聪美第一次意识到她,是入学以后约三个月的时候。 时序尚未完全进入夏天,六月的走廊飘荡着闷人的湿气。刚好是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带。从靠走廊的窗户,可以清楚地看见在社办换过衣服的运动社团学生走回校舍后方停车场的景象。 她和朋友一起看着这一幕。及肩的头发齐整地绑成一束,插了几根朴素的黑发夹。 模样素净。那个时候,一定没有人料想得到几年以后,她会甩动着长长的头发,演出化妆品的广告。 「要是恋爱跟念书都能跟响子一样全力以赴就好了呢。」 那天她从社团朋友那里听到这样的话。 「KYOKO?」 「咦,你不晓得响子(译注:响子的日文发音即为KYOKO。)吗?我们班的班长啊。」 戏剧社的活动地点是化学教室。实验用的桌子可以让几个学生围坐在一起,每一张都有水龙头,因此是固定在地上的。练习经常需要大空间,然而这里的桌子却无法搬动或收起来。 也就是说,藤见高中的戏剧社实力只配得上这种活动空间。 向聪美攀谈的女生,爱上了这个弱小戏剧社的副社长。她说副社长被个性强悍的女社长踩在脚底下,仍努力安抚她的模样非常可爱。 她盯着坐在前面的副社长看,半带叹息地接着说: 「嗳,可是那也是因为那是响子,然后对象是清濑才有办法这样,不过她怎么能这么坚强呢?好羡慕唷。」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光明正大的恋爱是什么意思?」 「响子」还有「清濑」这两个名字,当时聪美都是第一次听说。 「哦,响子非常活泼开朗,总之是个很厉害的人。她跟每个人都能处得很好,正义感也很强,可以说是『正直的人』吧。她对每个人都很好,不会差别待遇哦。——她以前是F大附中的学生会长呢。本来应该可以直升附属高中,或是去青南那种等级的学校,而不是我们这种学校的。」 她描述响子的声音,就像在炫耀自己一般骄傲极了。 县内的国立中学和高中,就只有大学附校的各一所而已。能够进附校念书,对县内学生来说是很光荣的一件事。另一所被提到的「青南」也是。私立青南学院高中是县内首屈一指的升学高中。 「好厉害。那她怎么会跑来我们学校?」 聪美应和道,于是朋友的脸上绽放光芒:「没错!就是啊……」她把视线从副社长转向聪美,用力点头。 「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她进我们学校的动机是为了追男生呢。」 「咦?那就是你刚才说的……?」 「嗯,清濑。半田,你连清濑都不晓得唷?一样是我们班的啊。」 「不晓得。哪一个?有那么帅吗?」 「很帅啊,虽然不是我喜欢的型。可是就算是我喜欢的型,也没有人动得了他。他等于是响子的人了嘛。」 朋友就像在谈论自己一般侃侃而谈。 「听说他们是在补习班的夏季讲习班认识的。响子坐下来的时候,迟到的清濑接着进教室,然后她就对清濑一见钟情了。知道清濑的志愿学校是藤见以后,响子就跟他报考同一所。」 戏剧社今天的活动,是讨论暑假结束后的比赛要表演什么戏码。依每个年级分成小组讨论,却变成了谈天说地时间,吵得不可开交。 「真的是,」朋友装出目瞪口呆的声音说,「学生会长跑去念外面的学校,这种事史无前例,而且老师挽留的压力好像也很大,可是响子却甩开这一切,现在跟爱上的男生念同一个班级,真的好佩服唷。」 「哦?可是也有可能清濑在途中改变志愿学校,或是响子考上了,结果清濑没考上不是吗?」 「她说她觉得就算这样也没关系。或者说,就算有这种可能性,两个人还是一起考上了,所以才惊人不是吗?」 讨论时间结束了。轮到各小组发表想要表演的内容,还有对戏码的意见。从聪美这些一年级生开始。刚才还叽叽呱呱地谈论别人情史的朋友,这时却扭扭捏捏,迟迟说不出意见来。明明是她自告奋勇要发表,说或许可以跟副社长四目相接的。 「喂,一年级的!」 有着一对凤眼的社长一脸严肃地瞪向这里。嗳嗳嗳,别生气嘛,社长。眼镜副社长在旁边安抚着。他把温和的脸转向这里微笑,结果朋友仿佛从那张笑容里得到了勇气,站了起来,总算仰起头说: 「我们没有什么特别想要表演的。我们什么都还不懂,所以想要听听学长姐的意见,然后……」 『没意见。』 听到这声音,聪美好想闭上眼睛。 就这样吗? 聪美已经不记得这个社团朋友的脸和名字了。就在这几个月后的一年级冬天,朋友对副社长的恋情破灭,并以此为由,离开了戏剧社。她的脸和名字,聪美都想不起来了。 社团活动结束,来到笼罩着闷热湿气的六月走廊。 这时聪美听见声音。 啊哈哈哈!笑声轻盈。是兴奋的、明亮的声音。 「快看快看,小铃!清濑他们在那种地方洗脸耶!」 抬头一看,她就在那儿。 她正和朋友一起看着换好衣服回来的运动社团学生。站在走廊上,形状笔直的两条腿。及肩的黑发齐整地绑成一束。 「啊。」 社团朋友说,对聪美悄声细语: 「那就是响子。」 「啊,清濑!」 响子把探出窗户的身体探得更出去挥手。那引人注意的动作,让清濑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虽然也有些好奇,但从聪美所在的地方没办法看到。响子笑着把脸拉回来,对着一起的朋友其中之一说了: 「怎么办,小铃,从今以后,或许清濑就会发现我每天都在这里看他了。」 「是呀。」 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以感觉不到温度的不可思议声音说。 聪美回头看社团朋友,轻轻点头走了出去,与她们一群人擦身而过时,响子注意到聪美旁边的社团朋友。 「啊——!」 朋友的名字还是不存在于聪美的记忆之中。响子水汪汪的眼睛仿佛随时都会喜极而泣,她仿佛要抱上去一般地抓住聪美朋友的手。据说对任何人都同等温柔的响子。她就像对待最好的挚交那样,娇弱地吐出气息。 「怎么办,我好开心唷!清濑刚才看这边,笑着对我挥手了呢。」 「真的假的!?响子,太好了!」 「嗯。」 就在这时,聪美第一次与她四目相接了。 与后来的女星「KYOKO」。 漆黑的,细长但令人感觉到光芒的眼睛。成熟的容貌。 聪美有所自觉。观察着对方,同时不让对方感到不愉快地扮演不同的自己的自觉。但对于这样的聪美来说,有两种人令她感到棘手。 一种是什么都不想的人。面对没有可以识破的城府、天真无邪的人,聪美会失去该如何展现自己的根据,只能茫然若失。 另一种则是相反,是能看透太多的人。 由于聪美能够轻易在人前扮演自己,有时她也会因此对对方感到内疚。而能够看透这种罪恶感的对象,则令她感到棘手。 无论是心机、算盘、恶意、讽刺,只要透过扮演来蒙混过去,什么都不可怕。可是才看到那双眼睛,她就明白了她不会让她这么做。 当时的聪美,做出了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行动。 她主动别开视线了。也没招呼,就像是要逃躲对方的视线一样。 「走吧。」 响子说,然后她们一群人往走廊另一头离去了。 4 里见纱江子指定的店,是位在中目黑(注:位于东京都目黑区,东京急行电铁及东京地下铁的铁路车站周围。)的一家法国餐厅。 在店前会合后,马上就进去了。餐厅位在从马路上楼梯后的二楼,来到柜台,一名侍者看见纱江子,快步趋前行礼:「欢迎光临。」 「上次多谢招待了。我预约了,我姓里见。」 纱江子语气闲适地说,侍者一副了然于心的态度,回以满面亲热的笑容。被带到座位后,纱江子先问聪美: 「可以请主厨推荐上菜吗?这里的鹿肉很好吃,我会交代套餐里要有鹿肉。」 「都可以。好棒唷,你常来这家店?」 「也还好啦。跟杂志社的人碰面的时候来过几次而已。可是,是啊,这里还算好吃,我满喜欢的。聪美,喝红酒可以吗?」 「嗯。」 从学生时代起就从来没有染过的漆黑头发与黑框眼镜。不受流行左右的深灰色套装,一双穿到底的包鞋。饰品类除了简单的戒指以外,别无他物。纱江子的形象从高中的时候就没有变过。 女人从二十出头到二十五左右,会有一段赘肉消失殆尽的时期。聪美也是如此,看看朋友也都是这样。然而纱江子不管是脸颊还是下巴,线条都跟以前一样。虽然不到胖的程度,但就是有些福态。即使穿着腰线微微打褶的套装,还是几乎看不出腰身。 一看就是没尝过男人滋味的身体。 是谁在背地里这样说她的?是什么时候听到的? 可是比起这样说的谁,聪美对纱江子更有好感。里见纱江子投入有兴趣的领域,凭着一股热情做出结果来。生气勃勃地从事喜欢的工作的她,有着轻佻地装饰自我、却总是在寻找依靠的女人所没有的内涵。一言以蔽之,那就近似于生产性。跟什么都无法创造、应付一时的流行或思考是两个极端。 就是因为害怕她拥有的这些,「她们」才会把纱江子拿来当成攻讦的对象。 纱江子从前来的侍者手中接过热毛巾,把同时递过来的菜单翻也不翻直接还回去。不看内容就点了主厨推荐套餐和红酒的牌子,也不忘像个熟客与侍者亲密地寒暄一两句。「这里超好吃的。」明明刚才说还好,然而在侍者面前,却刻意向聪美这样称赞。侍者恭恭敬敬地行礼说:「多谢夸奖。」 「上次我不能去同学会,好可惜。很热闹吗?」 「老实说不太热闹。这是第一次在东京办,结果留在故乡的人来参加的不多。」 点了红酒和料理的纱江子表情虽然开朗热情,却只「嗯」了一声,口气心不在焉。 「好像是这样呢。我从阿修那里听到大概的情况了。」 她盯着杯中的水,吁了一口气。 「不过真对不起,聪美,阿修那家伙居然塞了个怪差事给你。如果你不愿意,推掉也可以的。那家伙从以前就是那样,没救了。」 「真崎还是老样子,很好玩啊。」 聪美内心苦笑,但装出平静的声音应道,结果纱江子吃不消地笑道:「你人太好了啦。」聪美摇摇头。 「我只是说出我的感想呀。」 聪美微笑,拿起杯子喝水。 同学会几天后,聪美用冷静下来的脑袋一边松了口气,一边重新思量。 虽说没能及时反驳,可是真心为那种事烦恼,也未免太可笑了。大家都醉了。要怎么把岩户里面的KYOKO叫出来?那个提议只是玩笑,大家一定早就忘了这回事。肯定是的,然而我却把它当真,为此心烦意乱,简直愚蠢。 总算找回平静的聪美,却紧接着接到了电话。是纱江子打来的。 『不好意思,我从阿修那里听到你的电话号码跟上次的事了。如果要见KYOKO的话,我可以安排时间跟地点,我们要不要见个面?』 电话另一头传来抱歉的叹息。 『对不起唷,阿修这样强人所难……』 「阿修人是很有趣,可是很麻烦,而且有时候精得很。嗳,在大家面前,他其实是有点勉强在假装吧。安安分分,努力摆出给外人看的脸孔。」 「咦,是这样吗?如果他那好玩的样子是装出来的,我会觉得有点寂寥呢。还是说在纱江子跟贵惠面前,真崎也可以放心表现自己,所以跟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比起来,感觉也不太一样?」 「或许是有一点吧。可是阿修那人骨子里黑得很。我觉得他有很多地方连对贵惠都有所保留。」 纱江子语带玄机地说。明明应该不是在找什么,她的眼睛却在店里巡视着,在谈这些的时候,一次也没有正眼注视过聪美。 从以前就和纱江子很要好的真崎和贵惠。现在已经分手的情侣挡。这么说来,上次聚会的时候,他们两个就被周围的人挖苦了:不要事到如今又搞什么外遇呀。 聪美会喜欢纱江子,是因为欣赏她对工作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她的洁癖。重视兴趣与工作,讨厌多余的化妆与华美。虽然会护着儿时玩伴贵惠,但对于除此之外的女生,纱江子从以前就有点隔岸观火。 『因为女生不是都会黏在一起吗?』 刚出社会后举办的同学会上,有一次不晓得在聊什么的时候,聪美听到纱江子这么说。轻蔑地,同时又像在夸耀自己绝不会那样地傲然挺胸。 如果是在高中、正值那期间的时候,这是绝对不被容许的发言吧。就连聪美听了可能也要反驳。聪美应该会嘲笑:「纱江子不是不跟别人黏在一起,只是没人要跟你黏在一起而已吧?」 可是现在她已经能够坦然地听到这话了。纱江子靠着这样的态度成功了,现在也依然在战斗。 看在洁癖得耀眼的纱江子眼中,她的好友们的关系是什么样子?分手后仍满不在乎地碰面,爽朗地对旁人的担忧一笑置之。「我们不是那样啦,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大家干嘛乱猜嘛?你们真好笑。」 贵惠像个少女般笑着。 聪美绝非完全相信了这种健全的情节。从纱江子这样的口气听来,他们两个或许似乎还是有些什么。 红酒送上来,倒进杯里后,「那么干杯吧。」纱江子微笑说。 「被扯进莫名其妙的请托,我们两个还真是倒霉。不过也因为这样,今天才能跟聪美吃饭,所以也不全是坏事啦。」 「哎呀,真荣幸。我也很想听听你工作上的事。电影业界一定很多彩多姿吧。」 「也没有外人想像的那样啦。经常得忙到废寝忘食,也知道身体都在哀嚎撑不下去了。常常胃痛,而且睡眠不足,脚跟脸成天浮肿。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去了?」 「小职员。说好听点是粉领族,不过只是家小公司。」 聪美答着,感觉套着丝袜的脚好似被无数条尖细的电流抚过表面。尽管坐立难安,却也无可奈何。应该也不是拿来跟自己的境遇相比较,但纱江子「哦」了一声,好像已经失去了兴趣。 这种时候,重要的是不要表现得过度谦卑。我是主动选择要在这里的。聪美想要表现出这种态度。 就这样,聪美的工作没有再成为话题,对话几乎都是关于纱江子的工作,然后进入今天的正题KYOKO。 「KYOKO小姐真的愿意见我吗?」 「她意外地行动力很强,对人也不是防得那么严。就算是艺人,毕竟也是活生生的人嘛。尤其KYOKO的事务所很小,能捧的就只有她一个。」 「是吗?」 「嗯。」 聪美叉起一块充满香草和胡椒味的鱼料理送进嘴里。前菜量很多,她已经觉得饱了。或许没办法把主菜的鹿肉吃完。聪美这么想着,对面的纱江子却灵巧地分切好鱼肉,逐步扫光。 「可能是没想到KYOKO能那样走红吧。KYOKO刚受到瞩目的时候,好像也有很多大型事务所来挖角,可是KYOKO好像拒绝了。她真的是没有欲望。」 「这样啊。」 聪美惊讶地点点头。没有欲望。这话似乎卡在了侧腹部,令人耿耿于怀。不知为何,她觉得把食物塞到吃撑的自己显得滑稽。身材苗条的KYOKO,还有媒体上看到的其他女星和模特儿的站姿。 现在是狼吞虎咽的时候吗? 纱江子丝毫不介意聪美的进食速度,不在乎到了令人憎恨的地步。她一眨眼就扫光了鱼,用送上来的面包抹拭盘上的酱料。 「因为是小地方,所以事务所有时候也会用酬劳来决定要不要接工作。所以喏,她现在连那种抽方银行广告的烂案子也接。啊。」 纱江子惊觉似地表情凝固,然后微笑看聪美。 「我失言了。可以替我向岛津保密吗?」 「没问题。」 聪美也微笑答应。 在上次的同学会感觉格格不入,无法完全融入的故乡组与都会组的同伴意识与共犯关系。可是对于像这样和纱江子处在一起,聪美一点儿都不觉得哪里不好。 「话说回来,聪美,你还是一样,真的好漂亮呢。从这个意义来说,不能去同学会真的好可惜哦。不管是由希还是贵惠,见到我们班上可爱的老同学,真的很让人赏心悦目嘛。」 「对老同学就不必说客套话了啦。」 聪美摇摇头,委婉地责怪说。 「女星和模特儿你才是看到都腻了吧?而且电影业界的人部落落大方,时髦洗练。你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听起来像是赤裸裸的客套话,但也不全然是谎言。比起全身穿戴得琳琅满目,纱江子那俐落的套装打扮反倒显得清爽自在。脸庞和身材也都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努力保养的迹象,但姿势和举止都比以前要自信太多了。 「我?别说笑啦。」 纱江子大力挥手,夸张得令人看了畅快。 「真的,没人把我当女人看,而且可爱的女孩真的很让我憧憬呀。我不行的.——欸,聪美,你知道每次同学会后,男生都很介意你是不是还一个人呢。你要小心唷。特别是阿修。」 「你说真崎?」 「对。我觉得他这次会拜托你这种事,背地里很有可能是在打什么算盘。」 「对我?应该不会吧。我看过他太太的照片,是个大美女耶。」 「哦,你说他老婆唷?」 纱江子没意思地板起了脸孔。那副表情实在滑稽,让聪美笑了。 「你那是什么口气嘛?」 「因为那家伙绝对是只根据带不带得出去这个条件挑老婆的嘛。他就是爱面子。比起他老婆,我比较喜欢贵惠。」 听着她的声音,聪美隔了好几年,想起学生时代不止一次对纱江子感觉到的异样感。 真的好可爱,好好唷。 纱江子称赞的对象,不是闺密的贵惠就是聪美,要不然就是由希,有时候是刚才提到的KYOKO。与是不是一般标准的美女无关,她总是无条件地称赞女生。 这样评论纱江子的是谁呢?一看就是没尝过男人滋味的身体。 高中的时候,有个针对纱江子的不负责任传闻。纱江子是不是喜欢女生?她喜欢的是不是贵惠? 冲到甩了手帕交的真崎修家去揍的学生时代。 纱江子动辄称赞同性。她把她们视为与自己不同种类的、会化妆的可爱生物。她是在憧憬吗?可是她又绝对不会把自己打扮成相同的样子。 「听说以前好像是展场小姐还是什么吧。女星跟模特儿也是,拿外貌当武器的人,有种特出的『与众不同』的气质。怎么说,素材、骨骼就是不一样。可是现实中的美女并不是那样的吧?看的时候的标准会不一样。」 「那KYOKO呢?」 如果说贵惠是现实中的美女,那么高中时代教室里的KYOKO,也是共度不折不扣现实的人之一。而纱江子也见过变成女星之后的她。 纱江子沉默了半晌,拿起膝上的餐巾擦了擦嘴。毫不客气地捺在没搽口红的嘴唇上。她回答了: 「老实说,现在的她已经有那种气势了。以前感觉不到,可是或许她从以前就有那种素材和骨骼了。」 「这样。」 聪美应着,拼命咽下涌到喉边的问题。 那我呢? 纱江子,我的骨骼怎么样? 我想要什么样的回答?我在期待什么?我在害怕吗?她会怎么回答?聪美急忙甩开这些想像,含了口红酒吞下。 纱江子说好会让两人在下个月的电影试映会后的宴会上见面。纱江子的公司代理的片子里,有部片子KYOKO虽然不是主演,但演出了主要角色。 「我会先传电邮给她,告诉她你会去。这次KYOKO不是主角,宴会基本上也是人来来去去,就算聊得久一点,应该也没关系吧。如果她看起来不是很沉着,不是可以跟她提起清濑的样子,就再另外想办法吧。」 「好,谢谢你了。——可是总觉得紧张起来了呢。」 「像以前那样去见她就行了吧?虽然已经有女星的架势了,可是如果旁人都因此吓到不敢靠近,KYOKO一定也会很寂寞的。她会开心的啦。」 「这样。」 「我最后遇到她,是今年春天的时候。」 纱江子说是在工作出席某个音乐剧的公关席上看到KYOKO。KYOKO深深地戴着帽子,戴了副眼镜,化着淡妆,完全是私人打扮。 「就好像过年去夏威夷度假回来的艺人。」纱江子用了这样的形容。 「感觉完全是去观摩演技的。她那种专注的个性一点都没变呢。虽然跟在场的其他人打招呼了,但也不会跟他们腻在一起。我也问候她了,她态度很普通。我们问到彼此最近有没有跟谁连络之类的,常有的老同学对话。」 「没来参加同学会,她却有连络的对象吗?」 聪美认定不可能有,只是顺口这么接话,没想到纱江子点了点头。 「好像有。我也吓了一跳。」 一时之间,聪美反应不过来。因为已经去了登峰造极之处,所以瞧不起以前的同学了;要不然就是跟清濑阳平等苦涩的回忆一起统统封印起来了——聪美一直以为不是前者,就是后者。 「我们班的吗?」 「浅井铃子。」 纱江子斟了新的红酒,耸了耸肩。听到这名字,聪美惊讶地眨眼。 想起来了。当时的教室。为了看到清濑而欢欣大叫的响子一群人。当时浅井铃子也在那里面。 可是那个女生没有一起毕业。她读到一半就转学了。 「……好怀念。」 她不知道这样呢喃的感想是不是妥当。不过这是聪美坦白的感想。 原来KYOKO跟那个女生还有连络吗?她们还在见面吗?可是为什么?明明连学年还是班级同学会都没来露脸。 而且,浅井铃子可是……。 「听说浅井现在在新泻当家庭主妇,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KYOKO说拍电影去到那附近时,浅井跟她老公带她去了一家很好吃的寿司店。我也忍不住问她浅井好吗?可是这也理所当然吧,都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明明发生过那种事。 聪美知道,知道纱江子意识性地咽下去的话是什么。可是既然纱江子不说出口,聪美也不得不噤声。毕竟,她们都已经是大人了。 她只是叹息似地说: 「她过得好就好。」 「嗯。」 纱江子也点点头。 有着稳固地基的纱江子,也有着足够去如此赞同的余裕吧。再次叮嘱似地,她喃喃道: 「她遭遇过的事情不会消失。可是太好了,如果她能够忘记,并得到幸福的话。」 然后顺带似地,她为陶醉在感伤中的自己感到羞耻似地添了句: 「这是多管闲事吧。都已经过了十年了嘛。」 剩下一半的主菜和甜点被收走,等待结帐的时候,聪美忽然感到好奇,忍不住兴起这么问的念头: 「上次的同学会结束后,真崎送贵惠回去了吗?」 因为聪美想起贵惠介意着电车班次时间,说她本来要去纱江子家过夜的。而真崎是开着他引以为傲的叫什么的义大利名车去的。如果开车就等于酒后驾驶了,后来他怎么了呢? 『别这样说,就跟我一起找家饭店住下来吧,贵惠。』 想要问出纱江子知道的秘密——这种如小棘般幽微的欲望冒出头来。 「啊,不可能。阿修隔天在都内也有事,所以贵惠应该一个人回去了。」 纱江子的应声实在是太干脆而平淡了,听不出那是否是包庇挚友的谎言。 「真崎是去处理工作的事?」 「不晓得。可能是工作,也可能只是去玩。他那个人很随便。」 纱江子又用吃不消似的没兴趣口气说。 离开餐厅回到车站后,纱江子说:「我还要回公司。」招了计程车便离开了。虽然电车还有班次,但她说公司在换车很麻烦的地点。或许她是奢侈惯了。 今天的聚餐是各付各的,价钱跟聪美平常吃饭的价位差了一位数。待在故乡的学生时代不必说,上东京以后虽然跟交往又分手的几个男人吃过几次饭,但也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价钱。 离公司和聪美家还有纱江子家都很远的餐厅。亲热地与熟客的纱江子搭话,但又恭敬地行礼的侍者。 纱江子常去的店有多少家? 如果只有交通不便的这一家店记得纱江子的脸,而纱江子想要炫耀自己的常客身分,才邀聪美来这里的话。 想到这里,聪美差点笑了出来。啊,我醉了。刚才明明还在想,要是纱江子的话,跟她成为共犯也可以,现在却害怕被她瞧不起。 从离家最近的车站走回住处的路上,湿暖的风让人联想到路煞和色狼,让她加快了脚步。 气喘吁吁地打开房间门,锁上后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她有股想要把今天吃的料理和红酒全部吐出来的冲动,觉得吐出来才是对的。 可是聪美办不到。即使面对洗脸台,涌上咽喉的也只有胃液,鱼肉鹿肉还有红酒,全都确实地渗入她的脂肪和骨骼里了。这,已无可遏止。 5 那天晚上聪美做了梦。 聪美坐在家中客厅看电视。电视机里播的是她们高中时代的教室。穿着那身制服。穿着学校指定的松紧带很紧的长袜。座位安排也和那时候一样。即使自以为遗忘了,这种时候还是会忽然在脑中复苏。全部,记得一清二楚。 这样下去不行,她想。会开始的。聪美寻找遥控器,想要转台。她完全有这是梦的自觉。按下开关转台,就意味着醒来。可是却找不到遥控器。 不出所料,画面中出现了KYOKO。 穿着打扮就和过去一样,饰演的却是现在的女星KYOKO。 那个女生被叫作「小铃」。 是响子最先这么叫的。 欸,大家来跟我一起玩吧。 电视里的响子慢慢地转头呼唤。其中一个人走近她的身边。 小铃,跟我同一组吧。坐在我旁边吧。 电视里的响子变成特写。小铃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定定地注视着响子。 加入那里面吧。进去吧。 仿佛伸手可及的、映像管的另一头。以前虽然是远远地旁观,但现在或许加入也可以。可是那个时候的聪美认为,要加入其中简直是疯狂之举。 因为如此吧。明明是自己的梦,我却是局外人。尽管那里毫无疑问是我度过时光的教室。 小铃是响子最中意的朋友。 遥控器在哪里?想要关掉画面。 映像管扭曲了。 时间扭曲成一团,然后开始倒转。教室正面的时钟指针不停地倒转,指在某件事上,停了下来。 隆叫声响起。 『浅井!』 画面变了。 欸,小铃,你知道学校的鬼故事吗? 熟悉的,体育馆。拉上了窗帘的黑暗地板正中央,响子等人就像在进行什么仪式似地围圈而坐。 坐在中央的是她。 学校的鬼故事。 漫长暑假的开始。 在某一所小学,有个女生进去体育器材室的时候,不小心被上了锁。那是第一学期结业典礼的放学后,对她来说,那是漫长暑假的开始。 第二学期。 体育器材室里发现了一具干枯的木乃伊。体育器材室的内墙布满了无数血淋淋的爪痕。被发现的少女木乃伊,每一根指甲都摇摇欲坠,几乎剥落。 如剪影般看不见表情的响子笑了。 可怕吗?可怕吗?小铃,很可怕吧? 这是真实发生的事吗?还是虚构的故事?响子真的说过这样的鬼故事吗?还是没有?画面不知不觉间只剩下响子一个人。跟班的少女们全都不见踪影。画面沿着响子的视线移动。体育馆的器材室、处处伤痕的老旧门扉。她的眼睛捕捉到它的同时,声音响起。 咚咚,微弱的敲门声。 响子盯着门,嘴角泛笑。 『……开门。』 电视机的频道依旧。 转暗。 场景再次回到教室。 苍白、颤抖的浅井铃子。 她的制服比平常更漆黑,就像湿亮的乌鸦羽毛。湿湿的。头发滴着水。和校园鬼故事里提到的暑假不同,那是冬衣的季节。 欸。 蹙起眉,眯起眼,对身边的谁呢喃的声音。看不见脸。只有嘲笑般的声音。 你的指甲还在吗? 找不到遥控器,节目不结束,聪美束手无策。她一直忘了这件事,而这个节目结束后,下一瞬间自己一定又会再次忘个精光吧。可是她就站在那里。所以无法移开视线。 饰演角色的是现在的她。 KYOKO站在画面角落。一脸骇然,仿佛看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似地,凝视着全身湿答答的浅井铃子。那愕然的眼神传达了她精湛的演技、完美的轻蔑与憎恨。只有她熟悉这样的舞台。聪美不属于那里。 我的骨骼呢? 聪美对着画面问。 为什么我不在那里面?因为我不是当事人。 就在下一瞬间,聪美看见电视里的KYOKO手中的东西,发出尖厉的惨叫。 她手中握着电视机的遥控器。 求求你,把它还给我! 聪美叫喊,但声音被电视机的表面反弹回来。要关掉它、让节目结束的人是我。KYOKO望向自己的手中。会被发现。啊!聪美叫出声来,同时事情发生了。 转暗。 黑暗造访,聪美因而醒来。 6 特种行业比较适合我吧——聪美这么想过几次。 如果只论最要求能够展现营业笑容这一点,至少对聪美来说或许是天职。不管是再怎么讨厌的对象,她都能温柔地微笑,耐性十足地聆听对方说话。 这个月的帐册输入作业只差一点就结束的时候,有人敲门,客户进来了。没办法把做到一半的工作尽速解决的烦躁让她在内心咂舌,同时起身引领客人到接待区。在隔板另一头用老旧的热水壶倒茶时,倒热水的声音含着空气,噗咻噗咻地吵死人了。刚开始的时候,她觉得被客人听见这声音真是丢脸,但现在她甚至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请用——做完女人在职场被要求的工作后,她回到座位上。听说有些粉领族主张这是旧时代的陋习,倒茶工作应该要男女平等,聪美实在不懂那些女人在想什么。这种工作不必动脑,而且也算在薪水里面,不是很好吗? 回到座位,输入作业告一段落后,她觉得自己刚才为这么简单的工作被打断而生气真是不可思议:可是开始着手处理其他工作时看见客人起身,她又不耐烦起来。如果端出去的茶杯收拾得太晚,会变成聪美的责任,让上司留下坏印象。 起身的时候看到进藤。是,所以那是……。右肩夹着话筒,敲打着电脑键盘的模样,完全就是正值盛年的三十多岁男子。看得出即使忙碌,他也在这份工作里感觉到意义。 为了抓稳话筒,左手修长的手指扶了上去。无名指上,金色的戒指绽放光芒。 即使到了午休时间,可能是昨晚的法式大餐作祟,聪美几乎没有食欲。她只拿了饮料走上屋顶,晴天的都会天空,颜色就好像聪美的制服。适度地淡,近白的水蓝。她知道另一个相似的颜色。是只有在住家附近的超市才看得到的,稀少品牌的优格包装,也是这个颜色。 告知时限的声音作响着。 考上正职员工,进入小型印刷厂工作已经快五年了。 这是一家如果特定的几家企业不再发包传单印刷案就会倒掉的小公司。她原本不打算久待的。打资料、倒茶、更换影印纸,只要生活过得去就行了。可是这也差不多到了极限了。经常与其他男职员等量加班的工作,同样地用脑、必须牺牲个人时间的工作,现在已经一点一滴地入侵了。 必须在被它完全攫住之前离开这里才行。 把下巴搁上屋顶的扶手,想起小学的体育课。油漆强烈的气味刺激了单杠的回忆。 聪美大概没办法真正投入这里的工作吧。她没有一辈子老死在这里的觉悟,也因为进公司以来一直是半吊子心态,她完全没有学习业务的意愿。 ——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 比她早三年进公司的前辈进藤虽然不是所谓的美男子,却有着一张诚实的面孔,就仿佛反映出他坦率正直的个性。不修边幅的眉毛、非名牌的西装,如果把这些当成全心投入工作的结果,也完全不会有不好的印象,反而令人萌生好感。实际上他非常细心周到,他关心职场氛围的态度,不论是上司还是客户都给予高度肯定。 他欢迎后辈聪美进公司,常带她去吃饭,当聪美碰上问题时,即使不是跟他直接有关的事,也会一起留下来帮忙处理。 ——前辈没有女朋友吗? 那个时候进藤单身,聪美试探地问。他面露苦笑,打马虎眼似地笑道:「没有人要我啊。」 聪美从以前就常被身边的人夸说是美女,所以她对自己很有自信。实际上进藤也都对别人夸聪美是「漂亮的新人」。聪美很开心。公司里面还有好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员工,但老实说,她不认为她们够资格跟她比较。 或许哪一天跟进藤交往也不坏。聪美这么自以为是,然而她的傲慢却在两年前被粉碎了。 进藤跟比聪美早一年进公司的女职员结婚了。朴素、平凡到家的女人。她就像要甩下聪美似地,一结婚就离职不见了。小公司里的事,全体员工就像一家人似地祝福着他们,只有聪美独自茫然若失。难以置信,他怎么会选了那么无聊的女人?聪美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比想像中的更被进藤深深吸引。 难道进藤是把聪美当成了高不可攀的女人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聪美说:「你真的是个大美女嘛。」 现在是不是还来得及挽回?只要开口,他一定也会有那个意思的。才刚这么想,他的妻子就有了喜讯。就像一步步爬上阶梯般,健全地逐步打造出一个完美的家庭。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整脸笑成一团描述孩子有多可爱的他,根本找不到半点可乘之机了。他彻头彻尾是那么样地正直诚实,正因为如此,聪美得不到他。 只有言词上对容貌的称赞,一点用处也没有。那么进藤期待的就只有聪美对工作的热忱。职场上重要的伙伴。要获得这样的肯定,去爱这个地方、在工作上有所表现,是绝对必要的条件。 正因为从没打算一直待在这里,事到如今也无法修正价值观了。 时限逼近的声音作响着。 聪美已经非离开这里不可了。而且家庭式的职场环境所期望的、所祝福的离开形式只有一种。留在F县工作的老同学经常埋怨职场的乡下作风,但其实这跟地方没有关系。一个集团的作风,是由规模大小和组成的人的个性所构成的,所以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结婚离职这样的理由会圆满地受到欢迎,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先走一步了——进藤的妻子微笑的那张脸。 抬头一看,淡泊的天空挂着黄白色的太阳。好刺眼,无法逼视。听到铃响,聪美垂下头,走下楼梯前往空气糟糕的事务所。 7 去见KYOKO的宴会在这个月底。 在连结公司与自家的直线中间,平常的车站下车。在车站大楼里的果汁站,今天也买了蔬菜综合果汁。这是聪美上东京以后,五年来每一天的晚餐。聪美喝着,走在熟悉的幽暗道路上。 建在肮脏河畔的永政大学的别馆延伸出来的光,今天也飘浮在漆黑的水中。 聪美所属的剧团「常盘会」,原本是这家私立大学的文学系副教授所成立的。常盘会不是只看心情和兴致来活动,而是严肃地钻研文学,将所倾倒的戏曲和思想系文学作品剧情几乎原封不动,全靠演出方式来表现。排除娱乐性,追求演员的演技、声音和身体性的独特舞台演出,以硬派作风获得了相当高的肯定。 而这些也成了团长兼导演的常盘英人的特征与评价。 聪美从学生时代就很喜欢这里的舞台表演。 如果自己的心里有一本辞典,在里面翻查「学生戏剧」这个词,一定会这么写着: 『得过且过。没有才华的人彼此摧残,有时候连有才华的人都加以摧毁,无可救药的地方。』 她不认为所有的学生剧团都是这样的,可是聪美以前待的地方就是如此。每个人都自认与众不同、是特别的,彼此批判,对于有任何一点「真货」味道的人,就澈底地闭上眼睛,不去承认。 高中的戏剧社则是拘束极了。 演戏很有趣,但必须彼此客套退让,那种感觉教人受不了。 而那样的枷锁解除,获得自由的故乡大学的戏剧社团里,每个人都拼命地表达意见,莫衷一是地批判现代戏剧场景或是电影、电视剧有多么俗不可耐。与之同调,和他们谈论是很爽快。深信自己参与制作的事物是没有杂质而纯粹的,为此酩酊,深自陶醉。正因为没有人打乱步调或特别突出,才得以维持下去的一个团体。而且恐怕是那里现在仍延续的一个团体。 想要挑战新东西的人、不肯同调的人会被狠狠地排除出去的、时间停滞的地方。那里完全就是「学生剧团」的不良范本。聪美想要当个演员。无论周围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站上舞台,完成自己的角色,她就能获得充实。 聪美自己也不了解为何她需要如此。她自认原本就不是个想要主动引人注意的人。对于那些为了引人注意、获得赞赏而汲汲营营的人,说起来她也一直是冷眼相待的,然而为何自己会如此拘泥于戏剧?可是,她已无法抗衡。 幼时父母带她去的当地市民馆。连名字都不晓得的剧团演出的普通舞台剧,却令她激昂、亢奋。人竟能像那样发声、像那样扭曲脸孔。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 聪美的愿望很简单。她单纯地被它所驱动,一路走到这里。 只要能够身为演员就好了,却找不到能从心底托付自己的导师,令她难受。这些人全都只有一张嘴皮子,净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事。聪美觉得厌烦,但她自己也被「我与众不同」的自负与自信给囚禁了。那个时候,以某种意义来说,或许是一段自我中毒般的幸福时光。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常盘会」的舞台。 「请多指教。」 换上练习服进入房间一看,在里面对着几名演员而立的常盘正板着一张脸。他看也不看聪美,只说了句:「好慢。」 「对不起。」 演员什么都不必知道。脚本、对舞台的诠释,全都在常盘一个人的脑子里,只要他来回答就行了。演员猜想着他不会明说的诠释,努力贴近自己的角色和作品。 常盘的练习非常严格。 尚未决定要饰演哪一个角色的时候,就指示演员在短期间内把书中所有的台词全部背起来。有时候好不容易努力把女角的台词背起来了,却意想不到地被分配到男性角色,茫然无主。 通过「常盘会」的试镜时,聪美喜极而泣,不顾父母的反对来到东京,然后再寻找就职地点。唯一的条件是必须靠近练习场,工作内容和雇用条件她都不要求,只要能得到足堪生活的收入就够了。 她没有告诉学生时代的戏剧伙伴这件事。她把它当成小小的复仇。被自我的想法过分束缚的他们,除了有交情的朋友外,根本不会去看别人的舞台表演。可是总有一天,让他们在某处看到自己就行了;看到她,沉痛地感到只有聪美一个人出淤泥而不染,再来奉承她就行了。 「不懂的话,也没关系。基本上不管是对情节的想法还是我个人的诠释,我都不打算将它们前景化。」 常盘以冷漠的声音说。不是聪美的登场部分。可是自己也曾被以相同的口气训过好几次。他瞪住呆立原地的演员。 「可是不要在那里不懂装懂。」 这里基本上不会招募团员。聪美的情况很幸运。碰巧有个女团员离开,那一年少了一名团员。而她入团以后,就没有人退团,也没有人加入,剧团成员再次固定下来。 当时她想在都内演戏而寻找网站,到处都是「只要有兴趣,欢迎任何人加入」、「和我们一起打造出好作品吧」这类热情的宣传词。活动条件也是「基本为周日练习」、「一星期三次」这种程度。 可是「常盘会」不一样。招募传单上只写着「平日晚间七点以后可以练习的人,周末、假日也能参加练习的人」。 「下一个,半田。」 「是!」 她很久没有请假了,而昨天因为跟纱江子吃饭,请了假没来练习。常盘几乎不会把感情表现在脸上,所以聪美看不出这件事究竟让他有多不高兴。但是聪美没说理由就请假,他不可能觉得舒服。 导演心中已经决定好的角色分配。可是这并未明示出来,演员们只是为了让他进行确认,糊里糊涂地念出台词表演。 这次的戏码是索福克勒斯的《伊底帕斯王》。 就算要演希腊悲剧,这选择也未免古典过头了吧?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但我们就来试试吧! 常盘这么说,团员们都笑着应道:「是啊。」但聪美内心完全无法苟同。因为,什么伊底帕斯王的她根本没读过。她对文学的知识近乎白纸,这五年来却只能不断地装懂,拼命地追逐台词。她已经渐渐到了那个年纪,能够自觉到自己并未聪明到能有什么哲学或主张。 挺起胸膛,打直腰杆。从以前开始,她唯一自我要求的就只有身体要笔直站立。拉开噪门,说出指定部分的第一节。 ——你们正在祈祷!为了实现祈祷,你们必须仔细聆听,并遵守我接下来的交代,以应付灾厄。 聪美在另一个房间换衣服时,一个女前辈向她搭讪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聪美吃了一惊,把脱到一半的练习服毫无意义地掩到胸前。只要停止练习,下了舞台,聪美在这里也能摆出笑容。她反问: 「什么怎么了?」 没有饰演角色的时候,扮演的负担却更加沉重,这难道就没法子可想吗?对方笑也不笑,用欠缺表情的眼神应道:「没什么,」 「因为我看你表情很僵硬。好像一口气老了好几岁。怎么,是跟男人吵架了吗?」 每天见面,这或许是当然的,但这个前辈的口气一点也不亲切。一副别人怎么想她她都没兴趣的态度。可以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少,光是这样就能让人变强。直到几年前,这个前辈还在跟有妇之夫的常盘交往,把时间和金钱奉献在他和「常盘会」的活动,而分手之后依然继续待在这里。 她搔搔肤色白皙、雀斑散布的脸颊。无视于练习场的禁烟规则,拿空罐当烟灰缸吞云吐雾。 「没那回事。辛苦了,我先回去了。」 聪美行礼,垂着头离开大学建筑物。 走了一会儿,等到感受得到脚边河川鲜浓的泥土味和青草香后,她才总算能够抬头。时间勉强还停留在这一天的十一点五十分。看到擦身而过的女人薄薄的大衣衣摆下露出好几层轻薄摇曳布料的晚礼服裙子,再看到高高的鞋跟,她心想:噢,要去店里上班吧。 转行投入特种行业,这她今后大概也办不到吧。那或许赚得快,也适合自己,但只要必须排演练戏,就绝对没办法。 宽广的河面浮着几艘小船。船头亮着微弱的灯,有人正在享受夜晚。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她想。 相信常盘,追随着他,聪美并不后悔这个选择。实际上三年前开始,她也开始站上舞台表演了。常盘的戏剧评价很高。可是那又怎么样? 这在小剧场界是理所当然的情形,常盘没办法付薪水给演员,聪美还得付会费参加。除了一部分的业界人士,了解舞台演员状况的一般人只有极少数。常盘英人的名字也是,学生时代的聪美把他当成全世界最尊敬的明星,但对自己的父母和故乡的朋友来说,只有能上电视和杂志的人才叫作明星。 要站上大舞台,而常盘是带领她前往的人。聪美如此期待,照着他说的演戏。而她自己也不断地摸索。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KYOKO与自己,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望着河水,以及它反射出来的斑驳灯火,继续走着。虽然方向跟车站相反,但她想走跟平常不一样的路线回家。 为什么我们同学会的话题永远都只有KYOKO? 因为只有她才是特别突出的名人? 所以她才会这样说吗?那种工作也没什么了不起,大家不都一样是F县人吗?这么说来,学生时代的她……云云。 现在虽然还没有,但如果杂志爆出她的绯闻,酒席上一定又会拿绯闻当下酒菜,热闹一番吧。嘲笑不幸,就连幸福也嗤之以鼻,视若敝屣。 我有权利在那里跟大家一样嘲笑KYOKO。可是拥有那种权利,令人不愉快到了几乎想哭的地步。 我跟那里那些只会看电视的家伙不一样。 可是同学会后,聪美被男同学们打听她是否还没有男朋友。她被视为垂手可得、是他们日常生活范围内触手可及的对象。这等于是被归类在与平凡主妇的贵惠相同的等级。 眼前出现一座桥。在都会,即使是深夜也会有自行车经过。车铃发出轻亮的「叮铃铃」声,她停下脚步。 她一阵难受,仰望天空。自行车从旁边骑过。风通过时,她心想了。 我跟那些没有生产性、毫不努力的人不一样。我了解的,是KYOKO那边的世界。 我参加试镜。我有想要实现的目标。某天突然出现在电视上,让同学们大吃一惊,应该是我的特权才对。她是什么时候努力的?——令他们如此惊呼,在他们面前华丽登场的,应该是我。 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过桥途中,聪美把脸从栏杆探向水面。反射出路灯和粗俗招牌的霓虹灯光的河川,却连如此接近的聪美的脸都映照不出来。河面依旧一片黑,黑得就像要吞没她、吸入她。 聪美做了个深呼吸,在原处待了半晌。尽管脑中思潮起伏,自己的表情和心都意外地平静。她知道为什么。因为她再也没有让激情充斥心胸、大肆狂舞的体力和精神力了。自己的年轻,在叛逆驱使下出奔故乡,加入「常盘会」的那个时候,就已经是顶点了。 这些家伙都没有明星相。没有明星相。有明星相的只有我一个。 再也回不到这么想的那个时候了。 学生时代的戏剧伙伴几乎都找到了工作,或继承家业,或跟感受不到一丝教养和艺术性的庸俗对象结婚,关在家庭里面了。后来大伙又众了几次。当时跟聪美最要好的伙伴,最近每次见面聊的都是刚出生的孩子。 我的梦想呢,是等到将来孩子独立有时间了,再找个剧团重拾戏剧,当一个可以饰演欧巴桑角色的女演员。 她就像梦想着温暖的美梦一样,谈论着如此令人骇然的未来。聪美不晓得她在想什么。 令KYOKO与聪美际遇不同的,是演技吗?是外貌吗?是亲和力吗?是态度吗?是运气吗?不懂。她也觉得都不是。原本以为个性独具的聪美内在的演员,在与其他演员碰撞的过程中也逐渐被磨耗殆尽了。每个人的个性都比她更独特、自我主张更强烈,然后更幼稚。聪美受不了那种幼稚,变得成熟,然后失去了力量。 寻找KYOKO跟自己的不同太荒唐了。因为就算聪美表达出她的这种感情,KYOKO也会说那与她无关吧。让你目睹到我的成功,不是我的责任。 在无边黑暗的河川里,聪美就像昨天梦里那样,试着想像KYOKO的身影。想像自己对她主张的场面。 我懂你的心情。我跟其他同学不一样。我是现在进行式。我一直努力不懈。即使明白那有多难看,我还是—— 时限逼近的声音作响着。 没有告诉任何人,默默努力的代价,逐渐侵蚀了聪美的地基。 剧团有门票业绩这回事。即使挺胸说什么这是艺术、文学,经济仍公平地对每一个地方施加重担。一个人不卖掉几十张的门票,就租不起剧场。然而聪美从来没有达成过规定的业积。故乡的父母不可能来,国中和高中的老同学、学生时代的戏剧社团成员更是不考虑。在展现出成果之前,她连让别人知道自己在这里都不愿意。职场也不行。沐浴在舞台照明的灯光下,浑身束缚与自私的自己,她绝对不能让进藤或其他同事看到。 过去她总是借由支付比其他团员更多一点的会费来免除门票业绩,但这也是有限度的。周围看待她的眼神越来越严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