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故事开端八墓村是鸟取县与冈山县交界处某山区里的一个破落村庄。 既然位处山区,能开发为耕地的面积当然又少又小,一眼望去,只有一些十坪到二十坪大的水田,零星点缀在山野上。 或许是天候不佳,作物收成率很低,村民们整日喊着要增产粮食,结果仅仅只有主食的产量能够勉强维持村内所需。虽然外在环境如此恶劣,八墓村村民仍能过着优裕的生活,主要是靠烧炭和养牛这两项产业。 养牛是最近才新兴的,至于烧炭,自古以来就是这个村庄主要谋生的生计。 八墓村外围环绕着群山,绵延至遥远的鸟取县,郁郁苍苍的绿色山带长着茂密的樟、橡等树,这些都是烧炭不可或缺的材料,自古以来,此处生产的樟炭,在关西地区即颇负盛名。 另一项生计养牛,是近年来才开发晚现在反而成为比烧炭还要重要的财源。 这地区的牛又称为千屋牛,无论作为耕牛或是肉牛,都颇具口碑,邻近的新见牛市只要贩售千屋牛,全国的牛贩便立即闻风而来。 村中每户人家至少都会饲养五、六头牛。 这些牛不一定全是伺主所有,有部份是村中有钱人家买了小牛寄放在伺主处,待小牛养大,出售后的利润以一定比率和资方对分,如同农村中的地主与佃农之间的关系一般,如此累积下去,村民间贫富差距便非常悬殊。 八墓村里的富豪有二户,首富是田治见,其次为野村。田治见的大宅位于村落的东边,因此人称东屋,野村家正好与其相对,称为西屋。 然而,最令人毛骨惊然的,莫过于这村庄的名字一一八墓村。 对于生于斯,死于斯、代代世居于此村的村民而言,或许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外地人第一次听到这个村名,多半会暗自思忖是否因为发生某些可怕的事件,才会如此命名。 没锗,确实如此,而事件开端就发生在距离现在三百八十多年前的永禄年间。 永禄九年七月六日,云州富田城城主尼子义久向毛利元就投降,让出月山城,然而有一位大将不肯降服,于是带领七名手下逃出月山城。 根据传说,当时一行人为了日后重整旗鼓卷上重来,动用三匹马载运三千两黄金,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昔,终于抵达这个位于深山野地的村庄。 纯朴的村人们纷纷出来迎接八位流亡武士,穷乡僻壤的朴实人情味让武士们深感放心,以致于萌生在此地安顿的心理。 此外,村庄外围绵延数里、层峰重叠的山脉到处都是栖身之处,万一有状况,还有钟乳洞可以躲藏。 由于这一带属于石灰岩地质,步下溪谷,钟乳洞随处可见;甚至还有像迷官般的洞窟,至今尚未有人能够潜入洞底一窥究竟。 讨伐的敌兵若追赶至此,一旦武士们躲人钟乳洞中,谅他们也莫可奈何。 八名武士最后决定在此地落脚,因此他们乔装成当地的居民,开始从事烧炭等粗活。 经过了半年多,流亡武士们与村民之间和睦相处,彼此相安无事。 然而,就在这当儿,毛利的追乓日渐逼近,终于也踏入深山野地来了。 村人听说流亡者的首领是尼子义久的重臣,一旦毛利的人发现村民收留他们,将来或许会招来大祸,于是村民们逐渐对自己的安危感到忧心。 此外,毛利提出的悬赏奖金相当令人垂涎,不过最令他们动心的就是那三匹马载运的三千两黄金。 村民们心想:就算毛利的人想追讨这批黄金,只要坚称不知情,一定能敷衍过去。 在那战国乱世时代,即使是村民百姓,也略懂战斗的方法。 村民们一再的商议,最后决定于某日出其不意突击流亡武士。 他们趁着所有武士都集中在山上烧炭的小屋时,先用枯草放火焚烧木屋的三面,阻断武士的退路,再由身体强壮的年轻人拿着山刀、竹枪杀进没着火的那面去。 流亡武士们突然遭逢来自于他们早已放松戒心的村民的攻击,有如晴天霹雳,再加上遭受攻击的地点是山上烧炭的小屋,身边根本没有可以防御的武器,只好拿起柴刀、斧头仓促应战。 在这种危急时刻,纵使是身经百战的武士,终究寡不敌众,第一个人被砍倒,接着第二人……最后八个人全都死在村民的手中。 村民们砍下八个人的首级,放火烧了小屋,高唱凯歌扬长而去。 传说八个首级都面露懊悔愤怒的神色,看过的人无不毛骨悚然,尤其是为首的武士表情更为凄厉。他在即将断气之前,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对天发誓,诅咒这个村落得到七世轮回的报应。 凭着这八个首级,村民们很快就领到悬赏的奖金,但是最重要的三千两黄金却下落不明。村民们几乎翻遍每一寸土地,挖开每一块岩石,甚至深人溪谷寻找黄金,结果都无功而返。 更糟的是,在搜索黄金的过程中,还发生了许多不祥的怪事。 有人潜入钟乳洞探寻,突然遭遇到落盘塌陷而被恬埋;有人打算挖开岩角时,倏然崖壁崩塌,失足跌落谷底而身受重伤,变成残废;还有人挖掘数根,结果在毫无预警之下,突然被倒塌的树木压死。 这一类的怪事接连不断发生,最后更发生令全村人民陷入极度恐怖的事件。 八位武士惨遭杀害之后大约半年,不知道什么缘故,那一年村里突然增加许多雷击现象。 由于天空频频打雷,村人便联想到可能是八武士心怀怨恨导致上天发怒,因而感到惴惴不安。 有一天,大地主田治见庄左卫门大宅内的杉树遭到雷击,整棵树从中间被劈为两半。 这位田治见庄左卫门就是当初主张袭击流亡武士的发起人,事件之后,他的情绪极为不稳,经常发狂,令家人胆颤心惊。这次雷击似乎对他造成很大的刺激,只见他拨起手边的刀,见人就砍。 他砍倒两、三个家中的仆役之后,冲出家门,只要遇见迎面而来的村人,二话不说,举刀就杀,最后他逃人深山,自刎而死。 据说当时受伤的人数有十余人,当场毙命的有七人,再加上庄左卫门,顷刻之间就有八个人死亡,这数目正好和含怨而死的八位武士相吻合。 人们为了安抚八位武士的灵魂,便将当时草草埋在乱葬岗的遗骸挖出,重新慎重地安葬八位死者,并将他们当成神明供奉。 这正是八墓村背后山丘上传说有八墓神的来源,村落的名称也缘自于此。 以上是有关八墓村自古流传下来的故事。 然而历史的轨迹总是一再重复。到了近代,一个穷乡僻壤的村落发生一件不幸事件,引得全国新闻媒体喧腾一时。 事件发生在大正八年,距离现在大约二十凡年。 当时人称东屋的田治见家族的主人名叫要藏,年纪大约三十六岁,田治见家族从先祖庄左卫门以来,代代遗传了疯狂基因,要藏自少年时代起情绪就经常失控,个性也粗暴残虐。 二十岁那一年与姬沙结婚,生下久弥、春代两个小孩。 要藏很早就失去双亲,由两位姑姑抚养成人。 事件发生的时候,田治见家里除了要藏夫妇,十五岁的儿子久弥、八岁的女儿春代之外,还有刚才提到的两位姑姑。 这两位姑姑是双胞胎,两人一生都未婚,要藏的双亲去世后,田治见家便由两位姑姑发号施令。 要藏有一位弟弟,过继给要藏母亲的娘家,困此从小就离开田治见家,姓氏也改为里村。 事件发生的前两、三年,已经有妻室、小孩的要藏,突然热烈地爱慕一位牛贩的女儿——鹤子,她的年纪只有十九岁,高等小学毕业,服务于邮局。 要藏是位生性残暴、具有虐待狂的男人,他的热情一旦点燃,使有如烈焰般燃烧不绝,终至爆发。 有一天,他在鹤子回家的路上等待,一见到鹤子走来,便强行将鹤子拉回家中的仓库,以暴力强奸了鹤子,并将她囚禁在仓库里,成为要藏泄欲逞凶的小羊。 遭受淫虐的鹤子立即大声哭喊求救,于是事情被惊愕万分的姑姑和妻子发现,她们再三劝告要藏,然而冥顽不灵的他根本充耳不闻。 鹤子的双亲闻讯气冲冲地赶来,哭着要求要藏放了女儿,也被他一口回绝。 经过周围的人这番阻挠,要藏怒从中来,目露凶光,眼看就要疯狂起来。 众人深恐要藏情绪失控会酿成大祸,纷纷回头说服鹤子给要弦作妾,否则别元他法,然而年轻貌美的鹤子当然不可能答应。尽管鹤子坚决不从,但是仓库的钥匙握在要藏的手中,只要他想到的时候,就开门进来,以暴力满足他的兽性。 在得不到各方的援助之后,鹤子暗自思忖,与其整天被关在不见天日的仓库里,不如暂时同意成为他的妾,这么一来就可以离开仓库,以后再慢慢想别的办法。 于是鹤子透过双亲将她的决定转告要藏。 要藏一听乐不可支,立即将鹤子从仓库放出来,安置在田治家的离馆里、并且送给她许多昂贵的和服、发饰,而且寸步不离,整日缠着她,爱抚她的肉体。 要藏的情欲像永元止尽的深渊,不是一般女孩子所能承受得了。 鹤子忍无可忍,几度逃离他,结果却刺激他再度发狂,向无辜的人动粗。 村人非常恐惧,纷纷向鹤子哭诉,最后鹤子只好被迫又回到要藏的身边。 就在这来回折腾之间,鹤子怀孕了,不久产下一名男孩,要藏大喜,将小孩命名为辰弥。 小孩出生之后,鹤子还是经常抱着小孩离家出走,因为要藏的情欲不但有增无减,他还认为鹤子生了小孩之后,就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女人,因此对鹤子的求爱更显疯狂。 过了不久,村人们终于发现屡次使鹤子鼓起勇气逃离要藏性凌虐的真正理由。 原来鹤子以前有一位山盟海誓的男友,名叫龟井阳一,是位小学的训导老师。 由于他是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对这地区的地质非常感兴趣,经常外出探勘钟乳洞,两人常因此利用尚不为人知的钟乳洞穴偷偷幽会,因此他们的恋情一直保密得很好。 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事情终于校人发现了,在闭锁的农村里,村人们闪来无事最喜欢说长道短,当他们逐渐明了鹤子和龟井过去的恋情之后,更绘声绘影地传说辰弥的出身有问题。 “辰弥不是田治见少爷的小孩,是龟井的小孩。” 乡村小镇的风言蜚语,不假时日便传进要藏的耳朵。性格强烈的要藏,爱的时候像熊熊的烈火,相对的,嫉妒之心也非常人所能比拟。 他一把抓住鹤子的头发,将她毒打一顿,再将她剥光身子,用冷水泼洒。 不仅如此,还将平日几乎含在嘴里娇宠的辰弥脱光衣服,用烧红了的铁筷烫他的背和大腿。 (再这样下去,不但自己会死在要藏的手里,恐怕连小孩都会被杀掉。) 鹤子越想越害怕,于是下定决心再度抱着孩子离家出走。 她躲在娘家两、三天之后,间接从旁人口中听到要藏对她的离去非常愤怒,心中更生恐惧,于是又逃离娘家,躲藏在姬路的亲戚家中。 鹤子高去的四、五天之内,要藏不断地喝酒静静等待鹤子回来。过去鹤子只要离家两、三天之后,总是会由双亲或是村里的代表带回来向他道歉。 然而这次五天、十天都过去了,鹤子依然不回来,这时,要藏的焦躁逐渐转变为疯狂,两位姑姑和妻子都不敢靠近他,甚至连村人见到他都不敢吭一声。 最后要藏疯狂的举动终于爆发了。 那是晚春时节,一个还需要火炉取暖的四月下旬的深夜。 村民们突然被意外的枪声和凄厉的哀叫声惊醒。 枪声不只一响而已,停顿了一会,又连续传来二三声哀叫、悲呜、求救的声音逐渐大声起来,村民们纷纷冲出门外探究发生什么事情。 只见一位疯狂的男子迎面奔来,他穿着一件立领上衣,腿上绑着绑腿,脚蹬草鞋,头缠白布,白布上还绑着两支像牛角一样亮着灯光的手电筒,胸前挂着一个煤油灯,腰间插着一把日本刀,单手持着猎枪。 村人见状不禁吓昏了,不,应该说他们还来不及反应之前,男人手中的猎枪已经喷出火花,当场将来人击毙。 这个男人就是要藏。 他就是以这身装扮一刀将妻子砍死,而后像一头丧心病狂的野兽般冲出家门。 他总算有一丁点良知,没有伤及两位姑姑和小孩,然而被他撞见的无辜村民不是被砍死,就是被击毙。 后来经过调查,有的人家听见外面的敲门声,不明就里地将门打开,就突然遭到枪击毙命;还有某对新婚夫妇才刚入睡,窗户被撬开一寸,伸进一管枪口,先是击毙新郎,接着又一发打死从梦中惊醒的新娘;更令人扼腕的是新娘与要藏没有丝毫瓜葛,她刚从十里之外的村庄嫁到此地。 要藏到处行凶,直到黎明将届时分寸逃进深山,结束了恐怖的一夜。 第二天早晨,附近接到快报的各村镇记者和警官赶来时,八墓村已经遍地血腥,惨不忍睹,几乎到处都可以听到濒死的呻吟和微弱的呼救声。 当时被要藏攻击成轻重伤的村民不计其数,当场死亡的有三十二人。这真是一件惨绝人寰的事件,也是世界犯罪史上少见的案例。 非但如此,逃人深山的重犯要藏从此行踪成谜。由警官、消防队员,还有村里的年轻人所组成的自卫团,连续数月搜遍了附近的群山和地底的钟乳洞,依然找不到他的下落。 当事情发生后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人们逐渐趋于平静时,仍有人发现许多证据显示要藏还活着。 村民们经常发现有牛只被射杀,身上的肉被横切纵剖,残骸周围留有取火烤肉的痕迹。 因为村里的牛只整个冬天都被关在牛栏里,到了春天才野放到山坡上,放养的牛只随意吃野草,从这个山头漫步到另一个山头,有时候还会越过县界到鸟取县。这些牛只经过一个月或半个月的放牧后,因为需要盐份,便会自动下山回到饲主的家里。 由此可知,逃往深山的要藏不但没有自杀,甚至还有非常坚强的求生意志,这又燃起村人新的恐惧。 要藏的行踪现在依然无从得知,他潜入深山已二十余年,依据常识判断,他不可能恬这么久,但是有为数不少的村人仍坚持他还活着,而且所提出的证据相当牵强。 那时,被要藏当场击毙的有三十二个人,三十二的数字正好是八的倍数,换言之,就是每位八墓神均追索四个牺牲者,如果要藏死了,牺牲者就多出一个,所以有些人认为要藏还活着。 “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第一次是田治见的先祖庄左卫门系人事件,牺牲了八个人;要藏是第二次,牺牲了三十二个人。不知何时还会再来一次,如果有,定会发生比这回更恐怖的事件。 直到现在,八墓村的小孩如果不听话,父母亲只要恐吓说:“头上长角的鬼来了!”小孩的脑海马上浮现出白色头巾上绑着两支手电筒,胸前挂着煤油灯,腰问插着一把日本刀,单手持猎枪的恶鬼,霎时停止哭泣,事实上,这也是八墓村民永远的噩梦。 那些直接违逆要藏的人,经过这次浩劫,下场又如何呢?很不可思议的,当时与事件有关的人,都阴错阳差逃过一劫,死伤的都是与事件无关的第三者。 要藏最为憎恨的人首推训导老师龟井阳一。那天晚上,他到邻村与一位和尚下棋,所以没有遭到危难。也许他对自己无端殃及无辜的村人感到自责,所以事件发生之后,旋即请调到某个遥远的小学去。 其次是鹤子的双亲。当他们一听到骚动,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随即钻进稻草堆里躲藏,因此毫发无伤。 再来就是引起这次骚动的主角鹤子母子。先前她已带着儿子避难到姬路的亲戚家,逃过了一劫。事件之后,因为警方传讯,鹤子曾经回到村庄,但是村人对她的怨恨很深。尤其那些失去父母或子女遭杀害的村民们,对她更是憎恨,他们认为当初鹤子只要安分守己地待在要藏身边,就不会酿成如今的大祸,这件惨绝人寰的凶杀案都是她引发的! 还有另一个使她无法继续留在此地的理由,是因为要藏或许还活着。因此警方的传讯一结束,鹤子马上抱着两岁的儿子离开村落,从此失去音讯。 二十八年后,到了昭和二十X年,正如村里的长辈所流传的,事件有了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八墓村又接连发生诡异的凶杀事件。这次的事件和前两次突发的疯狂事件不一样,案情波诡云橘和扑朔迷离,没有人知道真凶是谁。八墓村再次笼罩在阴森恐怖的气氛之中! 故事即将正式开幕,读者们或许会认为这段序章太冗长,但是我必须向读者声明,若不说明故事的来源,恐怕读者们会看得一头雾水。以下各位所读的内容,是故事里面一位重要关系人所记述的,至于我如何取得这本手札,由于与这篇故事无关,也就不在此赘言。第一章 身世大白寻人启事 从八墓村回来已经过了八个月,我的身心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我能够像现在这样坐在神户西郊的山丘顶上的书房里,眺望着如彩画般的淡路岛,悠闲地吸烟,平安无事地活着,简直是不可思议。我们经常在小说中看到如下的描述:由于惊吓过度,一夜之间头发全白。刚才我将书桌上的镜子拿起来打量一下自己,经历过那种毛骨悚然的体验后,头上的白发居然没有明显增多,不禁令人感到讶异,当时我曾经几次处于生死关头,事后回想起来,只要稍有闪失,或许早就尸骨无存了。 如今我不仅平安生还,而且活得比以前还好,不,应该说得到连做梦都没想到的幸福,这全都得归功于金田一耕助这位人士。如果不是这位一头乱发、说话慢条斯理、个子矮小的奇妙侦探适时出现,我这条小命恐怕早就不保了。 事件解决后,我们正要离开八墓村时,金田一耕助对我说道。 “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够像你一样经历过这么恐怖的事件,如果换成是我,我会将这三个月的经验记述下来,作为一生的记念。” 当时我回答他: “我正有此打算,趁着记忆犹新的时候,将这次事件的始未巨细靡遗地记述下来,尤其是要向世人赞扬你的智慧和功劳。除此之外,我没有更好的方法报答你。” 我真的很希望尽可能早日完成这项承诺。 由于那三个月的经历实在大过恐怖了,从未写过文章的我一直不知道从何处下笔,对金田一先生的承诺才会搁延到现在才实现。 另一个原因是,由于我的生活步调变缓慢了,好不容易才恢复健康。最近做恶梦的频率降低了许多,身体状况也很不错,虽然我对于写作依然没有信心,但是想想我又不是在创作小说,只不过是一字不漏地陈述自己遭受的经历,便当它是一种纪实报告,或许离奇,恐怖的事实可以弥补我文章的拙劣。 八墓村!喔,回想起来,我就禁不住一阵颤栗,多么令人厌恶的名字!多么令人生惧的村落啊!还有那梦质般的恐怖事件! 八墓村——直到去年二十七岁以前,我连做梦都想不到世上有这么一个村名诡异的村庄,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居然跟这村庄有重大的关系。我隐约知道自己大概是冈山县人,但究竟是冈山县的什么郡或什么村出生,就不得而知,也不想探究。 自从我懂事以来一直住在神户,对乡下地方没有丝毫兴趣,况且我母亲没有半个乡下亲戚,在我面前也绝口不提故乡的事情。 啊!妈妈…直到现在,我眼中依然可以清晰描绘出你去世之前的容貌。 幼年丧母的男人对母亲的感受,恐怕都跟我一样吧!在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母亲更漂亮。妈妈的身材娇小,身体各部位的比例都很均匀;瘦小的脸庞配上匀称的五官,就像漂亮的搪瓷娃娃一样;小巧的一双手,跟我孩提时候的手一般大小,终年都忙着为人做针线,妈妈不太说话,也很少外出,但是当她一开口,就流露出语调轻柔的冈山腔,像音乐一般,轻快地在我耳边流转。 当时我幼小的心灵最感到痛苦的就是,这么温柔娴静的妈妈,为什么一到半夜时分,突然好像受到恶魔侵袭一般,从床上坐起来,表情惊恐,快速他说些我听都听不清楚的事情,随即不断地用头撞击枕头痛哭起来。我被妈妈惊醒后,看见养父一直摇晃妈妈的身体,叫唤她的名字,依然无法使她清醒。妈妈不断地哭泣,最后哭累了,倒在养父的怀中睡着了。这时候,我的养父便会彻夜拥抱着妈妈,轻柔地安抚她…… 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非常感谢养父,虽然几年之后曾经因为和他在意见上起冲突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最后连和解的机会都没有,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感到遗憾。 养父名叫寺田虎造,是神户造船厂的工头,年龄和妈妈相差十五岁。他的体型高大,有张绛红色的大脸,乍看之下好像凶神恶煞一般,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的确是位心胸宽大的好人。 母亲为什么会跟这个人在一起,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明了,但是他非常钟爱妈妈,也很疼我。知道他是我的养父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因为户口名簿上清楚地写着我是他的小孩,所以我的名字依然还是寺田辰弥。 但是有一件事一直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我随身带在身上的护身符里面,有一张妈妈为我收藏的脐带书,上面明明写着我是大正十一年出生,而户籍誊本的出生年月口却是大正十二年,所以实际年龄应该是二十九岁的我,却变成了二十八岁。 有关年龄的问题先搁在一边,妈妈在我七岁的时候过世、从此之后,我前半辈子最幸福快乐的日子倏然中断。不过,这并不表示我往后的生活很悲惨。 妈妈死后第二年,养父再娶一个新太太,她和妈妈不一样,身材高大,开朗爱说话。前面我说过养父是心胸宽大的人,妈妈死后,他便负起养育我的责任,供我上学,直到商校毕业。 商校毕业那年,我和养父吵了一架,便离家出走,搬到与朋友住在一起。 家,已经被无情的战火摧毁,养母和弟妹们也不知去向。我四处打听,才知道造船厂遭到空袭的时候,养父被炮弹的碎片击中不幸身亡。屋漏偏逢连夜雨,以前上班的那家公司也倒闭了,何时会东山再起已不得而知。 走投无路之下,幸好学生时代的朋友介绍我到一家战后新成立的化妆品公司上班。这家公司的业绩并不特别好,但也不至于支撑不下去,至少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可以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开销。 如果不是因为发生那件事,使我灰色的人生加入一点红色的色彩,或许我现在还过着穷苦平凡的日子。但也因为这件事使我一脚踏人目不暇给的离奇冒险,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世界里。 事情的先兆是这样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去年(昭和二十X年)正月二十五日早上大约九点左右,我刚到公司,课长就将我叫到前面,盯着我的脸说道: “你早上听过收音机吗?” 我口答有,于是课长又再问我: “你的名字确实就是辰弥吧!你父亲的名字是不是虎造?” 今天早上的广播节目和我、我养父的名字有什么关系?我一方面觉得狐疑,一方面回答课长“是的”。 “那就没错,果真就是你,有人在寻找你喔!” 课长接下来的话让我感到很惊讶。根据课长的转述,今天早上收音机里的寻人时间有人寻找寺田虎造的长子寺日辰弥,如果有人知道寺田辰弥的下落,请通知下列住址,如果寺田辰弥本人听到广播,请直接前来会面。 “我已经将对方的住址记下来了,你知道是谁在找你吗?” 课长的记事本上写着“北长狭通三丁目、日东大厦囚楼诹访法律事务所”。 我看了这张纸条,一股无法言喻的怪异感油然而生。我现在的身世跟孤儿没两样,受到战火蹂躏的养母和弟妹们或许还活着,但我不认为他们会委托律师透过广播寻找我。如果养父还话着,或许有可能想到我无依无靠很可怜,而大费周章寻找我,但是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呀! 正当我迷迷糊糊遐想的当儿…… “总之你去看看怎么回事,有人寻找你,如果不理会,似乎不大好。” 课长一再鼓励我,并且主动放我半天假,要我马上去看看。课长会这么做,大概是他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因而对结果感到很好奇吧! 我一方面有如坠人五里雾中般不知所以,另一方面感觉自己遽然变成了受重视的人物,有些飘飘然。于是依课长的建议旋即离开公司,带着一丝期待和些微的不安,来到北长狭通三丁目。日东大厦四楼的诹访法律事务所。站在诹访律师面前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哦!电台的广播真有效,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回应了。” 诹访律师是一位皮肤白嫩,体态肥胖、斯文有礼的人,使我暂时放下心中的一块石头。我曾经在小说里看过恶劣律师的描述,所以一路上忐忑不安,担心对方会不会耍些什么阴险的计谋。 诹访律师简单地问了我养父以及我过去的经历之后…… “寺田虎造是你亲生父亲吗?” “不,他不是我生父,我母亲带着我跟他结婚,但是我母亲在我七岁的时候就过世了。” “哦,这么说,你很早以前就知道罗?” “不,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我生父,大约在妈妈过世的前后才隐约知道真相,确实的时间我已经记不得了。” “你知道你亲生父亲是推?” “不知道。” 我还记得当时我发觉寻找我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我亲生父亲时,骤然感到很紧张。 “你去世的母亲和你的养父,都没对你提过你生父的名字吗?” “从来没有。” “你母亲在你年幼时就去世了,所以没机会告诉你,但是你养父将你扶养成人,为什么没告诉你?他不可能不知道呀!” 此刻回想起来,的确是如此。养父非常爱母亲,所有的事情他应该都知道,而他没告诉我的原因,恐怕是没有机会的缘故吧!如果我没有离家出走,如果我没被征召当兵,如果他没有被炸死,定会将真相告诉我的。 我说出自己想法,诹访律师也表赞同。 “这点我体会,不过,请你不要多心以为我怀疑你的身分,你有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世的文件呢?” 我想了一会,取出一个从小随身携带的护身符,谏访律师打开护身符,从里面拿出我提过的那个脐带书出来。 “辰弥——大正十一年九月六日出生——原来如此,但是这上面没写姓,难怪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姓。咦?这张纸是什么?” 诹访律师打开另一张日本纸,上面用毛笔画了一幅类似地图的图样,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张地图有何意义。象迷宫般不规则的地图上,四处写着“龙颚”或“狐穴”之类不像地名也不是人名的东西。 地图的旁边有一首诗歌,诗歌的内容似乎跟地图有关,因为诗歌里也有“龙颚”、“狐穴”等字眼。我会慎重保存这张不知真相的纸张,是有原因的。 妈妈还活着的时候,经常拿出这张地图,凝望着图上的某处。这时,她忧郁的脸上会倏地泛起红潮,眼眸闪闪发亮,然后她一定长叹一口气,对我说道: “辰弥,你一定要好好保存这张地图,绝对不可以遗失,说不定有一天它会为你带来好运,所以你一定不能将它撕毁或丢掉喔!还有,这件事绝对不要向别人提起。”我谨记妈妈的叮咛,随身带着这张地图。老实说,二十几岁以后,我已不太相信这张纸会带给我什么幸运了。然而我会一直带在身上,也许是我的惰性使然吧!薄薄的一张纸,放在护身符里面,又不会有什么大碍,也就懒得去管它。 但是我错了,就是这张地图对我的命运造成了莫大的影响。关于地图的详情,以后会有机会详细叙述。 诹访律师似乎也对这张地图没太大兴趣,所以我默默地将地图收回来,仔细摺叠,放回护身符里。 “我想你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人,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最后我还有一个请求……” 看见我惊讶的表情,他马上解释: “我希望你脱光衣服让我看看你的身体。”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脸倏地像喷火般通红。 这是我最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小时候每当我去公共澡堂洗澡,或去海水浴场,或是参加学校的身体检查时,你们知道我有多么厌恶在众人的面前裸露身体吗?因为我的背、臀部还有大腿,有着纵横无数的伤痕,就好像被人用烧红的火筷烙印出来的恐怖景象。并非我自傲,我的皮肤宛如女人般白皙、细嫩,但是白嫩细致的皮肤上,紫色的伤痕会显得醒目恐怖。小时候,我偶尔会问母亲为什么会有这些伤痕,这时妈妈总会不明原由地大哭起来,再不然就是深夜作噩梦大哭不止,此后我就决定不再问了。 “我的身体……跟你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吗?” “对,如果你就是我要找的人,身上应该会有其他人模仿不来的记号。” 于是我二话不说;使将身上的衣服都脱了,光溜溜地站在诹访律师的前面。诹访律师很仔细检查我的身体,终于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的合作。这大概是你最不痛快的回忆吧!快将衣服穿上去,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你就是我要我的人。” 随后诹访律师对我说:“其实是有个人想找你,他的姓名我还不能告诉你,那个人是你的近亲,如果找到你,他想要领养你。这个人非常有钱,对你的将来大概不会有什么坏处。等我跟这个人商量过之后再跟你联络。”说完,他便记下我的住址和上班的地点。 就这样我与诹访律师结束第一次见面。带着些许狐疑的心情返回公司,我向课长致谢,并把事情的经过情形向他报告,课长一听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哟!这么一来,你不就是富豪人家的落难公子吗?” 课长的话立即传迫公司上下,每个遇见我的同事,都当着我的面公子公子地叫个不停,真服了他们。 当天晚上我始终无法入睡,不完全是因为期待幸福而兴奋过度,虽然我是有那么一丁点期待,但是不安的心情大过于期待。 想起不幸的妈妈每每在夜深人静时作骇人的噩梦,还有我身上凶狠绵密的伤口,这些都难以使我有个快乐的梦想。 此刻有一种即将发生恐怖事件的预感,在我心中萦绕不去……恐怖的警告信 当时我对于与八墓村有关的恐怖传说全然不知情,更遑论知道自己的身世会与那个村庄结下不解之缘。读者们或许会认为仅凭着遽然而至的寻人启事就令我忧心忡忡、难以成眠,也未免大夸张了吧! 但是事情绝对不是这样,一般人都不大喜欢变化过于剧烈的境遇,更何况像我这样连未来都无法期待的人,内心会感到惶恐也是正常的。如果可能的话,我甚至希望就此撒手不管。 话虽如此,我却也不希望诹访律师的讯息就此中断,事实上正好相反,我引颈企盼诹访律师尽快通知我。这简直是自我矛盾的心理嘛!一方面害怕通知来到,另一方面通知没来又觉得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