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下个月再见。武岛刚志反复读了刚志的来信,直贵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写了些悠闲轻松的事。大概是有检查的关系,不能写什么过激的事情,可读信的时候,使人觉得监狱里不存在什么坏事。最近写回信都交给由实子了。直贵本来对这样的事就不擅长,也没有时间写。可是觉得自己偶尔也写写信的话也许好些。那样的话,写什么好呢?如实写现在心情的话,像是对刚志唠叨牢骚和不满。把真心话隐藏起来,只说激励服刑者的话,怎么也难以做到。所以,对每个月都规规矩矩地做好这件事的由实子,真该重新认识。一看表,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去幼儿园接孩子的由实子还没有回来。晚了的理由自己是清楚的,正因如此才有些坐立不安。几分钟以后,门外有些动静。门打开了,两个人回来了。“我回来啦!”由实子见到他故意露出笑容。然后对女儿说:“去漱漱口,然后把手洗干净。”实纪没有回答,跑到洗手间去。赶紧做完让她做的事,大概是想坐到电视机前的缘故。她最近总是把大部分时间用到看喜欢的动画片录像上。“怎么样?”直贵问妻子。由实子坐到他的对面,不高兴的样子。“说是不管怎样,先注意一点儿。因为是孩子,还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园长那么说的?”“嗯。”她点着头。“那怎么办呀,就现在这样忍着?”“别跟我发脾气啊!”直贵叹气起来。实纪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就像预想的一样打开电视机的开关。熟练地装上录像带,坐到平常坐的地方。一旦成为这种状态,跟她说话也不会回答,放手不管的话连饭也想不起来吃。“人家委婉地说了,也可以换个幼儿园。”由实子说道。“想赶走讨厌鬼吗?”“不是的。”直贵咂了一下嘴,拿起旁边的茶碗,碗里是空的。由实子看到后,开始洗茶壶。昨天,幼儿园打来电话,说想商量一下孩子的事。直贵说自己去,可由实子坚持说没有那个必要。“要说什么大体上我知道,以前也稍微透露过一点儿。”“实纪怎么了?”“不是实纪怎么了,是其他孩子吧。”“其他孩子?怎么回事?”追问着含糊其辞的由实子,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总之,又是那个“歧视”在实纪身上也开始发生了。在幼儿园的事情,直贵只能从由实子说的话中得知一些。所以,要是她不愿让他知道的内容,他是听不到的。实际上像是从好久以前就发生了问题。具体说就是其他孩子基本不接近实纪,阿姨要是问,哪个孩子说的都是一样,被告诉过不许跟实纪玩儿。对于这件事,幼儿园方面也问过几个家长,可他们都回答,没有叫孩子不跟武岛实纪玩。可是如果可能的话,不想自己的孩子跟她太近。今天也是为了商量这件事。“据园长说,像是有些奇怪的传闻,也许该说恶意的。”“什么传闻?”“是说直贵君的哥哥快要出来了的闲话。还说要是出来的话,会住到弟弟这儿来。”“哪儿有那么回事儿呀!”直贵皱起眉头。不过倒不是让人吃惊的说法。实际他也听到过相似的说法,最近听总务部的人问过,你哥哥最近要释放了,是真的吗?直贵回答说,根本没听说过这样的事。那男人用充满疑问的目光对他说:“如果有那样的事情,务必尽早跟公司联系。而且,虽然是说万一,要想把你哥哥叫到现在住的公司宿舍来的话,请务必别那样做。公司宿舍的规则中也写着,除了父母、配偶和孩子,其他人不能一起居住。”“根本没有那样的计划,今后也没那样的打算。”直贵清楚地回答。可对方好像还是不相信的样子。直贵看着实纪。独生女还在看录像。他责怪着自己愚蠢,没有发现她的样子有些怪。女儿虽去了幼儿园,可没有一起说话的伴儿,一起玩的伴儿。大概是为了忍受孤独,才迷上动画片吧。一想到她那小小的胸膛中埋藏着多少痛苦,直贵的眼泪就要淌出来了。“要不就换个幼儿园?”他嘟囔着。去倒茶回来的由实子,像是吃惊般地看着他。“没办法啊!我们确实约定了,再也不逃避地活下去,可是保护好实纪是最大的前提。”“可是……”由实子没有接着说下去。直贵非常清楚她心里很窝火。自从周围邻居知道了刚志的事情,她从未说过泄气的话。对无视她的对方也积极去打招呼,街道上的活动也主动去参加。正是因为有了她的力量,武岛家才能到现在还在公司宿舍里住着。可是她的那种力量,顾及不到幼儿园里,不仅是幼儿园,实纪的将来要碰到什么样的壁很难预料。“哥哥的来信,看了吗?”由实子看着桌上。“嗯。他也不知道我们这儿的情况,无忧无虑的家伙。”“给他写封回信吧,”她伸手取信,“哥哥的感冒好了没有啊?”看着脸上浮现出微笑的妻子,直贵沉默着摇了摇头。(4)直贵有机会再次见到平野,是在那之后不久。听同事讲,他要到店里来视察业务情况,听说平野还要到仓库里来。那天下午,平野在物流课长的陪同下出现在仓库。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个人。直贵笔直地站在堆积着的纸箱旁边。物流课长事先打过招呼,要是有什么提问的话你来回答。平野看上去像是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些。可是挺直的腰板、悠然的姿态根本没有改变。他听着物流课长的介绍,点着头,时不时地把目光投向四周。平野他们走到直贵身边。直贵舔了舔嘴唇,调整了一下呼吸。他确信他一定会跟自己说句什么,他等待着个子不高的社长把目光转向自己。可是,平野的步伐没有任何变化,他的视线也没有朝向直贵。走路的节奏跟刚才一样,对部下的介绍频频点头。几秒钟以后直贵目送着平野消瘦的背影离去。就该这样吧,直贵想,有些失望。作为平野来说,自己只不过是很多职工中的一人。也许他还记得几年前和服刑者弟弟说话的事,可长相一定忘记了。没道理让他不要忘记。即便他还记得,现在也没必要再说一次话了。真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直贵自嘲般地一个人寂寞地笑了。社长视察结束约一个小时后,物流课长来到直贵的地方,要他火速将几件商品送到五楼的一个会议室去。课长递给他那几件商品的编号。“是什么呀?这个。”看了递过来的纸,直贵问道。“跟你说了,把这些搬过去,快点!”“搬过去倒没什么。”“大概是突击检查吧,”课长说,“是不是检查包装情况什么的呀?所以,那个,拜托别出什么差错。”“我知道了。”虽不理解,可直贵开始干活了。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他把指定的商品搬上手推车,出了仓库,进入对面的商店乘电梯到了五楼。他敲了敲会议室的门可是没有反应,觉得奇怪推开了门。会议室里只有排成凹字形的会议桌,没有一个人。五层又没有别的会议室,还是先把商品卸在这儿回去吧,他想。开始搬纸箱的时候,有开门的声音。“商品放在这儿行吗……”刚说到这儿他一下子停住了嘴,平野笑着站在那里,只有他一个人。“啊!社长。”“放在那儿就行了。”平野走到窗前,从那儿看了一下窗外,转过身看着直贵,“好久没见,干得怎么样?”“还凑合吧。”直贵把抱着的纸箱放到地上,摘下帽子。“听课长说你结婚了,没有发去贺信,对不起了。”“不,连仪式也没有那么正式。”“是吗。哦,仪式那东西怎么都行。不管怎样还是应该祝贺一下,听说有了孩子,可以说什么事都很顺利吧?”“啊,那个……”直贵露出笑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笑,脸颊有些僵硬。“嗯。怎么啦?表情有些不大高兴似的,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呀?”平野的话给他增添了勇气,直贵抬起头,看着社长的眼睛。“是有件事儿,原想如果能见到社长,一定要问一下。”“是什么啊?”“以前社长曾这样说过,我们这样犯罪者的家属在世上被人歧视是理所当然的,不如说是需要那样。重要的是,要设法在这样的情况下构筑与他人的关系。”“嗯。确实那样说过。”“我相信您的话努力到现在。我觉得努力了。结果,有做得好的时候,妻子也非常配合,不管怎样曾平稳地度过每一天。”“曾?是过去式啊。”平野脸上堆满笑容,拉了把附近的椅子,在上面坐了下来,“好像有点什么事儿啊。”“我和妻子还好。知道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而且也决心不能从那里逃避。可是女儿……”平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女儿怎么了?”直贵垂下目光,然后笨口拙舌地叙述了现在的状况,吐露了不想让女儿遭到不愉快的心情。听完他的话,平野点了几下头,表情上看不像是听到意外的话。“你确实理解了那时我说的话,而且想把它实用到现实生活中去。还遇到个好夫人,这一点很好。不过,听了你刚才的话,觉得还是有那么一点遗憾。就是好像你还是没有完全明白我说过的话。”“不是有什么误解吧?”“要说是误解,对你是不是过于残酷了。可是,多少有些理解错了的印象。要是严厉一点说,你还是有些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不论是你,还是你夫人。”直贵抬起头,咬紧了牙齿。要是说自己还好,可他说由实子,令人有些不快。“您是不是要说,女儿被周围的人歧视,也是需要接受的呢?”他想就是平野也不会这样想吧,可是他的回答超出了自己的预料。“那要看情况了。”平野冷静地说,“你想想看,是强盗杀人犯。谁会想接近这样的人物呢?我记得以前也曾说过。”“那我知道……”“不再逃避直面人生,就是被别人歧视对待也会有路可走——你们夫妇是这样想的吧。像是年轻人的想法。可那还是把事情看简单了。大概你们想把自己的一切毫无隐瞒地暴露出来,然后请周围的人们接受你们。假设,在那样的情况下,即使能产生与别人的交往,心理上负担更大的是谁呢?是你们呢?还是周围的人呢?”“那……”他回答不了。不是找不到答案,而是明白了平野说的道理。“那么,究竟该怎么办呢?是不是只能继续忍耐着歧视对待呢?对那么小的女孩子也必须那样要求吗?”虽然知道跟对方说这些也没用,可直贵还是抑制不住自己,语言尖刻了起来。平野舒适地靠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直贵。“堂堂正正,这像是你们夫妻的关键字,所以我才敢这样说。要说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怎样的场合,都保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对你们来说大概是苦涩的选择,我却不那么看,只觉得你们是走了一条容易理解,容易选择的道路。”“堂堂正正不行吗?”平野没有回答直贵的问题,嘴角有些放松,咳了一声,看了看手表。“马上要到下个约定的时间了,辛苦啦!”说着,平野站起身来。“稍等一下,请告诉我答案。”“没有答案。我不是说了吗,对这个,选择什么怎样选择,要不是你自己选择的话就没有意义。”“辛苦啦!”平野又说了一遍。目光变得严厉起来。直贵低了下头,走了出去。(5)社长究竟想说些什么呢?乘电梯的时候,直贵还在思考着这件事儿。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有什么不好吗?平野说是在走一条容易选择的路,他可不那么想。回想起过去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轻松的。给由实子也添了很多辛苦。这一切都是为了堂堂正正、不再逃避地活下去。难道说那是错的?社长还是什么都没明白——直贵的结论。只能归结到这个地方。归根到底,那个人只是个旁观者,而且不知道任何自己的事情,请求这样的人告诉自己怎么做本身就是错误。考虑着这样的事,走回仓库的时候,课长跑到他眼前。“武岛君,快!赶快回去!”边喘着气,课长边说道。“有什么事儿吗?”“夫人好像受伤了,详细情况还不清楚,说是被送到这家医院。”课长递过来一张纸条,“警察通知的。”“警察?”“说是碰到抢包的,而且像是连自行车一起摔倒了。”“连自行车……”直贵脑子里浮现出不祥的场面。不过他立即把这些念头从脑子里赶了出去,接过纸条,“我马上去。”换了衣服,立即用手机往家里挂了个电话,结果只是听到家里人不在的录音。他出了公司立即叫了出租车。连自行车一起摔倒——听到这里,由实子受伤是肯定的,可是揪心的还有一件事,那时实纪在什么地方呢?由实子在自行车后座上安了个孩子用的座椅,让实纪坐在上面,去这儿那儿都是这样。到了医院,入口处停着警车,车上没有人。直贵看着这些跑进医院大门。到了服务台,一说姓名,值班的女士马上告诉了地方。直贵按人家说的上了四楼,看到这里的候诊室里有警察的身影,他走了过去,由实子也在这里,胳膊上缠着绷带。“由实子……”在候诊室门口他叫道。由实子正跟一个穿西服的男人讲着什么,看到直贵,露出放心的神情,“啊,你来啦。”然后跟面前的男人说,“是我丈夫。”男人站起身来,过来做了自我介绍,是这一管区的警察,叫安藤。这个人不算太高,可肩膀很宽,给人一种强壮的印象。“受的伤不要紧吗?”直贵问。“我倒没什么,只是有些跌打外伤,可实纪……”“实纪……”到底还是啊,他想到。“实纪也在自行车上?”由实子像是做错事一般的表情,点了点头。“摔倒的时候碰了头……还没有恢复意识。现在在中央治疗室里。”“什么……”直贵的脸扭歪了。“我去幼儿园接上她,回来时去了一下银行。从那出来没走多远,突然……”她低下头。身旁放着一个黑色的挎包,是她平常随身带着的挎包。大概抢包的人就是想抢那个包。“经常有这样的事,遇到有人抢包的时候,如果包很顺利地与人分开就没什么,可因为是一瞬间被抓住,一拉扯就会被拽倒。”安藤警官解释道。“对方也骑着自行车吗?”直贵问妻子。“他骑着摩托车,正好是我们放慢速度的时候,突然……我要是放开包就好了。”她说着咬着嘴唇,“反正里面也没有多少钱……”再责怪她也太过分了。那时肯定不愿意包被抢走紧紧抓住的,直贵想。他看着安藤警官,“犯人还没有抓到吧?”警官皱着眉点了点头。“最近同样的抢包事件很多,没准袭击夫人的也是同样的人。可这次恰巧有目击证人,可能会找到相当有利的线索。”据安藤讲,在由实子遭到袭击之前,有个主妇和犯人擦肩而过,还记得摩托车的颜色和犯人的服装。安藤说,犯人大概在银行附近蹲守着,寻找适当的目标。“对不起!”由实子深深地低下头,“都是我不好。太粗心了,不应该骑自行车带孩子。要是考虑到一摔倒实纪会摔坏的话,就绝对不那么做了。”“现在再说那些……”由实子骑自行车带着实纪的事直贵也知道,虽然知道,以前也没说过什么,所以要说有错自己也有一份。“受伤的地方只是头部吗?”他问妻子。“头,还有……膝盖有点伤,但那儿好像不大要紧。”“是吗。”直贵还在意实纪的脸上怎么样。觉得一个女孩子,要是脸上留下伤疤的话怪可怜的。听刚才由实子一说,好像那点不用担心。当然,首先是实纪的意识顺利恢复。那之后安藤又问了两三个问题出了房间。对这样的事件虽然要听取被害人的叙述,可大概对破案没什么帮助。直贵也这样想。就剩下两个人后,夫妇间没有说话。由实子一直在低声抽泣。到目前为止虽然有些难过的事,可她绝没有哭过。看到妻子这个样子,直贵心里也很难受。重新认识到自己一家站在一个怎样困难的境地。同时,又充满对那个犯人的憎恨。那男人为什么盯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呢?听警官讲,他是在银行前寻找着猎物,大概觉得由实子和实纪是容易捕获的猎物吧。绝对饶不了他!直贵想。又过了几十分钟,年轻的护士过来说目前的处置已经结束了。“我女儿意识怎么样了?”直贵赶紧问道。“不要紧了,已经恢复了。现在给她服了药让她睡一会儿。”直贵身旁的由实子深深地喘了口气。“可以看看她吗?”“好,请跟我来。”跟着护士,直贵和由实子一起进了中央治疗室。实纪睡在最边上的床上,头上裹着绷带。枕头边上排列着的医疗器械,又让直贵有些紧张。说是主治医生的男人走了过来,看上去有四十岁上下。“已经做了CT,幸好没有发现损伤。脑电波也非常正常。”医生稳重地说,“招呼她也有反应。”“太好了!”直贵心里说着,“谢谢!”他低下头。“那个,外伤的情况……”由实子问。“摔倒时额头上碰破了几处,因为有些细小的沙石进到伤口里,把它们除去费了些时间,也许会留下些伤痕。”“哎!”听了医生的话,直贵抬起头来,“会留下伤痕啊?”“如果前面头发垂下来可能会不大明显的地方,而且现在整形外科相当先进,使用激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伤痕……”听着医生乐观的话,直贵握紧了垂下的双手。(6)抢包的犯人被抓住,是事件发生五天后的事。根据目击者的证词首先锁定了嫌疑人,在此之上指纹成了破案的关键。由实子险些被夺走的挎包上留下了嫌疑犯的指纹。犯人是住在另一社区的一个叫前山繁和的二十一岁男人。逮捕的第二天,由实子被警察叫去。可是,直贵看见回到家的她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隔着玻璃窗看到那男人。然后被警察问到:肯定是这个男人吧?只能回答我不大清楚。因为被抢的时候他戴着头盔。”“可是那家伙承认了吧,是他干的。”由实子还是没精打采的样子点了点头。“指纹是一致的,肯定他就是犯人,警官这样说的,叫我去好像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我以为能让我见到犯人呢。”“没能会面吗?”“说是必要时会再叫去的,不知怎么有些失望。”据说警察要以抢劫伤害的罪名起诉他。“那以后我们怎么办呢?只是等着审判开始吗?”“那个,”她歪了歪头,“只是说要有什么事情会再联系的。”“嗯?”直贵还是有些想不通。又过了几天,调查进行得怎样,直贵他们一点也不清楚。甚至不知道犯人是在拘押着,还是已经转到了拘留所。一天晚上,直贵他们正在吃晚饭,门铃响了。直贵打开了一点门,外面站着上了些年纪的一对男女。看到直贵,两人低下了头。“夜晚打扰你们,实在对不起。请问是武岛先生吗?”“我是。”“突然打扰,实在抱歉,我们是前山繁和的父母。”“前山……啊!”两人又深深地低下了头。然后那男人就这样低着头说:“我儿子做了件非常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实在不知该怎样跟你们道歉。但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前来表示谢罪,所以明明知道失礼还是来了。”他旁边的妻子也露出苦闷的样子。直贵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注视着他们两人。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喂!”身后传来由实子的声音,“请他们进来吧!”“啊……是啊。”直贵还没想好怎么办,对前山夫妇说,“先进来吧,地方很窄。”“谢谢!打扰了!”两人说着进了房间。起居间里实纪正要开始玩游戏,由实子让她停下来,去了旁边的房间。那时,她头上还缠着绷带,前山夫妇像是注意到了。两人都露出痛苦的表情。由实子拿过坐垫,可他们没有坐上去的意思。夫妇俩跪坐在地上,再次低下了头。“看到您家闺女这个样子,再次领悟到我儿子做的坏事有多么严重。我们知道,这不是我们低头谢罪,武岛先生就会舒心的事。可对我们来讲,你打也好,骂也好,如果能让你们心情好些,怎么做都可以。”这么说着,前山深深弯下腰,把头碰到榻榻米上。他妻子正在一旁抽泣着。“请抬起头来!”由实子在旁边说道,“这样做也……”她看了下直贵,他点点头。“两位再道歉,女儿的伤痕也不会消失的。”“实在对不起!”丈夫说,妻子用手掩住脸。“据警察讲,好像干过多次了,你们就没有一点察觉吗?”直贵问道。“说出来丢脸,儿子做的事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他高中毕业后,曾找到了工作,可没干多长时间就辞掉了,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整天混日子。说什么他也不听,好像还结识了不好的人。会不会干出给别人添麻烦的事情呢,我们也担心,结果还是出了这样的事……”他摇摇头,“除了道歉,说出来觉得丢脸又可悲,我们觉得是父母的责任。甭管他了,早晚都是要紧监狱的人。您女儿的治疗费,还有我们可能做出的赔偿,由我们来承担。”看到上了年纪,看上去又像是有一定地位的人,穿戴得体,低着头认错,竭尽全力表示着诚意,直贵不知道该说什么,光是看到他们那个样子都觉得痛苦。“你说的我都明白了。”他终于开口说,“必要的赔偿,大概我们会要求的。不过,现在很难以平静的心情听你们说什么……对不起!”“是,我们也知道。今天来就是为了哪怕一句也好,让我们表示一下歉意,突然来访打扰了你们,对不起!”前山夫妇几次低头致歉后,回去了。他们硬是放下的包里,装着有名水果店的多种高档水果。客人走了以后,实纪从旁边房间过来,马上就开始玩游戏,直贵呆呆地望着她的样子。“见到那两人,让我想起了两件事儿。”“什么事儿?”“一个是,”直贵舔了下嘴唇,“他们也不容易。儿子被逮捕,正是相当烦心的时候,能跑到受害者家里来道歉,一般人很难坐到。”“是啊。”“至少,我做不到。”说完,直贵摇了摇头。“应该说,没做到。我到底一次也没去。”“因为,那是……,还有罪的大小不一样啊。就是他们,如果儿子犯的罪是杀人,是不是不会去死者家里。因为是抢包,受伤也不是那么严重,是不是比较容易下决心呢。”“是那样吗……”直贵双手托着腮。“还有一个是什么?”“嗯……”他稍微吐了口气,“他们,还是好人啊。由实子说过,审判的事,根本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可还是来谢罪了。他们来了让我们感觉好些,对于审判的结果不起任何作用。我觉得他们还是非常好的人,只是太软弱,管不了儿子。”“你想说什么呢?”“他们是好人,那是立刻就能明白的事儿,可是……”直贵把手指插入头发中挠着头。然后停下手接着说,“可是,我还是觉得不能原谅他们,虽然知道做坏事的不是他们,可实纪和由实子受的伤不能就这样算完了。看到他们俩跪在地上道歉,我不由得也非常难受,喘不过气来。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社长说的意思。”“说什么了?”“只要自己堂堂正正地做就可以了,这种想法是不对的。那只不过是一种让别人接受自己的做法。实际上应当选择更为艰难的道路。”当天晚上,直贵写了封信。刚志:身体好吗?今天大概也是在工厂里干活儿吧。你到那以后已经过了好几年了,是不是开始在意释放时间的事情了呢?可是,我今天必须跟你说一件重要的事情,从结论讲,这封信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而且今后拒绝接受你寄来的任何邮件。所以,请你也不要再写信了。突然写了这样严重的事情,想必你一定会非常吃惊。不过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当然也伴随着痛苦。要说理由,只有一条,为了保护自己的亲属。再说心里话,也包括保护我自己。我至今都是背负着强盗杀人犯的弟弟这样一个标签生活过来的。由实子和实纪正要被贴上强盗杀人犯的弟媳、强盗杀人犯的侄女这样的标签。这是不能拒绝的,因为是事实。而且世上的人不会谴责贴上这样标签的行为。这个世界充满了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怎样的人会危害到自己。谁都是只能靠自己保护自己,对这些没有什么力量的老百姓来说,对周围的人至少要预先给他们作个什么标记。被贴上标签的人,只能等待着自己应得的人生。我因为是杀人犯的弟弟,不得不抛弃音乐的梦想,放弃自己深深爱着的女人。就职后,不管是不是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情,被调动了工作。由实子被周围邻居们白眼相待,连女儿实纪跟要好的小伙伴接近的机会也被剥夺了。那孩子将来长大成人,如果有了喜欢的男朋友会怎样呢?伯父是杀人犯的事情一旦被发现,对方父母会祝福他们的婚姻吗?以前的信里没有写过这样的内容,是因为不想给你增添比必要的担心,可是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这些事情应该更早些告诉你。要说为什么,是因为觉得让你了解我们的这些痛苦,也是你应该接受的惩罚。如果你不知道这些事情,你的刑期是不会结束的。我打算从这封信被投入信箱那一瞬间起,不再作你弟弟了。同时,打算今后不再跟你有任何关系,下决心抹去我们所有的过去。所以,假如几年后你出狱了,也请不要再跟我们联系。请你在看完这封信的时候,认为武岛直贵这个人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给哥哥的最后一封信写了这些,我也觉得非常遗憾。请保重身体,好好接受改造,重新做人,这是作为弟弟的最后的愿望。武岛直贵(7)看完文件以后,人事课长眼睛向上翻着,直贵觉得那目光中含有困惑、放心和一点点同情。“真的就这样了?”“我已经决定了。”直贵断然说道。人事课长稍稍点了点头,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自己的印章,在文件最下面几个方形空栏中的一个上盖上印章。人事课长重新看了一遍文件,递给了直贵。“公司的事……”说了一句,他闭上了嘴,“不,没什么。”直贵盯着低着头的课长的脸,然后说了一句:“谢谢!”离开了那里。也许人事课长是想问,是不是有些恨公司?直贵已经想好了回答。没有恨,倒不如说要感谢公司——这不是瞎话。在这之后,直贵去了总务课和健康保险课,分别请课长在文件上盖上章。最后再去物流课长的地方,所有的印章就盖完了。也就是说,辞职手续就完成了。物流课长不在,直贵去了仓库。去那里不是因为还有没办完的业务,工作的交接已经基本做好了,正式的退职日是两周以后,但从明天起就可以不来公司了,因为还剩有两周的带薪假期。说起打算辞职,由实子没有反对。只是凄凉地笑了笑,说了一句:“那样的话,这段时间要很辛苦啊!”直贵想,实际上今后一段时间她要更辛苦吧,要尽可能缩短这个期间。觉得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平也没穿外套,正走进仓库,头上戴着安全帽。“我想要是错过今天可能就见不到你了。”“好久没见,承蒙您多方面关照了。”直贵低下头。“啊,那样的客套话就算了吧。”社长走近来,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坐在旁边的纸箱上,“你哥哥怎么样呢?”直贵踌躇了片刻说:“我跟他断绝关系了。”“哦,”平野嘴角缩了一下,“告诉本人那个意思了?”“给他写了信,告诉了他这是最后一次。”“是吗。是要和犯罪者的各个断绝关系,再躲开知道自己过去的人。”平野脸上浮现出笑容,“这是你选择的道路啊。”“不知道正确不正确,只是为了保护我的亲属。”平野叹了口气。“你的这一决断,没准会遭到世人的非难。说什么估计社会上的舆论跟自己亲属断绝关系算是什么呢。对于刑满后要重返社会的人,可依靠的只有亲属,而这些亲属却要抛弃服刑的人,这样做对吗?”“如果我没有结婚,没有女儿,也许会选择别的道路。可是我有了新的亲属。我现在感到,对犯了罪的哥哥喝什么罪都没有的妻子女儿,两边都去救的想法是不对的。”“你没有做错什么。作为一个人,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可是实际上,什么是正确的,没有统一的标准。刚才你也说过了。我只想再说一句,你选择的道路,不是简单的道路。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许比从前更为辛苦。因为没有了堂堂正正这个旗号。所有的秘密都由你一个人承担着,假如发生什问题,也只能考你一人来解决。哦,也许有的时候你夫人能帮你一把。”“我知道,”直贵看着平野的眼睛说,“我打算尽量不给妻子添麻烦,拼命也要守护她们。”平野点了几次头。“是不是有些恨哥哥呢?”“那个,”想说恨,可又觉得如果说出口的话,所做的一切都被打破了。直贵微微一笑,“已经断绝关系了,所以没有什么恨不恨的,完全是他人了。”“是吗,那样也好。”平野站了起来,走近直贵。伸出满是皱纹的右手,“对我来说也学到了不少东西,认识你以后,谢谢了。”直贵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想不出合适的语言,沉默着握了握社长消瘦的右手。(8)寺尾祐辅来电话,是在酷暑稍微有所缓和的九月中旬。听到电话里的声音,直贵没有马上听出来是他。也许是好久没听过他声音的缘故,但也觉得他的声音比以前更加低沉了。大概因为平常唱歌的缘故,说话的时候总想让嗓子休息一下,只是用嘴皮子叽叽咕咕地说。岁数不小了,总是这么说话,让人觉得不像个正经男人。寺尾把穿着黑色皮裤的双腿盘在一起,笑着说。在池袋车站旁的咖啡店里,两人面对面坐着,因为寺尾在电话中说想见个面。直贵现在在这附近的电器店里上班,工作要到晚上八点才结束,下午三点起有一小时休息时间,就利用这段时间,和老朋友见了面。“调动工作再加上搬家,很辛苦啊!”寺尾说。“嗯。”直贵点着头。搬家的事只通知了极为有限的几个人。跟寺尾联系不多,可每年还是来贺年片,所以把他加入到通知的名单中。“乐队的事怎么样了?是不是很顺利啊!”直贵问。“还在拼搏着。几乎没有上过电视什么的,你应该知道。唱片公司那边也许也已经失去信心了。现在打算不管怎样先出下一张CD,可具体的事还没有落实,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还是这样啊,直贵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想着。音乐节目经常看,还经常看专业的杂志。当然,是因为在意寺尾他们的情况。可已经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看到“宇宙光”乐队的名称是在什么时候了。“最近父母经常抱怨,说差不多就得了,该干点正经事了。在父母看来,我们现在不是在做正经事。”寺尾苦笑着。“其他成员怎么样呢?还都坚持着?”“不管怎样,到目前为止。”寺尾一瞬间目光垂了下去。“到目前为止?”“幸田你还记得吧,他说不想干了。”直贵吃惊地看着寺尾,“为什么呢?”“自己要是不想干,硬要他留下来也不行。如果他走了,敦志和健一大概也会动摇。”寺尾笑着叹了口气,“已经是风前之烛了。”听到这些,直贵低下头。要是那时自己也一起干的话会怎么样呢?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掠过。他不觉得会取得成功,大概音乐的世界更为严酷。继续一起干的话,会和现在的寺尾有一样的想法。虽然理由不那么合理,脱身出来的做法也许还是正确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你怎么样了呢?是叫实纪吧,在电话里听到过一点她的声音。好像是很愉快的气氛。”“唉,还可以吧。工资不高,尽让老婆受苦了。”“由实子的话不要紧吧。”寺尾点点头,直起腰来看着直贵,“哥哥怎么样?还跟过去一样联系吧?”“跟我哥哥,”直贵顿了一下说,“断绝关系了,现在没有什么联系,住处也没有告诉他。”“是吗……”寺尾像是有些不知所措。“现在公司里的人谁也不知道我哥哥的事情。住处周围的人和实纪去的幼儿园的人也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我们是抢劫杀人犯的亲属。所以才能平安无事地生活。搬到这儿以后,实纪也变得开朗了。”“我们分手以后,还是发生了不少事情啊。”“正如《想象》一样。”听了直贵的话,寺尾“哎”了一声,睁大了眼睛。“没有歧视和偏见的世界,那只是想象中的产物。人类就是需要跟那样的东西相伴的生物。”直贵目不转睛地看着寺尾,用自己也觉得吃惊般的沉稳声音说道。寺尾移开了视线。“《想象》……吗,你在我们面前第一次唱的歌。”“现在我仍喜欢那首歌。”直贵嘴角松弛了下来。寺尾把眼前的咖啡杯和水杯移到旁边,两肘支在桌上,身子向前探出。“《想象》……还想唱一次试试吗?”“啊?”“我是问还想跟我一起再唱一次吗?不会讨厌音乐了吧?”“你开玩笑吧?”“不是跟你开玩笑。准备最近开个演奏会。你不出场试试?友情出演,按现在的说法算是合作演出吧。”直贵扑哧一声笑了,“是不是幸田和敦志要走,才把我放进去呀?”“不是那样。我要是继续干音乐,就是一个人也没问题。早就这么想好了。可是,实际上,从去年开始挑战新的事情。”“什么?你说新的事情。”“去监狱演出。”“监狱……”“以监狱里的服刑人员为对象,演奏和唱歌。敦志他们也参加过,但多数是我一个人在做。”“为什么做那样的事呢?”“说好听些,算是摸索吧,音乐究竟是什么?音乐能起到什么作用?想再次确认一下。这样想才开始的。不知你知道吗,基本没有收入,也不是监狱方面要求我们做的,完全是志愿者活动。”“噢……”直贵想,乐队都快散了,可这个男人却一点儿没变,还在追求着梦想。那个梦想,不是靠音乐走红那类的东西。想起刚才自己还想没跟他们一起干也许是对的,直贵觉得有些害臊。“下次举行的地点是在千叶。”寺尾说着看了直贵一眼。直贵低下了头,斜视着他,“所以邀请我参加?”“别有其他的误解,我请你并不是想再增添什么话题。只有一点,希望能有个像是桥梁一样的东西,将观众和我联系到一起。以前也做过多次,怎么也拿不准和观众的距离感。所以想一边确认服刑者和自己的位置关系,再演奏一次试试。”“要我来牵线搭桥?”“只是在我心里,我说的。你和你哥哥的事儿绝对保密。”“当然,我也没觉得寺尾是为了制造什么话题才说这些事的。”“还有一个理由,只是我多管闲事。”寺尾说,“决定在千叶办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你。想到你是不是还在因为哥哥的事情在苦恼。觉得对你来说,是不是个消除隔阂的机会。反正也没去探望过吧?”直贵把目光垂了下来,交叉着手臂,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几年没见了,这家伙还是自己的亲友,他领悟到。“刚才我说了,跟哥哥断绝关系了。”“我清楚。不觉得你做的不对。可那是物理上的,精神上的怎样呢?不会因此就心情舒畅了吧。”寺尾的话像是针轧一样刺痛着直贵的心。可是,他还是咬紧嘴唇,摇了摇头。“武岛……”“感谢你关心,可是,已经结束了。”直贵抓起账单站了起来,“虽说唱歌……我还是喜欢。”他朝出口走去,寺尾没有喊住他。跟寺尾见面后过了五天。由实子把一封信放到直贵面前,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什么?这个。”他看了一眼寄信人,倒吸了一口气,是前山,上次抢包犯人的父亲来的。信封里除了信还有东京迪斯尼乐园的入场券。信中写满了为自己儿子行为不端再次道歉的文字,再就是询问实纪后来的状况,接着,是表示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事情请告诉他们的请求。实纪额头上还是留下了伤痕。现在靠前面的头发遮掩着,医生建议稍微长大些以后最好接受激光治疗。“干吗要这样做呢,我们都快忘了那件事了。”直贵将信和入场券装回信封,“是为了自我满足,这样做些像是赎罪的事情,自己心里多少会好过些?”由实子好像不赞同他的说法,表情不大愉快的样子,直盯盯地看着信封。“怎么啦?”“嗯……我在想,是那样吗?”“什么意思?”“我呢,看到这个的时候,心里想,还没有忘记我们啊!那以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我一直觉得,他们一定是关注着自己儿子的将来,把受害者的事忘掉了吧。可是没有忘。”“可是,就这样做,是不是真正从心里向我们道歉也不清楚呀。我觉得他们只是陶醉于做善事的那种满足中。”“也许是吧。不过,我觉得比起什么都不做还是好吧。哪怕是寄一张明信片,也说明他们没有忘记那个事件,多少感到安慰。”“安慰,真的?”“是很大的安慰。”“是吗?也许是那样吧。”直贵再次从信封中去除了入场券,“那么,人家特意送的,下次休息时三人一起去看看吧!”由实子没有回答他,“直贵君,”她用好久没用过的丈夫名字称呼他:“我,会按你的想法做的。包括你跟哥哥断绝关系的事情,我也没说什么。不过,我觉得有些事你必须记住,忘不了哥哥那个事件的,不只是你,还有更为痛苦的人。你隐瞒了哥哥的事情,我们现在是幸福的,可这个世上还有隐瞒不了的人。我们应该分清楚。”“你想说什么呀?!”他瞪着由实子。由实子沉默地垂下目光。像是在说,这不用再说了吧。“我去洗澡了。”他站了起来。在狭窄的浴缸中抱着膝盖,直贵反思着妻子的话。寺尾也说过同样的话,对你来说,是不是个消除隔阂的机会——他说。由实子说应该分清楚。而且他们说的决不是空话。从浴缸中出来,用凉水洗了脸,他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地嘟囔,“该去看看了……”(9)第二天是周六,商店虽然没有休息,但正好直贵不当班。午饭后,他没说去哪儿就出了家门。由实子也没有特别追问他。没准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目的。不工作的日子穿西服出去的事几乎没有过。到了池袋,在百货商店里买了西式糕点的礼盒。被问到是否需要礼签,他回答不需要,因为不知道用什么名目好。乘地铁经丸之内线换乘东西线,到了木场站,然后是徒步。在干线道路旁边的人行道上,他默默地走着。车辆不断地从身边通过,其中还有搬家公司的卡车。看到那个,他不由得想起哥哥的事情。为了挣到弟弟的学费,哥哥每天都在搬运者沉重的货物。搞坏了身体以后,急于弄到钱,才鬼迷心窍地做了那件事。那时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正是这条街道。根本没有计划性,几乎就是冲动下的犯罪——好像是国家指定辩护律师这样说的。直贵觉得完全是那样。不管怎样,刚志盯上那户人家,就是因为对那里的老太太还有印象,而有印象的理由是那老太太曾跟他亲切地说过话。非要偷东西的话,找个讨厌的人家不好吗,他想。可刚志不会做那样的事。凭印象走着走着,突然,“绪方商店”的招牌映入眼帘。是写在停车场的牌子上的。直贵慌忙看了一下四周,道路对面,有一幢西式风格大门的二层住宅。对那扇门还有印象。刚志引发的那个事件后不久,自己曾糊里糊涂地来到过这儿。可是房子好像有些变化,原来应该是平房,是不是又改造了呢?直贵想起以前来这里时事情,本来是想向遗属道歉,可是一看到他们,就慌忙逃走了。也许那时欠的债还要自己来还——回想着以前发生的事情,直贵想到。至少不会成为现在这样低三下四的人。走近大门,伸手去按门铃。要是没人在家就好了!走到这一步,他心里还是有这样的想法,他有些厌恶自己。按下按钮,听到屋里的门铃在响。直贵深深地呼吸着。过了几秒钟,听到有答应的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突然拜访非常对不起,我叫武岛。请问主人在家吗?”稍微过了一会儿,有人问,“是哪位武岛先生呀?”直贵又一次深呼吸:“我是武岛刚志的弟弟。”这个名字他们是不会忘记的。直贵想咽下唾沫,可嘴里干干的。没想到大门一下子就打开了。身穿短袖衬衫的男人露了出来。像是比以前见到的时候胖了些,白发也多了一些。他脸上没有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直贵走近过来,嘴紧闭着。隔着门扇,两人对峙着。直贵低头致意。“突然来访实在对不起,因为我不知道电话号码。”说着,他偷看了一下对方的样子,男人仍然没有任何表情。“有什么事吗?”他用低而沉稳的声音问道。“到了现在,您一定会这样想。可还是想表示一下哀悼之意。让我这样做的是我哥哥,本应早些拜访,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拖了好几年。”“可是,怎么又突然想到来了呢?”“那个……”他说不出话来。“是你的问题吗?”直贵低下了头。好几年搁下不管,为了调整自己的心态,然后突然来访——这样的行为也太自以为是了。这时绪方打开了门。“请,进来吧!”直贵吃惊般地看着对方的脸,“可以吗?”“你不是为了这个来的吗?”绪方嘴唇稍微松缓了一点,“而且,还有点想让你看的东西。”“想让我看?”“先进来吧!”直贵被引进的房间里摆放着褐色的皮沙发。“请坐!”他说。直贵坐到三人沙发的中央。正对面是一台大宽屏幕的电视机。直贵想起曾经听说过,刚志偷完东西后没有马上跑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事情。“不巧,老婆带着孩子出去了。说不巧,也许应该说正好才对。”绪方坐到带扶手的单人沙发上,去过烟灰缸和香烟。“这个,这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直贵要把百货店包好的东西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