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Γ荒芊耍醋约湎涟G迦骞搜孜渎勰媳毖跞醯悖当狈绞潜ナ持杖眨匏眯模戏绞侨壕又杖眨圆患耙濉Q钤鞯乃荡牵肿志渚涞故茄圆患耙濉;八档迷斤巷希较缘糜兴荒茏杂鳎蝗晃裁凑饷捶吲亢罄闯虑熘×耍钤骰古艿饺思壹依铮盗诵└烟幕埃懦浦涔恚翟蚵钊恕H顺R怨セ餍缘男形谑尾话玻思匆焕? 争斗总是为利益所驱动的。但人们争来争去,往往忘了当初的目的,或那目的早已不复存在,则只剩下无聊了。杨元慎的论辩术,至今仍在流行,一是人们历两千年也学不会个逻辑,二是人总是无聊的时候居多,一无聊便会纵容自己的不良情绪,而不管其高下了。 "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连孔圣人也对这类话题有兴趣,何况庸常。偶尔读点历史的一种用处,就是认识自己心中各路角色的面目。谁心里没有个焦芳,谁心里没有个杨元慎呢?只是有时我们不能自见,有时见而不知其名罢了。放纵的权利:夏姬历史爱好者喜欢的一个题目,是"你最愿意生活在哪个时代"。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取决于自己在想像中的身份。要是想当皇帝,清朝最适合你;要是做农民,哪个朝代都差不多。文人喜欢宋朝,士兵怀念晚唐或五代。如果想当宦官呢?这不太像个好志愿,不过,万一真有人心怀这样的抱负,我建议他回到明朝。 对女性来说呢?不知道。 也许春秋时代是个选择。我喜欢春秋,那时天下未定,不仅是在政治上,是在一切方面,包括种种观念和风俗,所以机会显得很多,像只又圆又光滑的蛋,包孕得如此之好,你不会想到以后会孵化出什么。春秋的另一个好处,是那时的人讲究体面。哪怕是在最残酷的事务--战争中,都客客气气的。很少有偷袭的事,宣战一方总会辞令优美地说,对不起,我要打您了;另一方也同样优美地说,我不得不还手,实在是没办法,抱歉得很。 对一些出格的事情,也不如后来那样暴跳如雷般地过敏。 夏姬的事是很好的例子。这位中国的海伦出身郑国的公室,她的第一个丈夫,年轻时就死了,第二任丈夫,陈国的御叔,在生下一个儿子后也去世了。若干年后,放肆的夏姬和陈灵公私通,大臣孔宁和仪行父也是她公开的情夫。这三个人四处宣扬,欣欣得意。有一次在夏家饮酒,陈灵公对仪行父说,你看徵舒,长得多么像你呀。仪行父说,也像您呀。这个下流的玩笑使夏姬的儿子徵舒再也不堪其辱。徵舒埋伏下箭士,在陈灵公离开时把他射死了。 这只是故事的开头。徵舒自立为陈侯。一直想扩张的楚国借机主持正义,攻破陈国,杀死徵舒,顺便把夏姬掳到楚国。楚庄王想自己娶夏姬为妻,屈巫进谏说:您不能这么做。您召集诸侯伐陈,名义是声讨罪恶。如果娶了夏姬,人们就会以为您发动战争的真实目的是想得到夏姬…… 后面还有一篇大道理。楚庄王只好做罢。楚国的上卿子反也想娶夏姬,屈巫又劝阻说: "这是个不祥的女人。她先克死了两任丈夫,后又害死了陈灵公和她自己的儿子。人活一辈子不容易,何苦要自陷于那样的危险?天下美妇人多得多,为什么非得娶她呢?" 子反也被吓退了。最后,不怕死的襄老娶到了夏姬。第二年,晋楚间发生了著名的邲之战,襄老战死。 屈巫一直是正言正行的人。没有证据能说明他此前的议论,是竞争的策略,好让自己能娶到夏姬。肯定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多半是他见到了夏姬,便被征服,大大地改变了心意。襄老死后,襄老的儿子居然还想把夏姬娶过来,屈巫坐不住了,把自己那一番大道理抛诸脑后,派人给夏姬送信说:你先返回郑国,我一定会娶你为妻。屈巫使了种种巧妙手段,哄过了楚王,终于娶到了夏姬。 这位从前的"祸水论"者,从前的直臣拂士,便这样向爱情投降。屈巫在楚国心不自安,索性携夏姬逃到晋国,在那里给楚国捣了许多乱。夏姬的故事到此总算结束,她和屈巫留下一个女儿,后来嫁给了晋国的名臣叔向。 史籍不曾描述夏姬颠倒众生的容色,人们只好去想像。后世的正人君子,想像之后吁一口气,着手攻击夏姬。刘向《列女传》说她"殆误楚庄,败乱巫臣",不过是祸水论的老调。而在春秋时期,夏姬的名声虽然不好,也绝不曾坏到人人攻之,要她替世道人心负责的地步。在春秋人眼里,她是一个多情而放纵的美丽女人,如此而已。 春秋人对许多后世视为比天还大的事情,都持松弛的态度。战国时还有这样的遗风。楚攻韩,韩求救于秦。秦宣太后向韩国的使者解释秦国无力救援,是这样说的:"妾事先王也,先王以髀加妾之身,妾困不支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 脸皮薄的也有。孔子见南子便是有名的故事。其实,逾礼的事孔子是不会做的,南子虽然名声不好,但求见孔子,也只是致敬之意,当时,君夫人会见外臣,是常见的事。但子路竟然生疑,而孔子也指天划日地发誓。--所以说春秋时代包含着各种观念的苗头。到了后儒那里,对此事看得比孔子还重,腾口辩说不甘人后,本来挺干净的一件事,让他们越描越黑。 私通不是好事情。但它确实也标志着女性的社会处境。《诗经》中的下层妇女可以自由恋爱,《左传》中公卿大夫相当多地私通,说明那时的女性,尚有社交的机会。到了后世,私通几乎只发生于社会的两端,平民与皇族,前者迫于生计,没办法把女人关在屋子里,后者拥有特别的权势,可越轨而不受追究。在地主和士大夫阶层,私通的事情极为罕见,因为这些家庭的女性,与外界隔离。女性的放纵终于被镇压下去了,男性的放纵则越发地没有检束,当然,他们的放纵,不外乎通过买卖与抢夺这两种形式来实现。古来哪有望妻石:荀粲 荀粲字奉倩,魏晋时的名士。他的父亲是荀彧,岳父是曹洪,都是《三国演义》的读者所熟悉的人物。荀粲以玄学名家,但最出风头的,是他对女性的议论。他说,妇人的才、德都不重要,要紧的只是容貌。如此想和做的人当有许多(不然孔子就不会抱怨"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了),如此说的,他可是头一个。后来他践行自己的主张,听说曹洪的女儿生得好看,设法娶了过来。 在今天,对这样的见解,不要说女性主义者和道学先生,便是普通人,也要反对,至少在口头上。在荀奉倩的时代,那也是离经叛道。妇女四行,德言容工,德行居首。至于容貌,按班昭《女诫》的规定,不必颜色美丽,讲卫生,常沐浴,便是容了。在正统的见解中,女性的美丽是危险之物。甚至,美人本身便是祸乱之萌,万一遇到姜太公,是要被"掩面而斩"的;除非她另有某种奇特的性格,善于制止男性的亲近之心。 按教科书,荀奉倩重色轻德的结合,一定不会牢靠,总要弄出些乱子,不是亡国,就是破家。令人失望的是,荀奉倩婚后,夫妻情好至笃。好到什么程度呢?曹夫人生了重病,虽在冬天,身体燥热。荀奉倩便到院子里,以身取冷,再回来用身子为太太降温。 曹夫人最终还是不起。荀奉倩痛悼神伤,不能自已。朋友傅嘏劝慰说:才色并茂固然难遇,至于你,只讲容貌,得人并不为难,又何必如此伤心?荀奉倩说:佳人难再得,逝者虽然算不上倾城之貌,毕竟是难得的颜色啊。他天天伤心,天天伤心,过了一年,自己也死了,死时不到三十岁。 可怜荀奉倩,死得不明白。在《诗经》之后,唐宋之前,中国士大夫的心中没有"爱情"这一范畴。这不是说他们不会恋爱,是说他们不知道自己感情的性质。司马迁曾很正确地说:"妃匹之爱",连威君严父也没办法制止。但对这种情感,诸子百家都无所议论。上古到中古前期,"情"、"爱"这些词都意义宽泛,我们现在所说的"爱情",那时并没有一种词语来专门形容之。比较相近的,是"宠"、"嬖"、"惑"之类,又都不是什么好话,不知其名而强字之。虞姬的故事流传广,在《史记》中,对她和项羽的关系,用三个字来概括:"常幸从。"汉武帝爱李夫人,叫做"有宠";韩寿偷香,出于"心动"。 如果抛开民间文学,在主流的诗文或史乘中,男性的爱情,找不到描述(如前所说,这里讲的仍然是唐宋以前的情况)。能称得上是描述的,或出自女性笔下,或以女性为主角。难道如《女诫》所说:三代昏主,乃有嬖妾,而达人正士压根儿就不会发生那种软弱的感情?--不会的。爱情每天都在发生,只是不得其人以载记之。甄皇后《塘上行》中有这么几句:"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而对男性一方的类似描述,在士大夫笔下,一行也没有。 再看另一件事。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与姑母家的一个使女偷情。阮咸服母丧期间,这位姑母到别处去,带走使女。阮咸正会客,听到消息,跳上客人的驴子,飞奔赶上,和这个使女共驴而归。这时他还穿着丧服呢。人们自然有许多议论。阮咸的解释是:"人种不可失!"--瞧,阮咸也不谈感情。他的以嗣继为词,正如荀奉倩的以容色为词。 当代人与荀奉倩在天堂相见,彼此说起往事,当代人告诉他:"您老兄这是恋上爱了。"荀奉倩问:"什么叫恋爱?"当代人便解释给他,或者拿本正版的爱情指南给他看。大概要到这时,荀奉倩才知道自己的死因。 用汉人的话说:"既见嬖近,惑心乃生。"爱情是人之常情,故号称永恒的文学主题。但在唐宋之前,这至多算个潜伏的主题(连《关雎》都给说成是后妃之德呢),与之相干的,倒有妹喜、妲己、褒姒等一连串罪人的名字。对女性一方的相思病,歌咏很多,而在男性一方,不可说,无以说,不知其怎么来无法光明正大地享受爱情。从南到北,有成百上千的望夫石,可曾见过一块望妻石? 果然名教罪人:钱名世 钱名世是康熙四十二年的探花,他的诗文,在"出事"之前,很有声名。他和年羹尧是同年,但并无特别的私交。年大将军凯旋,朝臣能攀得上交情的,都有颂诗,这是官场风俗,人都如此的。后来年羹尧奉旨自杀,雍正担心落下兔死狗烹之讥,乃大兴株连。雍正的脾气,是如果一件事自觉心虚,反要大叫大嚷,大操大办,以示理直气壮。钱名世倒霉,也给扯了进去。 倒霉的原因,今天已不可尽知。通常,是以为他的某几句颂诗,不小心犯了雍正的忌。但在群臣和年羹尧的唱酬中,比那不小心的还有的是;况且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再谨慎的诗作,也禁不起鸡蛋里挑骨头。还有一种说法,以为是钱名世的人缘不好,所以成了软柿子;但他的名声大坏,是在诗案之后,而非以前。 不管怎么说,雍正选中了钱名世,来做反面榜样。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雍正把钱名世骂得龙血喷头,还别出新裁,御笔题写了一块大匾,曰"名教罪人",挂在钱名世自家屋门。为了防止钱家遮蔽,命令常州知府、武进知县,隔三岔五去钱家检视。 雍正有些政治手段的发明,颇为后人继承。如清廷摧残士气,一开始只会用暴力,以后渐渐深入灵魂。雍、乾两位皇帝,自己就是半个文人,知道何者为耻,何者为士人所不能忍。皇帝不杀钱名世,显得仁心宽大,而对对方的挫辱,用雍正自己的话说,为"虽腆颜而生,更甚于正法而死"。试想钱家老少,出入于这样一块匾额之下,几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这就叫心刑。 雍正很会用裹胁之术。钱名世革职出京前,雍正命在京的文官,各为诗文,"记其劣迹,以警顽邪"。既然小说可以谋反,诗歌当然也可批判。奉诏作诗的,一共三百八十五人,"廉耻俱沦丧,甘心媚贼臣"、"怪尔颜何厚,偏偏谄媚词"等等,痛骂钱名世无耻,颂扬皇帝宽大。雍正把这些诗,让钱名世自己掏钱刻印成集,发给各省学校,让天下人都知道有一个无耻的钱名世。 这三百八十五人,各依才学,奉上官样文章。据说最工的两句为陈万策写的,"名世竟同名世罪,亮工不减亮工奸",但今传本《名教罪人》诗,陈万策的诗中并没有这两句,可知只是传言。--碰到这种事,谁也不想一不小心作出首名篇。没见到有哪人格外地雕词炼句,也没见哪人把这次写的声讨诗收到自己的诗集中,因为这些人还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照人之事。 在这三百八十五人之外,也有作诗不用心,或不忍心的,各被惩处。有一家姓陈的,父子三人在京为官;两个儿子作诗不称旨,被撤了职,父亲的诗有句云"负涂一豕玷儒绅",骂钱名世是猪,便合了格,进入《名教罪人》合集。原来此事是一次政治考试,要人人过关。 只要一写,就如同交了一次投名状。无耻之事,无论多小,尽管是被迫,一旦做下,便将自己的名誉,与强迫自己的人,绑在一起,渐渐荣辱与共。单单是为了减轻罪恶感,这样一个最小的动机,就足够让大家纷而诋毁钱名世,说他种种不好,好像如果钱名世本非端士,奉旨声讨便有了某种正当。 万斯同编明史,曾以钱名世为助手。万斯同死去,在京中的遗书流散,多为轻薄所窃。忽然之间,人都说是钱名世拿了去。并无证据的事,传来传去成了铁案。又剽窃一事,在有清一代,如戴震之窃赵一清,毕沅之窃邵晋涵,人多缄口不提,或者曲为之辩,而万斯同的《明史稿》本为王鸿绪攘去,世人却相信无端的传说,把钱名世也编派在里面,指为剽窃了万斯同的"三王纪"。这就叫人居下流,众恶归焉。 人落到钱名世这种地步,所有的恶行都会被揭发,所有的嫌疑都会被当成事实,换上等闲的人,早已是体无完肤。钱名世被传说的恶行,翻来覆去,不过二三件,可知此人,多半竟是格外端谨之士。 有些事,早晚是要轮到自己的。大诗人方苞,因《南山集》案下过狱的,这次在骂钱名世"名教贻羞世共嗤,此生空负圣明时"。查嗣庭,五个月后就将被拿问,第二年就死于狱中的,此刻还在讽刺钱名世"从今负罪归乡里,掩口人惭道姓名"。翰林院检讨谢济世,此次诗称"自古奸谀纵败露",几年后因为注《大学》得罪,在刑场被赦,吓得半死。 《名教罪人》这部奇特的诗集,没过多少年就很难得见了。按作者及其后人的心意,原是恨不得它早早失传的,但毕竟还是存下来一种本子,让我们今天能够见到某种文体的祖宗。如不知后来事,会觉得那时的人很无耻;但从后来看,一部《名教罪人》,也没什么出奇之处。 至于钱名世,诗集已经不传。如今能见到他的诗不多,大半存于《江左十五才子诗》中。有一首《题〈放鹇图〉》,里边有两句云"予食呼名就掌驯,此生长傍谪仙人",好像那被驯的鸟还挺高兴。 卿本贼人:宋江 水浒故事的流传,有两个系统。咱们熟悉的《水浒传》,属于文人改造过的、适合出版、于世道人心暂无大碍的那个系统。不过,便是这本《水浒传》的读者,对那批好汉或逃犯,有自己心目中的座次,而和书中的座次大不一样。鲁智深名列中品,读者倒喜欢。卢俊义是坐主席台的人,而读者不买账。 自古已如此。明代有一种马吊牌(麻将的前身),大牌上印着二十名水浒好汉的像,头牌自然是宋江,值万万贯;其次武松,千万贯;其下又有三阮、鲁智深等,各值百万至数十万贯;而大刀关胜,靠关公的老面子,忝居其列,只标三万贯。--卢俊义贼气不足,图像上不得马吊。那么宋江呢?在流行的《水浒传》版本中,宋江并无什么英雄之举,难得出手,只杀了个女人。他为什么仍值万万贯?一个原因是,在民间的系统里,宋江也是个狠角色,不像在书中那样首施两端。 鲁迅曾说中国社会有"水浒"气。这种气可做两种理解。第一是爱幻想,受累或受气之余,花几文钱,听说书先生口若悬河,什么武松打虎,李逵杀人,神飞意驰半个时辰,施施然而归,晚饭也合口些。需要说明的是,对多数人而言,并不是幻想有什么好汉来解救自己,而是幻想自己做好汉,如阿Q的自己革命,先杀小Q,后杀王胡,抢元宝和宁式床,和吴妈困觉,"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小人物的最高幻想,大致如此。至于"解民倒悬"云,是历代逐鹿者编造出来的,而农民从自己的经验中知道,便是宋三郎来,恐怕作风更像李逵,排头价砍将过来,你还来不及叫一声"我是阶级兄弟",头已落地。在历史上,宋江便是这么个强梁,他若是真的心怀仁义,早已下场如王伦,而来不及做故事的主角,呼保义而天罡星了。 "水浒气"的第二种,是随时可以为贼,在道德观上,并无障碍。匪首上法场,万人同观,快意之余,兼复嫉妒,哪怕自己也遭过他抢。远的事情,细节不能尽知,民国间有几年,豫皖数省,宋江多如牛毛。有的农民,农忙时下田,农闲时上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算不能发大利市,至少给家里省些花用,而其所抢劫的物色,从脚下布鞋到头上毡帽,不走空就行,有失贼体,实介于山大王与破烂王之间。 这种价值观,与官方的自然冲突,所以历代禁刊《水浒传》,禁演水浒戏。晚明左懋第上书请禁水浒,说《水浒传》"以破城劫狱为能事,以杀人放火为豪举"。他说的并没错,《水浒传》就是这么一本书,去掉忠义的表面,不过是杀人放火,自己痛快。左懋第又指《水浒传》为"贼书","此书盛行,遂为世害……始为游手之人,终为穿窬劫掠之盗,世之多盗,弊全坐此,皆水浒一书为之祟也。" 这就夸大了。先有梁山泊,后有《水浒传》。书中阮小五说"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金圣叹评论道:"千古同悼之言,水浒之所以作也。"金圣叹之意,便是人们常说的"官逼民反"。但事有未尽于此。中国的罗宾汉如此之多,罗宾汉的叫好者如此之多,简单一句"官逼民反",已不能解释。 老话叫"少不读水浒",意思是少年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所斗为何?真宋江的事迹流传不多,大致和别的盗匪无异,剽掠而已。小的盗匪,攻村掠寨,大的盗匪,冲州撞府,都是在打粮草,最大的要夺天下,化为官府。这种以暴力为优先手段的"水浒气",为官民所共享,所以禁水浒也罢,禁《打渔杀家》也罢,实在是抽丝之举。论其高明,还不如文人之改造水浒故事,使宋江心向朝阙,最后大家欢喜,共做同志。文人以天下为狗任,往往多事;历代改写或续写的《水浒传》,不下数十种,都是应时之作。比如民国时的几种续作,多写宋江抗金,官匪同赴国难的故事。公法退而私刑进,礼失而求诸野;但国难当头,诉于盗匪,也是够有想像力的。 宋江再怎么说,也是个贼。只是贼与英雄,在老价值观里,不过是一线之别。在官方而言,只差着合法性,在民间,只需要有一点点理由。有了这点理由,便可大大方方地杀人放火,而以"凶猛为好汉,悖逆为奇能"了。至于以为这种力量,对官府有什么牵制,令其有所忌惮,实在只是帝制下的幻想。 写剧盗或妙贼的好莱坞电影,一向好看,可见人往往而有贼心。女性找丈夫,不妨先问问是否爱看《水浒传》,若是酷爱,婚后一定要严加看管。顺便说一句,宋江杀惜的情节,不是没来由的。《水浒传》里类似的故事最多,除阎婆惜,还有潘金莲、王婆、潘巧云、李瑞兰,以及别的好几个,最后都被好汉"嗝嚓"一声杀掉。《水浒传》的价值观大抵如是,而这并不是文人加工后的结果,在民间一系,有凶狠过于此者。所以《水浒传》鲜有女性读者,一来没资本做英雄,二来兔死狐悲。畸人丰坊 丰坊字存礼,是浙江鄞县人,后来改名道生,字人翁,一字人叔,别号是南禺外史。他是嘉靖二年的进士,做过几种不大的官儿。关于他的事情,最为人道的有三种。第一,是他以书画名世,特别是书名,生前身后都很大;第二件是他在嘉靖十七年上疏"请加尊皇考献皇帝庙号,称宗,以配上帝",为世所讥;第三件是他伪造多种古书。 这第三件上,我以前讲过他伪造石经本《大学》的事。除此以外,世传的《子贡诗传》,一般认为,也是他伪造的;还有几种经书,他也分别撰造"古本"。有趣的是,他把自己改编的"古书"称为"世学",如《古书世学》、《鲁诗世学》之类,或者说是传自远祖丰稷,或者说是他曾祖丰庆从朝鲜、日本使臣那里见来的(黄宗羲《丰南禺别传》说丰庆是丰坊爷爷,错了一辈儿)。这有一点贻先人羞,不过我们知道他的为人后,便会觉得这对他实在算不得什么。 第一件不必多说,他的字今天还可以见到,写的一本《书诀》也传了下来,在里面可以看到他对书法的见解。需要解释的是第二件。说来话长,正德皇帝没有子嗣,杨廷和主持立储,选的是兴献王(宪宗次子)的世子朱厚,便是嘉靖帝了。嘉靖登基不久,便为了皇统和家系继承问题,在朝中发生了"大议礼"之争,简单说来,就是群臣要依古礼行事,要嘉靖以孝宗为皇考,把自己的爸爸兴献王作"皇叔"。嘉靖不肯,君臣吵得不可开交,后来暂听了群臣的意见,只是把兴献王改称为本生父母,没有叫"叔叔"。但此事不过搁了起来,并未解决,更总有人顺着皇帝的意思,重提此事,以为进身之阶。嘉靖得了支持,便改了前议,遂至大起风波,二百多大臣跪在左顺门前呼天抢地,大哭孝宗皇帝,算是一种示威行动。最后的解决,一百三十四名五品以下的官员被廷杖,十六人被打死。在被廷杖的名单里,头一位便是翰林学士丰熙,他幸免于死,给谪到福建镇海卫,死在那里(漳州云洞岩有他当时写的《鹤峰云洞记》石刻,很有名)。丰坊是丰熙的儿子,自己也因为议礼被贬,却又违背父志,上这样的疏,所以人们要看不起他。他大概是揣附帝意以干进的意思,嘉靖看了他的上疏,确实也很高兴,由严嵩主持讨论,采纳了他的一些建议,却没有让他做官,估计丰坊一定很失望。 丰坊是个怪人。有许多故事,听来像是笑话,却可能是真的。有一个叫方仕的人,从他学过写字,后来常冒他的名,丰坊气得不得了,恨恨地说要挖出他的眼睛来。便有人拿了一对什么动物的眼睛来骗丰坊,说是方仕的,丰坊居然信之不疑,大大地报酬了一番。第二天便见到双睛完好的方仕,丰坊吓了一跳,方仕说被抉去眼睛,有鬼可怜他,取死人眼放在他眼眶里。丰坊也信了,置酒为他庆贺。 丰坊曾设醮三坛,祈请一灭倭寇,二灭伪禅伪学,三灭跳蚤虱子。他把蚤虱恨得无以复加,尤在倭寇之上,每年都要请道士来驱虱,他们便串通仆人来骗他钱。又一事,丰坊要下乡收账,仆人和债户串通,拿来农人簸谷用的大扇子,说乡下各家造了这东西,要等他下乡时来偷偷扇他,要他中寒。丰坊说,这些乡下人真鬼,那我就六月间再下乡,他们就拿我没办法了。仆人又骗他梅雨期应该把钱拿出来晒晒,他便晒,仆人趁机偷去一件,丰坊一数不对,仆人便再偷一件,要他重数,这回却对了,因为他只会数单双。--这样的人,果然败了家,没有保住先人留下的万卷楼。他是个信口开河的人。曾和别人闲聊,说起几十年前曾在正阳门上见着凤凰,别人不信,他就指着十三四岁的书童说:"他也见着了。"小书童说:"是。"又对一个和尚说他曾在通州见到屋子那么大的西瓜,钻到里面去喝浆,也请那书童来作证。所以他其实是个滑稽玩世的人,对世俗的一套很烦。有人要他留宿,他先是说非自己的床睡不着,那人居然把床从他家里搬了来,他见计不成,又说肚子疼,还是溜走了。--因为他讨厌那人求他写字。 他这类的故事还很多,不一一讲了。明代理学很盛,丰坊的性格,便是压抑下的怪胎。他的先人以理学名家,他自幼也浸在里面,后来造作伪经也罢,写注疏论文也罢,都摆不脱那些道道。但他心里可能是厌恶的,我们看他骂朱熹的话,十分难听,又骂杨荣只因为老婆姓朱,便采用朱子的学说等等,虽然都是信口开河,也可见出他的性情。避地何心遇晋人:张缙彦 清初流放罪人到荒徼之地,最有名一处是黑龙江的宁古塔。传说中舜流共工于幽州,不过是如今的河北辽宁一带;须到得宁古塔,才知祖国之地大物博。从北京出发,要走上几个月,沿途人烟绝灭,白骨暴野。活着走完这长路的人,见到目的地,本该油然而生幸存之感,但面前的景色又会让他心中一凉:几个零落的村屯散布在海浪河边的平野,而那个被一种像是栅栏的东西围着的大村子,就是声名响亮的宁古塔城,黑松流域第一要镇,满洲发祥地,宁古塔昂邦章京和两位副都统的驻所,流放者中的大多数从此将要度过余生的地方。 清政残暴,流人极多。曾有那么两句诗,"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说的是塞外流人之众,成千累万。另一种说法是"居民共道天气暖,迁客来多天意转"--流人一多,气候也跟着转暖了。在宁古塔,十三省无省无人,倒像个代表会议;名卿硕彦至者接踵,相嘘相濡,翻将边外绝域,化成避世桃源。 宁古塔的第一位士人领袖,便是今天要说的张缙彦。 此人颇有些不倒翁的气味,走到哪里,也是兴致勃勃。--其实,他一生中,在宁古塔这最后几年,或是最兴致勃勃的一段时光。当初来宁古塔时,便浩浩荡荡地带着大批图书,十来名歌姬,一副要扎根边疆,从此乐不思蜀的架势。到了宁古塔,便呼朋引类,送往迎来,主持起事务来。 谪戍到宁古塔的诗人很多。这些人大抵敏感而脆弱,从妩媚的江南,落到这举目无非荒山古碛、白草黄云的地方,心情可想而知。这时张缙彦便要出场,请他们聚会,帮他们安排生活,或许还将随遇而安的享乐哲学传输给他们。比如有一位祁班孙,初到时极其苦闷,慢慢就高兴起来,学着张缙彦的样,置办女乐,还娶了一妾,给自己煮蘑菇吃。不过此人最终未能安心于边疆建设,日夜谋归,后来以贿得脱,逃回浙江,做了和尚,不到四十岁就死了。 名诗人吴兆骞说张缙彦虽是"河朔英灵(张是河南新乡人),而有江左风味"。张缙彦在宁古塔发起七子之社,约了一班吴兆骞这样的人,重新玩起过去的一套,载酒征歌,竟无虚日,看来是要将这烟瘴之地,认作山阳竹林了。他性喜山水,遍访当地风景--名山大川自然是没有的,但小山小水还是颇可登临,其中多数连名字也没有,他便一一给取上名字,记载下来。 他(以及流人杨越)的另一件功德之事是教授当地土人以中原的耕种之术。 在这些活动中,意外地展现出一种享受生活的独立姿态。--之所以说意外,因为这些性格,在从前的张缙彦身上,简直是找不到。 在到宁古塔之前,他的大半生可以用"游移"二字概括。在正史中,他是入"贰臣传"的。先是,李自成兵临城下时,他从兵科给事中给超擢为兵部尚书。此时此职,乃是俗话所谓的"别人偷驴你拔橛"。转眼间大顺军进城,他便投降,后来又逃走,到家乡治兵,和南京的福王搭上关系,仍得授原官。顺治三年,走投无路的张缙彦又向洪承畴投降,从此改做大清的官。最后因党争和文字狱的缘故,流徙宁古塔。 这样的人,气节二字是绝谈不上的。但明末士人的遭遇,实在凄苦。不唯政局早已崩溃(在汉人建立的百年以上政权中,明朝肯定是最坏的一个),信仰也发生危机。贰臣如此之多,而坚守大义的那一班人的抗争又如此激烈,都说明着一些情况。生死事大,不能以责人。只好说儒家建立的两大评价体系,一曰忠信,一曰仁义,内在便是冲突的。至于低贱的戍卒或土人,自己还有自己的一套标准;不然张缙彦死后,宁古塔不会满城皆哭。 张缙彦给自己做过不少辩解,今日读来无趣。他晚年在宁古塔时,不知心里如何评价自己的一生。但我们看到的是,徙宁的士人,有各种立场,各种身份,有顺民,有遗民,有曾当政的大员,有民间的反对派,都相处得极好。在宁古塔,政治消失了,生活并没随之破碎,反倒恢复了些自治,甚至--虽然身为罪人--比关内的人更自由。 百年持此欲何成:陶潜 人人都爱陶渊明,因为他确实是个浑然的人,借用苏轼的评论,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不像后代许多人,先要喧之再三,"我要隐居了",等大家都听到,才找个地方隐起来。--如藏猫猫游戏,虽说藏,还是希望被人找到的。曾经假装隐遁的李白有名句云:"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李白笑什么呢?他以处为出,曲线求仕,佩服自己的精明,所以要偷笑。 严格说来,只有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时代,才有隐士。另外,只有"士",才能成隐士,普通人不做事,顶多算下岗工人或失地农民。身为士,不去治人或候补治人,也不愿被人治,不事天子,不友王侯,便成化外之民。皇帝必然痛恨隐士的废君臣之义,但隐忍不发,因为要给儒士面子。--自称孔孟之徒的儒士与皇帝合作,心里多少有一点不好意思,需要高抬隐士之德,作为幻想中的价值平衡,良心的后路。 陶渊明归隐后做什么呢?种种地,看看山,喝喝酒,写写诗。这样的生活,听上去高妙,认真过起来,是有些单调的。散淡如陶渊明者,也未必满足。我们看他的诗文,时有郁气和寂气流露。平日闲居寡欢,慷慨独歌,一听到有访客,就很高兴。他的心情比做官时要好很多,但还是有些闷。《易》里说,遁世无闷。但事情哪里有那么容易。 在有所不为这一方面,陶渊明做到了,做得非常好;但在有所为的另一方面,则未知何所止泊。宋儒真德秀说,"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就真德秀的原意而言,本是再可笑不过的痴人妄语,但细想起来,居然说到了悲剧的主题。不是陶渊明的个人悲剧,他归隐后虽然穷一点,寂寞一点,大多时候还是快活的,比真德秀辈所能想像的快活得多;但几千年中的所有隐士呢? 在陶渊明,无可指责。就算任何事也不做,也无可指责,何况他还写下了不起的诗呢。就个人而言,任何一位隐士都无可指责。奇怪的只是,一代一代的隐士,挣脱一个网罗,却挣不脱另一个网罗,人身独立了,精神依旧徘徊在旧局中。隐士是批"说不"的人,但仅仅说不,还是在回答人家的问题,不意味着有自己的新问题。纵然背道而驰,还是在同一条道路上呀。我们看各朝各代的隐士,从《后汉书》的《逸民传》翻到《明史》的《隐逸传》,两千年间,一点儿进化也没发生。做的事还是那么几样,想的问题还是那么几个。一种历经千年的传统,竟谈不上有什么发展史,原因谁也说不清,但事情确实如此。 举一个最表面的例子。隐士都喜欢渔弋山水,喜欢写山水诗,画山水画。陶渊明是这样,后来的人也是这样。没钱的,要找一处风景美好的地方,山居岩栖起来;有钱的,会盖园子,装点山林,虽只是片山数石,也以为野趣盎然。人都欣赏自然之美,为什么隐士为甚呢?也许是简单的象征,也许是面对山峦,更觉得自己体玄识远,萧然远寄吧。 但是,如此爱山,如此爱水,止于观赏,对满目的松师石友,竟从不曾发生知识的兴趣,是件奇怪的事。没有一个人想到事实的考索,没有一个人去建立新知的体系。天天混迹在自然界中,对自然的运行,毫无体察,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惭愧。人人如此,代代如此,一直到两千年后,才出了一位徐霞客。 在人皆入彀的时代,隐士是最当被寄予希望的一批人,难得的独立群体。可惜一直没有独立地发展,像镜中人,虽然相反,却仍是主流的影像。没有新的价值观,所以屈原会自杀;没有新的思想,所以陆羽要大哭。从道不从君,但道又在哪里呢?隐居求其志,但何为其志呢?这不是他们的遗憾,这是我们的遗憾。 在陶渊明,已经觉到精神的孤云无依。天道幽远,鬼神昧然,他就像没有信仰的苦行僧,虽可屡空晏如,终究顾影自怜。他的喝酒,大概也是想摆脱灰暗念头的纠缠。鲁迅说陶渊明"对于人生,既惮扰攘,又怕离去,懒于求生,又不乐死,实有太板,寂绝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凄凉,所以又必须有一种抚慰",这抚慰就是酒了。"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其实天运并非仅此,只是他不知道。此式非天下式:卜式想当年汉武外事四夷,内兴功利,烦费巨亿,天下虚耗。弄钱的办法,也都想遍了,直到连打鱼也要收归官营。只是国用未见丰足,贫者反而益贫。那时毕竟是古代,富人还没什么觉悟,不要说不肯捐输以佐公家之急,有一回山东发水,向他们借,都借不出钱来。 忽有河南养羊大户卜式上书,愿意捐出家财的半数,以助军兴。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呢?汉武帝又喜又疑,派使者去问他有什么要求。卜式说:没什么个人要求,只是觉得县官和匈奴打仗,有官爵的应该出命,有财产的应该出钱。话说得如此朴实,在武帝耳中,不啻时代的最强音。汉武把这话和丞相公孙弘商量,公孙弘却说:此非人情,不可以为"化"以乱法。此事便搁下。几年后,招赏降人花费太多,迁徙贫民的钱告缺,卜式再次提出捐输二十万钱。当时富人争相匿财,一捐就是这么多的,普天下不多不少,只有卜式一位。这一回武帝感动得再也受不了,立拜卜式为中郎,另有赏赐,布告天下,尊显以"风"百姓。 这里提到风和化。风就是教,如风行草上,化则是从风而服,随风而化。古代以德治天下,风化是主要手段,后来流行的旌表烈女孝子,都属此列。在林立于古代的种种榜样中,卜式算是最早最有名的一位。有意思的是,对道德榜样的褒扬,是许以名利,想让人知道做好人可能得"好报"--即有利可图,一方面宣扬反功利即为道德,一方面又以功利劝善,只能令道德的涵义本身发生堕落,执行长久,后果不问可知。 数年后吕嘉造反,已经官为齐相的卜式又上书"愿死之",即报名从军。他养羊的本领了得(曾传有《卜式养羊法》,虽是伪托,可见他在古代畜牧业的声望),打仗是不行的,年纪又老,确实和送死一样。武帝不让他去,下诏表彰说:今天下有事,各方官员贵显没一个挺身而出的,只有卜式一个好人,"虽未战,可谓义形于内矣"。赐爵关内侯,金六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让百姓学习,"天下莫应"。 武帝一手颁告缗令,一手褒扬卜式,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而百姓仍然不肯分财给天子。于是大棒上场,告缗遍天下,中等以上的商贾,大抵破家。结果怎么着?"民甘食好衣,不事蓄藏之业"--挣点钱都花了,也不肯留给官家。每回读《汉书》至此,我都要叹气:怎么汉朝人的觉悟这么低呀? 从卜式前后的作为看,这个人确实是老实的好人,没理由怀疑他的真诚。问题出在武帝身上。古代政治理论,一大核心是要与人类趋利的本性作斗争。斗争的结果可想而知,不是率天下为善,倒是率天下为伪。 至于如何富国,既充实中央财政,又不使民间经济失去活力,说老实话,在抑商扼巧、天下以贫的古代,是条死胡同,不可能有什么好办法。通常的情况是,对富人,无事任其胡为,有事力加搜刮。明末崇祯年间,财政崩溃,亡国在即,这时有一位李琎想出主意,请搜刮江南富户,以实军饷(郭沫若曾夸赞此议为"相当合理的办法")。大学士钱学升疏论曰: "郡邑有富家,固贫民衣食之源也。地方水旱,有司令出钱粟,均粜济饥,一遇寇警,令助城堡守御,富家未尝无益于国。今以兵荒归罪于富家朘削,议括其财而籍没之,此秦皇不行于巴清、汉武不行于卜式者,而欲行圣明之世乎?今秦、晋、楚、豫已无宁宇,独江南数郡稍安。此议一倡,无赖亡命相率而与富家为难,不驱天下之民胥为流寇不止。" 这自然是典型的富人立场;历代也多批评此论代表着富贵阶层的自私、不与国家共患难。是的,确实如此。但自私毕竟根于人性,是通过制度来利用亦即限制,或通过制度来抵制亦即纵容,那也是古今之分野了。 "秦皇不行于巴清",说的是巴寡妇清(据说近年已被封为"中国的首位女企业家"),采矿致富,用财自卫,不受强秦的侵犯。至于"汉武不行于卜式",自是指汉武大力树立卜式,终于无补于事。当然,所有这些都怪不到卜式头上,他的本色是牧羊,爱国,做好人,哪里能够对后面的事负责? 百姓不仁,亦以圣人为刍狗:王莽王莽篡汉,几乎开创"恶劣的先例"。本来,士人也罢,儒生也罢,在权力中的角色,至多为辅弼,为师保,大如孔子,也不过人称素王;庖人便不治庖,自有草莽英雄取而代之,士人或强仕而死,或另投贤君,或退守其身,哪有图穷匕现,自己要做皇帝的,岂不破坏了合作关系?从这一方面说,后儒之喜欢骂王莽,也不无撇清自己之意。 王莽年轻时,时人有个评价,说此人"敢为激发之行"。什么是激发之行?拿今天的事打比方,公务活动中人家宴请,虽然不甚妥,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大家都循旧例,鱼贯而往;偏偏有一个人不肯去,弄得别人不舒服,他也不管,这便是敢为激发之行了。这类人,按古代的说法,或是至情至性之人,或是大诈大伪之徒。王莽呢?哪样也不是。他的孝悌和廉俭,和家族的风气太不一致,似乎巧伪,但在他而言,既非发乎性情,也不是从小立志骗人,只是读经走火入魔,真想以身为天下率。 虽然出身权势之家,但在政治活动之外,此人仍是儒生本色。他当皇帝,一半是迷醉权力,一半还是因为攒了一肚子稀奇古怪的抱负,施展不开,看着刘家的政治不耐烦,忍不住赤膊上阵,先是想当周公,后来就要当尧舜了。不只他自己想干,当时的儒生,把理想放在他身上,推着他往火坑里走,算得上众望所归。 汉武帝与儒生立约,共享天下,但儒生不是铁板一块,有得意的,有失意的,有持此论的,有持彼论的。汉昭帝的时候,有一个叫睦弘的儒生,是董仲舒的再传弟子,上书称汉运将终,劝皇帝求索贤人,禅以帝位,以顺天命。又有一个名儒盖宽饶,在给汉宣帝的封事中议及"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被定为意指禅代,和睦弘一样,下吏而死。 官天下就是把帝位传给贤人,家天下就是传给儿子。五帝在三王之前,按越古越好的理论,自然优越于夏商周,而为儒家的理想社会。这种禅代理论,后世是不大有人提的,而在西汉,还是儒学中的普遍观念。王莽当皇帝,在西汉儒生看来,也算不上怎么大逆不道。 王莽初掌大权,给儒生大做好事,广修学校,增加儒生做官的机会,还在长安"为学者筑舍万区"。很快天下的儒生骚动起来,以为于私则高官立至,于公则大同可期。几次征召之下,各地的学者成千成千地奔赴长安,还有更多自费前来的,共襄盛举,唯恐人后。尤其弹冠相庆的,是古文学派的儒生。西汉后期今文学派得势,古文学派在野;王莽兼学今古,但后来遵奉古文经学。古文学者果然给他贡献了许多方略,大者如按《周礼》对社会大动干戈,小者如修明堂,也按《考工记》的说法,修成四室五向。 王莽筑明堂、辟雍,本是工匠役夫的事,偏有太学生参加义务劳动。他平毁傅丁二后的陵墓,又有许多读书人亲执畚锸。两件大工程,都是二十天便成。王莽拒受新野县封田,全国有四五十万人上书请愿,要加封王莽,宫门前连着好几天都有众人聚集,有点像静坐示威,直到王莽得到九锡之赏。这些事情,固然有出于王莽的布置,但与后世如魏忠贤事等大不一样,舆论确实站在王莽一边,而舆论从来是由士人控制的。 当时的名儒,多和王莽交好,著名的有刘歆、扬雄、桓潭,还有平晏、马宫、唐林、薛方等辈。他能当上皇帝,内靠家族势力,外靠的便是儒士。当皇帝后,他一板一眼,按照儒家思想,托古改制。他的改革,在今天看来,大多荒唐,但没一样是他的发明,而都来自经书。有些举措(如改官名,地名,人名,甚至匈奴名),只是让人笑话,有些如公田口井(土地国有),五均六管(工商国营),望似不那么可笑,恰弄得天下沸腾。而做这一切,本来是要直奔大同的,那是儒家社会理想的旨归。 新莽末,起来造反的,是农民、商人、吏员和刘氏宗族,儒生只是在大势已去后才投奔新主。东汉以下,王莽的名声可就一天不如一天了。王莽篡汉和改制,对儒家是尴尬事。大家痛骂新莽,而对理想的破产,缄口不提。此后的儒学,转为以价值观为核心、以个人理想为补充的看守主义,不再有什么社会理想,故得以从这次破产中存活下来,当然,从此也脱却了激进的色彩,不再有什么高调可唱。王莽没有背叛儒学,不知可不可以说儒学背叛了王莽?把他一个人扔在道上,独领千年骂名,自是丢卒保车之意。 王莽确实不是个好领袖,他固然很有政治手腕,但在别的方面,又顽固又迷信,能愚蠢时绝不做一点聪明事。此人唯一的好处是敢于任事,又很有探索精神,比如他试验人力飞行,又主持解剖人体。尽管是解剖别人,让别人去摔死,仍不失为有些好奇之心。至于胡适说他是中国第一个"社会主义者",自是有所误解,以童子言为智者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