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喜欢狗 有人把我派作鲁迅一党,我说非也,鲁迅是不喜欢猫的,而我不但喜欢猫,还因为狗与猫作对,把狗恨恨不已。我的不喜欢狗,很多朋友都知道,一同去乡下玩时,常有人叫道,那里有只狗呀!便是想挑拨我去和狗打架。城里的狗都不是好欺负的,因为每条狗都领着一个人,高低惹不起,只好偶尔去饭馆吃顿狗肉,聊抒快意。狗的样子我也不喜欢,小时候在山里见过一只狼,以为是狗,不知道害怕,现在想来,很是对不起,因为狼的脖子和尾巴分明是粗硬的,而进化为狗之后,都细软起来,以便摇头摆尾,哪里还有一点狼的样子。尤不喜的是乖而顺之的狗脾气。当然,这种脾气,也是人教给的,而且教学相长,人再重新从狗身上学过来,动不动就"上怀犬马恩",眼眶也湿。不知道早先狗是怎么被改造过来的。现在店里卖的狗粮,至少是小康水平,但想当初,五十者才衣帛食肉,轮到狗头上,恐怕只剩下猪狗不食其余的东西,较之狼在山林里的伙食,远有不如。不过,毕竟是一份安稳饭,头顶上"嗟"的一声,面前就有吃的,在改造好的狗看来,已经是福气。明人陶宗仪的《辍耕录》里面讲,驿站里拉车的狗,口粮有"狗分例",要是被人克减了,它们会反啮其主。这样的狗脾气倒讨人喜欢,不过日常里所听到见到的,全是克己奉主的故事,甚至有自愿饿死,以成狗节的。所以陶宗仪多半是在瞎编,别的不说,居然要"辍耕",可见其不是什么良民。 现代人满耳是汽车喇叭声,所以做起诗来,不再说什么"无使尨也吠",而是慨叹听不到鸡犬之声了。但我对狗叫有两种意见,第一是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自己明明长着一双狗眼,却不用,偏偏听别狗的。我有几次夜间进到乡村,一点坏事没来得及做,忽然之间,就有上百只狗在黑暗里大叫不已。其实它们也只是瞎叫叫,互为声援而已,并不知道在叫什么。蜀犬吠日,粤犬吠雪,总还有点由头,像这样不明不白地以天下为狗任,实在是只有"狗脚朕"们才喜欢的脾气。我并不是反对狗叫,狗不叫,性乃迁;但西谚云:"无论大狗小狗,都应该有自己的吠声。" 第二种意见是狗只讲恩属,不论是非,所谓桀犬吠尧是也。最坏的人,也可以有最好的狗,因为这"最好"者,标准只在于"吠非其主"。人有人道,狗有狗德,人被别人的狗咬死了,人们并不觉得那狗有什么不是。这虽然是犬监主义,未始也不是更多的人的立场。据说最好的狗,对主人最柔媚,永远夹着尾巴做狗,对不是主子的人毫无情面,不管高矮胖瘦,黑白妍,一概作势欲啮。假如这世上只有一个人,那还好办,但并不是这样,而且养狗的人也很多,走在这些人之间,犬牙交错,我们实在不知道是该怕人,还是怕狗。 喜欢狗的形貌,不妨算是人情之常,我不敢非议;喜欢狗德,在我看来,就有点不同寻常。在中国,"狗"是骂人的话,可见爱狗的人,对狗也是看不起的,至于赫胥黎声称愿意做达尔文的斗犬,齐白石有一方印上刻着"青藤门下走狗",不过是比方而已。而我们爱猫的人就不是这样,以"猫"字加于人,并不觉得可恼,但也并不宣称要做猫。爱狗的人经常对我宣讲狗的种种用途,狗宝狗皮,引车救人之类,我同意,不过谁要是说这些事只有狗才能办,那我是说什么也不信。 临难狗免的事是没有的,倒霉的总先是狗;犬吠云中我也没听到过,呜咽一声死掉,倒是见过几次。所以若说"恨"狗,是不确的,其实只是憎厌而已。至于吃狗肉,因为它们毕竟是狗,不是人,人肉我是不吃的。而狗咬人,早已不是新闻了。为什么不能拿农民开玩笑 我不喜欢牡丹,看到它的胖样子,就觉得有股俗气扑面而来;我也不喜欢梅花,看到它的瘦样子,就觉得有股酸气冲鼻欲入。--为什么说这个,而且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因为以后可能说不成了。 不出今年,或者牡丹,或者梅花,或者两个一起,就要被定为"国花"。我现在这般挖苦,至多是口齿轻薄;以后再这么说,没准儿罪在亵渎。现在胡说八道一番,拥戴牡丹或梅花的人听了,心里虽不高兴,也奈何我不得;以后呢,人家眼里寒光一现,我就要吓得闭嘴--国花呀!大概不会有相关法律禁止侮辱国花,不过就算如此,我也自会小心:瞧,世界上不能批评、不能拿来开玩笑、惹不起之物,又添两种了。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不喜欢牡丹和梅花。之所以要挖苦它们,主要是我实在不喜欢有些人的一种脾气,那就是,他喜欢的,不许别人冒犯;他敬重的,不许别人轻视。 自结成社会以来,在意见纷殊的众人之间,只有一种真实的状态,那就是妥协。 我种了一园芍药,邻人种了半亩牡丹,如果要相安无事,第一,彼此管管自己的嘴巴,不要把对方挖苦过甚;第二,对对方一般性质的异议,要能忍受,不要摆出惹不起的架势。两条缺一,都得打起来。 所以,不要对一切异己都是一通批评,而要将这种批评的权利保留起来,以图和睦。 说到这,我要再次恭维中国社会的世俗性质。吴承恩写的《西游记》,对释道二氏都没有毕恭毕敬,开玩笑的话很是说了几句,但没听说斯人斯书受过什么打击,这样一种宽容的姿态,使释道这两种信仰,同主流社会以及彼此之间,经历千年仍能和平共处。 但我们的春节联欢晚会刚播完,却就有了一片批评之声,指责有节目"拿农民开玩笑"。这真是让人没办法。为什么就不能拿农民开玩笑呢?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呢?谁能讲明其中的道理吗? 举而反之,推而广之,能拿工人开玩笑吗?能拿学生开玩笑吗?能拿……能拿任何群体开玩笑吗?能拿任何个人开玩笑吗?最后,还能开玩笑吗? 我拿我的道理同一位前辈争论,他一时无话,半闭了一会儿眼睛,说:"那就不能什么玩笑也不开吗?"我说不能,否则便成严峻的社会,遍地禁忌,动辄得咎,我不知道有谁喜欢这样的日子。 其实,"随便说说"的阀门一旦被关,真正的恶意反而要在心里酝酿。 据我接触,农民在各阶层中是最豁达的,他们的玩笑,对什么都开,时常会让外人吓一跳。我也不曾发现,他们认为自己因其劳作而变得神圣不可冒犯,享有"不被开玩笑权"。 "春晚"的一位批评者质问:"为什么农民会在城里人眼里显得可笑?"--有谁听得懂他在问什么吗?我是听不懂的,或者说,这么上纲上线地问问题,我宁可装听不懂。在重农的古代,或在"工农兵学商"的时代,农民的"精神地位"是非常高的,不妨问一问上了年纪的农民,他们因此而怀念彼时吗? 通常,拿富人开玩笑都无妨,拿穷人开玩笑往往招非议,因为人的境遇好了,就不用再那么敏感了。我这么说,可能要被批评为贬低穷人,但是,哪里又有规定,说人穷了就批评不得呢? 再回到"国花"上,"国花"有也罢没也罢,本来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要一日被选为国花,便俨然正房。少看一眼是不敬,多看一眼是亵渎,那样,大家只好去看芍药了。 家有小学生我家的三年级小学生下课回来,眉飞色舞地报告:"今天我们班选三好学生,有三个人选我哩。" 我心里想这样的傻瓜全国也不过四五个,居然有三个和你同班,也是一奇。但嘴里还是说:"好小子!这儿是四块钱,一块钱是给你的,三块钱是给他们的。" 恰好一个朋友在我家做客,看到这个情景,脸一下子就绿了。儿子又拿出一张考试卷,挣到两块钱。朋友的眼睛鼓了出来。然后儿子下楼去玩,走时带上垃圾袋,又赚了五角钱。这时,我的朋友已经快昏过去了。等小学生一离开,他喘出一口气,语无伦次地说:"你还不如把他送到孤儿院去。" 我们就这个问题讨论了一会儿。我承认我的教育方针未必得当,不过,我也不能接受他的办法。他的女儿是严格按照各种规范、守则、礼仪培养出来的,是远近闻名的小君子。有一次我到他家,小姑娘送上一盘水果,说:"先生吃大的,园园吃小的。"我心里说:"哦,这个小伪君子。" 我也研究过新版的《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和《小学生守则》。那里面的内容真的很好,很全面。有些条目,如"不吸烟,不喝酒,不赌博,远离毒品",我本来就没想起来,幸亏阅读了《规范》,才加到对儿子的教育内容中去。 有些条目我知道怎么实现,如"不逃学",我可以用罚款的办法来促使他遵守;有些条目,会有别人用罚款的办法来促使他遵守,如"不在建筑物和文物古迹上涂抹刻画"。经过朋友的劝说,现在我承认罚款不是好办法,应该讲道理,如有一条是"在公共场所不拥挤,礼让他人",对此我应该告诉他:"你想被踩死吗?"这是非常有说服力的。 但确实有些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里面的"关心父母身体健康",合乎古训,我非常希望儿子能做到,可怎么实现呢?我给他看过《二十四孝图》,他对鲤鱼跃出的故事有些兴趣,却说别的人物"变态",我该怎么讲解?我的妻子感冒了,吃早饭时连打了四个喷嚏,儿子顿时乐不可支,我该批评他吗? 而父母最大的难处,任何《守则》或《规范》里面都没写。我们,与许多父母一样,既希望孩子能是个好人,又希望他有好的前程。也就是说,既希望他是个正直的人,又希望他在社会中成功。而以现在的情形,或可以预见的将来看,这多少有些矛盾。 上个月,儿子要我们"买荔枝,多多的"。他一向不喜欢荔枝,我和妻子自然要问是怎么回事。原来,他的班主任要过生日,而几天前,她曾偶尔谈到最喜欢的水果是荔枝。我非常不喜欢让孩子做这种事,老师过生日而学生讨好,这种事让我厌恶。但我们应该怎么指导他? 与此相类的事,以后还会有很多。成年人懂得分寸,懂得哪些事需要固守,哪些事可以通融,既可不失原则,也能保持人际关系的润滑,而孩子不可能理解这些。他一直不喜欢这位班主任,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就要他什么也不送,那样直则直矣,危亦在其中也。我只好建议:"估计你的班主任会收到大量的荔枝,所以,你也许该送点别的,比如……一盒庆大霉素?"这个主意没被采纳,最后他按照母亲的建议,送了一张卡片。 既不想让他长成个骗子,又不想让他成为与别人格格不入的"狷"者。《老子》里面讲的"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那是非常好的境界。不过但凡写进《老子》的,那肯定是做不到的事,何况对一个孩子! 我觉得他学到了好多虚伪的东西,却不知如何纠正。纠正而不趋于另一端,是很难的事。我不反对儿子学一点虚伪之术,不过我想,对此他将来也许会有非常多的机会。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还是先学诚实比较好。 前几天我看到他写的作文,叫《国庆游记》,里面有大量的溢美之词,无论是对路旁的风光,还是对他自己的幸福感。而他描写的那个地方,我简直就没去过。他洋洋洒洒地写:"拐过去我就看见了大瀑布,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啊!"我也看见过那个所谓的"瀑布",比我高一头,用来淋浴倒正好。而语文老师在这一行浓圈密点,批云:"贴切!"我还能说什么?随他"直下三千尺"去吧。 我承认我的一些教育办法也不怎么样,但我有时"反着干"的理由只是想让孩子知道,除了正规的教育,世界上还有各种见解、各种行为。也许这给三年级小学生出了太多的难题,所以我已经着手纠正自己,比如我不再给他"工资"和"奖金"。而对他已经积攒起来的过多的资金,也开始陆续清理:我和他打扑克,把他的钱一点点赢回来。 童话皇帝:朱厚照旧史中有趣的事不多,一旦遇到,哪里舍得再板起脸来读?如明朝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若观其政,自然要皱眉头,若论其人,只好微笑。贪玩的年轻皇帝,代有其人,但花样百出如他这样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说前无古人,只成立一半。南朝刘宋的后废帝刘昱,在某些方面,可算明武宗的先鞭。单看这位小皇帝最后一天的日程,便知道他的作风:先是微行出北湖,匹马先走,羽仪不及;随从张五儿的马掉到湖里去了,刘昱大怒,自己动手把那匹马刺死,又屠割之来出气。接下来在一个叫蛮冈的地方比赛跳远,然后闯到一所尼寺去,详情不明。晚上,去新安寺偷狗,到昙度道人那里把狗煮来喝酒。夜里回宫,饮酒至大醉,遂在醉梦中被人杀死了。 正德有刘昱的滑稽,但没有他的残暴。正德脾气是不错的,被人冒犯了,从不大生气。在明朝,这样好性子的皇帝可没几位。他的性格,只是童心太盛,做太子时,贪玩的名声已经远播,等十五岁上做了皇帝,更觉手脚伸展,于是今天到西海擎鹰搏兔,明天上南城攀险登高,还在宫中演武,火炮声响彻昼夜,士民听到,无不变色。 正德的故事流传很多,只说他三件事。第一件是热爱旅游,起先是在京城微服出行,时常单骑远出,满山遍野地乱跑。把附近的景致玩遍之后,又要出远门。在近处逸游,臣下尚要唠叨不休,每一出格,谏疏雪片般飞来,哪里能够容他到远处乱跑?正德便琢磨偷偷溜掉。某年的八月初一,他起个大早,趁天未亮,带上亲信,徒步出宫,溜出德胜门,一路北行。走得累了,在路上雇了大车,奔向昌平。群臣上朝,等了小半日,知道皇帝失踪,飞马来追,在沙河将他赶上。正德不听劝阻,继续北上,在居庸关被巡关御史张钦执剑挡回。在宫中装了几天老实后,他又一次溜掉,这次计划周详,又赶上张钦出巡在外,正德顺利地闯出居庸关,玩到第二年才回来。 从这次开始,他在外面的日子多,在京里的日子少。常年住在宣府,号称"家里",臣子请旨,只好去宣化,什么事都要耽搁,那是不用说的了。便回京时,他也不回宫,住在豹房,那是他登基的第二年,在西华门内造的大宅子,留做逃避之用。 第二件是爱打仗。有一次蒙古的小王子犯边,正巧他在山西阳和,不畏反喜,自将兵迎战。小王子之来,只是例行骚扰,没有发生什么激烈的战斗,双方伤亡,合在一起不足百人,但毕竟让正德过了回瘾。 几年后宁王朱宸濠造反。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正德的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欢喜不胜。理所当然,他要御驾亲征。这一次他师出有名,群臣自然是无话可劝。可惜刚走到涿州,消息传来,叛乱已被王阳明等平定。正德好不扫兴,便压下捷报,继续"南征"。他想让王阳明把捉到手的叛王朱宸濠释放回鄱阳湖,由他自己率兵,再战一场。 我们时常听说什么人拿什么事为儿戏。像正德这样,能拿所有的事--包括造反这样的大事--为儿戏的,哪里还有第二人? 王阳明好不容易捉到朱宸濠,放是不肯放的。后来君臣妥协,在南京把朱宸濠放到一个大广场中,正德以威武大将军的身份,全盔全甲,威风凛凛,动手把朱宸濠再捉了一遍,捆绑起来,自己向自己献俘。可怜朱宸濠,造了一回反,倒被捉了两次。 第三件事也匪夷所思。他"南征"到扬州时,不知听了什么人的主意,下令禁止民间宰猪养猪-- "照得养豕宰猪,固寻常通事,但当爵本命,又姓字异音同。况食之随生疮疾,深为未便。为此省谕地方,除牛羊等不禁外,既将豕牲不许喂养,及易卖宰杀。" 正德属猪,又姓朱,所以要禁止养猪。此令一出,天下骚扰,百姓只好将猪杀掉,或贱价抛卖,或做成腌肉藏起来。大臣杨廷和后来上过一篇一本正经的《请免禁杀猪疏》。正德的禁令,与此疏对读,更显有趣。 正德虽然怪,但一不疯,二不傻。所以怀疑他的胡闹,至少一部分是有意为之。禁猪的荒诞,如果说他不太可能意识不到,便可能是故意捣乱。他的一些极端举动,如放着皇帝不做而要做将军、公爵、法王,如他听到直谏,会假装要举刀自刎,以此撒赖,如他亲自做强盗去抢人。--一半出自童心,一半出自烦闷,一半出自性格,一半出自观念。 他的臣下显然完全无法理解这位君主的心思。杨廷和只好叹气:"事之不经,名之不正,言之不顺,一至于此,自古及今,未之有也。"群臣只好继续拿大义来劝皇帝,而没有意识到皇帝恰恰是被大义和责任逼反。既然做不到尽去人欲,尽守祖训,尽合大义,索性破罐子破摔,还落得个响儿。 常常疑惑的是,伴着这么一位君主,那时的臣子,难道除了发愁,就不大笑吗?依人之常情,笑是一定要笑的,只是不敢形诸笔墨,所以我们今天见到的史料,只是一位怪诞的皇帝,和一群愁眉苦脸的臣子。 天下只有一个是:张巡 什么事是以任何借口都不能做的?或者,有没有无论如何也不能做的事?孟子说:"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可惜不曾仔细讨论,而且行不义与杀不辜并举,降低了这个命题的意义。再说,孟子也讲权变,这一主张在他的道德体系中到底居何位置,不能确知。 唐代张巡,是极有名的忠臣烈士。安史之乱,张巡固守睢阳,城破被执,骂贼而死。他的故事人人皆知,不用多说。这样一位大忠臣,乱后议封赠时,居然有争论。原来张巡守城,粮草断绝,连老鼠都吃光了,士气低落。这时张巡杀死自己的妾,把她的肉分给将士吃。以此为开端,先以城中妇女为食,食尽,则食老幼,共食三万人。城破时,百姓只剩下四百余人。许多名士纷纷请求表彰张巡,这种意见终于占了上风,张巡被追赠为大都督,立祠祭祀。至于食人一节,李翰在《张巡中丞传》中说,食人是不好的,但既非本意,且"仓黄之罪轻,复兴之功重",--食人过小,守城功大,人无完人,不要求全责备。这便是历代的主流意见。至于杀妾及食人一节,毕竟是不太好的事,连舌长如韩愈者,在给《张中丞传》做的序文中也觉难以为言,干脆略过不提。《新唐书》的传文,也只提杀妾食妾,不提食尽城中妇孺,大概是作者觉得,妾是自家人,杀也罢吃也罢,近于以私奉公,无可厚非。 中国式的道德观是一张价值表,排在高处的,可以压过低处的,如果最高的一条不是"不得以人为手段",那么,有太多的名义,顺手拈来,便可用来杀人。古代杀妻、食子之类的事,代不绝书。杀妾饷军,在张巡之前,便有三国时的臧洪,之后又有金国的乌库哩海罕。汉末有一个叫管秋阳的人,和弟弟及一个同伴,三人出行,粮绝,与弟弟共杀同伴,食而得活。孔融议论说,管秋阳爱先人遗体(自己的身体,先人所遗,爱惜是谓孝),吃同伴不算错,反正这人又不是什么至交好友,那么,不过如"禽兽而能言耳"。--孔融好为偏激之论,但他的主张,用传统的语言,竟难以驳倒。俗谚说"两人不看井,三人不出门",信矣。您想啊,只要两个人一商量,就拥有了多数的名义。鲁迅说翻开历史一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幸好我们还可以在历史中找到另一种议论,如金朝的王若虚,与人论张巡事,人问杀人"为己不可,为国何害",王若虚说:"为己与为国等耳,天下只有一个是。"人又说"图大事者不顾其小",王若虚说:"守城之事小,食人之事大。"其他如王通说的"不以天下易一夫之命",王夫之所说的"无论城之存亡也,无论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袁枚说的残忍的原因纵然不同,残忍总是残忍。正是这些议论,使人读史时仍存一些信心。 清代王士禛,讲过一个鬼故事,说的是张巡妾的后身向张巡的后身索命。值得注意的,是她在故事里说出这样一句话:"君为忠臣,吾有何罪?"读此知人的同情心,虽经千年碾磨,终于不灭。不过纪晓岚又反驳说:"古来忠臣仗节,覆宗族,糜妻子者,不知凡几,使人人索命,天地间无纲常矣。"--一点错也没有,本来就是那样。 明代有一部戏曲,叫《双忠记》,须读此剧,才知如何"仗义杀人"。剧中张巡要杀妾,心中不舍,可见是有情有义的汉子;然后,那位娘子不待张巡开口,自己先猜出来,又免去了张巡的启齿之难。下一步,张巡表示"心凄切,心哽咽,不因王事何忍别",听着倒像是要自杀,他的妾则很知大义地说"臣死君,妾死夫,理所当,情何辜",对这位吃人夫君,不但不埋怨,反而要"今生未了,又结来世缘"。--敢情被吃一回,还不过瘾。许多事情,都如《双忠记》之于张巡事,涂饰一番,便成高节,成大义,成美谈。新文化运动时,大家都骂礼教杀人。其实礼教自己是不杀人的,它只负责劝人甘愿被杀,以及将惨状叙述为妙事耳。顺便说一句,《双忠记》在京剧和粤剧里还在唱,尽管版本不同。 勿语中尉正承恩:严延年 假如一个国家,或一个地区,一个盗贼也没有,岂不是政治清明,社会完美,大同盛世、大大同盛世?假如这么想,你就错了。没有罪恶的社会一旦出现,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作恶的能力被统治者独占了。幸运的是,人类的政治还从未曾达到过这种极致,尽管有许多次都相当地接近。 严延年任河南太守,"野无行盗",庶几太平。他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多杀人。他的朋友看他杀戮太重,写信劝他,他回信说:河南当天下咽喉之地,又承周代余弊,坏人多好人少,怎么不可以痛加铲除?为了树威,他把各县的死囚集中到郡府行刑,血流数里,河南人恐惧战栗,背地里叫他"屠伯"。 西汉的酷吏,往往有立致太平的政声。郅都做济南太守,如狼牧羊,郡内道不拾遗;义纵治南阳,吏民重足一迹,其治定襄,以前的坏蛋都改行做了官府的帮手。王温舒做广平郡的都尉,外地的盗贼不敢过境,及做上河内太守,只用三个月的时间,夜里连狗叫声都听不到;尹赏任长安令,几个月后,本来嚣张的盗贼,死的死,逃的逃,长安顿时安定。其余诸人,大致如此。 酷吏的另一个好名声是清廉。腹诽罪的发明人,酷吏之宗张汤,死后遗财不到五百金;王温舒死后,家产不值五十金。郅都最有廉名,从不收礼,在官不拆私信,常说:既然出来给皇帝做事,家里的事,只好不顾了。 酷吏最大的特点--在我们平民看来,简直就是美德--是和豪强作对。酷吏之祖侯封,便是被吕后用来压制刘氏宗室。宁成也是如此,皇帝委任他做中尉,便是专门让他约束宗室。余如郅都的诛戮济南大姓,行法不避贵戚,权贵都不敢正眼看他;王温舒到广平,一下车便捉捕郡内豪强,连坐至千余家,往往族灭。张汤擅长整治诸侯王,排挫富商,锄灭豪强,也是他的拿手事。 严延年更是如此。他的治术,务在摧折豪强,扶助贫弱。贫弱之人犯了法,他不惜舞文弄法,为他们脱罪;豪门若欺负小民,他同样舞文弄法,必致之于重罪。这一点有些像后代的海瑞,海瑞力不能多杀人,但手段一同汉代的酷吏,其清廉也很像其中的几位。 可惜酷吏的功用,并不是解纾民困。西汉的酷吏,正史中有传的一共十八人,有十二人是汉武帝之臣,不是巧合。中国的帝制起于秦始皇,成于汉武帝,谓之秦三世,亦无不可。帝师李斯的理论之一,是把社会压扁。在他看来,对帝权的威胁,不来自易于胁制的小民,而来自有文才或武勇、有势或有钱的中间阶层,把"五蠹"去掉,天下就安定了。对李斯的五蠹之说,汉武帝去其二而用其三;酷吏或自以为得意,其实他到底在干什么,自己未必清楚,而是简在帝心。 小民从酷吏那里得到的好处,纵有也是暂时的,酷吏能去恶人于一时,却助纵恶之制长命百岁。何况酷吏绝不是秉法之人,如杜周所说,哪里有什么法律,人主的意旨就是律令。酷吏往往善伺上意,便在于此。为酷吏鼓掌的人,需得有把握自己绝无可能犯法,或者犯忌,否则不要抱怨得不到公平的对待。 严延年做官是在汉宣帝时。汉宣帝初政苛察,后来渐渐和缓。酷吏治郡有方,各地曾纷纷模仿,然而不数年间,老百姓更加铤而走险,盗贼蜂起,朝廷无可奈何,重视酷吏的风气,便渐渐止息。--并不是以后没有,只是少用酷吏之目了。 为帝爪牙,换来的名声却不好,皇帝经常要把他们抛掉,来假装好人。西汉酷吏,能善终的没几个。严延年做官时,去汉武帝已有二三十年,前辈的命运,他便视而不见,也有人替他看到。他的母亲来河南探望,看见他杀人,大吃一惊。再三劝阻无效,便告辞说:我可不忍看见自己的儿子被刑戮,我还是赶紧离开,回老家替你预备后事吧。一年多后,严延年果然被朝廷处死。 又严延年治河南时,邻郡的黄霸以宽恕为政,郡中也很太平,连凤凰都给面子,数次光降。不过,什么凤凰于降,以及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之类,都是汉代官场中的套话,当不得真的。菹醢尽处鸾皇飞:李斯 李斯临刑前,对儿子发出著名的感叹:"现在,就是想再与你牵大黄狗,出上蔡东门捉兔子,又哪里还能做得到呢?"李斯本是上蔡小吏,某日见到溷厕和米仓中的老鼠生活不大相同,便有所触,发愿不为厕鼠,力争上游,前往荀子那里学"帝王术"。 顾炎武曾说,性、命、天道这些玄远的事情,孔子很少说,今天的君子则挂在嘴边;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孔子言兹在兹,今天的君子却不大提。春秋时,新士人与政治的结合,尚无常式,进退时时失据,所以孔子要再三申论。后人讨论李斯相秦,一方(如李白)说他得到如此功名,远胜于糟糠不饱的拘儒,另一方(如柳宗元)说他贪利杀身,还不如曳尾于泥中。--出处去就,在今天早已不是问题了,至少不该是问题,但在过去,可是件大事,如何能够出而不至于背义害身,入而不至于辗转沟壑,一直令古人头疼。 且说李斯跟着荀子和春申君,在楚国不得为用,掉头向西,投向六国的对头,新起的强秦。秦国虽强大,尚无文化的自信,也不知如何运用自己的武力。李斯的第一课辅导,便是为秦王立下平诸侯、成帝业的大志。当时关东之士,往投秦国的本来就少,李斯所言又恰中秦王的心事,所以一拍即合,秦王便让李斯主持大计,派辩士与剑客来招募六国名士,能利诱的利诱之,不能的刺杀之。 二十年后秦一统天下,李斯又做了两件大事,第一是力主郡县制,第二是禁止学术,行焚书坑儒之政。--李斯本是中原儒士,荀子的门生,乃禁百家,焚图书,视师道如寇仇,岂不自断后路?说起这一点,宋人通常归罪于荀子主张人性恶,学说本身便不醇。如苏轼说,荀子性格激烈,平时高谈异论,一时口舌之快,足为李斯之激。 其实,荀子的事业本在于将儒学改造为治术,其学说本身便包含权变的后门。且他及春申君的门下来路很杂,李斯所学,未必尽出于荀子,如他的中央集权思想,可能就有一大部分是来自同学韩非。韩非被李斯设法害死,可惜后来焚书不彻底,使我们尚能知道先秦思想的脉络。 李斯是个杰出的人。有点让后人难办的,是如何处理他的双重身份。一面是政治家,一面是士人。他的文才的确非常好,足以配得上他的头脑。鲁迅说"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不过鲁迅又加上一句"由现存者而言",--是啊,别的士人死的死,亡的亡,只剩下他自己了。李斯对同侪的态度,既与他的治国主张相副,又未尝没有固宠之意。在权力盛时,他已生惧意。那时他儿子娶的是公主,女儿嫁的是王子,整日拜谒填室,车骑塞门,李斯叹道:荀老师曾说事不可太盛,物极则衰,不知以后我会怎么收场。 当年李斯西投,除干求功名外,还有一番意思便是实践自己的政治理论。如今志得意满,又不免难继之忧。秦二世时,李斯为了保命,甚至对皇帝说:明主就是要灭仁义,绝辩争,大大方方,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这种议论空前绝后,便是黄皓魏忠贤辈,也从没敢公开这么说。他还运用自己的学识,给这种奇特的主张以详细的论证。但如此阿上,也不能取容于赵高,后来李斯自知难保,索性与赵高反目,硬着头皮说些忠言,自然是想成则全身,不成也博得个身后之名。 后人感叹李斯之死,或说他不懂得功成身退。其实这个道理,李斯何尝不知,只是他一手奠定的格局,已没有那种水滨林下,可为他的退步了。当年商鞅出亡,想找个旅店,店主说:"商君的法令,如果收容没有合法身份的人,坐以同罪。"商鞅只好长叹自己的"为法之弊"。在这一点上,两人的境况真是相似。 另外,不能说是李斯一手将关东卖给秦国。举天下以奉一人,李斯没这么大的本事。六国自己先失了方寸,当年的樽俎之容,会盟之礼,扫地无余,大家尽情攘夺,不知黄雀在后。至于士人阶层,分崩离析,疾走先得,与李斯只有五十步与百步之别。秦政的集体惩罚,实在是这些人有以自召。山厌高而水厌深:曹操谈曾静案时,我曾提到曾静有种迂阔的见识,以为皇帝该文人来做,而不该让"世路上的英雄"来做。其实,"我学中人"是出过一位"皇帝"的。那便是曹操。--或说,曹操并没有做过皇帝啊。是的。不过他无其号而有其实,算得上是无冕皇帝。不管他冤不冤,且按住他来说话。 曹操年轻时喜欢的三件事,是冒险、游戏和狎侮同侪。曹操一家都是老实人,对这么个孩子,想管也管束不住。史称曹操好游侠,那时世家子弟的游侠,不过是些半大孩子胡乱闯祸,惹出事来由家里承当,而对方看在家长的面子上,尽量不和他们计较,往往而成其名。 难怪那时的名士,多不说他好。在他们眼里,曹操既轻躁,还眼尖嘴利。也有说他好的,如桥玄。后来曹操对桥玄感念无已,称"士死知己,怀此无忘"。--曹操大张旗鼓地纪念桥玄,不无对别的品评者含讥带讽之意。 年少时曹操不是好学生。从顿丘令任上罢归后,他老老实实地在家读了几年书。再出来时,已经通经书,明古学,成为"知识分子"了。文士而称孤道寡的,此前有一位隗嚣。只是隗嚣不唯场面小,便是文才,也没有办法和曹操相较。 通常,政治领袖不需要特别优异的才能,不仅不需要,还最好没有。魏晋以下的皇帝都爱摆弄诗文,除了李后主和宋徽宗这两个背运皇帝,也都谈不上高明。后人每以后主和徽宗为玩物丧志之戒,但问题不只在玩物丧志。文才是文士的身基,武略是武士的食源,做皇帝的,如果对这些事太内行,臣下难免要不自安,即所谓"月明星稀"。至于乾隆与臣子争才,那是他没有自知之明,真以为自己的诗写得好,字也写得好。他的臣下,口中唯唯,心里从没觉得皇帝的天才对自己有什么威胁。 曹操的诗才,比著名的"建安七子"还要高。这就有点咄咄逼人了。文人对君主的期待,是以爱好者的身份来做文学的保护者,像曹丕那样。而如曹操,许多事情都哄不住他,实在是有些为难。倒是曹操,可以在那里傲慢地感叹"天下人相知者少"。 不仅如此,曹操还可以利用他的特殊地位,做一些别的皇帝做不好的事情。比如他敢诛孔融,是因为他能估计出如此做的后果,在当时以及在身后。他知道士人的弱点,他知道舆论的构成;他可以借仗他和读书人的关系,他也知道孔融和别的文士集团的关系。他处死杨修后,可以以"圈内人"的身份给杨修的父亲杨彪写信,直言"同此悼楚,亦未必非幸也"。孔杨之死,不会影响帝权与士人的合作,因为曹操自己有一半的身份就是"士",这一身份,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留着。再看别人。嵇康之诛,便导致一大批士人与司马氏不合作。至今,嵇康之死仍然是著名的悲剧,至于孔融,人们多只记得他的"让梨"。 曹操之不称帝,和他的角色有关。"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皇帝果然是该"世路上的英雄"来做,诸葛亮再高明,做梦怕也不曾梦到自己当皇帝。后人每称道诸葛亮的"忠",其实那是--用今天的话说--"敬业",或守本分。曹操自明本志,声称"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其实是真话。 曹操的名声差,一大半是因为他不是皇帝。如果他做了皇帝,李世民就不好说他"有无君之迹",许多人也只好闭嘴了。另一小半原因,则是他以士人的身份掌天下之柄,两边的好处都占到,而才能又高,用朱熹满怀嫉恨的话说,叫"连圣人之法都窃了"。 顺便说一句,《三国演义》是小说,而且是一本极其缺少历史感的历史小说。《三国演义》看得入迷,会染上"纵横家气"。--实际上,这是一种风俗,从铁匠铺的学徒到大学里的教授,往往沾染。他们讲究的是运筹帷幄,撒豆成兵;把天下事运于指掌间来谈,仿佛面前是摆着万国图或地球仪的,所以能视五千年如盘水,二万里如掌泥,捭阖之方圆之,无不顺手。如此论史,"戏剧性"是有了,但也只有"戏剧性"而已,说来说去,还是说书的。--曹操年轻时也是有些纵横家气的,后来日渐其少,建安十年以后,就不大见得着了。 兔角弓射无明鬼:司马相如 汉代"纯文人"中,我最喜欢与最不喜欢的,都是司马相如。他的文才,自不用说;他的性格,大有可爱之处。最有意思的是"当垆卖酒"这一出,迹近无赖,然而无赖得有风度。顺便说一句,当初他勾引卓文君,是看上了卓老太爷的家产,不过结尾圆满,历代不以为乱。 司马相如是成都人,卓家在临邛。他把卓文君拐到成都,等了些日子,不见被迫做了老丈人的卓王孙送来一个大子儿。京剧里有几句词,"老爹爹百般施辣手,他那里皱双眉借酒浇愁。不如回转临邛走,开设酒店在街头",说的就是这一段。他们回到临邛,在卓王孙鼻子前面开了家小酒馆,两人自操贱役,一个卖酒,一个跑堂。卓王孙斗不过他们,只好送上钱财,于是,像童话里说的,王子与公主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司马相如本来也出身富家,花钱谋为郎官,家产荡尽,才出此下策。他是喜好事功的人,看名字便可知道。此番有了经费,不数年,又去做官,因为《子虚》、《游猎》二赋,得到武帝欢心。以后的年头,或宦或否,逍遥自在。若到此也就好了,但他终于肠热难耐,做了那篇《封禅文》。 封禅之说,起于齐国,但当年齐桓公想封禅,管仲谏而止之,不愿意让齐国成为大家伙的眼中钉。按早期的理论,改朝换代后才好封禅,相当于取得天的授权,合法地君临大地。第一位封禅的皇帝是秦始皇,第二位就是汉武帝了。汉武帝很想成为接天贯地的名君,喜事功,好祥瑞,花样百出,心犹未足。司马相如的《封禅文》,可以说马屁拍在了前面。 此前,封禅的事也有儒生提过,但没人能够像司马相如这样,详细而雄辩,力证汉武帝是如此伟大的君主,可以封禅,应该封禅,必须封禅,如不封禅,老天爷一千个不答应,老百姓一万个不答应。有意思的是,司马相如殚思极虑写了这篇雄文,一直藏在家里,待机而售;然而很快生了重病,便在临终前嘱托卓文君,皇帝若派使者来求书,把这一篇送上去吧。 我不喜欢的不是《封禅文》的谄谀,而是谄的方式,--先意承志。帝制下讨生活,不说些奉承话,是不可能的。但把事情想到前面,先主上之忧而忧,后主上之乐而乐,如非心性熟透,何能及此? 日前一个朋友购入一批书,我帮他搬上楼。他养的一条狗,看到我们往家里搬东西,非常兴奋,打滚撒欢,伴以高唱,我想那唱词不过是"我家好兴旺"之类。我觉得奇怪,如果主人搬来牛肉,也或许有它的份,它的高兴,大有道理;但我们搬的是书,它又不识中国字,跟着瞎高兴什么?说不定里边还有本《怎样烧狗肉》呢。 这个就是境界了。当年梁启超骂奴性,云"依赖之外无思想,谄媚之外无笑语,奔走之外无事业,伺候之外无精神",以及"言主人之言,事主人之事"。其实还有更高一层的,为言主人之所难言,事主人之所未事,奴才做到这个份上,才算有成。奴才和奴隶不同,奴隶是不得已而为,想不做而不可得,奴才则其乐陶陶,一日无主,反倒浑身不舒服。--当然,他们并不是没脑子,自甘下贱,而是自有其理由,那便是沈约说的"鼠凭社贵,狐借虎威"。所以古人早有预报,不可以因其柔媚而轻侮之,因为他们一旦遇到批评,立刻就会招来主子,指示对手所在,以及种种可恶当诛之处。 话说回来,司马相如并不是这种人。他是豪迈的人,虽然有些不谨慎,而他的才学,足以掩羞。汉朝人就是不好,也坏不到哪儿去,所以当时的酷吏,在后代便是清官,史、汉《佞幸传》中的人物,如活在千载之外,大可为名臣。至于学不及相如之万一,谄谀则倍之千万的人,更是后世才有的了。韩非子《说难》,讲到若干条揣摩功夫,相如只会一条,叫做"主有私急而强之以公义";他不会的,还多着呢。又总则云"饰其所矜而灭其所耻",司马相如只懂得一点儿"饰之所矜",至于"灭其所耻"的功夫,现在随便找个文化人,都可以做他的老师了。凡忠必愚:冯道 亡国降臣固位难,痴顽老子几朝官; 朝梁暮晋浑闲事,更舍残骸与契丹。 这是一首骂冯道的诗。作者是元朝的"思想家"刘因。 冯道的挨骂,在于他历仕四朝十一主,拿丧君亡国不当一回事儿。但说起来,"梁唐晋汉周,播乱五十秋",一转瞬之五十几年,中原五次易主,如走马灯;便是同一朝里,亦君臣互噬,父子相残,一镇之内,杀帅夺旄,习为常事;各路兵将尽是虎狼之性,称孤道寡者不过沐猴而冠,借《沙家浜》里一句词,叫做"忠在哪里,义在何方"。此时能知些廉耻的,便自谓胜人一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主辱臣死?从后梁的张文蔚、杜晓,到入宋的范质、吕端,一批名声尚好的大臣,都是前朝旧人,岂独冯道为然? 冯道另一挨骂处,是奉使契丹,有汉奸之嫌。不过唐代的华夷之防不像后世那么严,安史乱后,更是严也无从严起。陈寅恪曾论河朔藩镇为"胡化集团";中原五代,更有三代是沙陀人建起来的。石敬瑭父事契丹,固然无耻,但心甘情愿给他人做奴才的,从古代到今天,难道又少了?石敬瑭不过是"皇帝",当天下之重,格外地没面子而已。将燕云十六州割给契丹,遗患二百年,罪过不小,但他自己就是沙陀人,"汉奸"两字,用在他身上,原本不伦不类。冯道虽是汉人,立身沙陀人之朝,又当极废州裂之季,责他以"民族大义",是以后世人之所见,责前人之所不见。他在契丹的言语,"哄洋鬼子"而已,"弱国无外交"而已;脸皮厚是真的,但脸皮不能如此之厚,他也不用去了。 冯道不以谄媚事人,而能取容于四朝,可见这个人是很滑头的。逢大事则依违两可,不得罪武人,不预废立,这大概就是他的自全之道。冯道善持大体,若说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倒也看不出来。有个人嘲笑他,如果走得快了,怀里一定会掉出兔园策来,他也不以为愧。他的好处是心胸开阔能容人,得罪他的人,他并不报复。诗人杜荀鹤的才能倒高,但刚在朱温那里得宠,便在家中气冲冲地掰着手指头,算计都有谁得罪过自己,准备尽杀之。这等倾险之徒,不如冯道这样的庸人远甚。 五代兵连祸结,黎民深被荼毒,当此之时,忠为下,仁为上。冯道慈悲为怀,活人无数,然而他的口碑居然还不如史弘肇之流的"好汉",这只能说是老百姓做刍狗做惯了。史弘肇这种人,不逢其会,杀猪屠狗而已。但人如草芥之时,必有视人如草芥者出,选对主子,多杀人,便可为英雄。史上名气最大的,不是大凶大恶之人,就是大仁大善之人,说明社会出了毛病,不是纵人为恶,就是逼人去做常人所难之事。如冯道者,一平常人耳,以其平常混世界,也以其平常挨人骂。 《宋史》批评五代臣子视事君犹如拿钱干活儿,改朝易姓,就像换个东家,一拍两散,--便该如此!司马光骂冯道为奸臣之尤,理由是冯道"求生害仁"。--在司马光的头脑中,"忠"与"仁"已经分不清了。汉代起,忠的地位上升,成为伦常之首。以忠君为大节,把它像草标一样插在头顶上,倒忘了孔子的仁,孟子的义。只知吠非其主,不问善恶是非。这倒省心,最不堪时,至多落顶"愚忠"的帽子--愚忠愚忠,好像还有什么不愚的忠。其实哪里有呢?凡忠必愚。 评说人物,古人也说"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问题是,什么是大,什么是小?以忠为大,则义为小;以节为上,则仁为下。在司马光、欧阳修看来,冯道所做的善事,只是"小善"--如他的廉俭,如他念诵聂夷中的《伤田家诗》来感悟李嗣源,如他劝耶律德光不事杀掠,如他救下违反买卖牛皮禁令的二十人;如武将把抢来的妇女送给他,他置之别室,访得其家送回去;及随辽北上到恒山,见到被辽兵俘掠的士女,掏钱赎出,设法送归乡里。--在忠字当头的史学家眼里,大节既亏,这些小善也就无足道了。 五代的惨剧,本可换回些出息的。但宋儒纷纷而出,把观念的旧山河收拾起来,重入轮回。此后纷纷攘攘,不出矩。至明亡,才有人认真地琢磨些事情。但--仍以冯道为例--无论是王夫之,还是顾炎武、黄宗羲,都以冯道为小人,批评誉冯道为"吏隐"的李贽为邪妄。在三人者,身为胜国遗老,自然要痛骂不忠之人,好像大家都来做忠臣节士,便有万年不倒的王朝了。见王朝而不见国,见国而不见民,见民而不见人,此其所以翻遍坟典,拍破脑袋,也想不出出路者也。鸟畏霜威不敢栖:包拯 读包拯事,总有几个疑惑。一是他为什么鲜有朋友;二是他弹劾张方平的上疏为什么没有流传下来;三是他为什么不笑。 宋仁宗时,海内无大事,士大夫乐享太平,诗酒往来十分稠密,我们看当时的名臣,无不留下这方面的丰富记录,唯独包公,其个人生活,几乎没有指爪可寻。史书里记他平生不写私人信件,没什么朋友,与亲戚也不往来(如果鞭打有违法行为的表舅不算"往来"的话)。他流传下的文字,有早年的一首短诗,晚年一篇家训,其余全是奏议。 包公的人格很了不起,是刚严峭直的典范。他从头到脚找不出一丝毛病;政治上所有言行,皆出公心;私德也修饬得一无破绽,似乎就从没有处过暗室,不曾道过中冓之言。里里外外立于不败之地。 但从常识可知,人是不可能这样完美的。道德的意义,不在于"灭人欲",而在于克制一部分欲望,使个人行为与社会相平衡。有德者是道德冲突的胜利者,而如包公,竟似毫无道德冲突。《铡包勉》里的包公,有一番公私交战,但只是戏文,史上并没有这种可欢欣的记载。北宋时唐风未灭,人们还算开朗,不大遮头护尾,所以那些文人兼官员,虽栖宿不同,心事大略可知。包公是个大大的例外。欧阳修疏论包拯之接受三司使的任命,说道:"心中藏于中,而人所不见;迹者示于外,而天下共瞻。"他是说人心隔肚皮,评价一个人,可信赖的还是他的作为。不过,如果得不到情感的线索,一个人的作为,或为迷雾所隐,或为光芒所掩,也会含糊起来呢。 欧阳修的批评,源于包拯连劾张方平与宋祁。宋祁即有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人称"红杏尚书"者。包拯抨击宋祁的理由,是他知成都时多游宴,蜀人不满他的奢侈。比起哥哥宋庠(此前包拯曾弹劾过宋庠)来,宋祁确实生活铺张。但当时文官游宴成风,若以此为罪,朝廷要空去一大半了。何况宋祁在蜀每晚宴罢,还燃烛展纸,干起正事,远近的人看见灯光,都知道这是宋先生在修唐书。他死后,成都数千人哭于祠,似乎名声也不很坏。 另一位被包拯攻去的是张方平。此人天性豪迈,颇有才干,见识在当时别具一格,只是一生未得伸展。当时京城某人拍卖家产,时任三司使的张方平购得一处房屋。包拯立加弹劾,说他"无廉耻,不可居大位"。张方平确实不谨慎,但只凭这一点,似乎不足以立"无耻"之论,据司马光后来说,包疏检举张方平的不端事迹,还有不少条状。但这么一篇重要的上疏,在世传的包公奏议中,竟不见踪影。清朝有人猜测是包公子孙不愿意以示后人因而削去,毫无根据。但不得见此奏原文,总有些遗憾。 碰巧的是,张方平和宋家兄弟那时都与吕夷简不和,而包拯受过吕夷简的提拔。要是能从中寻出一丝足迹,我不觉得包公形象会受多大损害,相反,倒还觉得亲切些--人都有个三亲六故。但没有,无论前后,包拯的议论没有半分私情的把柄,无不堂堂正正。 包公的心事不为人知,是否应归罪文献失传呢?宋人话痨最多,记述成风,可惜在如海的文集中,对包拯的记录,少之又少。如王安石,和包拯一同受过欧阳修的荐举,还曾是上下级,多少总有过从,但整部临川集,竟无一字提及包拯。别人那里也大抵如此。幸好有位吴奎,和包拯亲密,给他撰过墓志铭;另一位张田,自称门下,给奏议结集。若无这两人,包公的形象,便只剩元杂剧中的了。我猜测当时多数人的心理或许是这样:对包拯,说他不好,实在说不出,说他好,又不情愿。人至清则无徒,此之谓也。 最奇异的,是包拯不笑。当时流传的一句话:"包公笑,黄河清。"--包公一笑,比黄河变清还难得。史籍未曾记载包拯有过类似面部神经麻痹之类的疾病,我们也无由推断他是个内心麻痹的人。但不管为什么,一个不会笑的人,无论多么多么值得敬佩,也很少有人会喜欢有这样的一位同僚,这样一位邻居,或这样一位表外甥。 元代名臣王恽夜宿开封府署,曾撰一绝云: 拂拭残碑览德辉,千年包范见留题; 惊鸟绕匝中庭柏,犹畏霜威不敢栖。 有女莫嫁海主事:海瑞古代名气最大的三个直臣中,汉代的汲黯可爱,宋代的包拯可畏,明代的海瑞可叹。 上回曾说到包公廉隅,令人凛凛,尚在人情之常;海瑞的性格,每有常情不能度者。当初海主事骂皇帝获罪,逮下锦衣卫狱,第一个上疏论救的,是户部司务何以尚。为这件事,何以尚挨了一百廷杖,也入诏狱,日夜拷问。若干年后,海瑞出任南京吏部右侍郎,何以尚是郎中,正是属下。二人相会,海瑞待以长官接见下属之礼。何以尚说,若论官位,是该如此,但你我当年一场交情,就不能以客礼相待吗?海瑞坚持不肯。何以尚大怒,拂袖而去,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这辈子是不要见你了。 我少时也喜慕非常之举,直到长大,读过些历史和大人物的传记,才踌躇起来,--人可以将最美好的东西献于社会,却将黑暗的一面留给自己的家人和密友。有的人留给我们的文明史伟大的财产,却让他身边的人万分痛苦。如何评价这样一些人?也许只好让土归于土,水归于水,该感激的感激,该斥责的斥责。说到这一点,保罗·约翰森的《知识分子》,虽嫌未掩悻悻之色,还是值得推荐的。 海瑞极端厌恶乡愿。乡愿知善而不能尽从,知恶而不能尽去,与俗浮沉。说起来,普通人都有这个弱点,只是程度不同。所以海瑞满眼都是缺少道德勇气的乡愿,"举朝之士皆妇人"。在他自己这一方面,交战于胸中的不是善恶--善恶对他已不是问题--而是"正道与乡愿"。克制自己心中任何妥协的想法,对人对己不留情面,我们不知道海瑞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确实做到了。 他曾有个五岁的女儿。有一天,海瑞见她拿块饼子在吃,问起来,是家中的仆人给她的。海瑞十分愤怒,说,你是女子,怎么可以从男仆手中拿东西吃?简直不像我的女儿。你要是能知耻而饿死,才是我的女儿。这个五岁的小女孩,哭啼起来,再不肯吃饭,七天后真的饿死了。 海瑞是历史上最有名的清官,刚直激烈,终始一致。但每次有人对我说起他的好,我一边同意,一边难免要想:去对他的女儿说吧。 与海瑞同时的文人王世贞曾诗论海瑞"胸中无黑白,止有径寸丹"。他是在批评海瑞执法,不论事之是非曲直,只凭胸中一团正气。原来正气不能取代一切,若不格以事理,便成蹈空。海瑞巡抚应天时的事迹流传最广,不多述,只说他事事偏袒弱小,不但未奏颠覆之功,反倒弄出些奇奇怪怪的效果。在海瑞这边,只要紧握高尚的动机,便问心无愧,在受治者那里,又难免有别的感受。 在汉代,清官每入酷吏传。海瑞在任上没做过什么残酷的事,虽衙门前总有枷号的人,但并不算出格,虽建议恢复朱元璋的严刑酷法,也只是说说,未得施行。他的意志可尽行的地方,是他的家庭,如果不算他母亲对他的控制。这位母亲也是非常之人,青年守寡,便把"全部心血倾注在儿子身上",同处一室,日夜督问。 按我们的常识,被人倾注以全部心血,是很不舒服的事。不过海瑞是孝子。头两位妻子,与婆婆不和,都被休掉,其中的潘氏,过门不到一个月,便被逐出。第三位夫人在家最久,最后与一妾先后自杀。时人非议海瑞的,一是矫激,二是迂阔,第三便是"薄于闺阁"。家事不好妄说,但无论如何,这不像一个幸福家庭。 海瑞胸中的径寸丹心是什么?对弱者的同情心?从他的政令来看,似乎是的,因为他断起案来,总是站在弱者的立场上,但联系到其他方面,又未必然,因为很难想像一种广泛的感情会丰于彼而吝于此。看来那是一种抽象的正义,圣化的政治理想,强烈到可以克制正常的情感,而不是养成与丰富之。其实圣人哪里又是这样的呢?还记得孔子不与暴虎冯河,并厌恶果敢而窒者吗? 我本来相当厌恶《大学》里修齐治平这一套,近年渐渐觉得它不是毫无道理。修身齐家为先,治国平天下为后。没有一种借口可以使人问心无愧地抛亲弃友,尽管曾有许多强人取得过相反的成功,对他们来说,亲密的人,不过是些可以在必要时牺牲而又不引起非议的人--不但不引起非议,还经常为人啧啧赞叹呢。 谁令忠孝两难全:赵苞 赵苞是东汉末年的辽西太守。就职的第二年,派人把母亲和妻儿接到任上来。路过柳城(在今天的朝阳县),遇上鲜卑人入塞钞掠,赵苞的母亲和妻儿被劫。鲜卑人便把她们当作人质,来进攻郡城。赵苞率兵接战,鲜卑人把他的母亲推到阵前。--这时,赵苞该怎么办? 在汉代,这个问题的意义与在今天很不同。今天的读者或许会要联想到"恐怖主义"或"民族大义"之类,但这两样,在那时都不存在。而重要的,是母亲被劫一事。古代,"孝"在价值观中的地位数一数二,陷父母于危境,甚至死亡,是不能考虑的事情。 类似的难题经常发生,尽管不都如赵苞的处境那样极端。君权与父权,忠与孝,家与国,难道是天生的冤家?楚国直躬的父亲偷别人的羊,直躬去告发。孔子认为这样不是正直,而"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才算正直。强调君权的韩非子不同意孔子,他还看到了孝与忠的不可调和,说"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而"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后世则有人说,在家为慈父孝子,在国必为贪官污吏,--你把公家的东西都搬到家里来,算不算一种孝顺呢?该怎样协调这些关系? 在春秋时代,家是高于国的。著名的管仲,一打仗就当逃兵,这样的行为也能得到原谅,因为,按鲍叔的解释,管仲不是胆怯,而是家有老母。伍子胥过昭关,借吴兵以伐父母之邦,来报私仇,当时的人觉得他是正当的,司马迁还赞扬他"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 秦汉以后,天平越来越往君权的方向倾斜。"忠"的概念发生了变化。以前,"忠"的意义广泛,后来只指对皇帝及其家族的忠诚;以前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包含双方的义务关系,后来变成单向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孝呢?汉人编了一本《孝经》,在里面,什么都成了孝,"孝者所以事君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这本书应该叫《忠经》才对。同样是汉人编的《礼记》,讲打仗不勇敢就是不孝。打仗勇敢固然很好,但这和孝有什么关系?--这是汉人在设法模糊忠与孝的冲突。 但这种冲突毕竟没办法给全抹掉。一方面,君主的统治是仿照父权建立起来的,把父权否认光了,君权何所依傍?另一方面,个人生活,家庭关系,都是如此强大的事实,怎能视而不见?所以赵苞的处境,依然没有一种两全的出路。刘邦说"幸分我一杯羹",在汉代给吹捧为"不以父命废王命"。但刘邦是皇帝,赵苞不是,怎么敢那么说? 宋代的哲学家程颐,给赵苞出了个主意,说他可以先辞掉辽西太守,再以私人身份去鲜卑人那里赎回母亲。这个主意在实际中全不可行,而且也没有触到问题的实质。--不妨看另一个更鲜明的命题:假设君王与父亲都得了一种重病,而只有一丸药,只能救一人,那么,该救谁呢? 这个问题是曹丕提出来的。程颐肯定知道这个命题,但没有回答过。 忠孝冲突,揪扯了好几千年。孝,以及与之对应的宗法结构,是古代唯一能平衡中央集权的东西,但当君权越来越强大,"忠"越来越被强调时,与之颉颃的"孝",也越来越添进些可怕的内容,--割大腿肉来给父母治病,这样的人,到唐代已至少有三十多位,到后世则更有刺心截肠、剔肝抠眼等等,十分恐怖。为什么会走到这样的极端? 也许问题不在于"忠""孝"这些范畴本身,而在于缺少一种普遍的正义观,高于具体人际关系的价值。前面我只说"家国"、"忠孝"、"君父",一直不曾说"公私",就是因为古代几乎没有我们今天愿意称之为"公"的结构,家也是私,国也是私,--是的,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统治者的私有之物(在这个意义上,古代的皇帝都是僭主)。我们可以说"古代社会",但得意识到那种"社会"并无清楚的边际,也无自己的价值体系。那种社会没有管理,像个战场,任由强者逐鹿,也任由"忠""孝"之类的狭念像野兽一样不受羁束地驰骋冲突。 最后,赵苞选择了忠。他的母亲被杀。下葬后,赵苞也呕血而死。他实在是没有别的出路。 得天下者得民心:朱元璋 古代,帝王得天下,总要说上膺天命,下餍民心,而非智竞力争而来。天命如何,人不知鬼不觉,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了;至于民心,似乎是有些准儿的事,所以不但帝王借此来合成王朝的合法性,老百姓也跟腔学调,拿它来增加自己的幸福感:瞧啊,我就是天视天听的民!我就是载舟覆舟的水!还有格言:"得民心者得天下"--很动听,然而可惜,是句谎言。 一天,朱元璋微服出行,走到三山街,在一个老太太门口歇脚。听说老太太是苏州人,便问张士诚在苏州如何。老太太说,张士诚不战而降,苏州人不受兵戈之苦,很感念他的恩德。第二天朱元璋在朝中发牢骚:京师十万人,怎么没有一个人能像这个老太太,背地里说我的好? 张士诚为人宽厚,比朱元璋更得人心,但得天下的不是他。朱元璋起兵后行"寨粮"、"检括",与剽掠无异,却能得天下。他高兴地说:"大明日出照天下,五湖四海暖融融。"这位弥赛亚,对民心很可能别有自己的见解。比如,他或许已觉察到民心和民意是两回事。曾有十三人因为说"朝廷法度厉害",全家成年男子都被处死,妇女流放;他的一条有名的榜令,是禁止人"不思朝廷凡事自有公论,但不满所欲,便生议论,捏写匿名文书,贴在街巷墙壁",违者全家处死。--管不了你的心,还管不了你的嘴呀?未得表露的民心,总没什么大用。 史书里总有许多材料,证明开国皇帝得民心以得天下,亡国皇帝反之。那些都是剪裁涂饰过的。朱元璋自己认为元朝之亡,在于纲纪废弛。"胡元以宽而失,朕收平中国,非猛不可。"他治道的中心是使民战栗,而对民心,则是半信半疑。明确提出"得民心者得天下"命题的是孟子。朱元璋下令把《孟子》中不顺耳的话都删掉,其中便包括所有对"民心"的讨论。若全信民心论,他不敢删《孟子》;若全不信,他不必删《孟子》。 流传有许多朱元璋治吏的故事,身受吏治之苦的平民听着很满足。不妨再看看他的治民-- 朱元璋畏惧无业游民。《大诰》里明明白白地写着"逸夫处死"。榜文则说,百姓都要就业,外出要知道本人下落,到哪里去,去做什么;人们互相监督,若有人远行不知下落,或日久不回,里甲邻居不告发的,一律充军。另一条是规定看病的、算卦的,都只能在本地行业,不许远游。 按他的榜令,对说谎的人、通奸者和骗子小偷的处罚都是死刑(曾有人偷卖草束,被凌迟处死)。自以为道德无瑕的人,说不定会为此欢呼呢。但你一旦认可了这种任意处置的权力,就不要再抱怨这种权力干涉到你的生活。 比如,同姓结婚的,处死;私改名姓的,处死。违反官定的服式,穿"半截靴"的,处死;违反官定的发型,孩子剃"一搭头"的,阉割。你要喝酒吗?有"乡饮酒礼",犯者打五十,甚至充军。你要听戏吗?只许演"义夫节妇,孝子贤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别的不但不能演,连戏本子也不能看,"敢有收藏者,全家杀了"。 还有呢。民间的医生,只能称医士、医者,不能称大夫、郎中。梳头人只许称"梳篦人",或称"整容",不许称待诏。万一叫错了呢?"治以重罪"。又军人子弟只许演习弓马,否则便是不务正业,学唱的,割舌;下棋的,断手;踢球的,卸脚;做买卖的,充军。要是吹箫呢?"连上唇连鼻尖割了",看你拿什么吹。 除非明朝人是很特别的一种人民,否则无法想像,这样一位皇帝,这样一种统治,会得什么"民心"。 但在民间,朱皇帝的口碑竟还不错,尤其是与他的为人相比。这已不是"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所能解释的了。王朝自马背上得来,得民心不如得士心,得士心不如得军心。"都很狡猾"的士人,一开始或要闹点别扭,迟早要加入新朝以自保。士是民的精神领袖,还是其传记作者。士心一旦收揽,民心也就粗定了。 在底层,个体的人心与整体的民心已有很大的区别,而且,提出民心论的先贤,假设的是处于理想状态中的民人。这种状态,自秦汉以后,怎么可能接近呢?百姓在精神上早被征服,这时再谈什么民心向背,不过是拿幻象来自我娱悦罢了。 朱元璋得到了民心。明朝也得到了,而且靠着士人的越俎代庖,享祚近三百年。看来,"得民心者得天下"虽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但有比它更有道理,也更合实情的一句话,便是"得天下者得民心"。此一时彼一时:袁崇焕、李陵近日脑子乱。眼睛读袁崇焕事,心里总想起李陵。 汉朝人毕竟是汉朝人。李陵投北,明里暗里,仍有替他辩护的人。汉武杀了李陵全家,他不肯回来。但我有时想,如果他回来,且不免于弃市,那么,长安的市民,会有什么反应? 帝制下人民的生活,常受到君主个人事务的影响。鲁酒薄而邯郸围;先是因为武帝对一个女人的爱情,或者说怀念,大宛国就倒了霉。仗打完了,李广利得到海西侯的爵位,而没得到名誉;在朝中没人敢批评皇帝的行为,私下里则物议沸然。同李广利带回来的战利品相比,中国付出的代价太高了。但武帝是这样一种人,批评恰使其更加刚愎,李广利回来两年后,武帝又给他指挥战争的机会,以为他在同大宛国的战事中攒够了军事经验,总不会再出丑。 因为没有显而易见的作战对象,汉人的宿敌匈奴便被挑中了。公元前九十九年开始的一连串对匈奴的用兵,至少在军事上是意义不明的。在这次战争中,李陵像个牺牲品。除战争性质有些特别,李陵获得广泛同情的另个原因,是汉朝人的气质,与后代人不同。汉人也常"替天行怒"。王莽悬首宛市,百姓在下面用石头掷,甚至把他的舌头切开分吃。董卓之诛,长安人欢忭之余,给他肚子插上灯芯。不过这些事发生在乱世。平时,汉朝人不很容易群而暴起。 "明奸"的待遇显然不如"汉奸"。袁崇焕的凌迟,在京师大快人心。去西市的路上,观者如堵,无不咬牙切齿,或者说磨牙磋齿。刽子手从袁身上割下肉来,百姓涌上去抢。刽子手赶之不退,且看出是笔生意,便拿来卖钱。老话虽常说"千刀万剐",真执行起来,刽子手何尝有那些耐心?但这一回有好生意,事情就不同了。袁崇焕的肉据说卖至一两银子一块;当年刘瑾之诛,仇家买他的肉,也不过一文钱一块。 我忘了提什么事情?北京受过两次大的威胁,一次是土木之变,一次是直接导致袁崇焕被处死的己巳之变。前后差一百八十年,明人的信心消磨光了。建州兵的声势尚不如瓦剌,给京师人的惊吓则远超前者;这便是壮夫和病人的不同,青年和老年的不同。带着不祥的预感,京师人扑向袁崇焕,名曰纾愤,何尝不是在祓除心里的恐惧。 如果这些人活得久,能赶上知道袁崇焕是冤枉的,也不会有什么内疚。他们会认为受骗或骗人的是皇帝,而不是他们,他们是在做一件正义的事。道德下降的第一个迹象,就是不关心事实,毕竟,特别在帝制时代,小小百姓,有多少信息来源呢?便在今天,辨别真相,也是累人的事。容易的办法,还是把自己从这一负担解脱,让别人来告诉我谁是"坏人",我只负责吃掉他。 说回到李陵。那年汉历九月,李陵带领他的五千步兵,从居延出发向北,穿过寒冷的戈壁和干枯的草原,取道阿尔泰山和戈壁之间的平川,一个月后来到杭爱山脉南面的浚稽山。在等待指令的日子里,周围的危险日渐浓重。浚稽山接近匈奴人的腹地,汉军的出现不可能被忽视。终于有一天,对面山梁上闪耀起兵器的光芒,且鞮侯单于亲率的三万骑兵出现在五千汉军面前。 幸运的李陵。有此一战,负亦可以免于人言了。到了袁崇焕时代,中原人和北方民族间的关系,早不像健壮的汉朝人和匈奴人之间那样;人们的性情变了,战争的攻守也不一样。李陵和袁崇焕几乎没什么可比较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会让我由此而联想及彼。 还要说的是,当年武帝发兵,找的理由是开国皇帝刘邦曾被匈奴人围困于平城这件陈年旧事,并引《春秋》复九世之仇的今文经义为支持,看起来是再无其他道理好讲--除了他对武功无休止的爱好,以及对李广利的眷顾,这两点他虽不必隐瞒,却也不便形诸正式的文告。 汉地的农民并不想迁移到草原上,朝野对匈奴人的土地都没有兴趣。一劳永逸地消灭匈奴人是不可能的;把他们从汉国的北方彻底驱逐,同样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明智的,因为这片草原又将被别的部落所填充,而那完全可能是一个即使不更强大,也至少是一个没有像匈奴人那样领教过汉国的军事能力的部落,然后一切又得从头开始。 人心惟危地域的话题,有时是危险的,有时是有趣的,尽管任何时候都是无聊的。肆口批评其他地方的人,既排遣心中多余的恶意,又可取悦自己的族群,自古是人们喜欢的娱乐。在普通的时代,在普通的性格中间,它多半无伤大雅,只要机智的成分,远超愤怒或仇恨。 但对有些人来说,什么事情都会演成让人诧异的形态。明代中叶的大臣焦芳,对江西人的愤怒,几至常情难以测度。焦芳因为党附太监刘瑾,在明代的名声很不好。其实,他的劣迹并不丰富,只是性格褊急狭隘,每生一点恨意,便存在心里任其酝酿。他日常专以说江西人的坏话为乐,曾裁减江西的乡试名额,主修孝宗实录,则对江西籍的大臣任意丑诋,还举前朝名臣如王安石、吴澄的例子,说他们败乱国政,结论是不能"滥用江西人"。 通常以为,焦芳受过江西籍阁臣的气,故移怒于全省。但官场中的摩擦,本是顶普通的事情,何至如此?此人大概与人交往有一点障碍,积累下许多怨恨,江西云云,不过适得其会,易于发泄耳。明代人原本喜欢说江西人的坏话,《金瓶梅》中有段对话,一位说,那人这么蹊跷,肯定是江西人;另一位说,他虽然确是江西人,但并不蹊跷,--可见江西人常给戴上"蹊跷"的帽子。 那时江西人善做生意,在农业社会,这已足够成为嫉恨的理由了。远在更古的时候,齐地的人因为长于经商,屡被各地的人攻击。楚王曾当着晏子的面讽刺齐人善盗,悻悻之意,溢于言外;直到南北朝的时候,仍有人詈骂齐地风俗浅薄,专慕荣利,给齐地士子起外号叫"慕势诸郎",甚至流传一个"怀砖"的故事,说太守初上任,齐地的百姓怀里揣着一块砖来磕头奉承(砖触地会很响),等到太守卸任,又怀砖而来,这次是来砸他。这种故事,一听就是编排的。 明代一位首辅李贤,说江西人把河南人的钱都弄光了。另一个叫王士性的人,说江西商人善做无本生意,"张空拳以笼百物,虚往实归",意思相当于今天人们说的"空手套白狼"。农业社会对商人的最初反应,便是如此。焦芳敢和江西全省的人作对,因时乘便罢了。只是他的心理实在问题不小,余怒未了,又把整体的南方人骂在一起。在朝中每次罢退一位南方人,就欣欣自喜,高兴上老半天。 南北之争是老话头。元明之后,这一争论本来已近平复。热闹的时候是在北宋,太祖赵匡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明令不得用南人为宰相。这一离奇的政策施行了两朝,直到宋真宗时王钦若入相,才告终结。但那时分歧仍然存在,有名的寇准,便一直排挤南人。他试图压抑晏殊,理由只是晏殊是江西人;又曾在真宗面前敲边鼓,挤掉了一位南方人当状元的机会,下朝后洋洋得意地说:"又为北方人争得一状元。"北宋前期,北方状元二十四人,南方状元七人,便有地域歧视的成分在,而不能据此认为那时北方人的书念得更好。 寇准的洋洋得意,与焦芳的欣欣自喜,是很不一样的笑容。宋人平和,南北之纷纭从未构成祸端,或引出激烈可骇的言论。后来,大家一古脑儿跑到江南避难,更是不要提了。真正的南北之争,出在东晋至隋这么一个长长的时代里,因其牵扯了政权、文化、士族、民族诸多方面,利益相涉,表现得格外激烈。 一次著名的辩论,发生在公元五二九年。主辩的双方,一是南梁的使臣陈庆之,一是北魏的大夫杨元慎。陈庆之在酒席间说到北方是蛮夷猾夏,正统还是在南方政权,引出杨元慎一大篇演说。杨元慎第一攻击南方的风土,说那里气候潮湿,多生虫蚊,人皆断发文身,舟行水息;第二攻击南方的口音;第三攻击南方的政治,举刘劭、山阴公主等为例,以证其荒暴。 在我们今天看来,这些主张都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