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阳光照射在朴素的深咖啡色墙面上,透过成了半透明镜的窗子,隐约可见一排排亮着的日光灯。若槻到附近一家对昭和公司定点供应的日本点心店买了问候顾客的点心盒。根据投诉的情况,点心盒的大小不同,这次用最小的该可以了。乘阪急电车走一站到四条大宫,在那里换乘京福电铁的岚山线。在京都,十多年前,以妨碍交通的理由取消了市内电车,但有部分线路与一般道路相连的京福电铁或叡山电铁,则至今仍为市民所用。若槻刚人大学时,就知道京福的“福”指“福井”,记得曾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并不存在京都至福井县的线路。然而,暑假到福井一游,才知道福井这边也行走着京福电铁,疑问顿释。有朝一日将现有京都和福井各自的线路连接起来,似乎是经营者的宏愿吧。一辆孤零零的旧电车,从宽敞的道路钻人小巷般的区域,几乎是擦着屋檐和绿篱行走。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若槻心中不知为何增添了不安的感觉。三条口、山之内、蚕社……极具京都特色的站名一个接一个。一过以电影村而闻名的太秦,接下来是北野线岔口的“帷子辻”站。当播音报出站名时,若槻突然产生了极不吉利的感觉。为什么?他一边看站牌一边想,发觉从“帷子”一词联想到给死者穿的经帷子(麻衣。)。和将天花板的木纹看成幽灵一样,情绪不安时常有这种现象。然而,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变得如此神经质。像葛西说的,这回并不是多么严重的投诉啊。终点岚山的前一站:是位于JR(JR:Japan Railways,日本铁路的缩写。)山阳本线的嵯峨站旁的“嵯峨站前”——一个好谦卑的站名。菰田的住所,从这里步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那一带似乎自古以来住有不少殷实人家。古色古香的竹栅栏里面,时时显露出富豪车或奔驰车亮晃晃的车身。若槻一手拿着住宅地图的复印件,沿着大弯道走,过了一家有树篱的显赫人家,对面出现一所似已半朽的黑黑的房子。那一瞬间,若槻的心脏不知何故“咚咚”地惊跳起来。从位置上看,应该就是这所房子了。房子看上去朽坏严重,占地却颇广。黑色的木板栅栏里面的庭园里,传出几只小狗的吠声。只有门像是新造的,但却是与周围人家不相称的便宜货。确认一下门牌,是“菰田”。没错。若槻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按了内部通话器的开关。等了一会儿,未见人来应门。再按一次,并喊了一声“打扰啦”。但除了小狗的叫声之外,没有任何反应。若槻突然感觉到背后的动静,回头望去。对门人家的门扉处,有一个中年妇女在窥探这边的情形。似乎是那家人家的主妇。那女人见若槻以目致意,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若槻走近两三步,那女人“砰”地关上了门,菰田家的事也就无从打听了。房子的外观莫各地让人感到厌恶。加上对门女人的奇特态度,若槻得出一个菰田家为邻居所孤立的印象。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葛西虽然说了“请你现在跑一趟”,自己却忘了问是与对方怎么约定的。说来或许是听错了,产生了什么误解,葛西不是说,菰田说话唠唠叨叨,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吗?算了,家里没人的话也就没有办法了。一般情况下,他会设法尽量在那一天里与对方见面,惟有今天不同。若槻为一种无论如何尽早一刻离开的情绪所驱动。他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很久以前也曾有过同样的感觉。那应是刚上初中的时候。时间是4月或5月。他到新结识的朋友家去玩,练习投球接球。最初彼此投简单的球,不久就玩起花样,比试起旋转球来。当然也没有多大变化,但朋友投了旋转的一球,在若槻的皮手套上一弹,飞向了另一个方向。若槻追赶着在斜坡上一蹦一跳缓缓滚动的小球,进入了一条没有人的奇特的小巷。左边是个仓库,右边是朽掉半边的废屋。小巷往前三十米被堵死了。尽头处是木框上钉塑料波纹板的围墙。它的外面,应该是私营铁道线路,他就是搭乘这条线路的车到这儿来的。奇妙的是,从线路对面的建筑物上,正好能看到和这边道路大致相同的空隙。说不定,那边也是同样堵死的小巷。小球滚落小巷中的电线杆柱基里。若槻走近一步要去取出小球的瞬间,忽然不寒而栗。不知何时,他的目光固定在死巷尽头空无一物的地方。那廉价的波纹塑料板,他觉得那外面有什么东西。异样的感觉令他脖颈上汗毛倒竖。他悄悄一伸手拾起小球,一溜烟逃离那个地方。不知为何,他认定在那地方待久了一定没有好事。他感到去追球并拾回球所花的时间很漫长,但实际上不过三十秒左右而已。后来他向朋友打听那条小巷。朋友说那里是个封闭的岔道口,封掉的原因不明,似乎是因每年这里事故频仍,无法容忍的居民委员会与电铁公司协商之后,从两侧将小路封闭了。他乘坐回程电车时再次通过那里。仔细观察,薄薄的围墙内侧,果然留有横道栏杆的残迹,一晃而过……若槻蓦地从回想中返过神来。此刻头脑中鸣响着明白无误的警告:尽快离开此地!类似焦灼的不快感觉催逼着他。缓缓退后,正要迈步返回的若槻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从他来路走来的人。身穿沾了油污的工作服的中年男子,径直向若槻走近来。此人身高与若槻相仿,但身板单薄,手足干瘦,显得体质贫弱。他额头已秃,但年龄不见得有那么大。大而黑亮的双眼像凝视什么东西似的,一动不动。嘴巴小得使整张脸失去了均衡,还浮现着一种不可理喻的嗤笑。若槻看着这个人,被一种后悔之情攫住。“您是哪一位?”那男人问道。也许因为不常说话,发音有点含混。正如葛西说的,很难听清。“我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的若槻。是菰田先生吗?刚才您给我们来过电话。”“噢噢,有这回事。家里……什么人也没有?”“对,好像没有人。”“奇怪呀……”那男人从工作服兜里取出钥匙。不知何故,他只有左手戴着白线手套。男人开门人内,若槻只好无奈地跟在后面。似乎是听见了男人回家的动静,几只小狗从庭园跑过来。是茶褐色的茶犬(日本一种竖耳卷尾小狗。),垂耳的白色杂交种,带着可怜眼神的长身黑犬……似乎都是随处捡来的丧家之犬。男人蹲下挨只抱抱小狗,用脸颊亲亲它们。“哎,贤太,寂寞吗?想爸爸了吗?好啦好啦。喂,淳子,你也到这边来。”与其说是宠狗,他更像是在宠自己的孩子。男人一门心思招呼他的狗,仿佛完全忘记了若槻的存在。男人站起身,小狗们又跑到庭园去了。男人用钥匙打开玄关的门,邀若槻人内。“挺脏的地方,请进吧。”“打扰了。”屋里昏暗,若槻刚往门槛内跨人一步,异臭扑鼻而来,甚至令人产生进入了奇怪的动物巢穴中的错觉。旧房子大抵有某种独特的味儿,但菰田家的味道却非一般。垃圾变馊的不快味儿,加上腐败的酸臭及麝香般膻味香料的味儿等等,复杂的混合味令若槻感到恶心。无法猜测是什么味,但似乎已长年充斥这所房子。任何人都对自家屋内的味儿不敏感,但在这种程度的气味中也能处之泰然,只能说是异常。若槻拼死与想从衣兜里掏手帕捂鼻子的念头作斗争。他只愿早一刻获悉投诉的内容,好溜之大吉。男人低头看看放鞋的石板,嘟哝道:“怎么回事,和也不在呀。……老婆上哪儿去啦?”若槻一看,角落里放着一双小学生穿的运动鞋。只要有可能,若櫬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但他仍脱下皮鞋整齐地摆在旁边。廊子的木地板黑亮,似乎蹭磨已久,但在浓烈的臭味中,只能让人感觉这黑色是污垢凝成的。男人边走边向屋内喊:“和也,和也!……”然而没有人应。中途他一回头,微笑着问若槻:“有臭味吧?”若槻只能表情僵硬地晃晃脑袋。看来这男人并非鼻子不灵。至少他承认恶臭的存在。要是这样,为何不放置除臭剂呢?若槻被带到面向庭园的客厅。那里的异味也很浓重,但男人拉开拉门后,有风吹进来,才变得稍稍可以忍受。男人隔着矮桌,在壁龛前落座。“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了。工作时间比预想的,拖长了。”“没有没有,我刚到而已。”若槻把点心盒放在桌上。“您是打电话来的菰田重德先生吧?”“没错。”“我们营业所的人员好像有些不周之处,向您致歉。”“哪里。你也很不容易呀。”“不敢当。”男人收下点心盒,但显得心不在焉。左手的棉手套在家里也不打算脱下。关于至关重要的投诉问题,没有打算谈的样子。他为什么把自己叫到这里来?若槻想起葛西说过,此人指名要自己来解决。他原以为即使记不起名字,但见了面总能回想起来,但记忆中自己在支社窗口从未接待过此人。这就留下了一个疑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哎,和也。你要是在家,到这边来一下!”菰田重德突然伸长脖子,对若槻背后的隔扇吼叫起来。好像是在演戏似的。没有回应,一片寂静。“和也?怎么客人来了,却假装不知道?对客人很失礼吧?”“不,实在不必……”若槻劝解道,菰田意犹不平。“你帮我打开那里的拉门好吗?”“嗯?”“那里是学习间。和也应该在那儿。”若槻无奈,只好照他说的,站起来,边说“你好”,边打开拉门。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半翻白眼,眼球朝上地凝视着他。男孩脸色苍白,半张的嘴巴上方,有鼻涕干后的痕迹。若槻猛眨几下眼。男孩子双手双脚耷拉着,悬吊在离地约五十厘米的空中。然后,里面的横隔与男孩之间的一条绷紧的绳子跃人若槻的眼帘。地下的榻榻米像被水浸过似的变了色,前头翻倒着一张带小脚轮的椅子。当发觉这是一具上吊而死的尸体之后,若槻已弄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茫然不知所措。他突然清醒过来时,菰田重德不知自何时起已并排站在他身边。若槻转向菰田,目光与他漆黑的双眸相遇。菰田重德无表情的脸令他惊慌失措,他移开了目光。莫名的不适一下子变为惊愕。菰田重德的眼睛不是在看孩子。菰田不理会吊着的孩子尸体,而是窥测着若槻的反应。那是一种冷静的旁观者的目光,丝毫没有感情上的波动。菰田像要避开若槻的目光似的走近吊着的尸体,嘴里唠叨着“和也,怎么做出这种事”之类的话,然而,这些念白是那么不自然。简直像是两种不同的时间在流动。菰田演戏似的所作所为,显示了周围世界的时间在正常地流动。然而,瞪着恐惧的双眼的孩子周围,仿佛静止的绘画一样,时间是凝固的。若槻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菰田重德。菰田没有触摸尸体之意。仿佛害怕自己的指纹会印在上面似的。若槻突感喉部有东西往上涌,想呕吐。他用手帕堵在嘴边。胃酸“呼”地蹿上来刺激着鼻腔,泪水涌了出来。他呆立着,拼命与想吐的感觉搏斗。4菰田家周围拉起了“禁止人内”的绳子,大批警员在忙碌。鉴定专家猛按一阵闪光灯之后,看样子已经完成了拍照。现在竖起了一把铝梯,一名身穿背部印有KYOTO POLICE(京都府警察。)的机动队服、头戴便帽的胖警官慢吞吞地往上爬。他虽然不及葛西那么胖,但似乎也有相当的体重,站在铝梯上时,梯子吱吱作响,给人很沉重的感觉。菰田家的天花板很高,打结的拉门上框之上的横隔,高度超过两米。胖警官用一把大号裁纸刀将绳的中间切断,下面两名警员接住尸体,放倒在摊开的防水布上。留下的绳结也没有解开或切开,就放人透明的尼龙袋中。若槻心想,稍后会分析打结的方法。尸体搁在地板上时,手足像人偶似的瘫软,但脖子以上的部分,开始呈现死后僵硬状态,被摇晃时也丝毫不动。若槻站得稍远一些,好像面对着一个拍电影的场面,难以相信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他瞥一眼呆立在尸体前的菰田重德的背影。恐怕旁人看来,这个菰田完全像一位失去爱子的父亲,神情沮丧,茫然自失吧。孩子的母亲尚未回家。若回家后发现事已至此,不知会怎么想?有人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一回头,见一个穿便服的刑警站在身后。“您是报案的人吧?可以问几个问题吗?”若在平时,仅仅是被警察问话,一定感到事态严重。然而,此刻的若槻,不啻把刑警的话当成福音。他已经无法忍受把目击的一切埋在心里了。他无从驱除窒闷般难受的紧张感,心跳得慌,掌心尽是冷汗。他希望早点向人说说,以使自己轻松起来。但是,在这里不合适。他觉得面向另一边的菰田重德,一直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若槻往沙哑的喉咙咽了几口唾沫。“这……可以的话,我想在一个别人听不见的地方谈。”“好。那么,到车上?”刑警对若槻的要求并不太感意外,他带着若槻走出那个家。刑警一出大门便大口深呼吸,笑着回头对若槻说:“我实在不想在那个臭臭熏熏的家里待了。”形容词重叠使用是京都话的特征。刑警打开了警车后部的车门,让若槻先上车坐在里面,自己再上车并排坐下。上警车和接受警方讯问,在若槻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其实上车一看,与普通车大致一样。但他想起以前听说过,警车后门经过特别设计,是不能随意打开的。一想到只要这名刑警不让开门,自己就出去不得,便有一种奇特的压迫感。他重新打量一下取出笔记本的刑警。三十有半的年龄吧。作为警察属于瘦削的身材,着翻领衬衣和西服。此人和颜悦色,只是一头烫成大佛似的小卷卷头发,是普通职员所没有的。若槻递过名片,做了自我介绍,刑警也回递了名片。名片上印着“京都府警搜查一课巡警部长松井清”。不是京都府下属的警署,而是府警的刑警,而搜查一课应该是负责杀人等重案的。莫非警方从一开始便认为案件有可疑之处?若槻突然觉得心理上有了依靠。松井警官仔细端详着若槻递上的名片。“若槻先生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的……保全业务的主任?与推销的人有别吧?保险公司的人为何到这里的人家来呢?”“菰田重德先生打电话到公司,似乎是投诉,点我的名,公司就派我来了。”“您说‘似乎是投诉’?是什么投诉?”“我也不清楚。”“不知道?”“似乎是关于负责收款的外务员的,但电话上谈得不明不白。于是就说让我过来,公司方面觉得还是跑一趟,听听也好。”“特地指名要若槻先生,那么以前是认识的吧?”“不,今天才头一次见面。”“哦。那他是怎么知道您的名字的?”“我不清楚。”“噢。”松井警官若有所悟的样子。“那么,投了多少人寿保险?”“菰田夫妇各三千万日元,儿子是五百万日元。”“三人都投保了吗?每期的保费也相当高吧?”“是吧。合计每月达五六万日元吧。”“具体内容以后请教好吗?”“好的。不过,希望能以书面的形式提出。”作为保全方面的负责人,这种时候也不可忘记原则。“好的好的。会写下来的。……那么,若槻先生,能说说发现上吊尸体的经过吗?”若槻在座位上有点坐不安稳了。“我被带往客厅,菰田先生便喊儿子的名字‘和也’。然后,由于没有回应,便要我打开那边的拉门。”“菰田重德先生对若槻先生说‘请打开拉门’?”松井舔舔铅笔,在笔记本上做记录。“是的。”“然后呢?”“我站起来,打开了拉门。”“于是便发现了尸体。好的……好的…真……”若槻重重地吸一口气。“咳,那时候的情况……”“嗯?”“那时候菰田先生的模样……我觉得还是说出来好。”松井一副被提起了兴趣的样子。“请说吧。什么都不妨说说。”若槻两手神经质地在裤子上擦拭。“最初我被尸体吓住了,未及留意菰田先生的情况,但不知何时起菰田站在我的身旁。”“嗯。然后呢?”“我看了一眼菰田先生,想说句什么话。想说什么已经记不得了。这时,我发现菰田先生在看我。”“他在看你?这是什么意思?”松井警官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他没有看尸体。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合适一一我觉得他注意我的反应甚于对尸体本身。”若槻掂量着自己的话的分量。他刚才是在告发菰田重德有杀人嫌疑。松井警官稍作沉默,再度开口时的语气,较之前有所不同。措辞也接近于郑重的标准语。“确切无误吗?也会有错觉呀。”“不,的确是那样。”“例如,当若槻先生望向菰田先生那边时,菰田先生也偶然地望向这边。不会是这样吗?”“不是。我感觉他在此前就一直在观察着我。”“你怎么知道的呢?”“视线相遇的瞬间,菰田先生将目光移开了。”当人们遇到异常情况不知该如何处理时,会彼此无意识地望向对方的眼睛。从对方目光读取和自己相同的恐惧和惊讶,才会放心。然而,菰田自己挪开了视线。即使他想知道若槻的反应,也不愿被若槻看出自己的表情。此刻,松井警官脸上清晰地显示出紧张。据说刑警非常重视这样的证词。虽然这不能作为破案的依据,但第一印象似乎总是出人意料地准。若槻放松地嘘出一口气。总之已尽责了。只需最初的一下推动力,警察机器就会开动起来。然后,一切都将水落石出吧。因为去了一趟京都府警局,从头复述了一次谈话,录了口供,若槻回到支社时,已时近黄昏。“哈,出大事了呀。”无所事事地坐在桌上的葛西招呼道。一如以往的明快调子,给若槻莫大鼓舞。若槻从警局打电话回来报告情况时,葛西的声音也是很冷静的。但细看他的神色,仍然是担心的。“我回来晚了。内务次长呢?”“在第一会议室。他叫了太秦的营业所长来,从刚才起便与外务次长一起了解情况。马上过去?”“菰田和也的死亡通知输入了吗?”“弄好了。”若槻看看桌上,见桌面很整洁,心想文件已全部由葛西代为签妥了吧。葛西和若槻拿着记录和有关文件下了楼梯,赶往下一层的会议室。在常用做培训新外务员的教室的房间里,聚集了木谷内务次长,统管外务员和一线营业的大迫外务次长,再加上太秦营业所的樱井所长,正进行着会谈。因为支社长正出差东京,现在两位次长就是最高负责人了。“辛苦了。情况如何?”木谷内务次长扬起刻满皱纹的脸。高中毕业后,他就转战于日本的各支社,历经艰苦锻炼出来,已是年近六旬的退休年龄。“在警局录了口供。他们说,若上法庭,可能要我出庭作证。”顾自抽烟的大迫外务次长要调节气氛似的发出怪笑声。他与内务次长恰恰形成对照,年龄四十出头,体重虽逊葛西一筹,身高却是全支社第一,达一米八五。“弄得这么大呀,若槻,听说你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是的。今晚可能要做噩梦了。”“那种事,谁也不想去发现。管它呢。听说有可能是杀人案,真的?”“对。”若槻毫不迟疑地答道。“说是那么说,警方还没有做出这个结论吧?”葛西担心地问道。他对若槻的判断还多少有些不放心。“是的,但不论怎样想,情况还很不明朗。”大迫又摇晃起庞大的躯体笑起来,说:“是吗?若槻都说到这个分儿上了,应该错不了。说不准这个人要变成‘别府三亿元案’的A那样呢。”大迫引用的事例,是一个男子用车载着妻子和前妻之子从码头飞驰人海的事件。当时,大迫作为相关的营业所长多次跑警局。“刚才听樱井所长说,这份合同本身好像不是在太秦营业所签的。”木谷向若槻出示了打印件,这是菰田家的三份合同中,有关菰田和也作为被保险人的五百万日元儿童保险的合同内容。“是一年半前大阪南支社的狭山营业所签的合同,去年移交我们这里的。”这里惟一比若槻资历浅的樱井补充道。他二十七岁,人公司已五年,可能是压力大吧,头发已开始稀疏了。“是什么人办理的?”葛西回答了大迫的问题:“已经辞职了,是个名叫大西光代的四十五岁的主妇。我打电话问过狭山营业所的所长,回答说她的性格不适合干这行,把熟人亲戚统统拉来,最后几乎都不能签约,一年也没干下来。后来,签了的合同也几乎都解约了,但倒是没有‘道德冒险’一类例子。”“她跟这个菰田是什么关系?”“菰田幸于是菰田重德的妻子,据说与大西光代曾是小学同学,办理的过程是有点问题。”葛西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据说大西光代进了大阪南的弹子机室,很偶然地坐在了菰田幸子的旁边。小学毕业已好几十年了,却竟能立即认出。似乎当时也并非太密切的关系,但大西光代因为签不够合同,有点要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就约了菰田幸子到饮食店聊天,发牢骚说定额太严,聊天时递上了名片,表示若对方自己不想投保,介绍熟人也好。三天之后,菰田重德突然打电话到营业所,提出要投保。”在日本,顾客加入人寿保险,几乎都是因为抗拒不了外务员顽强不懈且声泪俱下的劝说。也就是说,反过来,如果顾客特地找上保险公司酌支社或营业所,首先就要考虑里头是否有文章。这也可以说,是对人寿保险犯罪设防的第一道关口。“……而且还是三宗同时投保。S(保险金)是菰田夫妇各三千万日元,孩子五百万日元,是特约的最大限组合。P(保险费)合计每月六万一千八百七十二日元。”“若槻主任,以你之见,菰田家属什么收入水平?”“我没有问他们的工作。菰田重德好像是在工厂之类的地方干活。看上去并不宽裕。房子挺大的。但已经相当老朽了。”“说不定还是租借的吧?”“怎么回事?这不是很怪吗了大阪南支社为何不在他投保时核查一下?”大迫叫起来。若槻拿起桌上的打印件,核实投保时间。“前年的11月投的。”“‘大战十一月’吗?”大迫呻吟道。每年11月份被称为“人寿保险月”,通称“大战十一月”,是各保险公司比赛合同额高低的重点月份。因为向下屑各营业所或支部下达数倍于通常月份的苛刻指标,难保有一种任何合同都照签不误的倾向。另外审查方面也因大量申请书一齐涌来,检查自然就马虎了。“现阶段做结论为时尚早,我们要定对策的话,等对方提出申领保险金之后吧。”木谷总结般说道。“若槻主任已经和警局建立关系了吧?今后仍要尽量保持密切接触,取得信息,好吗?”“明白了。”“通常情况下,会催促受益人来申领保险金,但这次该怎么办?”樱井担心地问。“这次也一样。明天由所长直接带申领表格跑一趟。”葛西不容辩解地说道。“另外一点,樱井所长。菰田打给我的电话上说收款人的态度不好之类的话,那是怎么回事?以后会不会被他利用?”樱井面带困惑地问道:“这件事我问过当事的职员,他说对方的确常不在家,碰不上面。不过,即使出现那种情况,亦必留字条,第二天再上门。所以,值得投诉的事,的确想不出来。那名职员一向认真负责,我认为他的话是可靠的。”“那是借口嘛。借口。简单地说,就是那么回事。他要把若槻喊去,将若槻弄成第一发现者。”大迫不屑地说道。“吊死自己儿子呀。”“说不定,死的并不是菰田的亲生儿子哩。”葛西想深一层说。“竟有那种事。……那是人干的吗?”若槻眼前突然呈现出那具吊颈而死的尸体。悬在空中吊挂着的孩子。手脚耷拉着,垂着的脑袋如雕像般僵硬。像贴了白膜似的混浊的双眼,没有一丝光彩。那是失去了生命、徒具人形的空壳。只是曾经存在这世上的人留下的影子、残像。那未完成的人形已不会再成长。就此之后,它只会通过缓慢的化学分解过程。消失无踪。对若槻而言,那是一种已丧失了未来的一切的象征,正如十九年前从这个世上消失了的哥哥一样。本应今后数十年里可以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瞬间就熄灭了。突然没了去处的灵魂,变成了什么呢?永远带着怨恨,在七七(人死后的四十九天。)里彷徨吗?“你没事吧?”葛西的话令若槻猛然回到现实中。大家纷纷起身,会议看来已经结束。“没关系。”若槻勉强挤出笑容。蓦地醒来。公寓的天花板映人眼中。只有时钟的秒针走时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亮地回荡着。照旧仰卧着,伸手到枕头底,摸到了闹钟,看看夜光的钟面文字盘,是凌晨3点左右了。似乎醉意仍稳居身体的核心部分。这倒也是应该的,因为睡着还不到两个小时。抬头望望,立在厨房桌子上的杜松子酒空瓶和酒杯,以面向走廊的窗户光亮为背影,呈现出一个剪影。舌上仍有杜松子酒的苦味和松脂香。突然觉褶口渴难耐。自己一定也是因此而醒来的。若槻骨碌一下半转身,从床上爬起来。差点被丢在地板上的塑料饮料瓶绊了一跤。周围乱丢着报纸、杂志、脱下的衣服等,不小心还不行。已近一个月时间没有搞清洁了。房间的角落里仍旧堆着未解开包装的行李捆。打开冰箱,只剩一个能装一升低脂牛奶的盒子。连何时买的也记不清了,不过照旧打开盖子仰头就喝。几乎什么味也没有。一口气喝掉半升之后,才觉得热辣辣的胃部终于舒坦了。没有亮灯就坐在厨房的椅子里。桌子上丢着无绳电话的子机。记得曾给阿惠打过电话,但说了什么则记不清了。似乎是烂醉之下的自说白话。若槻在小窗射人的朦胧光线中,怔怔地望着厨房的白墙壁。渐渐地意识近乎空白,白壁的表面仿佛密密层层的积云开始膨胀起来。这些乱云慢慢翻卷着,又慢慢地聚成一个形状。耷拉着的手和脚。垂着的头。白白的眼睛……若槻从椅子里站起来。醉意没有将恐惧掩盖起来,只是茫然地扩散了。不管它。必须找出令他心神不宁的东西。走进里间,打开CD机。将耳机戴上,胡乱地按着选台键。很快,成为电波游荡在空中的男女二人对话,从机中传了出来。可是传到耳膜的虽然是日本语没错,却像蜜蜂嗡嗡一样,形不成一个意思。“噢……这个嘛”,“是啊”,“这种事情”,“其实。已经”,“是这样吧”、“所以说嘛”、“诸如此类的”、“呵呵”,“真的呀”,“像我们这样的”,“你看嘛”,“不——对!”,“哈哈哈……”,“好”,“唔”,“可那个……”,“噢……”,“怎么说的”,“然后呢”,“实在是”,“对吗?”……绕来绕去。终于忍无可忍,将头上的耳机甩开。落到地上的物体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像巨大的节足动物一样团起身体,在压低声音唠叨着没有意义的话。关掉电源,重归寂静。摇晃着走到床边躺下,像死人般双手交叉,闭起眼睛。过了一会儿,时钟秒针走时的响声逐渐变大。雕像般不会动弹的孩子的身影……翻一个身,使劲将这个印象从头脑中驱赶出去。努力之中,发觉自己的胸部缓缓起伏,仿佛发出睡眠中的呼吸声。这是怎么回事?若槻动一动手脚,发觉无能为力,猛然一惊:这是被铁链捆住了吗?他回想起了,所谓“被铁链捆住”,是身体进入了睡眠,只有大脑醒着的状态。据说主要是因为精神上的压力和疲劳所致。没有什么好怕的……只有时间慢吞吞地走着。身体睡熟了,神经反而敏锐起来。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真想早一刻逃进安稳的睡眠中。可是,这种意愿根本实现不了。在矇陇的状态中,忽然觉得有东西从远处过来。不是人的东西……“岂有此理”,想要打消这个念头,但那种异样的动静却渐渐加强了。静悄悄地登上楼梯。五楼。六楼。过了平台,现在到七楼了。慢慢来到了他房间前。他的耳朵仿佛能听见那微弱的脚步声。脑海里浮现出“空谷足音”这个词。高中的汉文课。以独特的节奏朗读的老师的声音出现在脑海里。在远离人群的山谷中独自度日时,不意听见有人前来叩访的足音。这个词就是表达那个时刻所感到的喜悦。然而,对此刻的若槻而言,叩访的足音只能是恐惧而已。是谁?来干什么?是上吊的孩子吗……有话想说?……哥哥。足音停在门前。不要过来。走开!他心里喊叫着,但连嘴唇也动不了。就这样过去了很长时间。很难总保持着清醒的状态。他痛切地祈求着,即使逃进噩梦之中也会好些。不久,在黯淡下来的意识之中,若槻感到房间里有人俯视着他。5月15日(星期三)菰田和也的死亡保险金申领文件送来若槻处,是事发后一周的事。这一天京都举办着三大节之一的葵祭,紫藤花装饰的牛车在大街上游行。在坂上弘美审阅过的文件堆中,它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埋在里面。应该是夹在早上由营业所送来的摩托车专递文件中的吧。看见它的瞬间,若槻不由得一怔。樱井所长那张发木的脸出现了。尽管已经再三说了是个重大问题,在申领人向营业所提交保险金申领文件时,为何不向支社打个招呼呢?心思扑在与自己成绩直接相关的新合同上,这是营业所长的倾向,他们往往对保全的事等闲视之,避之不及。稍后得向他严肃地指出。若槻翻开文件,首先就看验尸报告。第十一项死亡种类。果然不是“自杀”,在“其他及不详”处打了个圆圈。然而,第十二项的死亡原因,“直接死因”是因颈动脉及脊椎动脉闭锁引起急性脑贫血,为缢颈而亡。看第十三项的手段及状况,写着“应是用捆物件之尼龙绳穿过拉门上框,做成直径三十厘米的圈,吊颈”。若槻沉思起来。原先他认准是菰田重德勒死了和也,然后将绳子穿过拉门上框吊起来。然而这份验尸报告的记述与他的预测完全相反。先读这一部分,只能认为是吊颈自杀。葛西从旁走过,望望他手中的文件,转脸问:“哎,是那家伙?”“噢,终于送上来了。”“怎么回事?我怎么一点没听说?”在墙边一排电脑前刚做完输入的坂上弘美,抱着住院给付金方面的文件正好站起身。“坂上小姐,过来一下好吗?”眼尖的葛西向她招招手。“这份死亡保险金的申领文件,是夹在今早送来的文件里的吗?”坂上弘美一脸诧异地盯着文件。为了不让做窗口业务的女文员有先人之见,菰田和也之死有“道德冒险”嫌疑的事,一点也没有向她们透露。“哎,这件不是。这是早上邮寄来的。”邮寄。若槻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通常,死亡保险金申领文件是由营业所的职员前往申领者的住宅去取。这样一来,若有写漏了的地方或要附加的文件时,可以当场备齐。然而,菰田重德竟然邮寄。他有绝对的自信?也许,这说明他申领保险金已不是头一回?葛西翻开文件,皱着眉头读验尸报告。“这样的话,就模棱两可了。”“嗯。以‘其他及不详’来看……恐怕得做司法解剖吧。但是,提交的文件中,并没有包含解剖报告。”“我下午去京都府警局一趟,见一下上次认识的刑警。”“有劳了。”外线电话响起。葛西一转身回到自己桌前,抓起话筒。“早上好。这里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若槻一边对照保单一边仔细检查申领文件。首先比较笔迹是否相同。印章是否与印鉴相符,要用两脚规比较印章的直径和文字各部分的长度。小学生般幼稚的笔迹,完全没有问题。日期等的填写也没有遗漏。翻开附件的户籍誊本。原籍为W县的K町。户主是……可能是不出所料的神情跃然脸上吧,打完电话的葛西边问“怎么样”,边走过来。“死者菰田和也是菰田幸子带过来的孩子。父亲不详。菰田重德两年前与幸子结婚,原名为小坂重德。”葛西神色严峻地点点头。从为保险金而杀人的历史来看,以孩子为牺牲品的案件中,再婚夫妻杀害对方带来的孩子——即杀继子的案例最多。“此前我查过菰田重德、幸子、和也名下的资产状况,一无所获。为了慎重起见,小坂重德也查一下。”葛西记下小坂重德的出生日期,迈着与其体重不相称的轻快脚步,在电脑前坐下,开始敲打键盘。此刻桌面上只放着关于死亡保险金的文件。若槻想在工作高峰到来之前干点事,便翻开了从公司医生铃木那里借来的很厚的法医学专著。一向就怕读这类书,但事到如今不读不行了。一翻开书,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跃人眼帘。看来是溺死的尸体。川端智子捧着变更名字的文件走过来,目光落在照片上,不禁倒退两步。心慌慌地翻动光滑的铜版纸,上面尽是令人难受的照片。只用余光去追踪着条目。有了,缢死被分在窒息死的类别里。这里也登载着各种各样的吊死的尸体照片。再翻一下,还有“绞颈”的条目。往下读着,若槻的疑虑加深了。他觉得证实杀人太难了。写验尸报告的医生恐怕也面对同样的难题吧?伪装成自杀的杀人案例,似乎很多是勒毙后吊起来的。然而,这么一来,不明了之处甚多。第一,勒毙的尸体,因静脉淤血而致颜面肿胀成赤紫。然而,菰田和也的脸部苍白。这是吊颈致死的特征。其次,小便失禁痕迹在尸体之下者为自杀的可能性大,而此痕迹在其他地方时则他杀之嫌疑甚大。他清楚地记得菰田和也尸体下面的榻榻米濡湿了。还有,绳索会勒人颈部,即所谓“索沟”的问题。上吊致死时,只有脖颈的前半部出现深的索沟,背面多数中断。另一方面,若是勒死的,索沟会绕脖子一圈。深度均一。然而,关于如此明显的特征,验尸报告却没有提及,和也颈部的索沟也应具备上吊的特征吧?说不定,那家伙比想像的要厉害得多。原先坐在电脑前的葛西,不知何时已返回座位,正在打电话。似乎是给某个支社打。神情较之前更加严峻。“是吗,是吗”的回应声中,透出压抑着的怒气。“若槻主任,这小子臭名昭著啊!”“咔嚓”一声放下听筒的葛西,像虎吼般喊道:“我查了一遍小坂重德的名字,他确实曾经投保,虽然已经失效。这家伙竟是‘切指族’的余党。”“切指族?”“没有听说过?很有名的。就是为了取得残疾给付金,自己切断自己手指的家伙。”若槻回忆起菰田重德在家里时,左手也一直戴着手套。那是为了掩饰缺损的手指吗?残疾特约是人寿保险的特约之一。因受伤出现特定的残疾情况时,要支付主合同保险金一部分给付金。据葛西的解释,十余年前,某地的施工现场接连出现工人申领残疾给付金的情况。全部都是因为施工中出现事故切断了手指。当时,几乎所有的人寿保险在切断手指时只付保险金额的一成,但若为食指,则支付二成。为此,几乎所有的“事故”都少有地发生切断左手食指的现象。“可是……拿一份残疾给付金,不合算吧?”若槻半信半疑。“当然不止那么些。首先,因属工伤,可领取工伤休业补偿给付金。这份可就大了。除此之外,若加入了简易保险的伤病给付金或劳动协会的后遗障碍共济金之类,都可得到赔偿。岂止一石二鸟,简直是一石三鸟四鸟,合起来可多至四五百万日元。”“可是……会很疼吧?”“对呀,很疼。人嘛,到必要时,总能想出些办法来。”葛西开始就具体的切指方法加以说明。“为了消除切指瞬间的痛楚,有几个办法。最好的方法是正式打麻药,但这需要有医生或护士,否则很难。古时艺妓为向情郎表忠心而落指,听说过吗?”若槻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便摇摇头。“不知道?据说是用风筝线扎紧手指根部,让血停流,感觉消失之后,一刀切断。同样的方法,似乎直到如今,黑社会在结盟时还用。与之相比,使用冰或干冰稍好一些,切指族的家伙似乎专爱用喷雾式的。”“喷雾式?”“运动后喷在肌肉上冷却的那种,有吧?用那种东西喷手指。而且是整罐都喷在一根手指上。这么一来,手指的感觉就完全麻痹了。等到麻掉了,用利刃的菜刀或短刀架上去,压上体重一切,感觉像切鱼头一样的便完事了。”“……”“当然啦,神经麻痹是暂时性的,以后痛楚会汹涌而至。大约到那天的晚上,已经是痛得天昏地暗了。据说,切断面的神经会放电般痛。即使过去相当长时间之后,每晚仍会有所谓‘幻肢痛’袭来……”“啊,好了好了。”若槻打断他的话,光听就已经够难受了。这里存在着一种若槻难以理解的人。为钱而切断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岂不是等同于饥饿时想吃掉自己肢体的章鱼吗?做得出这种事的人,肯定不会把他人的生命当一回事,若槻心想。核准死亡保险金方面,只有投保未满一年的“早期死亡”及高额保险金的支付由总社处理,除此之外,概由支社判断可否支付。然而,菰田和也这宗案子,经与总社保险金课商量,结果是破例地由总社处理,相关资料送往东京,由一家叫做“昭和保险服务”的公司来调查。这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全资子公司,与三善所属的公司不同,纯粹做调查。这么一来,到有结果出来,自然要花些时间。若槻和樱井所长一起跑了好几趟京都府警局,但未能见到松井警官。出来接待的刑警们态度冷漠,说是不能将搜查进展告诉民间企业。关于菰田和也之死的立案可能性,始终只是模棱两可的官僚式答复。警方和检方的态度无法确定,保险公司也就不可能独自做出决定。若槻度日如年。京都支社收到保险金申领报告约一周之后,菰田重德开始频频打电话来,都是催问何时有支付保险金的决定。发音依旧闷声闷气的,几乎不知所云,也不像投诉的顾客那样粗暴。然而,来自菰田的电话成了不小的压力。尽管没有向女文员们透露任何情况,可能她们是从接电话后若槻或内务次长窃窃私语的情形察觉到某些情况,她们对菰田重德的电话显得非常紧张。5月29日(星期三)尽管距进入梅雨还有些日子,但今天一早就下起了蒙蒙细雨。大厦的空调应该启动除湿了,但空气潮潮的,女文员用的化妆品的气味比平时浓烈。进藤美幸从窗口柜台向若槻走来。抬头看见她的表情的瞬间,一种不妙的预感袭向若槻。他迅速向柜台瞟一眼,坐着四名顾客。正面是一名和服便装的光头中年男子,坂上弘美一边翻着手册让他看,一边解释。一名仅仅脖子以上露出柜台的小个子老太婆,一名穿水电工的浅茶色施工服的小伙子,以及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三人都静静坐着,并无杀气腾腾之感。“若槻主任,那边那位是来问领取菰田和也的保险金的。”进藤美幸一脸苦相。平时她负责从银行账户划拨保险费,空闲时也多到窗口。并没有挨顾客的训斥,她为何如此紧张不安呢?“哪位?”“第四位。”进藤美幸悄悄指一下坐在最边上的顾客。若槻拿了一张名片,站起来。远远望去,她只是一名极普通的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但他立即感觉到她必定是菰田幸子无疑。若槻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走向柜台。强烈的气味袭向若槻鼻腔,他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僵硬了。是香水的气味,一种像麝香似的动物性膻味,刚才就觉得房间里有特别浓烈的化妆品味道,就是这味儿吧?香水的香气,是越稀释越香,越浓烈越臭的,若槻切实地感受到了。若槻仿佛终于明白了那黑屋子里弥漫的异臭的部分真相。“让您久等了。我是负责保全的若槻。”他一边递上名片,一边观察对方的神色。尽管若槻没有干过营业所长,但见过很多在人寿保险这个行业做事的中年妇女,因此自信看一眼就能判断那人能不能拉来生意。不知不觉中,在街上看见中年妇女时,他便无意识地以一名职业棒球的球探看球手的目光,对之来一番评价。各支社里面,都有一名成绩优异的外务员,名声远扬,收人大大超过社长,她们毫无例外都给人开朗和外柔内刚之感。从这个角度看,这名妇女不够格。整体上她给人阴沉的印象。胖而下坠的脸腮,富士额(富士山形的前额发际,是日本旧时的美人条件之一。)使两腮变宽,脸的下半部显得大而无当。两眼细得像用刀刻的缝,木乃伊似的毫无表情。且不论香水的恶臭难闻,仪表也不敢恭维。头发好像是临出门才梳几下,乱七八糟的。浅红色针织连衣裙的衣袖,在这么闷热的天气里,一直遮到手腕。“和也的人寿保险……还拿不了吗?”听见女人干巴巴的声音,若槻有点意外。记得曾经听过这样的声音。“对不起,您是菰田幸子女士吗?”“是的。”“您带来了证明自己身份的资料吗?”女人默默地打开手袋。取出预备好的国民健康保险证。确认户主姓名是菰田幸子后,若槻将证件交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