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吵闹的和式房间中,我专心致志地进行着向体内汲取热能的工作。偶尔会有人向我投与惊讶的视线,好奇「这人谁啊,也不帮把手到底在干嘛啊」,不过只要我不跟他们对视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一般而言,我选择节能主义并没有什么缘由。不过眼下坐在煤油炉前纹丝不动,我可是有相当正当的理由:其一,我并不了解这个村落的情况。从人际关系到祭典的步骤,我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没人让我帮忙还自告奋勇,反而会给人添麻烦吧。其二,暖炉前很暖和。大概是因为我蹲下来就没啥存在感了吧,大部分人都直接忽略了我。如果我一直被忽略到游行开始怎么办呢——我正烦恼着,刚才那个叫花井的男人站到了我面前。他语速很快地说道:「你是给千反田家的女儿撑伞的对吧。」「我是这么听说的。」「这样啊,那我先跟你说一声好了。园家现在正在服丧中,所以游行路线改了。」「啊,请节哀。」听我说完,花井也没严肃一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别在意,走得很安详。不过,游行路线你已经听说了吗?」「没有。」「那你跟着前面的人走就行了,会抄近路节约个几分钟。」花井好像言尽于此,立刻就迈步离开了。反正只要跟着千反田就好,路线改不改与我又有何干呢。要是没问,我就可以在不知园家不幸的情况下直接通过了。那位老人好像是得享天年才去世的,请让我对他或者她默哀。吵闹不休的准备工作永无止境。「鞋的总数对不上!女用草屐怎么回事?」「缺一双还是两双?」「缺一双。」「那就去跟千反田小姐说,让她自己带一双过来。」我也得穿上草鞋吧?也需要穿两指袜吧?我现在穿的是能彻底隔绝脚边寒气的普通袜子,没问题吗?……不好,被慌慌张张的气氛影响,连我都沉不住气了。没问题的,我已经向千反田确认过,应该不用我准备什么才对。可现在看来,他们彼此的配合也不是天衣无缝。不安啊。随着时间的流逝,冲进房间的人表情也愈发紧张起来。一位满头白发的纤瘦老人刚踏进房间,就用不知从那儿发出来的巨大声音喊道:「中竹!你说说,酒到底怎么了!」房间角落的人堆里,一个男性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长得很敦实,看上去迟钝但孔武有力。「我已经订了。中午的时候会送到。」「预计是中午几点?」「一点吧。」「混蛋!」一声大吼,让处于房间对角的我都吓得抖了一下。「游行队伍十二点半回来,一点送到哪来得及!我不是说过万事都要留有余地吗?给我去把时间提前!」负责酒的那个人虽然仍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回答了一句「我立刻去」就出去了。白发老人再次目光锐利地扫视了房间一圈,我一不小心和他对上了视线。他「哦」地低吟一声,板着脸大步向我走了过来。老人精神矍铄,微微躬身对我说道:「你就是千反田找来的人吗?」他干嘛拿出这么大魄力啊?虽然很想说「不,您认错人了」,但毕竟不行:「是的。」我只能这么回答。而我之前半蹲半坐的随意姿势,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正坐。接着老人低头致歉道:「让您特意从远方赶来,万分抱歉。此次我们人手实在不足,竟给外人添了麻烦,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就万事拜托了。」我条件反射般地脱掉风衣,站起身来:「我这边才是不好意思,身为外人还掺合进来。我尽量不会妨碍你们。毕竟没有经验,若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尽管指出来。」老人抬起头,眯起双眼:「看起来稳妥可靠。」……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收到这种评价。出场前好好休息就可以——说罢,老人就鞠了个躬离开了房间。总觉得这么一来,我就像拿到了免死金牌一样可以悠闲待着了。不过事情不会总是称心如意。只听进进出出的男人们这么聊道:「长久桥那边没事吧。」说这话的是酒糟鼻花井。答话的是那些穿着号衣的健壮男人中的一个瘦高个儿:「我已经拜托村井老师了。」「事情转到村井手上了啊。」花井的语尾中混杂了一丝苦涩。高个子男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不好办吗?」「没什么,那就这样吧。那么,已经让他们停止施工了吧?」「他说交给他来办。说是就算会拖延工期,至少活偶祭当天会暂停施工。」我身为一个局外人,当然可以默认他们会搞定一切。为什么我没这么做呢?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总之,我背对着暖炉冷不防地说了一句:「长久桥的话,施工已经开始了。」不想这句话却招来了巨大的反响。不光花井和与他说话的男人,白发老人、因酒水筹备遭老人呵斥的男人和房间里其他的所有人,也都一齐望向了我。连我都能看出来,事情好像大条了。花井一下子瞪大了眼——「什么?!」他惊讶万分地说。接着他又向高个子男人吼道:「阿重!你不是确认了吗?!」叫阿重的男人语无伦次起来:「我催了村井老师好几次的。但他都说包在他身上了,我也不好直接跟建筑队联系嘛。」「我问你。」花井转向我问:「这个消息属实吗?」你这叫我如何回答啊。「我来的时候已经立起了『禁止通行』的牌子。我拜托现场施工人员,他们才让我过来的。」「只是立起了警告牌吗?」「对……不过他们说等另外一辆卡车到达就开始施工,届时就无法通行了。」吵吵嚷嚷的房间瞬间归为平静,让人感觉毛骨悚然。大概是从厨房那边吧,一阵高亢的说话声传了过来。白发老人说道:「阿园,不好意思,你开轻卡去确认一下。古本去找村井……算了,去给中川施工队打电话。」看来高个子男人是叫古本重什么,至于具体是「重流」还是「重次郎」,我就不得而知了。听了这个安排,花井点点头说道:「嗯,那就拜托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向我瞪了过来。如果长久桥可以安全通行的话,我会不会被施以私刑啊?……不过我的担心只是虚惊一场。过了十分钟左右,那位姓园、胖得几乎要撑破号衣的男人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只听他大声报告道:「是真的!施工已经开始了。」我想明白这点为什么重要了。也就是说,游行路线会经过长久桥吧。花井毫不留情地大吼道:「阿重!看你干的好事!」谷本重仍是不服。虽然畏于花井的淫威,但他仍然清楚地辩解道:「不,事情太奇怪了。中川施工队的确收到了村井老师的联络,让他们在祭典当天停工。」「那……」「不过他们说,前天又收到联络让他们照常施工。」阿园帮直冒汗的谷本解围道:「阿重说得没错。我刚才见到中川施工队的人,他们的确是这么说的。」怎么会这样啊——有人嘟囔道。房间内气氛变得异常严肃,让我如坐针毡。我是不是也该皱皱眉头啊?无奈我根本没伤脑筋,所以一点都挤不出伤脑筋的表情来。还是静静看着事态发展吧。这次,具有实际意义的决断仍是由白发老人提出的:「别管施工队那边了,应该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吧。现在最要紧的是路线该怎么办。」门框的横木上挂着冰冷的圆形时钟,时间是十点半不到。原本的路线相当简单。顺着神社前的道路走,沿着小河顺流而下。过了长久桥后改变方向,逆流而上。在神社门口有一座桥叫茅桥,过了茅桥回到神社。就这么简单。不过现在长久桥不能走。由于这一紧急事态,原来散在各处工作的男人们也都回到了屋里。宽敞的休息室顷刻间化为了狭窄的会议室。因为不好再在暖炉前面发呆了,我便脱掉风衣,默默端坐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其实他们要谈的事情与我这个外人毫无关系,所以我非常想走掉,但无意中错过了离席的机会。有谁先说话了:「不能让施工停一下吗?队列有五分钟就能走过去了。」要是可以做到的话就省事了。花井摇摇头说道:「游行队伍的确要不了多长时间,但记者们也会过来。而且要是禁止通行的桥上出了什么事故,施工队就要承担责任。既然他们已经开始施工,咱们就别为难他们了。之前让人去沟通,为的就是避免今天这种局面……」说着,花井瞟了一眼旁边。位在视线前方的自然是谷本。「没办法了,要不走到长久桥然后就返回吧?」花井摸着下巴说道。话音一落,抱怨声接踵而至——「哪有这么干的!」「原路返回吗?」「西边可能无所谓,但东边怎么办?活偶就不去了吗!」我对现状有了个大致的把握。祭典应该是小河东西两岸共同举办的。游行只去一边的话,另一边的人就会生气。听到反对意见,花井提出了下一个方案:「那就先走到长久桥,然后返回,再渡过茅桥巡回东边,走到长久桥再次返回。」去了又回,回了又去吗?虽然也是个办法……这次站出来反对的只有一个人。那人刚才并不在房间内——「那就得花两倍的时间了,游行距离也会翻倍吧。」「那也没办法。」「光说没办法怎么行?之后的预定行程全都会走样。电视台也要来,那种马马虎虎的做法绝对不行。」另一个人从旁插嘴道:「而且扮活偶可是个重体力活,要走两倍距离太辛苦了。」相当有道理的意见。虽然不知道伞到底有多重,但我可不想走两倍的距离。花井落了个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境地,这下子不仅鼻头红,连整个脸都涨红了:「再怎么说,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还有没有其他方案?」「还可以走远路桥。」一个年轻男人说道。「渡过远路桥再回茅桥的话,就花不了两倍的工夫了。」从话语中可以听出,施工中的长久桥下游应该还有一座桥。我就是沿着河边过来的,有桥吗?唔,应该有吧,只是我没太注意所以没有印象而已。不过这个提案一出,花井就一脸微妙地陷入了沉默。不止花井,整个房间的气氛都尴尬起来。离游行开始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打开局面的到底会是谁呢?!局面暂且不说,沉默倒是立刻就被打破了——拉门冷不防被拉开,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有些惊讶地问道:「那个……抱歉打扰你们了。这里有一位名叫折木的先生吗?」「啊,是我。」我支起腿站了起来。「我就是折木。」那女人看着我,越发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总感觉她脑中对我的观感肯定很失礼。「有什么事吗?」「是的……千反田家的女儿叫你,好像是要你过去。」千反田?大概是在等闯入者离开吧,谁都紧闭嘴巴,房间内的气氛越发沉重起来。我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房间。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事,不过能把我从这房间中叫出去,实在是太感谢千反田了。3然而我并不被允许和千反田见面。我来到另一个房间里,房间面积和男人们所处的休息室基本相同。不知道是不是煤油炉的数量较多,这边比那边要暖和一些。屋内用厚厚的窗帘布拉了一个帷帐。至于白色帐子对面有几个人、分别是谁,我这里完全看不到。估计也不会有人让我看吧。除了灯油味之外,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脂粉的气息。这时,帷帐对面传来了沉着冷静的声音:「是折木同学吧。」是千反田的声音……吧,应该不是别人。不过一瞬间我又迷惑了。虽然千反田经常用沉稳的语调说话,类似语气我也听到过,但与从前相较,帷帐对面传来声音听起来更加干净冰冷……感觉非常郑重其事。「非常抱歉以这种形式相见,因为这边正在更衣。」虽说我的确考虑过这道帷帐的存在意义,真就被我猜中了吗……这里是女性更衣室。我含含糊糊地哼了几声作为回应。比起现下的尴尬程度来,刚才那间严肃的会议室简直轻松到可以倒头午睡。我把披在肩上的风衣折叠起来放在一旁。「叫你过来不是为了别的,好像出什么麻烦了吧。」「……没错。」「很严重吗?」「好像是。」「这样啊。」那声音停顿了片刻。对面只有千反田吗?应该不会吧。扮成活偶游行的并不只有千反田一人。虽然不知道都要穿些什么,但即使是普通的雏人偶打扮,光凭一个人也穿不了。我保持着沉默,终于声音再次传来:「那么,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说得没错。十一点半出发的话,我也差不多得去换衣服了。我明白事态紧急,也理解千反田想要了解事态的心情。不是叫其他人而是找我,想必是因为年龄相仿比较好说话吧。不过……互相看不到面容的交谈,其实就跟打电话差不多。虽是这么想,但我总觉得舌头不太听使唤。大概是因为突然从寒冷的地方进到了温暖的地方吧。没问题,还没到说不出话的程度。我舔了舔嘴唇,开始述说道:「那座长久桥……」施工已经开始了。本来已经请人叫停了施工。然而施工队好像收到了可以继续施工的联络。结果长久桥就无法通行了,现在正在严肃讨论怎么变更路线。我以简明扼要而又不会太过匆忙的方式,把整个事态陈述了一遍。帷帐对面一片寂静,连声咳嗽都听不到。稍微答应一声也好啊。不,说不定千反田其实答应过,只是声音被厚厚的帷帐挡住,我没听到而已。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听的。端坐着一边梳头一边听?总不会是倒立着听吧……说到底,她到底听了没有啊?我突然不安起来,于是停下讲述试着问了问:「虽然有提议改走远路桥……你在听吗?」立刻就有了回答:「我在听。」说这声音冷淡,感觉不太贴切。大概是一种我未曾体验过的疏离感吧……不觉之间,千反田被我想象成了单手持扇遮住嘴角的形象。感觉她是在单手扶着椅把,忍着呵欠听我说话。我轻叹一声,为她讲完男人们的尴尬气氛后,便结束了述说。我闭上嘴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了煤油灯火的劈啪声。……不。仔细聆听的话,还是能听到其他声音的。像是压得很低的窸窣声,人与人之间的交谈声等等。是千反田在说话吗?还是千反田周围那些未曾对我说过话的人呢?总之,那边先下了一个评价:「你总结得相当不错。」多谢。不过接下来的话和之前有点不一样。感觉她好像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也大声了点:「村井先生是神山市议会议员。如果由他出面交涉,中川施工队应该很难拒绝。也就是说,那通告诉施工队『今天可以施工』的电话应该确实存在。」这些话中混杂着一种熟悉的成份——那是藏在她清澈眼瞳深处的火种;是我对千反田最直接的联想;是去年四月初会以来,波及我、里志和伊原无数次的东西——好奇心。也就是说,千反田手上并没拿着扇子。因为好奇做这种事的是谁、为了什么,说不定她都凑到帷帐旁边来了。别说打哈欠了,那双大眼睛现在肯定精神得难以言喻。这就是千反田。「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帷帐对面,千反田又好奇了。不过也就仅此而已。这股热情才刚刚露出点苗头,就立刻如同未曾存在一般被无视了。千反田并没对端坐在榻榻米上的我说出「我很好奇」这句话。她是这么说的:「不过我终于安心了。看样子不是什么大事。」同时冒出两个疑问的我,一时间不禁语塞起来。一个问题是「就这么点感想?」当然,这个疑问现在没必要提出来。于是我清咳一声,问出了另一个问题:「是吗?但那边的人好像挺头疼的。」「或许如此,但那并不是因为问题没法解决。简单来说,我们犹豫的是『是不是要为了祭神仪式而进入长久桥下游地区』。」授课一般的语气。受此影响,明明没什么兴趣的我都差点说出了「请再说详细点」这句话。她稍微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思考。「折木同学,可以请你给那边的大家带个话吗?」「嗯,可以。」「……那你就这么说——」以此起头,千反田的声音一下带上了坚决的味道:「对方的宫司由我来打招呼,氏族代表那边我会拜托父亲联系。」一瞬间,我还以为千反田又犯了老毛病,话又只说了一半。千反田在拜托别人时总是会略过说明。不过只要提醒一下,她就会好好地进行补充解释。然而这次不同,就算我再三确认「光这句就够了吗」,厚厚的帷帐后面也只会传来一个冰冷机械的回答:「说了这句,他们就会明白的。」于是我也就只传达了那句话。我返回到男人聚集的房间,一边耐着寒冷一边向他们传着话。话还没说完,我就发现花井明显松了口气。「嗯,那就交给他们吧……好了,大家,绕到远路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