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边没问题吗?”虽说周刊杂志的截稿日期已经临近,但多少还能抽出一些时间。“没问题,我一定在附近找一个漂亮的地方。”“好。”冬香点了下头,向门口走去。菊治望着她的背影,想象着她在学校听班主任讲话的样子。家长会结束之后,她会和其他的母亲们一起寒暄,交流有关孩子们的话题吧。仅从外表上看,冬香大概显得十分开朗、幸福,估计婚外恋的痕迹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若是以前,肯定做不到今天刚见完,明后天又能见面,甚至连想都没想过,然而现在却成了现实。冬香那边当然会有些困难,但她还是答应了下来。这也是拜她搬到东京所赐。一个人的时候,菊治高兴得不由得笑了起来,但望着春晖斜射的窗户,他突然有些不安起来。两个人就这样不断地增加见面次数,疯狂地贪恋、求索对方,终归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难道二人只能一同沉溺在欲壑难填的、爱的无底洞之中吗?“而且将来……”菊治心中暗语,他闭上了眼睛。在看不到将来的不安中,菊治变得有些自暴自弃起来,产生了一种该跌多深干脆就跌多深的想法。在自己的一生当中,肯定不会再遇见像冬香这样心爱的女子了。虽说有些障碍,但这很可能就是菊治最后的恋爱。菊治觉得今后大概不会碰上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和妻子已经分手,独生子也独立了,所以不会出现什么家庭问题。在工作方面,现在的工作只是为了糊口。如果说今后有什么打算,就是希望从春天起开始创作小说,出版后重新得到众人的赞赏,但是能否如愿以偿,菊治自己也没有信心;就是万一成功了,也不会对自己现在的恋爱产生什么不良影响。总而言之,事情到了这一步,索性彻底地沉溺于爱河之中算了。不过,冬香那边也许就没这么简单了。她眼下确实深爱自己,在肉体上也极其投入,可现实生活中却有三个孩子。对丈夫虽然谈不上有什么爱情,但是三个孩子的存在,使她难以进一步沉溺到和自己的爱情当中。还有就是让冬香的婚外情走得如此之远是否合适?如果冬香一步步深陷到爱河之中,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当中,该怎么办?自己是否真有权利这样做。把冬香拖累到这个地步,自己真能担得起这份责任吗?在春日懒懒的空气中,菊治做了一会儿梦,又被现实警醒。换作以前,菊治每次都是扳着指头计算到见面为止的日子。一个月还剩十天,还有三天,当约会日期临近的时候,菊治心中就开始紧张、兴奋。可是这次和下次见面只隔了一天,睡两觉约会的日子就到了。真是太幸运了,菊治在等待中整个人都觉得轻飘飘的,没想到第二天傍晚,冬香突然发来一个短信。“明天能和你见面,我非常高兴,不过老二今天有点儿感冒,所以没去上学。明天估计差不多能好,明天早上我再给你短信,好吗?”读着短信,菊治叹了一口气。现在正值冬春交替之际,感冒的孩子好像很多。冬香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感冒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冬香讲过老大是个女孩儿,老二应该是小学二三年级的男孩儿吧。菊治心里明白,老二病倒的话,冬香很难出来。家里有小孩儿,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菊治觉得一下子被带到了活生生的现实面前,未免有些沮丧。即便如此,菊治也不能因此埋怨冬香。他无可奈何地向窗外望去,下午起风了,樱花的花瓣开始纷纷飘落。樱花恐怕就这样凋谢了吧?!菊治变得有些失落,好歹等到明天再说,不然也别无他法。这天晚上,菊治约了久违的中濑见面。中濑是菊治以前在出版社工作时的同事,现在已经当上了那家出版社的董事。他说银座有一家店鱼做得很好吃,所以就去了那里,在堆满冰块的柜台里有几十条刚捕上来的鱼并排放在那里。“这都是些日本海中的好吃的鱼。”中濑对菊治说明。他们先要了条左口鱼生吃,可菊治心里还在惦记着明天的事。“那孩子明天能顺利退烧吧。”菊治不由得念叨出口。“什么?”中濑问。菊治显得有点儿心神不定,中濑好像从见面起就看出来了似的问道:“你和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嗯,还可以,就那样吧……”菊治暧昧地回答。中赖继续追问:“还在继续,对你来说可真少见啊。”“没那么回事。”菊治主动提出分手的情况几乎没有,但他并没有把自己恋爱的事情对中濑讲过多少。1、春日(7)只有这次,由于太在乎冬香了,所以情不自禁地告诉了中濑。“和已婚女性交往相当辛苦吧?”“没那么回事……”菊治嘴上否定,可心里又想起了由于孩子感冒,不知明天是否能和冬香见面的事情。“你去找一个年轻点儿的女孩儿不好吗?”“不,她也还年轻。”菊治五十五岁,冬香不久后过完生日才三十七岁,算来将近差了二十岁,已经够年轻的了。“当然了,和你相比,也许称得上年轻,反正是玩的话,我觉得再年轻一些的独身女子不是更轻松吗?”“但是……”菊治喝了一口兑水的烧酒,继续说:“我并没有玩的打算。”“什么?”中濑握着酒杯问:“你还真动心了?”“当然了,我不是说了嘛。”中赖顿时上下打量起菊治来。“说起来,你最近眼睛变得非常清亮。”“变得清亮?”菊治轻轻擦拭了一下眼睛周围。“清亮,有什么不好吗?”“不是说不好,我是说一般到了我们这种年龄,眼睛都会变得浑浊。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只是活得年头多了,经历了世上各种各样的事情,所以眼睛自然也就渐渐变得浑浊了。这也是长大成人的一种标记吧,但是你的眼睛反而变得明亮起来。”“就算这样,又怎么了?”菊治反驳道。中濑说:“看样子,你这回是动真格的了。”中濑仿佛不太理解菊治真心喜欢上已婚女性这件事。“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儿担心,你还是适可而止才好。”菊治也不是没那么想过,但现在他却不想听人劝。“没什么的,放心吧。”菊治打断了这个话题,开始观察并排摆在柜台前面的各种鱼。“左边那条黑色的大鱼是黑鲷鱼,旁边那条是鲪鱼,还有红鲷鱼、绿鳍鱼,闪着蓝光的鲭鱼,前面那条小一点儿的是鲹科鱼。”在这家店里,好像可以把各自喜欢的鱼当场烤了或炖了给客人食用。“那条红色的是辫子鱼吧?”菊治问。留着白色胡须的店主点头道:“这种鱼烤着吃也很好吃。”“给我看一下吧。”在菊治的要求下,店主用手抓起那条鱼,从正面把鱼嘴掰开让菊治看。辫子鱼本身是粉红色的,只有喉咙深处漆黑一片,显得十分精悍。“那么请把它烤一下吧。”虽说是一家以柜台为中心的小料理店,但菊治还是觉得烤一整条鱼的话大概很贵,反正买单的是做董事的中濑,那就不要辜负他的一番好意,菊治又要了烧酒。中赖问:“你曾说要写新书,怎么样了?”“嗯,反正已经动笔了。”最近由于写得比较顺手,已经写完了一百五十页了,菊治告诉了中濑。“不错嘛,干劲不小啊。”“怎么也得再写一本好书出来才行。”“你的眼睛变得这么明亮,所以估计没问题。”中赖开玩笑道,但是菊治本人也觉得这次感觉不错。说实话,他觉得自己投入到恋爱中的激情,同样可以集中在小说创作上。“那么说,你还得继续谈上一段时间的恋爱喽。”“不是……”菊治不是为了创作小说才恋爱的,而是因为开始恋爱以后,又能写出小说来了。菊治虽想解释,但还是一言不发地喝起了烧酒。吃完了烤辫子鱼,又喝了一大碗蛤蜊清汤,菊治已酒足饭饱。“怎么样,再去一家吧?”中濑的意思是去银座的某家俱乐部或者酒吧,菊治当然没有异议。就这样菊治跟着中濑来到一家开在大楼地下的俱乐部。店铺相当古老,菊治从前是畅销作家的时候,曾经来过一两次。谈不上十分高级,但由于常有作家出入,所以是一家相对轻松的俱乐部。菊治跟着中赖走了进去,店内的装修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周围服务的那些小姐没有一个是菊治认识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妈妈桑还记得菊治:“这不是村尾老师吗?”她说,“您一直在哪儿高就啊?”菊治自然写过小说,但在她的口气中,菊治已是久远不曾来往的客人。“村尾和我是同一年进出版社的……”时隔很久,被妈妈桑称为“老师”,菊治重又想起自己曾是一位叫村尾章一郎的作家。“来,先干一杯。”中濑和菊治各自举起了兑水的威士忌喝了一口。中濑很快就和坐在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孩儿搭上了话。由于是一流出版社的董事,所以中濑说不定经常出入这类俱乐部。菊治重新认识到自己和银座的俱乐部之间的疏远,就是中濑旁边的小姐,也引不起菊治多大兴趣。不愧是银座的女孩子,年轻,穿着打扮也很时髦,菊治不由得和冬香进行了一番比较。这些俱乐部年轻小姐身上缺的就是冬香那种独有的气质,那种低调沉稳的气质,不对,还有那份深情款款。菊治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声夸张的悲鸣,往那边看去的人都笑了起来。1、春日(8)好像是由于对面的客人把手伸进了小姐的双乳之间,引起了刚才的骚动。菊治觉得这是一个和自己完全无缘的世界,这时旁边一个头发染成茶色、圆脸的小姐搭讪道:“老师?您是哪种老师?”“没什么……,也就是在大学教点儿课。”他说。在俱乐部坐了一个小时,菊治觉得银座不知什么地方让人静不下来,感到适应不了。菊治告辞前和中濑打了个招呼,打算一个人去四谷的荒木町。略带醉意的菊治从银座搭地铁坐到四谷三丁目下来后,过了一条宽宽的大马路,不一会儿就穿过了杉大门的饮食街,再往前走二三十米,右边石阶处有一条小路。登上这段和缓的石阶,就能看到正面有一个很大的公寓,从公寓的位置向下俯视,有一间窄小的房子,拉开日式房门,里面是一个能坐下七八个人的半圆形吧台。妈妈桑以前似乎当过话剧演员,将近六十岁了,可是样子非常迷人,看上去不到五十岁。“哎哟,今天是稀客啊。”平时聚满了附近白领、总是热热闹闹的吧台,今天晚上却一个人都没有。“那帮人刚刚回去。”菊治朝正在收拾的妈妈桑点头致意,然后坐在了从里面数第二个座位上。“还是这里让人舒心。”中濑带菊治去的小料理屋和银座的俱乐部虽说都不错,但菊治还是觉得附近的平民化的小店更让人轻松。“来点儿什么都不加的烧酒吧。”“您在别处喝过了吧?”“好久没去过银座的俱乐部了,去那儿坐了坐,但对我来说,还是便宜的小酒馆更合适。”“便宜的小酒馆是什么意思?”妈妈桑鼓起腮帮子说:“你被年轻的女孩子抛弃了吧?”“不对,没那么回事,我还是喜欢成熟一些的女人。”“明白了,你喜欢的是已婚女性吧?”不久前菊治无意间说起过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已婚女性,妈妈桑好像还记得似的。“惠美今天不在吗?”菊治今天没有看到那个平时来这儿打工的女大学生。“她好像感冒了,今天没上班。”菊治重新环视了一下四周,当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他试探地问道:“妈妈桑,你知道那种欲仙欲死的高潮吗?”突然听到这个问题,妈妈桑发愣似的看着菊治。酒吧里播放着藤圭子唱的一首老歌——《摩洛哥的女人》,低沉而慵懒的声音十分动人。菊治漫不经心地刚要随着哼唱,妈妈桑反问:“为什么你突然问我知不知道那种销魂的高潮?”“请别误会,我一直想向你请教,世上有些女人知道这种销魂的滋味,而有些女子并不知道吧。”妈妈桑的话刹那间喷了出来:“还有这种分类?”“也不是分类,根据经验的不同,女人对性爱和男人的看法都会因此发生变化吧。”“当然了,应该是吧。”妈妈桑开始喝起了淡淡的兑水威士忌。“而且这种销魂的感受,年轻女孩子不太知道。但是,三四十岁左右的已婚女性,居然也有很多人不知道。”“那是因为做丈夫的不够努力。”不愧是妈妈桑,目光非常敏锐。“妈妈有孩子吗?”“有啊,有一个。”到了这种年纪,妈妈桑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掖着藏着的了。“我问点儿事,行吗?”菊治的脸凑近了她。“生孩子之前和生孩子之后,哪种时候感觉更好?”“当然是生了孩子以后啊。”“对吧。那是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妈妈桑微微歪起了残留着青春美貌痕迹的面孔。“大概是因为生出了一个那么大的东西……”“大的东西?”“就是孩子呀,生了孩子以后,女人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惊奇。可能突然变得坚强了,甚至有点儿蛮不讲理。”“原来如此,”菊治点头赞同,“您的意思是指女人生了孩子以后,才能变成一个独立的人。”“当然啦,生孩子是女性普通的生理现象,所以生完孩子以后,才能成为真正的女人。”“可是,到那时丈夫们却把自己的妻子叫做妈妈,不再去碰她们了。”“您知道的真多呀。”妈妈桑哈哈大笑起来。好像怕影响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似的,没有一个客人进来。菊治趁机接着问:“可生完孩子之后,人们不都说那个地方会变得很松弛吗?”“哪有那么一回事。”妈妈桑当即反驳。“在一段时间里,也许会出现这样现象,可不久就会恢复原状,书上不也这么写的。加上产后的女人变得十分敏感,我也是生了孩子以后,感觉才好起来的。”“对吧,所以变得松弛那种说法是假的。”“迷上已婚女人的小菊治既然这样说,是一定不会错的。”妈妈桑笑了一下,又问:“那个女人就那么好?”“当然了,特别出色。”“那,你离不开她了吧?”菊治点了下头。1、春日(9)“够了,我听够了。”妈妈桑的声音稍带沙哑,然后感叹了一句,“不过,她也非常不易啊。”“不易?”“当然了,她还有老公吧。从其他的男人那儿享受到这种快感,她以后怎么办才好?”听妈妈桑这么一说,菊治也无话可答。“那个女人肯定十分苦恼。背着自己的丈夫,喜欢上你了。她该依附哪一边呢?怎么说呢,女人虽擅长撒谎,可一旦身体燃烧起来,就会变得无法忍耐下去。”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菊治陷入了沉思。“总有一天,恐怕那个女人也会离婚。”“怎么会……”“因为我也离婚了……”眼前的妈妈桑原来有过那种经历。菊治重新打量起她眼睛周围的皱纹。“我也有孩子,但是后来就算和老公呼吸同样的空气,我都觉得讨厌,所以分手了。”“那,后来怎么着了?”“接着我把离婚的事告诉了相好的男人,他突然觉得我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所以就逃跑了。我只好一个人努力,我在很多店都工作过。”菊治一边听妈妈桑叙述,一边设想冬香离婚以后的情况。如果她带着三个孩子来到自己身边,那该怎么办呢?菊治觉得自己不会逃走。由于不知道将来如何,他默默地喝起了烧酒。大概和妈妈桑聊了三十分钟左右,又进来了新的客人。这群客人菊治见过,是一群在建筑公司工作的男人,“嗨……”他们各自举起一只手打了招呼。和他们简单聊了几句,菊治站起身来。“哎呀,就回去了?”妈妈桑把菊治送到门外。“今天的话题有些出格了。”“哪里,哪里,听到妈妈知道那种销魂的高潮,我就放心了。”“你别这么大声说呀。”小路的另一头,正有几个男人路过。“我觉得和那些了解销魂之感的女人聊天,无论说什么,她们都能理解似的。”“男人不善待女人也不行。”妈妈桑好像要把菊治一直送到石阶下面。他们并排向前走着,樱花的花瓣落在了他们的肩上。菊治仰头朝上望去,只见小路旁边的高墙那边种有樱花。虽然外面很暗,看不真切,从墙里伸出来的树枝上开着樱花,在晚上开始刮起的春风中飘然落下。“樱花开到明天也就差不多了吧?”“是啊。”妈妈桑点头时,二人已经来到了外面的大马路。“回头见。”菊治举起右手说。“您今儿个喝了不少,所以请多加小心。”菊治“嗯,嗯”地点着头向地铁站走去,他拦住了前面的一辆出租车。已经到了出租车深夜加钱的时间,但到千驮之谷的话,一千日元出头也就够了。菊治在路上差点儿就睡着了,他总算回到了自己的家,脱了衣服就钻进了被子里。这是一个不冷不热的春天的夜晚。“冬香……”菊治有一个毛病,喝醉回家的时候,总要嘟囔一句才睡。菊治这天睡得很熟,早上六点,他觉得一阵口渴,才睁开了眼睛。昨天大概喝过头了,他从冰箱里拿出水喝了,又倒头睡了过去。菊治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早晨八点,他急忙看了一下手机,有一条冬香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