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会被她所讨厌的。乌鸦越想越害怕,导致整夜无法成眠。 啊啊,自己要是人类的话该有多好呀! 乌鸦独自思考的同时,眼前的少女也正在用[填塞物]眺望着映像。 突然,少女发出一声尖锐的哀鸣。 “小姐你怎么了” 在乌鸦惊讶的质问下,少女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我见到怪物了。就是那个总在映像最后出现可怕的东西。那是一个全身一片黑暗的怪物。只要它一出现,映像就会被截断……它是宣告终结的怪物。在梦的最后,黑色怪物都会抓住我往天上飞去。那真是一只骇人的怪物” 少女缩起小小的肩膀,脸色一片苍白。原本像草莓般漂亮的嘴唇也变得象雪一般白。 乌鸦终于注意到少女由心恐惧的黑色怪物正是自己!这孩子见到的魔鬼,正是被记录在眼球当中的自己的身姿! 怎么办?少女很快就会就医,视力即将复明了。到时候,她一定会发现说话对象的它,就是让她衷心惧怕的黑色怪物! 干脆别做手术吧。乌鸦虽然心里这么想,但面对为即将看到光明而高兴的少女,它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怕做手术……”少女说道。 “但是为了能够见到您,我一定要忍耐!” 少女努力酝酿勇气,并且决心做手术的动机,仅仅是为了能够用眼睛确认那每天出现的不可思议的声音。 “明天晚上,为了动手术我不得不到远方的城市去。所以在那之前请您一定要过来哟,我想和您聊天” 听着少女的话,乌鸦飞出了窗口。 终于还是来了。乌鸦细小的脑海当中,一直围绕着少女思考。曾经几度想跟她道别然后飞向南方国家去,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的消失不再回来。 但是乌鸦做不到。突然失踪了,少女一定会很伤心,而更重要的是,乌鸦自身也会感到非常痛苦。 即使知道动手术的事情,乌鸦仍旧一如既往地为她送去礼物。 只是如今要得到眼球已经不太可能了。人类会慎重的隐藏双目,市面上也出现了佩戴特制坚固护目镜的人。 人没无法分辨乌鸦,因此一些无罪的黑色鸟类便遭到枪支的无差别射击。也许在那当中,就有自己的双亲与兄弟吧。 反复的恐怖袭击唤醒了人们的警戒心,要获得眼球的机会几乎等于零。 少女动手术的前一天,乌鸦为了得到眼球而不间断的飞着。结果飞到一处从没到过的远方都市去。 四周暗了下来,黑夜结束之后便迎来了少女离开的日子。但至此时,乌鸦仍没寻觅到获得眼球的机会。 动完手术之后,礼物就不具任何意义了,但是乌鸦除了眼球之外便没有能为少女干的事。 除了送眼球给少女讨好她之外,乌鸦什么都做不了。乌鸦希望至少在动手术之前,能够再让少女高兴一回。可以的话就算让它死也愿意。乌鸦强烈地的如此祈求着。 乌鸦中了人类投掷的石头,嘴巴裂开一条缝隙。实在不行了休息一下,却被人抓住了翅膀。虽然最终挣扎逃命了,羽毛却全被扯落掉。被棒子狠狠地打了一顿之后,一向引以为傲的脚爪没了。尽管如此,它仍努力寻找着眼球,只可惜怎样都无法顺利进行。 乌鸦拍打残缺不全的翅膀飞起来,却东倒西歪的像要掉下去一般。 至此还没能为少女取得眼球。乌鸦想着想着,对如此不济的自己感到难过,眼泪不知不觉便涌了出来。 太阳下山了,少女出行的时间即将到来。天空昏暗起来,月亮白色的光芒开始照射大地。 在月亮的映照之下,乌鸦发现了那东西。那是墓地当中一具将要被埋葬的尸体。乌鸦飞过墓地的时候,掘墓人正在埋头挖土。 乌鸦见到一线希望。 “喂——这边还有其他尸体!” 乌鸦飞到稍微远的地方去,对着掘墓人用人类的语言开口说到。 掘墓人惊讶的放下铁揪,往音源方向望去。之后一脸孤疑地离开尸体,往乌鸦所在的方向靠近。 确认对方的行动之后,乌鸦从那人看不到的地方飞起来。它掠过掘墓人头顶,降落到横卧在土坑边上的尸体身上。 乌鸦用嘴把披在尸体身上的布叼走。那是一具女性的尸体。乌鸦并不在乎她到底是怎么死的:那具尸体的脸蛋与身体布满了无数的伤痕,鼻子与嘴巴已经剖落,其中一边眼球更被打烂了。幸好,另一边眼球似乎安然无恙。 乌鸦用那一直以来犯下无数罪孽,已经充满人类血腥味道的利嘴插入尸体的脸。 “不知名的先生,我还以为您今天不会来呢” 一到她家,已经整装待发的少女便如是说到。似乎为了动手术,现在就得立刻动身的样子。 “短时间内是回不来了。但是,终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的哟” 圆形小桌上,放了那颗从尸体身上挖出来的眼球。 桌子上除了花瓶之外,还摆着一个玻璃瓶。那个保存了至今为止所有眼球的瓶子。少女似乎打算把那作为纪念带走。 “小姐,愿你手术成功。请一定要加油。” 少女脸上露出可爱的小酒窝。 “谢谢您” “来,我为你准备了最后一份礼物。已经放到桌子上了,请你戴上,体验新的梦境吧。” 乌鸦的胸口难受得透不过气来。然后,它下了决心。在今天,离开的时候,一定要对她说的话。 小姐,我已经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同时他暗自立誓,今后也不许再想起少女的事情了。 少女从桌子上取下眼球,放入脸上的小袋子。 乌鸦背向少女,准备从窗户离开了。 “小姐……” 正要说出离别话语的乌鸦,所有声音却被少女的哀号所掩盖。 一阵尖锐而漫长的绝叫过后,少女疯狂地用手指抓脸,并且开始呕吐。她倒在地上手舞足蹈、使劲地挣扎起来。少女抓起凌乱的头发,似乎已经忍无可忍地把发丝扯了下来。 满载着眼球的玻璃瓶被打翻,人类的眼球往四周滚了开来。已经变得霉烂而柔软的眼球,混杂着全新有弹力的眼球,把少女包围了起来。 伴随着一阵像怪兽般撕碎人心的绝命尖号,少女瘫在地上,不再动了。 乌鸦把耳朵压到少女胸口,没有听到心脏的跳动,看来她已经死了。少女的表情就像遇到什么可怕东西一样扭曲着。原本光泽柔亮的乌黑头发,与草莓一般的漂亮嘴唇,都变成死灰一样的苍白。 乌鸦并不知道。那具被它挖出眼球的尸体是在濒死之前一直遭遇着人间伤痛一面、被敲诈、被伤害,借由双眼把世界的黑暗烙印下来的可悲人类。 少女看到了。她体验了眼球主人经历过的地狱,以及她死的瞬间。 乌鸦的头就这么紧靠着少女胸部。第一次接触到的少女的身体,却已经变冷了。 为了通知少女即将启程的事而踏入她房间的母亲,见到了被无数眼球包围着、已经死去的女儿的尸体,以及胸前紧挨着她的,已经冷掉的乌鸦的残骸。第三章 1 ◇某童话作家 三木做了一个梦,梦见人变成球的形状。 梦的起头是这样的,某个狭小的房间,大概只有三坪大,里面放着一台小小的电视和壁橱。三木在房间的正中央,跟一个人面对面站着。 那个人的手臂受了伤,上头有一道数公分长的伤痕。 三木抬起他的手臂,抚摸着伤痕,结果被他摸过的皮肤就像黏土一样变了形,手臂表面变得光滑无比,伤痕就这样被抚平似的消失了。 三木缓缓审视那个人的指纹。一抚触到那些凹凸细纹,表面就变得像用刮勺整平过一样。 就这样,三木像在玩黏土似的,一点一点去除那个人身上凹凸不平的地方。 用力握紧手指,五根手指就压黏成了一团。三木使力反复地揉捏,那个人的身体便慢慢地愈变愈圆。 而这个人始终没有丧失意识,虽然不发一语,眼睛总是意味深长地望着三木。 到最后,这个人的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任何突起的部位,只剩下光滑、圆球状的上半身;一个白色的、几近恐怖的球形。仿佛为了证明这物体曾经是个人类,球面上许多地方长有黑色的毛。而且在这个光滑的球面上,唯独剩下一颗没被揉进去的眼睛。 这个眼睛会眨眼,视线也会追着三木移动。 完全成了球的这个人无法移动身子。当三木走出这个三坪大的房间时,他也只是用小小的眼睛直望着他看。 “又睡着了呀。” 睁开眼,传来的是相泽瞳的声音。她躺在书房的沙发上,腹部使力弯曲布袋里的上半身来打发时间,沙发反弹着她小小的身躯,她好像很喜欢这个游戏。 三木收拾写到一半的稿子,望向窗外。天空阴阴的,快下雪了吧。三木将暖炉转强,拿起冒着热气的水壶冲了杯咖啡。 “那杯咖啡看起来很好喝。”相泽瞳说,“我问你喔,为什么要开暖炉呢?应该没那么冷呀?” 三木跟少女解释,被他弄伤之后伤口还没愈合的人,是不大会感受到寒冷的。 “我的伤口还没愈合吗?” 三木告诉少女,她的伤口仍旧维持手脚刚切断时的状态,一直是没愈合的鲜红色。 拿着咖啡杯走到窗前,三木瞄了一眼埋金田尸体的地方,枯木遮住了树林的地面。从二楼窗户可以看见整片森林,这栋屋子四周有许多枯木,不过再远一点就慢慢换成杉树林了。 隔壁山上也有一栋和这屋子很像的砖造屋,屋顶外形也都一个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有颜色。 “又觉得有人了吗?”相泽瞳问。 把金田正埋进后院,已经四天了。 三木离开窗边,打开书桌抽屉,里面放着那个在屋旁捡到的东西。 “有人在调查你吧,这个东西就是最好的证明,不然哪有可能不知道是谁的东西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呢。” 但是,他并没有亲眼看见那个人。他必须查清到底是谁对自己起了疑心在这栋屋子附近进行调查。 三木看着抽屉,思考这会是谁的物品。是自己认识的人的东西吗? “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嗳,我好想妈妈,我好想回家喔。” 瞳仍躺卧在沙发上,转过头对三木说。长发遮住了她整张脸孔。 “我觉得你可以自首喔,警察先生一定会原谅你的。” 他告诉瞳,他并不打算自首。 “那就表示,我还不能回家啰……”少女沮丧地说。 三木问少女,说故事给她听好不好。 “什么样的故事?” 三木从书架上随手抓了几本书,其中一本是他自己写的。 “那本是你的《暗黑童话集》吧。那个故事我已经听过了,我记得是一个很像真一哥哥和幸惠姐姐的故事。” 那是一篇名为《人体九连环》的童话故事。故事里,好几个人被一股脑儿放到盘子上站好,然后一个巨大的恶魔将双手从两侧往中间用力一拢,这些人便全挤到一块儿了。 被恶魔挤烂的人们纠结成一团,手脚歪扭,身体扯得长长的,脖子或脚后跟勾在一块儿,成了一个庞大的聚合物,这些人就在挣扎着解开交缠的手脚中度过余生。 瞳似乎觉得这情景很像地下室里的久本真一和持永幸惠。 “我想听别的故事。旁边的文库本,不对,我是说你右手拿的那一本。” 瞳希望三木念给她听的,是一本从前的科幻小说短篇集。三木坐到沙发上,念了一篇和书名同名的短篇给瞳听。 短篇没花多少时间就念完了。 “结局好可怜喔。” 瞳看来受了打击,苍白着一张脸。故事最后并不是幸福的结局。 “如果换做你是这个短篇的主角,你会怎么做?”瞳问。 故事主角所面临的是下述的条件与问题。 条件 你独自一人在一艘小型宇宙飞船中。 你正在运送货物到某星球的途中,这项货物是血清,不尽快送到的话,许多人便会因此死亡。 为了尽可能多运一点货物,宇宙飞船只加了最低限度的燃料。也就是说,只有足以供应途中加速及降落时刹车所需的燃料。 一旦宇宙飞船内发现偷渡者,一定得将其驱逐到外层空间。因为偷渡者的体重将增加宇宙飞船的重量,如此一来便无法以最低限度的燃料进行刹车降落。你既不能将等同偷渡者体重的货物丢弃,也不能破坏宇宙飞船。 问题 如果宇宙飞船里出现的偷渡者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你会将这个小女孩驱逐到外层空间吗? “宇宙飞船不能折返喔,因为星球上许多人正等着这批货物。如果不将偷渡的女孩子驱逐到外层空间的话,宇宙飞船就没有足以减缓速度的燃料,也就无法顺利着陆了。就如同这个短篇一样是吧。难道没办法解救这个小女孩吗?” 瞳闭起了眼,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三木也想了一下之后说,真要救她,也不是没有办法。瞳的眼睛亮了起来,迫不及待地说: “真的可以吗?小女孩和星球上等待血清的人们都能够获救吗?” 如果宇宙飞船装载的装备、驾驶方法、偷渡小女孩的体重以及驾驶员自己的体重,各方状况配合良好的话,就有获救的可能。三木如是说。 首先,必须有工具好切断小女孩的手脚。总之,有进行切割的必要。 “宇宙飞船里是没有斧头的喔。”瞳说。 将女孩的手脚切断,尽可能减轻总重,再将切下的手脚丢出外层空间。这时,刚好有效运用到偷渡者只是个小孩的这个条件。体型小、体重轻的偷渡者,搭配体型大、体重重的驾驶员本身正是再好不过。 小女孩只剩头与身体,因此驾驶员只要从自己身上切下等同女孩现在重量的肉体扔出宇宙飞船即可。这么一来,最后宇宙飞船的总重就能够压在原本预估可顺利着陆的重量之内了。 “可是,切下自己身体的话,就没办法顺利驾驶宇宙飞船了呀。就算驾驶员切掉自己的双脚抵女孩子的体重,减轻了宇宙飞船的负担,却也无法踩刹车了吧。” 虽然嘴里这么说,瞳脸上的表情却是认同三木的。 “而且呢,你还忘了一件事。一定要上麻醉呀。如果直接把小女孩的手脚切断,她可能会因为打击过大而死。我想你应该控制不了疼痛。对,没错,不要以为每个女孩子手脚被切断都还可以这么镇定喔。”瞳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加了一句:“嗯,除了我以外吧。” 三木把睡着的相泽瞳抱进地下室。屋子的底层幽暗且潮湿,砖砌成的墙面布满水滴,反射着微弱的电灯光线。 地下室的一个角落,从天花板垂吊下几十条钓鱼线,钓线顶端的钓钩上黏着红通通的肉片。那是金田正内脏的一部分,差不多也该开始腐烂了吧。 把瞳放到床上,包裹着她身体的布袋蠕动了一下。瞳说了梦话:“妈妈……” 三木转过身背对少女打算离去。 这时,从某个置物架的另一侧传来久本真一的声音。 “你听瞳提起过她的家人吗?” 地下室里,好几个置物架将空间隔成一区一区的,真一和幸惠总是藏身其间某个角落。 三木来到他们跟前,正好面对真一的头部,幸惠的头部则在后方看不大清楚,不过似乎是在睡觉。 “瞳常在置物架那头聊起一些回忆。像是跟家人一块儿去露营、体育课跑马拉松总是最后一名、妈妈总是把她最讨厌的热狗装进远足便当里这样。” 瞳经常提起过去,她似乎非常怀念过去有手有脚的日常生活。早上起床后自己拿梳子把乱发梳直、自己用手拿杯子喝牛奶、和学校朋友用脚互相踢着桌脚玩。 每当瞳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总会摆动着已经不存在的手脚,尝试做出当时的举止。 “猜猜我现在在做什么。” 有一次,相泽瞳躺在沙发上对三木说。她的视线朝着自己的身前,布袋里的左肩忙碌地上下摆动。 “看不出来吗?很明显是在做蛋包嘛。” 她用看不见的左手拿着平底锅,有韵律地摇晃,好容易才看出原来她是在翻动蛋包。 “瞳是备受宠爱长大的。”久本真一说,“而你,曾经喜欢过谁吗?” 三木回答说他不知道。 “你曾经跟我提过你小时候有一个好朋友,我想,你应该是喜欢那个人的吧?” 三木偏了偏头不置可否。 久本真一露出非常寂寞的表情,压低声音接近耳语地低喃着: “真的好难受。一想到她,我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无法为她做任何事,真想死了一了百了。” 他爱着持永幸惠,但只能永远隐瞒下去。只有在持永幸惠的头部睡着的时候,他才能够小声地对三木说出自己的心声。 久本动了一下巨大的身体。这个胴体比一般人类的长,将近有一公尺半,两端分别连着久本真一的头部和持永幸惠的头部。是三木动手术把他们变成这样的。 他们俩的身体是共享的,虽然本来各有单独的个体。 “都是你为了试验自己体内那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把我跟她搞成这副模样。真不知道我是该感谢你,还是诅咒你。”真一发出悲恸的呐喊。 如果把不同的两个人弄到一起不知道会怎么样?为了得出答案,三木于是进行了手术。 首先,他把真一的右手臂从手肘切断,幸惠的左手臂也如法炮制,然后将两个手臂切面接到一起。骨头的部分用金属零件固定住,血管和肌肉则用线连接起来。三木几乎毫无医学知识,只读过爸爸的藏书,但没过多久,切面便开始愈合,两人的手臂就接在一起了。血管部分似乎也复原得很好,真一体内的血液透过心脏压缩流出,流往右手肘,再经由相连的手肘切面流进幸惠的血管,他们两人成了共享血液的生命共同体。三木并没想过是不是刚好由于两人的血型相同,结果才会如此顺遂。搞不好就算他们的血型不同,还是会得到跟现在差不多的结果吧。 而且,肌肉和神经也开始一点一点从切面生长出来,渗入彼此的身体里。两人之间的界线已经愈来愈模糊。 两人都还有意识,知道彼此的存在,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们是在这个地下室里初次见到对方的,一位是三木在屋子附近发现的,另一位则是因为寄来一封透露自杀念头的读者来信,而被三木叫来的。 三木将两人身体各个部位不断地切断再贴合。 最后真一和幸惠的身体成了一个诡异的大肉块。两人的身体部位各被切成两、三块再接合起来,而肚子就像是一个把两人内脏装进里头的袋子,看上去鼓鼓的,手跟脚则是缝合到非原本的位置上去。 相泽瞳被取下的手脚也移植到他们两人身上。刚开始骨头和肌肉都接不大上去,只有主血管顺利连上两人的体内,还能维持血行的畅通。 虽然一直以来,被三木弄伤的人似乎都能逃过腐坏的命运,但被切除掉的部分却没办法,因为这些都是从头部或心脏这种三木认为具备生命意识的地方被切离开来的,这些切除物终将开始腐烂,最后与常人无异地化为黄土。 相泽瞳的手脚本来也会这样的,但是因为与真一及幸惠的身体相连,血液得以循环,一直不见开始腐坏的样子。刚开始这些移植过去的肢体并无法动弹,后来凭着真一或是幸惠的意志开始能够稍加控制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体内慢慢长出像骨头般的坚硬物质,支撑住本来属于瞳的手脚。这个坚硬物的形式虽然像一般的关节,却是全新的形状。而且,肌肉与神经也伸入彼此身体,宛若植物的根一般相互交缠增生,衔接上去的手脚终于和肉块完全融为一体。 一开始他们的行为几乎只有睡眠,但没多久,就连指尖部分都能够清楚地用自己的意识来控制了。 三木问两人,是由谁的大脑来控制瞳的手脚。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他。我现在脑子一片混沌,已经搞不清楚了。” 幸惠一脸仿佛在日照下打盹的昏沉表情。 看来这个同时具备了真一和幸惠两个大脑的肉块,并没有清楚划分由哪一方的意识来控制行动,而且奇妙的是,这件事似乎并不会造成困扰。 “我们经常在聊,当我们还没连在一起的时候,各自独立的内心是多么害怕、多么寂寞。”真一说。 真一是孤儿,没有亲人,长伴身畔的幸惠刚好给了他温暖;而原本对生命感到绝望、打算自杀的幸惠,真一也得以就近鼓励她。 “可是,你怎么这么残酷,”真一忍住泪水说,“至少将我们两个人的头部缝再近一点也好……” 两人的头部以正相反的角度连在胴体的两端。 在三木的面前,两人组成的巨大聚合物蠢蠢移动着身躯,灯光映出他们的影子,在地下室墙上剧烈地晃动。 “你醒着呀?我还以为你睡了。” 靠近三木这边的真一头部这么说,于是从庞大的身躯另一端、胴体的背光面传出了声音。 “唉,我们还没找出来啊。”持永幸惠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难道就没有比较舒服的姿势吗?” 他们俩一直在尝试找出比较轻松的姿势。 真一的脸朝上的时候,幸惠的脸颊就会贴到地面;而如果采取对幸惠来说比较轻松的姿势,真一就得用突出的手肘支撑两个人的体重,让他痛苦不堪。所以两人总是不时地蠕动躯体,想找出双方都觉得舒适的姿势。即使如此,似乎还是一定有一方得牺牲肉体承担压迫。 可能就是这样,相泽瞳才会说他们跟《人体九连环》里面的人很像吧。 “你所拥有的力量,究竟是怎么回事?”真一继续质问三木,“照道理,我们俩应该早就死了。你一定是神的孩子啊。被你弄伤的东西,在那一瞬间便逃过了死亡,从伤口甚至感受得到奔流而出的生命力。多么可怕的矛盾。你总是能让某个人继续生存下去,超脱人类死亡的自然法则……” 三木转过身,把真一和幸惠抛在身后。 走出地下室前,他望向堆在深处的木材和砖块。 或许得将地下室入口封起来了,材料又是现成的。那些似乎是当初盖这栋屋子用剩的砖块,还多得是。 如果抓不到调查这屋子的访客,就不得不这么做了。 而有客人前来拜访三木,是在几天后…… 2 虽然确定了潮崎就是凶手,我却没有指控他的证据。好几次,我都想打电话报警,却总是拿起电话又挂上。我想即使把我亲身经历并推断出的结论告诉警方,他们也不会相信的。我没有任何足以说服众人的证据。 一整个星期,我都在收集关于潮崎的情报。话虽如此,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打听,我想尽量避免引人注意的行为。要是他察觉的我在怀疑他,相泽瞳就危险了。 “那个人曾说他结婚了喔。” 有天,在咖啡店“忧郁森林”里,住田这么告诉我。他跟往常一样坐在吧台的位置,对着煮咖啡的砂织投以热情的眼神。 “住田,你不用去学校吗?”砂织好像在哄小孩似的。 “你觉得我来这里和去学校,哪一个重要呢?” 住田一脸很受伤的样子回砂织。虽然我总是在一旁看而已,每次住田这么说,店长木村就会发脾气拿银色圆盘打住田的头。不过当然不是真的生气,那时的木村脸上总是一脸闹着玩的笑容。 “潮崎先生有太太?”我们。 住田指着挂在墙上的画。 “你仔细看,湖边是不是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红点吗?” 我把脸凑到画前面。潮崎这幅画里,真的有一个看起来很不自然的小红点,我之前一直没发现。 “我老觉得那个小点看上去很像一个眺望湖景的女性身影,后来我跟潮崎先生提起,才知道那就是和他结婚的女子。” 那个红点在整幅画里不成比例地小,不贴近根本看不出来。看着看着,我也突然觉得很像一名站在湖边的女子。女子身穿红色的衣服,高度大概只有指甲那么大。 于是一瞬间,画里的森林和湖泊都消失了。我的视线无法从红点女子移开,周遭的背景简直就像为了衬托她而存在。森林、湖泊一切宛如广大的庭院,只为献给被封闭在画里的她。 “只是我也不是很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结婚了啦。”住田耸了耸肩。 关于潮崎的家人和过去等等,我都查不出有力的情报。是谁把那栋屋子介绍给他的?他为什么要大老远搬到这个镇来?谁也不知道。 调查潮崎的这段时日,我一直住在舅舅家。每天和砂织或舅舅一起吃早饭,在走廊上擦身而过,在暖桌里踢到彼此的脚。我一方面觉得打扰了他们,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仿佛接替和弥住进这个家里,厚着脸皮像自家人似的继续住下去。 我每天都会打电话给爸妈,道歉兼反省自己的离家之罪。 “从前的你从没离家出走过。” 电话里的爸爸总是十分为难;而我跟妈妈之间,即使透过电话也说不上话来,两人总在电话的两端沉默不语,最后妈妈就会把话筒转给爸爸。 “早点回来吧,你还得定期回医院复诊哪。”爸爸说。 有时候我会暂时放下潮崎的事,转换心情和砂织一起洗碗盘。在咖啡店里或是在舅舅家,我们俩穿着围裙并着肩,一边无谓地闲扯,一边把碗盘和杯子抹满泡泡。 有一次她两手正抱着一大摞餐具。 “啊,要滴下来了滴下来了……!”砂织打搅。 鼻水从她鼻子流了出来,但她却空不出手来擤鼻子。 “来,这样可以吗?” 我拿面纸凑上去,帮她擦了擦。她带着小孩子般浓浓的鼻音向我道谢。 那天晚上风很大,外头风呼呼地吹,我们两个窝在家里玩扑克牌。单靠暖桌和暖炉还是抵挡不了寒冷,于是我们两个都穿上厚棉外套,面对面缩起了背。四下只听得见风声,世界仿佛只剩我们俩。 砂织打出一张黑桃A,一边问起和弥跟我的事,她似乎一直很想知道自己所不了解的和弥。每次我都努力把话题岔开,然后和弥就会突然笑出来,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我想起来了,和弥又一次还吃扑克牌呢。”她一边发着牌说。 “那时候他还很小,我因为是姐姐,总觉得自己得好好照顾他才行。” 看到和弥开始嚼扑克牌,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砂织满脸幸福地回忆当时的事。 我边笑边点头,胸口塞满着对和弥与砂织的爱,强烈到我几乎哭了出来。 “砂织,你记得你爸妈葬礼吗?”轮到我切牌,我一边问她,“和弥曾经告诉我一件奇怪的事。丧礼那时候,和弥和你并肩站在家附近的山丘上,从那里往下看,可以看到很多穿黑色丧服的人……” 那是我在左眼里看到的影像。 一名穿着丧服的年轻人,来到伫立山丘的姐弟身旁。他对两人说了一些话,砂织听完眼眶湿了,而年轻人的眼神也十分哀伤。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时年轻人到底说了什么,因为左眼球里的影像是没有声音的。 年纪尚小的砂织流着泪,那名年轻人将她紧紧抱住。 “有过这回事?是好像有那么点印象。”砂织双手撑住下巴,闭上了眼,“那个男生,我没记错的话,就是爸妈意外的肇事者,那个没把堆高的木材用绳索绑牢的男孩子……” 砂织说那个年轻人非常可怜,其实仔细想想,那时候他也只是个高中毕业的孩子。他不断地向砂织跟和弥道歉,把自己离开家乡来到这个镇打工、还有家中父母亲的事等等全告诉了两人。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么多事?” “他一定是,很想说给什么人听吧。” 年轻人在丧礼结束两星期后上吊自杀了,遗书里写着他以死谢罪的心意。 砂织平静地述说着。 调查潮崎资料的空当,我会带着记录左眼记忆的活页本在镇里四处走。活页本很重,背着它走在路上,不禁觉得自己像个苦行僧似的。 我应该尽快找出潮崎诱拐及软禁相泽瞳的证据才对,去无法停止自己像这样追寻和弥的过往足迹。 走在镇上,伫立在和弥曾见过的风景里,拜访和弥上过的小学,任怀念不已的往事在脑中驰骋。 贯穿整个镇的国道旁有一家超市,超市后方墙壁和铁丝网之间有一道狭小的空隙,少年时的和弥经常钻过这里,而我,也跑进去那个地点。因为我的视线比当年的和弥要高得多,无法看到和左眼影响力一摸一样的景色。即使如此,我仍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少年时代的和弥,内心激动不已。 在电线杆成排树立的路上漫步,在无人的公园里静静聆听。 这是一个以林业生产为主的小镇。链锯声中,我见到了伐木的景象。身穿工作服的男子手持告诉运转的链锯,锯刃慢慢深入树干,木屑不断往两旁飞散。本来想靠过去看个仔细,但男子说太危险了要退远一点。好一会儿,终于传来了树干折断2的吱吱咯咯声响,树木砰然倒地。 我从背包拿出活页本,边走边看,它就像我的导览书一样。 我单手捧着梦境记录,用另一手翻页。因为戴着手套,翻页变得很吃力,手臂也因为活页本的重量而酸痛不已。 就真冒着冷风边看边走,在离开住宅区一段路程的地方,我发现一段已经停止营运的生锈铁道。满是枯草的小丘上铺着整条碎石路,上头锈红的两道铁轨无止尽地往远方延伸。 我把活页本收进背包,跳上其中一条铁轨,小心翼翼地走着,听说丧失记忆之前的我运动细胞超强,然而现在却走没几公尺,便摇摇晃晃地从铁轨上掉下来。 站在这个废弃铁道的小丘上,位于山间的枫町一览无遗。这个镇与和弥见到时的样貌已经不同了。少了一些道路,多了一些新房子,有时候就算发现左眼见过的景象,背景也会出现活页本里不曾出现的房舍。 一些现在已经看不见的景象,却留在左眼的记忆里。从和弥身上移植过来的左眼宛如一整块过去的聚合物,像颗糖果般慢慢地融解,朝视神经流去。 废弃的铁道一路延伸到接近森林的地方终于中断,那儿是我曾在车站站台上见过的地点。季节不同的关系吧,背景成了一整片枯木,即使如此,那节废弃的车厢仍然留在原处。冷风吹拂,少了小孩的嬉闹声。静寂中,巨大的生锈铁块躺在左眼记忆里一摸一样的位置。 我吐着白色的气息往车厢跑去,钻进了车厢,冷风被阻挡在外,稍微觉得暖和了些,不过车厢里却出乎意料的空空荡荡,连座位都拆掉了。左眼的影像里没能看到,原来这节车厢一直只剩个空壳被丢弃在这里,突然觉得有点寂寥。 对了,和弥就是在这里受到其他小朋友排挤的。大家不肯跟他一起玩,我想起来了。 左眼记忆里的他,经常都是孤单一个人。虽然他也有过和朋友玩的影像吗,但是最常看到的还是他独自一人走着的画面。还是说,其实每个人烙印在瞳孔里的影像都是这么回事? 然后我前往制材厂。因为我由于要不要进去,我站在厂房签看着和弥爸爸从前工作与丧命的地方。整个厂区有铁丝网围住,但浓到几乎呛鼻的木材香气仍弥漫四下。我将砂织借我的围巾围住口鼻,双脚不停地原地踏步以抵挡寒冷,一边想象着厂内的景象,里头应该到处都是木屑吧。 真的很凑巧,我还望着大概是制材厂办公室的门口,竟然出现一个熟识的女子身影,是砂织。我挥手出声唤她,她满脸惊讶。 “其实很少过来这里了,只是偶尔有些爸妈的事情想请教他们。” 砂织说之前和父母一起工作的伙伴还在这里上班,所以会来找他们聊聊从前的事。 于是我们一道走回咖啡店“忧郁森林”。一路上砂织非常安静,大概是想起了过世的双亲和因为事故而内疚自杀的青年吧。 推开“忧郁森林”的大门走进店内,先看到的是木村,还有好几位从没见过的客人。 虽然算不上生意兴隆,听说店里有时候还是会像这样突然涌入一些客人。 正打算过去吧台坐下,一瞬间我僵立在原地。暖气房里温暖的空气、柔和的黄色光线,一切仿佛瞬间消失。 店深处阴暗的座位上,坐着潮崎。他交握着十指、双肘撑在桌面一动也不动,不禁觉得他是不是感觉不到店里进进出出的其他客人。 我紧张死了,真想干脆离开这里,但才刚走进来,那样的举动太不自然了,我只好静静坐过去吧台前。 “莱深?” 我一时间还没发现砂织在叫我,她一边系上围裙带子问我说:“吃过午餐了吗?要不要点些什么? 我说我想吃。 明明叫自己不要看潮崎那边,视线还是忍不住移了过去。 我的午餐快吃完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潮崎站起身来。他的鞋子踩着木头地板发出声响,脚步声经过我背后的那一瞬间,我不禁屏住气息。 正要通过我的身后,他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 “白木小姐,好久不见了。” 我使劲猛点头,脑中却浮现被软禁的相泽瞳和死去的和弥。我心中虽然愤怒,有的却是更多的恐惧。我简直就像一只只能紧闭双眼、静待怪物从身后走过的小动物。 潮崎终于步出店门,我叹了口气,为自己的没出息感到悲哀。 京子刚好和潮崎错身走进店里,她手里拿着一本精装书,看到我便挥手向我打招呼。 她坐过去平常的位置,对吧台里的砂织说:“砂织,给我综合咖啡喔。” “好的……” 总觉得砂织的声音没什么精神。 窗边的座位上,京子打开了书本。 砂织沉默不语的时候,逝去亲者的身影正在她脑中苏醒。当然她不曾清楚提过这件事,但看在我眼里总不由得这么觉得。 像是她常常会呆呆望着客厅窗外。舅舅家因为盖在斜坡上,可以俯瞰家门前的道路。即使路上没有任何人经过,纱织的视线却总是看着出门上学的和弥、或是外出上班的爸爸。 她也一直会站在洗衣机前盯着发出嗡嗡低鸣的洗衣机直看,砂织的意识一定正望着洗衣机另一头的妈妈的身影。虽然现在住的舅舅家和他们父母家是两个不同的地方,她的眼神却挥不去这种感觉。 这种时候,我都没办法出声唤她。砂织的背影因为悲伤,更显纤细和疲惫。 我从左眼里看着过去,而砂织则是在脑海中拥有过去的影像胶卷。或许就如同我渴望和弥曾今见过的影像,砂织也仍旧深深思念着已经逝去的人吧。 “都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和弥的死对我来说还是没有真实感。为什么呢?是因为我没那么难过吗?” 某天在舅舅家里,用过晚餐后砂织这么说,那天舅舅比较晚回来,晚餐时只有我们两个。没有电视的声音,悄然寂静的黄昏中,砂织的话语与吸着鼻子的声音显得更加清晰。 和弥生前常用的杯子放在暖桌上,我们俩一直望着这个杯子。 “你说反了吧。应该是因为没有真实感,所以才不难过的不是吗?” “莱深,你真的很不可思议耶,”砂织惊讶地转过头说,“怎么跟弟弟一直在我身边一样。” 说完她旋即摇了摇手,像在说:“算了,当我没说吧。” “对了,你晓不晓得,和弥的眼球现在应该已经移植到某人身上了。” 这是我感兴趣的话题。 “他的一只眼睛在意外发生后被取出来,送到某个地方去了。这是和弥生前的愿望。” “他一直这么期望着吗?” “大约在一年前,那孩子因为长针眼去眼科报道,结果一边眼睛戴了一阵子眼罩,大概三天左右吧。” 听说和弥在医院里看了眼球一直的简介小册子,便决定成为眼球捐赠者。 “和弥的眼睛非常漂亮,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东西看。”砂织像是一边回想喃喃地说,“不知道那孩子这辈子都看了些什么东西哪?” 砂织总是不停追忆逝去人们的身影。 在咖啡店里,每当住田用充满朝气的声音向她打招呼,砂织总会回以笑脸。刚开始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但一直在身旁观察她,慢慢地我觉得砂织的心似乎总是倾听着逝者的声音。因为有时候话说到一半,砂织的眼神还会望向和弥从前常坐的座位上。 过往逐渐流逝,死去,消失无影。如同道路或铁道渐渐从镇上消失,人们也逐渐凋零,然后成为一个和以往有些许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但砂织的时间却仿佛停了下来,脑中不断萦绕着那些已经不存在的人们。 砂织心中那个时间停止的世界,不禁让我想起和弥的遗物,那只撞坏的金色手表。 而舅舅也一样。 我现在住的客房隔了一扇纸门的隔壁房间里摆着佛坛,佛坛上供着和弥、和弥的父母和舅妈的照片。 一个寒冷的早晨,我还赖在棉被里享受暖烘烘的幸福,隔壁房间里传出了声音,我起床爬上前将纸门拉开来一探。舅舅挣扎在整理佛坛,只见他虔诚地双手合十。 “把你吵醒啦?”舅舅看到我说。 我摇摇头,慢慢挪过去舅舅身边,跪坐合上双手。舅舅好像觉得我还没睡醒。 “老婆在世的时候,我曾经动手打她。”舅舅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原因我已经忘记了。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我动不动就发脾气。” 我望着舅妈的遗照,她是伤风过世的。 后来我也不时见到舅舅在打扫佛坛,又不好出声唤他,只能静静看着舅舅瘦小的背影。 舅舅内心一直很后悔。 有一天,我帮忙咖啡店顾店。因为砂织刚好外出,木村便临时抓了我进吧台代班。不过说是顾店,那天“忧郁森林”几乎没客人上门,所以我的工作只是听木村发牢骚,还有阻止木村欺负住田而已。 过了一会,木村也不见了。 “住田帮我看一下店。” 我把围裙脱下来交给住田,想去找木村回来。 “啊?等一下呀!那我要做什么?”住田睁圆了眼,一副很伤脑筋的模样。 木村在店后面不知道忙些什么,靠近一看才发现他竟然在晒鞋子,而且是很多双,全是穿旧了的鞋,总数应该超过三十双。木村把鞋子摊在阳光下排成一列,从小学生穿的小号鞋到尺寸大一点的鞋,各式各样的。 “这些是什么?” “我朋友留下来的鞋。我有个朋友,他的怪癖是保留所有自己穿过的鞋子。那家伙已经死了,倒是这些鞋都还留着。” 木村说他有空的时候,就会把这些鞋子拿出来排在地上晒太阳。外表长得像熊一样粗壮的木村,没想到心思却是这么纤细。 “这是按照他穿过的顺序排列的,靠左边是小时候穿的鞋,最右边则是死前穿过的鞋子。你看,我们两个是在他穿这双皮鞋的时候认识的。” 木村指着靠近左边的一双小鞋子,接着他又指往右边隔了好几双距离的另一双鞋说,“他常穿这双鞋的那阵子,这家咖啡店开张了。不过那时候我还不是店长,这间店是我一个叔叔开的。” 这一整排的鞋子里藏着历史,简直像年表一样。 木村指着右边那双看起来最新的鞋子。 “我朋友脱下这双鞋,从铁桥跳下去自杀了,鞋子还留在家里的玄关。那家伙自杀的那天晚上很冷,还光着脚从家里走到铁桥去。” 听到这段往事,我回店里抽出活页本。木村这一席话,让我想起曾经在左眼里见过一段奇怪的影像。 “你在干嘛?” 织田瘦弱的身形系着围裙,兴致勃勃看着我。他出乎意外地很适合穿围裙,应该能够当个好主夫吧。 “这本是秘密,不能给你看的。” 我把活页本拿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翻开来确认内容。 本来还以为我记错了,没想到是真的。那个晚上,和弥的眼球真的看到了。 当时和弥下了课,推着脚踏车走在微暗的路上。他骑脚踏车上学是在初中的时候。 街灯下,他和一个迎面走来的男子擦身而过。那个人边走边抬头看天空,和弥还有身旁的事物似乎都没有映入他的眼帘。 奇怪的是,那名男子是光着脚的。 我知道其实在和弥身上,曾经发生一些人们称为开端或是前兆的事。 那是在我犹豫要不要再去潮崎家进行调查的时候。我走在通往潮崎家的蜿蜒斜坡上,走过和弥丧身的地点,还看到通往京子家的岔路。两侧一片寂静的杉树林,无止尽延伸的林木仿佛吸走四下一切的声响。 一辆车子从后方接近。该不会是潮崎吧,我不由得僵直了身子。结果是一辆我没见过的轻自行车。 车子在我前方停下,男子从驾驶座车窗探出头问说:“不好意思,想跟你问个路……” 我正打算走上前,左眼却忽然开始发热。朝向停在杉树林旁的车子走去的这幅光景,正好与隐藏左眼中的影像重叠。 我来到这个镇子之后,体验过无数次左眼的记忆的复苏,已经很习惯眼中影像的突然出现了,于是我不动声色走近驾驶的男子。 “不好意思,这附近的路我也不太熟,真是抱歉。”我对着右眼看到的男子说。 而左眼里,和弥正走在杉树林夹道的马路上,我猜想搞不好就是我现在身处的这条路。前方停着一辆车,刚好和我现在眼前的画面一样。他继续走,逐渐接近那辆车,经过车旁。 每当右眼和左眼的画面有所出入,我常会失去平衡而脚步不稳,所以只要左眼的记忆开始出现,我都会闭上双眼。但那次因为还有外人在,我无法这么做。 “是吗……那,这条路一直下去,应该会通到邻县吧?” 正想点头,一瞬间我的心脏都快停了。 左眼里,那辆和弥眼中映着的车子。和弥走过车旁的时候,视线不经意扫过后座车窗。一个女孩平躺在后座,虽然眼睛闭着,但那正是我见过无数次照片、长相牢牢印在脑海的相泽瞳的面孔。 和弥却没特别留意,视线很快便从车窗转移至前方,既没有望向驾驶座,也没看车牌。 左眼的记忆到这里结束。 我听不见问路男子的声音,惊慌之中脑袋一片空表,无法理解他问了什么。最后他终于放弃,开车走了。 和弥在偶然间曾经目睹搭载相泽瞳的车子,当时他应该还没听过相泽瞳这个名字吧。刚才的影像里,她的手脚还在吗?我没能进一步确定。 和弥一定是后来才在新闻还是报纸上看到相泽瞳的照片,不知道是在她刚被诱拐的时候,还是才在两个月前发现的事,不过不管如何,和弥因此想起了躺在轿车后座的少女。 和弥原本就知道那辆车是潮崎的吗?刚才在影像里看到的车跟潮崎现在开的车并不是同一辆。他有可能换了车,或者是他有两辆车吧。 这么说来,说不定目睹那辆车的地点真是通往潮崎家的路上,这样便能够解释和弥何以推测出那栋蓝砖屋就是凶手的家了。 我打算着手调查通往潮崎家的这条马路,说不定可以找到刚才影像里的同一个地点。然而整段路尽是杉树林夹道,看起来全部很像,很难确定是哪个路段。结果我终究毫无所获,只好打道回“忧郁森林”。 会咖啡店途中,在通往京子小姐家的岔路口竟然遇见砂织。我出声叫她,她也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今天又该出来外送了呢。”她说道。 有一天,潮崎把大衣外套忘在咖啡店里,木村发现他的外套还披在椅背上。 犹豫了一会儿,我终于鼓起勇气对木村说:“我送去潮崎先生家好了。” “不用啦,反正他明天还回来。”木村说。 但我却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拜访他家的正当理由可是千载难逢。帮他送失物过去,说不定就能顺利进去他家调查而不会引他起疑。 最后还是决定由我把外套送去潮崎家。 而在一旁听到整段对话的住田则负责载我去蓝砖屋。住田的车穿过潮崎家大门,开进围墙内。虽然心里明白不必担心受到质疑,但随着车子愈来愈接近屋子,我还是不安得不得了。 屋子前方是一大片铺着细石子的空地,潮崎的黑色轿车就停在上面。车子只有这么一辆。住田将车停在潮崎的车旁。 我下了车,从屋子正面抬头仰望外观。整栋屋子不及城堡那么大,应该说屋子四周密集的枯树林还要来的高一点。树叶落尽的枯树树枝非常细,宛如根根倒竖的发丝,而屋子就盖在这些枯树环绕之中。 因为太阳的角度,正好在屋子正面形成阴影。蓝色的墙染上黑影,整间屋子成了一块巨大的阴影,仿佛空间在那个位置开了一个大洞。深邃的黑影让我深深体会到,如果世界破了一个大洞,洞里头一定正是这般无垠又空虚的黑暗吧。 而相泽瞳就在这栋屋子的地下室里。一想到这点,我忍不住全身颤抖。 “只是拿给他而已,很快就好了吧?”住田说。 看来住田并没打算离开驾驶座,他显然一点也不想走出开了暖气的车子。 但有他在身边多少能帮忙壮壮胆。 “住田你也一起去嘛!” 他假装没听见。 没办法我只好自己抱着大衣外套走近屋子。我偷偷探了一下大衣口袋,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紧张不已,站到玄关前。门是黑色的木材制成,门把则是金色的。 按下门铃,屋里响起一阵澄澈的铃声,连站在外头玄关都听得见。 没多久潮崎出现了。他戴着一副细边眼镜,镜片后边锐利的眼神俯视着我。 我的心跳加快,口非常干,支支吾吾地告诉他我是帮他送外套来的。 “谢谢你。”说完他望向我身后的车子,“那是住田的车吧,他也来啦。”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有人陪在身旁是多么令人安心的一件事。这么一来,他应该不可能对我出手了。 “都特地来一趟了,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我答应了潮崎的提议。 我回车旁告诉住田潮崎的邀约,他一脸睡眼惺忪地下了车子。 我们进了屋子。因为是西式建筑,入内好像不必脱鞋。 这是我第一次参观屋子的内部,墙壁和地板都很朴素,既没有水晶灯,也没有红地毯,反而散发着一股修道院还是旧学校的冷冽感。 建筑的古意有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室内的光源并不是亮白色的日光灯,而是昏黄的灯泡。整个屋子内部触动我心底深处某根不安的弦,它微微颤动着。 我和住田被带进客厅,中央摆着沙发和矮茶几,靠墙有一座低矮的书架,架上满满全是外文书籍。 墙上挂着一幅裱着黑框的画,一问之下原来是潮崎自己画的,画里是一名老者抱着装有苹果的袋子。 潮崎端起了咖啡。 我张望屋内各个角落,一边确认是否有引起左眼发热的地方。然而,记忆的箱子并没有打开。是因为和弥不曾踏进这栋屋子吗? “很旧的家具啊。”住田抚着客厅那座都快塌陷的沙发说,“这个,尺寸这么大,我家里应该放不下吧。” “这里几乎所有家具都是之前住这里的人留下来的。”潮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