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从哪个布告板上被刮下来的,纸片已经变得发黄,而且硬邦邦的。顶端还破了两个洞。 照片的下方,还有几行手写的小字。 “此人1992年1月8日离家未归。家人非常担心,四处寻找。如有知情者万望与我们联系。” 女性的姓名是田中赖子,三十六岁。在下田市内的温泉旅馆“汤船庄”做招待。身高160厘米,稍胖,身上有阑尾手术斑痕。戴近视眼镜,联系地址是市内住址的田中昭义,大概是此人的丈夫吧。 传单上叫赖子的女性照片是穿着和服的,也许是当招待时穿的服装。照片是颗粒很粗的黑白照片,看不太清楚,但可以看出是一张露出前齿的笑脸。虽然算不上漂亮,但很有女人的韵味。 滋子猜想是因为丈夫的原因才离家出走的吧。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这个传单看上去已经相当旧了,但怎么也不会是两年前写的吧。也许是家中的丈夫不断地做,不断地张贴的传单吧。 在愉快的旅途中,滋子本不愿看到这样的东西。她把传单团成一团,可那纸片儿却又顽强地张开了。看着传单上的笔迹,想到那个拼命把这些字写上去的人,滋子心中不由得产生了同情心。没办法,滋子还是把它拣起来,扔到了候船室的垃圾箱里。 “滋子!要开船了。快点儿!” 昭二在招呼她,滋子跑过了栈桥。是两艘海豚形状的粉红色游览船。 长假很快就结束了,滋子因为旅行杂志的工作去了川越。川越是一个有“小江户”之称的小镇。水路和水运在江户时代都很发达,它与江户中心部分直接相连,即使是在首都圈扩大的今天,仍旧保留着浓郁的江户时代的风情。在现代的街面中夹杂着古式的瓦顶板心的泥墙和钟楼,就这些能让人找到江户时代影子的街道,吸引着许多观光游客。滋子的工作也是与川越一日游有关的,是采访川越的记事报道。 在JR地铁站的周边,和市中心一样,高楼、修缮完备的道路和人流,让人怀疑哪里还有什么“小江户”。不过滋子在这方面是很有经验的,旅行杂志的编辑和摄影师也都很精干,她们顺利地完成了采访。在太阳落山之前完成了所有的行程,返回车站。这时的首要目标就是找一个喝茶的地方,她们边走边找,公共汽车站的终点站内布告板上张贴的传单突然引起了滋子的注意。 又是一张寻人启事。是官方机构发出的,所以不是手写的,也不是复印件,完全是印刷品。正当滋子在读着上面的内容时,同行的编辑走近她身边问道: “看什么呢?……啊,是搜索离家出走人员的申请吧?” 这张寻人启事上寻找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年龄二十岁,学生,名叫岸田明美。 这让滋子忽然想起了在下田湾看见的那张寻人启事。 “我在去下田湾旅行的时候也看见过这样的寻人启事。那张是手写的,我想可能是失踪人家自己写的吧。” “多得很呢。”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你想说什么?” “怎么会失踪啊?突然就没了,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编辑交叉着双手:“不管怎么说,最近这类事件好像很多。而且是年轻的女性居多呢。不过起因弄不太清楚,是不是泡沫经济的后果,还是什么别原因,总之是不可思议。” 滋子又看了看启事上的照片。岸田明美的长发梳理得很整齐,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看上去妆化得有点过浓,不过,那也许是照片洗印的效果不好吧?从整体上,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位青春靓丽的女性。 “啊, 现在好像不用 ‘蒸发’ 这个词了。” 编辑说道, “这是过去十年——不过去二十年前的流行语。如今,对于这样一下子就消失了的人,谁也不会说这人‘蒸发了’这样的话。没有人把这种事作为社会现象来采访。失踪似乎是很平常的事。” “为什么就失踪了呢?”滋子自言自语着。 “哎,原因当然很多了。” “如果我就这样蒸发了,有谁会来找我呢?……昭二会来找的吧。”滋子想到这说了出来。编辑听了笑起来。 “我会去找啊。在截稿时间之前。” “原来如此。” 两人笑着离开了布告板。从此,对寻人启事中的女性照片的印象就深深地留在了滋子的心里。下田的田中赖子,川越的岸田明美。 消失了的人——失踪了的人。这类事件终于成为滋子关注的一个小焦点。 从电视啦、收音机的新闻里能获得的信息很有限,滋子想到了打电话。办公桌上有一台老式拨号电话,她拿起话筒却找不到她要的那张名片,她着急地又翻了一遍,才想起坂木没有给过她名片。他的联系地址一定在采访本里。 滋子急忙取出采访本。在她的记者同行当中,使用电脑来整理资料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滋子却还是延用老方式把工作的内容记录在采访本里,她总是用ABCD来分栏整理她的采访内容。 翻了几页,找到了。在最后一页的电话号码一览表的倒数第三行上写着“坂木达夫 东中野警察署”几个字。滋子连忙拿起电话。 坂木不在警察署。接电话的是一位署员,他告诉滋子说,坂木今天有急事从自己家直接去现场了。滋子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什么急事,该不是大川公园的事吧?果然,那位署员说坂木是去了大川公园,并留了话,如果滋子打电话来就请转告她。滋子挂断了电话。 虽然没找到坂木,但那个电话却让滋子很兴奋。她急忙翻着采访本,翻着翻着想起两三个人来,于是,她又拿起了电话。这次是市外长途,电话号码写在本子的最上面一行,地址是伊豆的下田湾。滋子要找的人就是下田警察署风纪科的冰室佐喜子。 滋子想想与佐喜子最后一次谈话之后已经又过了一年半了。一边拨着号码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佐喜子会不会已经调走了?——真是杞人忧天,她还在下田警察署。不过,她现在的单位不是风纪科而是生活安全科了。 听到接电话人的声音,滋子就已经听出是佐喜子了,能找到她滋子太高兴了。 “是冰室小姐吧?我是前烟滋子。” “前 - 烟 - 滋子 ?” 对方重复着, “对不起, 我记不起来了。 您 是……” 好严肃的口气。对了,她就是这种口气,滋子想起来了。不过,喝了酒之后就不一样了,那种样子滋子也想起来了。 “突然给你打电话,真对不起。你大概不记得了,我因为想写失踪女性的报道曾经去采访过。” 这时,滋子突然想到,自己当时用的是结婚前的姓名木村滋子,于是,急忙向对方声明。 “噢,是木村滋子呀。” “是我,是我,好久没见了。” “你结婚了吧?姓都改成前烟了。怎么样,你还好吧?” “是的,我还好,总是打扰你,真不好意思。” “你的工作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吗?” 怎么回事,听对方的口气好像我上个月或是上上个月刚去采访过似的。据滋子所知,冰室佐喜子是个办事一丝不苟的人。滋子想,一年多没联系了,她肯定在琢磨我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那个报道后来因为各种干扰完全没有进展……不过,我在这期间结了婚。” 滋子接着又与她寒暄了几句,这才转入正题。 “百忙之中实在抱歉,冰室小姐,看电视了吗?” “电视?” “是啊,在东京墨田区的大川公园,发现被肢解的女尸的一部分,好像是一只手。” 佐喜子没出声,停了一下,说道: “我没听说呀!啊……今天上午太忙了。到底怎么回事?” 听佐喜子的口气好像挺紧张的。滋子也把身子正了正。 “实际上,那只右手的身份还没有确定呢,只是同时被发现的手提包的主人的身份已经清楚了,就是那个古川鞠子。” 滋子知道佐喜子的记忆力很好,听到这话一定吃惊不小。滋子沉默着等着她说话。 短暂的停顿过后,佐喜子才反应过来。 “是古川鞠子……吗?就是你采访的那个女孩儿吗?” “对,就是她。” “就是坂木负责的那个案子吧?我是从他那儿听说的,所以我还记得他。” “是啊,就是他,我刚给他打过电话,说是去现场了。” 佐喜子没说话。滋子也沉默了。还是佐喜子先开口了,她说:“恐怕不能过早地下结论……” “是啊,我也这么想。” “可能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吧。你是打算继续采访吗?” “当然了。”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我也再和坂木先生电话联系一下。滋子,你的联系地址没变吧?” 滋子把自己新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正在这时,滋子从电话里听到佐喜子的屋里有人在喊她。 “有人在叫我了,那么,咱们再联系吧。”说着佐喜子挂断了电话。 滋子手里还拿着话筒,目光落在采访本上,想了一下之后,放下了话筒。 现在找谁都不如找坂木。要是和坂木联系不上,就哪儿也不去了。滋子站起身返回客厅。打开电视看了看,没有什么新的新闻。 滋子又拿出采访本,把它摊在客厅的桌子上,翻到失踪女性的名单那一页,数了数,一共七人。有少女,也有中年妇女。 其中,用特粗的字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川越市 岸田明美 二十岁 学生 1994年4月20日左右失踪 ·下田市 饭野静思 二十五岁 家庭妇女 1994年8月5日失踪 然后是名单的最后一行写着: ·东京都 古川鞠子 二十岁 职业女性 1996年6月7日失踪 在字的下方还用笔尖点了几个小点儿。 滋子看着自己在大约三个月前写下的笔迹,突然心中涌起一种负疚感。在为这件事与坂木联系的时候,自己的态度是很含糊的。 1994年5月,在川越看到关于岸田明美的寻人启事之后,滋子的心里朦朦胧胧地既好奇又有一点儿对此感兴趣的冲动。她不由得又想起《萨布里娜》编辑部主任的话:“自己写书吧。滋子小姐准行。” “我也许真的可以试试,现在就开始自己写报道。” 滋子思考着如果自己选题,自己策划的话,那么首先是要确定选择什么样的素材。例如失踪的女性。为什么消失了?为什么丢下安乐的生活、家庭、朋友和恋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迫使她们离开了家? 让滋子心里萌生追根究底的欲望的,与其说是岸田明美还不如说是在下田看到的寻人启事上的女性。那个在滋子幸福地休假的时候,突然飞到她的脚下,缠住她不放的寻人启事上的那个叫田中赖子的女性。她那露齿的笑模样总在滋子的眼前晃动。 “写书吧,滋子。” 滋子又想起编辑部主任的话。 就按编辑部主任的话试试看也未尝不可吧。 这样,直到那年的6月,滋子一个人乘踊子号去下田湾的时候,还没有把写书认真当回事。对于以没有任何后盾的自由记者身份突然前去采访,滋子的心里一点儿也没底。也不知道下田警察署的警官们会不会认真接待她,不行的话就算了吧,滋子当时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但是,滋子很走运。接待她的是冰室佐喜子。她认真地听取了滋子的——连自己的目的都不十分清楚的——含含糊糊的申请采访的理由。佐喜子是个很会让人吐露心里话的人,滋子在向她说明为什么选择田中赖子这样的女性作为采访对象的过程中,就把昭二的情况,自己的工作情况,当然还有《萨布里娜》的停刊情况等等全都开诚布公地对佐喜子说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下田湾的田中赖子啦、川越的岸田明美啦感兴趣。 “原来如此…… 这么说,你是想写关于失踪女性的报道啦?” 佐喜子点着头说。 “是有这个想法,可是,也不知道行不行。”滋子回答道。 佐喜子笑了起来,笑得滋子脸都红了。在这之前,滋子一直是以记者的身份工作的,每次采访几乎都是先递上出版社或者委托公司的名片,准备工作其实都由别人事先做好了。滋子回过头来冷静地想一想,到现在为止,完全靠自己一个人独立地完成的采访还从来没有过。对于真正的“采访程序”,自己还真是一窍不通。 “行还是不行,全看你自己了。其实,田中赖子的事,别的周刊杂志的记者也来采访过了。” 佐喜子说道。 “是吗?……” 佐喜子又告诉滋子说:“田中女士的失踪,可能是跟别人私奔了。据说是和她工作的旅馆‘汤船庄’的领班一起出走的。因为了解到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们警察署认为没有必要把她作为失踪人口进行搜查。所以,你看到的那张寻人启事不是官方的布告。” “啊……那,田中现在怎么样了?”滋子又问。 “还不知道住在哪儿,她的丈夫还执意要寻找她。” 听到这,滋子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佐喜子看着她又笑了起来。 “不过,还有个问题。田中和领班两人私奔的时候,是卷了旅馆的一些钱走的。‘汤船庄’在下田是个老店铺,这也算是一件丑闻吧。所以,才有周刊杂志的记者来采访。其实我觉得也没什么可报道的。” 佐喜子笑着说。 滋子眨巴着眼睛,想着寻人启事上田中的笑模样,可能是挺招男人喜欢的。 “正因为是这样,你如果去采访原来与田中赖子有关的人恐怕挺困难的,因为‘汤船庄’方面对此已经有所戒备了。再说,她是因为私奔而失踪的,你的书要是把她这样的人作为采访对象,恐怕也不合适吧?我觉得,对她的事件没什么可分析的,就是最原始的动机离家出走的。” 滋子顿时感到很沮丧,刚刚开始想试着写点自己的东西,就是这个样子。 这时,也不知是不是看透了滋子心里在想什么,佐喜子用认真的口气继续说道:“不过,你真的要写报道的话,我会感兴趣的。近来,对于失踪的人,大家好像都没什么感觉了。好像也听不见有人说‘蒸发’这个词了。” “我的朋友也是这么说……” “是吗?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失踪了总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啊。这样的报道还是应该写的。我想,这样的报道对于失踪者的家庭应该还是有所帮助的吧。” 看着佐喜子的认真的样子,滋子没说什么。 “你不如把田中的案子先放一放,先看看川越的女性的那件案子怎么样?你可以申请看一看通报,或者找谁问问情况。” 佐喜子向滋子建议道。 佐喜子答应如果有什么情况再和滋子联系,并把滋子的住址和电话记在自己的本子上。滋子怀着一种欲罢不能的心情离开了下田警察署。 “我采访到什么了?”滋子心想,按那位认真的女刑警的说法,采访看来真是挺棘手的,要不还是算了吧。不过,也不能说肯定就不行。 滋子带着这样的心情去了川越警察署。在那里,照样是一无所获。尽管她感觉接待她的人是在草率地应付她,从那里出来却让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是一种在意外的场合产生的意外的感觉。 正是滋子刚从川越回来就和昭二约会的那次,滋子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出来,昭二就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她。 “滋子,了不起呀,就写这个。绝对应该写呀。” “……啊?” “你如果真有兴趣的话,就应该写。我一直这么想,虽然说你现在有一个好工作,可如果你自己写书的话,绝对没问题。相信《萨布里娜》编辑部主任的话,试试吧。” 从此,滋子才真正认真地思考写书的事。 “我还是觉得不行……” “哎,你还没试过,怎么知道行还是不行呢?” “那么,你觉得写什么好呢?下田的案子没采访成,川越那边又无从下手,我现在又不是周刊杂志或是报刊的记者了。” “我觉得,你可以从在下田看见的寻人启事开头。然后,调查私奔的事。不过,你不能一个一个事件单写吧?最后是不是把它汇总成一本《她们为什么失踪》这样的书呢?就是说,你要是能把发生的事件和自己的想法都真实地记录下来的话,我看就不错。从不了解案情开始,也许在调查中就能逐步弄清真相。你或许会碰上这样那样的案子,人群当中总是会生出一些奇怪的事,总应该能找出这些事情发生的原因吧。” 滋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昭二的脸。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继承了家业,认真地在铁工厂里干活,喜欢自己动手修车,既不酗酒也不赌博,而且从没见他读过小说的人,脑子里居然藏着这么深沉的想法。 “昭二,你真不该做生意,你应该当个编辑才对呀。” “是吗?”昭二笑笑。 但是,昭二的激励的确给滋子平添了不少勇气。她又重新振作起来,又有了准备自己采访试试写作的心气儿。 滋子想了想,要做还得从川越的岸田明美开始。找警察署已经行不通了,她仔细地翻了翻那个区的电话簿,果真查出了岸田明美家的住址,滋子就直接到岸田明美家去了。看样子岸田明美的父母也不知道案子的进展状况,只当是警察又来调查有关女儿的事,对于滋子所说的无论什么情况都可能对案子有帮助的热心的话,岸田明美的父母,特别是她的父亲似乎感到很困惑。“我毕竟是个陌生人”滋子心想。不管怎么说,既然来了就只好先试试看了。 滋子详细地了解了岸田明美的生活、性格,失踪时的行动等。岸田明美是一个非常富裕的家庭的独生女。父亲是个土财主,从年轻时起就是个没有任何绯闻的人。不过,他与妻子之间却经常争吵,明美就是在这样一个物质条件优越而情绪不安定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因此,明美从小生活上就很大手大脚,而她在与异性交往方面却很拿手,在当地无论找哪个认识她的人问问,都能知道她的坏名声。虽然明美也提到过她的情人的姓名,可是不知道在与她交往的众多男性当中,哪一个是她的特定情人。 明美的一个同年级的女同学说过“岸田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就说过想离家出走的话” 。 “如果遇到了好的男人,你想我会不去追吗?追到了再说。等到对他厌倦了,甩了他再回来就是了。”这就是明美说过的话。 明美的男同学则说,没有人能相信明美的父母会对她离家出走的事担心。 滋子心想:“这不是他们女儿的事吗?可他们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难道他们并不是真正在寻找女儿,只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才贴出的寻人启事,装装样子而已?” 滋子在和岸田夫妇——特别是和她的父亲谈话的时候,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协调的感觉,似乎他并没有说老实话。滋子觉得大概还是这个“面子”在作怪。在来来回回去岸田家采访的近半个月时间里,明美的父亲就始终是一副拒绝的面孔。他告诉滋子说: “实际上,明美失踪之后的十天左右,寄来过这样一封信。” 看字迹就知道是女孩子写的,信封上写着岸田夫妇收,信的末尾用同样字体写着“明美”两个字。 “是你女儿写来的信吗?” “看样子是的,写着她的名字嘛。” 信很短,内容大致是说,虽然明知模仿别人的任性是不应该的,可是就是想暂时离开家一段时间,在父亲财产的保护伞下,对于那些接近我的人,我分不清他们是真心实意地在乎我,还是看中家中的钱。我感到非常寂寞,我想去一个谁也不了解我家中情况的地方,自己生活一段时间。我希望独立地成长,等我对自己有了自信我会回家的…… 可爱的女孩子的文字,写在花纸信笺上,尽管语气又伤感又任性,可笔迹却非常工整。滋子心里暗想,没想到岸田明美这样的女孩儿竟能写出这样的信。明美的父亲苦着脸告诉滋子,明美从少年时代起作文就很优秀。 他坦白地说,自那以后,他一直没有间断地给出走的明美的银行账户上汇款。也就是说,失踪后的明美也能定期收到父亲给的钱,不用发愁自己的钱不够用。 滋子听呆了,真让人难以相信,世上竟然有写这样信的女儿,也有这样汇款的父亲。 “您想没想过,要是银行的账户上没钱的话,明美不就回来了吗?” 滋子问道。 明美的父亲不高兴地说:“不管她回来不回来,钱总是得汇的。” 滋子哑口无言。猛然间,她发觉她对这父女俩的关系产生了兴趣。她感觉,这是个可以写作的素材。 “那么。有了这些线索,为什么不申请寻找呢?” “你是说把这信拿给警察看吗?我可不想把女儿的任性弄得尽人皆知。”明美的父亲冷冷地说,“警察嘛,也不一定去查,申请归申请,查不查的也没什么关系。” 滋子又追问道: “如果真是这种情况的话,如果我把您对我说的有关您女儿的失踪写出来,岸田小姐会怎么样……” 用自己的报道协助对明美的搜索本是滋子最初的动机。 岸田明美的父亲用轻松的口吻说道:“当初我不让你去调查也不行,你最初来我家时,就没有想到过要先调查明美身边的人吧。其实,我家的事就摆在你眼前,你看,你查到最后才弄出这么个结果,也只能这样了。” 滋子张着嘴半天都没合上,脑子里乱哄哄的,从明美家出来就直接乘电车回了家。在路上,滋子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回到家,坐在电脑前把这些天来的经过在脑子里彻底整理了一番,她突然醒悟到,何不把采访到的一切都写出来呢。这也可以算是现代失踪者的背景之一呀。虽然这个例子有点儿另类,可材料充分真实,想到这儿,滋子提笔刷刷刷地写起来。结果岸田明美的一章写得特别长。 就在滋子埋头写作时,下田的冰室佐喜子打来了电话。滋子一直没断和佐喜子的联系,时常和她电话联系,可这次的电话是为另外的事。佐喜子在电话里告诉滋子,在下田署管片儿内又发生了一起年轻女性的失踪案。 佐喜子说:“现在还很难断定是不是离家出走的案子,你想不想来采访呀?你的采访要是不那么引人注目的话,署里是不会反对的,你可以试着和家属谈谈,只要对破案有帮助怎么采访都行。” 佐喜子向同事认真地介绍了滋子的女记者身份,滋子很感谢她的好意,但同时又觉得自己名不符实,有点儿愧对佐喜子的信赖,心想有机会一定向佐喜子解释一下。 这样,滋子就去采访了下田的饭静思惠的失踪案。这个案子和岸田明美的案子不同,失踪人与家庭之间没有什么矛盾。在采访中滋子了解到,失踪的饭静思惠是因为厌倦了自己太过于平静悠闲的生活才出走的。滋子也就实实在在地把这个案子写进了自己的书稿里。除此之外,滋子在逐渐掌握了独立采访的技巧之后,在东京都内的各警察署的周边,通过编辑同行的介绍认识了不少专业的记者,为她增加了许多采访对象。她的采访本也很快就积累了厚厚的一大摞。其中也有这样的案子,她刚开始采访不久本人就回家了,或者有了音信,遇到这样的情况时,滋子就可以直接与当事人面谈了。 滋子从最初的采访记录开始,一点儿一点儿积累起了自己的《独立采访原稿》。 照佐喜子的说法,滋子对工作好像很投入啊。 有一次佐喜子对滋子说:“其实,我是在东京都内长大的,高中时因为父亲调动工作才搬到下田来的。所以我在东京都内还有几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呢,有一个就在东中野的警察署里当刑警。” 那个人就是坂木达夫。 “我一直在交通科工作,跟离家出走这样的案子没什么关系,也帮不了你什么忙。坂木在这方面倒是很有经验的啊。你想不想见见他?” 就这样,冰室佐喜子带滋子去见了东中野警察署的坂木刑警。佐喜子还像小时候那样直呼他“坂木君”,并给滋子做了介绍。从旁观者的立场来看,坂木似乎对滋子的工作内容也很感兴趣,想看看她是怎么独自采访并发表意见的。 滋子一个接一个地采访着,既没有停笔也没有发表,摸索地写着她的报告文学,她根本不考虑投入了多少精力,几乎达到了入迷的程度。她的工作量就是专职的记者都会觉得不堪重负,可她却全然不顾,每天继续埋头在自己的工作中。 这样玩儿命的工作总会出问题的。去年,也就是1995年的梅雨季节,滋子正在公寓里写着她的报告文学的书稿时,突然吐了血,猛烈的胃痛使她晕倒在房间的地板上。在救护车到来的十几分钟里,她自己感觉就像是死了一样。 诊断的结果是十二指肠溃疡。问题很严重,不得不做了手术。滋子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月。 自从因病住院,滋子在体力和精力上都受到了相当大的损伤。这时她才突然有了孤独的感觉。三十一岁了,不管怎么专注于事业,也到了不能不考虑未来的年龄了。滋子见到来医院看望她的母亲时,竟委屈地抹起了眼泪。 昭二正好也来看望滋子,昭二对她说:“我有话想对你说,可又怕你感到不安,所以我还是别说了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滋子问道。 “咱们结婚好吗?” 滋子破涕为笑:“你总算说出来了,我就等着你开口呢。” 就这样,两人开始一本正经地谈婚论嫁了。“我……怎么说呢?”昭二觉得自己除了继承了家业外,其他就一无是处了。和名牌大学毕业,在传媒行业工作的滋子相比,自己只是个没有学历的高中毕业生,只知道凭力气干活,母亲又挺爱唠叨的,都让自己感觉不如人。的确,和他的极爱唠叨的母亲相处是滋子面临的最大问题。此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要不命令滋子一起去工厂干活就行了。 即使结婚,滋子也不想辞去工作,她仍然想做一个撰稿人。住院期间,来看望她的杂志社的编辑和同事当中就有人说“到底是滋子小姐呀”,听到这种赞叹的口气,滋子的信心更强了。 她向昭二提出了“不想辞去工作”这样的条件,昭二也欣然接受了。 “我姐姐就很喜欢看你在《家政》里写的料理栏目的文章。” 滋子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新的人生。既幸福又温馨。 不过,还有一件没有完成的事,那就是关于失踪女性的报告文学的书稿。 出院后,在公寓静养的日子里,滋子把自己已经写好的书稿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不过,当时的滋子不可能立即开始继续她的写作。她要忙着做结婚的准备,根本没有时间。看着已经写完的二百多页的稿纸,滋子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是不是先拿给认识的编辑看看。听听他们的意见再说? 找谁呢?当然是《萨布里娜》的原编辑部主任板垣先生了。板垣现在在一家面向老人的杂志编辑部担任主任。滋子在跟他联系了之后,去了他的办公室,把书稿交给了他。一周后,板垣打来了电话。 “怎么样?” 滋子握着话筒的手都有点儿出汗了。 “嗯,”他说道,“我觉得还不错。” 听到还不错几个字,滋子的脸上直发热。可是,他的那个“嗯”是什么意思?好像还有话没说出来。 “不过,有点儿太平淡了。素材显得太陈旧,用岸田明美和饭野静思这样的女性作为主角儿似乎不太好。” “……” “滋子小姐肯定可以成为报告文学家,这一点我始终相信,我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不过……板垣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继续说道: “这样的作品,从新作家的作品的角度来看的话,怎么说呢,产生不了巨大的影响。我想你应该再发掘一些更能吸引人的题材。现在,失踪这一类的题材已经用得太滥了,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可以探索一下真正与犯罪有关的,例如写一写连续杀人案的报道之类,一系列受害女性都是被同一个罪犯杀害的……如果是这一类题材的书,我也会争着去买来看的。老实说,仅仅是罗列几个失踪女性的个案,肯定没有什么卖点。” 最后,板垣让滋子先把这个稿子放一放,找到新的题材再开始写。他说: “滋子,我相信你能行。” “谢谢您。” 挂断电话的时候,滋子的目光正盯在自己的书稿上,很快,眼里的那些文字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滋子真的按照板垣主任的话,把失踪女性的报道放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虽然有些遗憾,但滋子病后的力不从心加上结婚的事让她心情浮躁,她既没有反驳板垣的意见,也没有心思把书稿写完。 昭二也绝口不提报道的事。照他的想法,就是因为写那个报道,滋子才生病的。觉睡得太少,饭也不按时吃,这样子不生病才怪呢。如今要与滋子建立新家庭的昭二,虽然不会干预滋子的工作,但也不希望看到她再被工作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