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江像是要尽快离开警察署的大楼,看她的表情,是想让真一从今天早上的事件中解脱出来。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到底看到了什么?一般的父母肯定要问的话,她一个字也没问。就这么回家让人感觉很不自在。 良江自己大概对此也很清楚,当她坐进车里的时候,脸色看上去很难看。 或许还能看见武上刑警吧,真一朝门厅的方向回过头去。他这会儿大概还在忙着,应该不会呆在外面。不过,真一还真的想再见到他,还想再和他聊聊。真一现在感觉最需要的东西就是刚才从他那里获得的距离感。 武上不在那里。当真一正要关上车门的时候,大楼的自动门开了,真一抬眼一看,是两小时前曾看见的像是母女俩的两个人,一起走了出来。母亲像是搂着女儿哭得死去活来,两人边哭边步履蹒跚地向街上走去。 真一用手扶着车门呆住了。啊,那只手——他想道。那只手的主人是她们家的人吗?所以才哭吧?这样的生离死别太痛苦了。 “真一君?” 不顾良江的召唤,真一跑了过去。横穿过停车场,向着往公共汽车站方向走去的母女拼命追了上去。 “喂!” 听见声音,那个女孩儿回过头来。一张清秀的面孔。眼睛红红的,脸上布满了泪痕,即使如此,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漂亮女孩儿。 “那个……那个。” 那个女孩儿一边搀扶着哭着的母亲,一边向着没头没脑的真一转过头去。 “怎么回事?” 声音带着哭腔儿。 “那个……我……不,那个,也许,身份查明了吗?” “什么?” 那个女孩儿侧着头和母亲对视了一下。然后一起看着真一。 “什么身份?” “今天早上的大川公园的……” 女孩儿像吃了一惊似的,身子往后退了一下,直愣愣地看着真一。真一慌忙说道: “对不起,我不是起哄。我,噢,不。那个手是我发现的。所以,那个……” “啊”女孩儿的泪眼眨了眨说:“不,那只手的身份,现在还不清楚呢。” “那你们……” 女孩儿和母亲用手擦着眼泪,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是我的哥哥失踪的事搞清楚了。” “哥哥?” “是的。我们看到了新闻,但不知道是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因为就住在附近,所以想过来问问。我哥哥一直去向不明。” “是因为放心了才哭的。”那位母亲说道,“哎,仔细想想,没准儿儿子该回来了呢。” “就是呀,总算没白来,真的没白来。” 那女孩儿说。 那语气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然后,互相搀扶着走了。只剩下真一站在那儿。 错了吗?搞错了吗?这么说,是比她们母女俩先来的那个家庭的人吗? 不,也许不只这些。第一,东京市内、日本国内,失踪的去向不明的人有多少人啊?一千?两千?更多?其中,还有推测是因为犯罪而失踪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啊。其中有一个人的右手,被塚田真一发现了。 “真一君!” 良江已经来到真一的身后,从他背后搂住他的肩膀往回拉。正在长身体的真一和身材修长的良江站在一起,几乎一样高了。 “回家吧。好吗?”良江恳切地对真一说。 真一默默地点点头。是啊,此时此刻,那个能称之为“家”的屋檐下,毫无疑问是他想去的地方。 六千三百人——有马义男在思考着。坂木被叫出去之后,真智子的意识又进入到一种恍惚的状态,自寻烦恼地一个劲儿苦笑,义男只好说些劝慰的话。义男一心想让真智子的情绪好起来,他自己也在不断地适应着眼前的变化,他现在的心情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内心还完全处于紧张的状态。 但是,因为有了希望,所以他又在思考着六千三百人这个数字。记得在鞠子失踪大约半个月的时候,他曾和坂木讨论过这个问题。在全国一年当中,大体上有多少人离家出走或失踪,坂木曾告诉义男: “去年一年,总数约八万二千人。” “都上万了吗?” “对。这是包括各种各样案件的数字。鞠子也包括在这里〖CM)〗 边——” 因为当时真智子不在旁边,坂木的说话方式也很直接。 “——因为是怀疑失踪,如果只考虑有可能卷入什么犯罪的案子的话,这些特殊失踪的人数为一万五千人左右。其中,女性约六千三百人。” “有那么多人吗?” 六千三百分之一。义男心里反复盘算着。那只手是鞠子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的。不是吗?不要紧的,鞠子没死,没有被切掉右手。 当义男还在苦苦思索的时候,去了三十分钟左右的坂木返回来了。他没有进屋,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没让真智子看到他,他用眼神把义男叫了出去。 义男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大约五年前,他曾有过心率不齐的毛病,现在突然间他感觉好像当时的毛病又出现了似的。 “有马先生。” 坂木避开正坐在扶手椅里吸烟的真智子,朝义男叫着。真智子并不常抽烟,如今坐在那儿抽着义男常抽的那种劲儿大的香烟,倒显得很安静。 义男用若无其事的声音对真智子说:“真智子,我想去趟厕所。” “知道在哪吗?” “应该能找到。我去了。” 走到走廊里,坂木把义男拉过来,马上关上了门。 “怎么回事?” 坂木压低了声音,皱着眉头,用不把耳朵贴近就几乎听不见的小声对义男说: “有古川鞠子的照片吗?” “真智子刚刚才好了点儿,怎么跟她说呢?” “可能的话,先到家里——有马先生的家,啊,恐怕还是得到古川家去拿吧?” 坂木好像也有点动摇了。义男的心里还在七上八下的。 “如果可能的话,可以和有马先生一起去一趟吗?让这里的搜查员们去找找。为了不耽搁时间,最好马上就去。” 义男突然觉得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他使劲儿清了清喉咙才发出声音来。“怎么回事?到底发现什么了?” 坂木的眼睛里显出黯然失神的眼光,几乎没有一点儿生气。 “说是从大川公园,除了那只右手,还发现了别的东西。还是在垃圾箱里……发现了一个路易斯维登牌的小手提包。” 只是听他这么说,义男根本想象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手提包。就在坂木说话的时候,义男的思绪随着坂木的话音飞快地想象着,此时,他真想堵上耳朵,闭上眼睛。 经过短暂的意识真空状态,义男回过神来,断断续续地问道: “那么,是鞠子的东西吗?” 坂木没有点头,而是用手按在额头上。 “手提包里有女用化妆品和手绢儿,还有古川鞠子的月票。” 前烟滋子睡眼惺忪地准备起床的时候,卧室的窗户上已经透进了午后的阳光。今天是个好天气,家家的窗外、阳台上各式各样的被子、褥子都在享受着日光浴。 哎呦,还疼啊。 滋子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拍。耳边好像还能听到婆婆的唠叨声。 “就算是睡懒觉,睡到九点要么十点,不管怎么说中午之前总得起床吧。中午都过了还不起床的人,恐怕连睡懒觉都称不上吧?” 这是婆婆昭二最近常挂在嘴边的话。对于结婚四十年来一直过着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做早饭的生活的婆婆来说,睡懒觉完全是无法容忍的,不可想象的事,所以她才会这么唠叨。滋子其实也很理解她的心情,确实,像滋子这样放着一大堆的事不去做,一睡就睡到下午的主妇,大概也很难找到。滋子也想象婆婆说的那样,在中午之前起床,可因为夜里做事情更有效率,总是快天亮的时候她才钻进被窝,所以上午怎么也爬不起来。 滋子在厨房里烧上水,看了一眼时钟,哇,都快两点了。刚刚起床的她叼起一只香烟点着了火,在等着水烧开的这段时间里,她无所事事地吸着烟。忽然,她看见有人拿着一块巡回板报往这边走来,她想,一定是有什么新闻吧? “滋子,已经是下午了还穿着睡衣转悠呢?”得,又该挨说了。滋子急忙去换衣服。 喝了一杯速溶咖啡之后,站起身来,因为是空腹,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滋子想找点儿什么东西来填饱肚子,但她还是先忍着饿,把被子抱出去晒。她抱着昭二的褥子刚走到阳台上,像是在专门等着她似的,重田大婶儿就站在隔壁的阳台上,手里拿着一个拍打被子的掸子。 “哎,滋子,早上好。” 怎么问“早上好”呀,滋子想着,精气神儿十足地冲她笑了笑说:“你好。” 重田大婶儿一边亲切地微笑着,一边使足了力气用掸子“啪、啪”地拍打着被子。 “被子都鼓起来了,今天真是好天气呀。” “是啊,昨天的雨好像根本就没下过一样。” 滋子可以看见重田大婶儿眼里的闪光。 “滋子,你倒是早点把被子拿出来晒呀。” 滋子微笑着。“咳,我是想早点儿晒呢,可是昨天的雨都下到我家的阳台上了,上午阳台的地还是湿的呢。” “啊,是吗?” 重田大婶儿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滋子,你还没出过门吧?你简直是有睡觉癖了。” 大婶儿说着进屋去了,把滋子一个人凉在了那儿。说我有睡觉癖?她用手摸了摸头发,咳,原来如此,头发乱蓬蓬的。 “哼,臭老婆子。”滋子在心里骂着。 住在隔壁的重田大婶儿是滋子的婆婆儿时的朋友,两家有着非同一般的世交关系。正是因为这样,滋子的毛病通过婆婆的嘴毫无遗漏地传达给她,似乎只有这样,生活才有意义似的。比如说,滋子半夜出去倒垃圾啦,滋子在快递送来的时候还在睡觉,投递员只好把东西寄放在别人那里啦,等等。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搞得滋子很困窘。 去年夏天,前烟昭二向滋子求婚的时候,滋子就对他说过,我可是要继续自己的工作的,这可是绝对的条件。 “所以,昭二家的事我可帮不上忙,也不想和你父母同住。如果和两位老人住在一起的话,我就没法工作了。你说行吗?” “我无所谓,随你怎样都行。”昭二是这么说的。 “你继续工作也行,我是我,你是你,反正哥嫂他们也没有和父母同住,所以,没关系,随你的意思办吧。” 但是,昭二还特别附加了一句,说如果有了孩子,可要把工作辞掉。滋子是这样回答他的: “到时候再说吧。” 接下来,按理说滋子应该过上快乐的新婚生活了吧,可她“应该”的生活却怎么也没达到。虽然不用帮忙做家务,可以不和父母同住在一起,但是,婆婆却强硬地主张他们一定要住在附近。 “家里的大事都要靠昭二去干,忙的时候他还要上夜班。上班的距离最好是走路就能到达。如果说从我们住的地方到银座、到新桥方便不方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从这里到滋子上班的出版社,四十分钟就可以走到了。住在这边不好吗?” 听她说得这么有道理,滋子也只好让步了。婆婆却又得寸进尺了。 “如果住在近的地方,为什么要给别人交房租呢?就住在自己家的公寓里吧。三层向南顶头的房间还空着呢。” 前烟家除了住宅和工厂之外,还有一栋自己家建的用于出租的三层公寓。丈夫家有资产,这对滋子来说倒不是坏事,不过,在这个公寓里住恐怕就另当别论了。肯定是会感到不自由的。 所以,滋子对婆婆的安排是大大地抵制了一番,说什么也不同意。可是没想到,住在埼玉县的滋子的父母,特别是母亲先接受了这个意见。 “你嫁到这么一个家里有工厂的人家,将来那家业不用说还不都得传给你们,所以,还是先听你婆婆的话把。” “什么呀,你们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去前烟铁工厂就职。我是和前烟昭二结婚呀。” “结婚和这也不冲突呀。” “母亲,您到底为谁着想呀?” “当然是为你着想啦。别瞎说了,就听妈妈的话吧。你那么任性,可别到头来弄得我们脸上无光,我真替你担心呀。” 母亲也好,婆婆也好,都是在旧时代里整天围着锅台转的环境下长大的人。他们的思想自然也是陈旧的了。假如对她们谈女性的自立,结婚是以双方的感情为基础的这样的话,简直就是对牛弹琴。这件事惟一能够说得通的恐怕只有昭二了。 “我也赞同住在我家附近,又不用交房租,不好吗?滋子。” 他居然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没有得到滋子的明确同意,他就这么决定了。咳,就这些倒也罢了,恐怕还不只是同住这么简单,她忽然想到,如果搬过来的话,隔壁邻居就是重田大婶儿。 “那可是个BCIA呀。”滋子说。 “BCIA?” “老太太侦缉队呀!” “滋子,你好厉害的嘴呀。” 昭二被滋子的话逗笑了。 就这样到底还是住了过来。 婆婆一向很关心滋子怀没怀孕,这也是她们之间的关系别扭的原因之一。大约在刚谈到结婚的时候,滋子就听她毫无顾忌地说过: “三十一岁?还能生孩子吗?也许都不行了吧?”这可把很少发火的昭二给激怒了,他回敬她们说,我的老婆又不是生孩子的工具,这话让滋子挺高兴的。不过,真正结婚后,昭二却强烈地想要有个孩子。他想归想,滋子的态度却总是让他摸不着头脑,每每试探着问的时候,滋子总是说:“你妈又唠叨了吧?”两人总是说不到一块儿。 目前,他们的方针是只要怀孕了就生下来,因而没有采取任何避孕的措施。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虽然不管婆婆怎么想,滋子自己也想在体力还充沛的时候生个孩子。就这样,他们一心渴望着,寂寞地等待着,安心地过着日子。 坐在厨房的桌子旁,滋子在烤面包上抹上果酱,一边大口地吃着,一边看着晨报。昭二是个喜欢在晚上边喝酒边把一天的报纸翻一遍的人,晨报和其中插着的广告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 妻子比丈夫先看报纸——家庭中女人先看报。别看是些小事,可这些都是婆婆看不惯的事。虽然还没有特意向昭二表示不满,但她和工厂的职员一起聊天的时候,就曾经抱怨过。她说,在我们家,可是滋子先看报纸的呦。别人会说:“你家媳妇是在传媒机构工作的嘛。” 婆婆照例会不屑地说:“什么传媒机构呀?!” 滋子到底是滋子,她也有自己的“中央情报局”,她的“特工”就是在工厂办公室工作的年轻的女会计。她会用学得不太像的语气,把滋子婆婆的话学给滋子听,边学边禁不住笑出声来。 “滋子正在写什么伟大的书呢。采访什么的,那可是我认识的人里没人能比的。她在写什么‘生菜的最佳烹调方法’这样的记事,读这样书的人呀,还不都是些连淘米都不会的女人吧?” 话虽然尖刻,但婆婆的话的确戳到了滋子的痛处,促使滋子去审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滋子并不认为写“生菜的最佳烹调方法”这样的栏目没有意思。对这种杂志特别感兴趣的都是些职业女性,并不像婆婆所认为的都是些“傻女人”。滋子是一位自由撰稿人,足足在女性杂志和家庭杂志的领域干了十来年。如果说读自己写的文章的读者都是些傻瓜的话,那自己算是做的什么工作呀。 不过,我现在有了昭二和家庭,滋子这么想。再继续做这样的工作合适吗?一般来说滋子的采访往往要迎合对方的时间,所以工作时间从来不规则,因而她的生活也没法规则。况且,滋子是个夜猫子型的人,栏目的手稿非到半夜才写。所以睡懒觉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昭二对滋子这种不规则的工作一点儿也没有表示出丝毫的不满,他说“一开始我就有这个思想准备”。倒是滋子时不时对于自己连早饭都没给丈夫准备,打扫房间也经常偷懒,换季的衣服也迟迟没找出来而感到抱歉。去年的冬天,都12月2日了,昭二还穿着秋季的薄外套,他还笑着说,反正不用乘车上下班,穿得少点儿也没有关系,自己的事本来就应该自己做吗。看到昭二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本来内疚的滋子反而生气了。从昭二的脸上看,他说这话并不是通情达理,而是一副抱怨的样子。好像在说,我难道就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才结婚的吗? 滋子不禁这样想,我连自己的家庭都没料理好,还有什么资格给家庭杂志的栏目写文章呀。 单身时,没有家庭的我就一直在写有关家庭的记事,为什么?自己还真没仔细想过。工作就是工作,以写记事为职业也不错,实际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可是为什么现在…… 对于滋子来说,结婚就是不得不开始把单身时代从来没有过的负疚感一点儿一点儿变成负罪感。 “我做的工作是那种值得我丢开丈夫不管的有价值的工作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滋子总是这么模模糊糊地思考,却一直没有满意的答案。滋子叠上报纸,站起身来,随手打开了电视。心烦的时候先洗衣服吧,滋子一直是用这个方法来排遣烦恼的。 K频道正在播送新闻节目。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主持人严肃的面孔。主持人的背景好像是在一个郁郁葱葱的公园里,有好几辆警车,可以看见几名身穿蓝色工作服的男士在忙着什么。滋子刚要往放着洗衣机的洗手间走,看到这个画面立即停下了脚步。 “发现的右手,现在考虑可能是失踪女性的……” 节目主持人报道说。 滋子睁大了眼睛,急忙坐到电视面前,把音量调大。 是转播节目。画面上正在进行报道的是一位女主持人。 “那么,斋藤小姐,从大川公园现场还发现了什么其他东西吗?” “现在的地点,还没有别的发现。” “那只右手是不是可以肯定就是已发现的手提包主人的手呢?” “不,现在还不能肯定。” “那好。如果有了什么新发现的话,我们再联系。” 画面又切换到演播室,画面的右下角打出一行字幕。“猎奇杀人?公园里发现被肢解的尸体。” “这可真是恐怖事件啊。希望能尽早破案。下面,插播商业广告。” 滋子换着频道,想看看有没有哪个台有更进一步的详细报道。可这个时间正好都是中心台的连续剧节目时间,滋子焦急地拨来拨去地寻找着,什么也找不到。刚才的频道也已换成其他话题了。 滋子遗憾地咂了咂嘴,转身进了洗手间。浴池的墙壁上挂着一台收音机。昭二喜欢在洗澡的时候收听晚间节目,这是他特意买的一台防水收音机。滋子刚一播到NHK广播电台的频道上,就传出了播音员的声音。 “这样看来,是不是说现场的情况相当复杂,还处于混乱状态?” 又是今天的事件吧!滋子把耳朵贴近了收音机。 “是啊,虽然经过了反复搜索,现在只知道,被发现的挎包是今年六月份失踪的目前申请搜索的二十岁女性古川鞠子的物品。但是,那只右手是不是古川鞠子的,现在还不能确认,事件目前还在调查之中。” 滋子又用手拍了拍额头,这已是今天第三次了,这次滋子真是吓坏了。从浴室墙上的镜子里,映出了滋子张着嘴的吃惊的面孔。 “古川鞠子。” “是我的采访目录里的那个女孩子呀!” “怎么回事啊?”滋子自言自语道。滋子的头脑中对于还没写完的,抽出来之后一直放在那儿的那份原稿还记得很清楚。 “消失的女性。她们为什么?去哪里?为寻求什么而消失了踪影?或者说,她们为什么‘消失’?” 这个事件好像就是要做出回答似地出现在滋子的面前。 “怎么搞的?”滋子又一次叫出声来。这时,她就像被别人在背后猛击了一掌似的睡意全消。 那是一年还是一年半以前——1994年春天的事。正好是《萨布里娜》停刊的时候。对,滋子记得很清楚,就是那个时候。 《萨布里娜》是1985年创刊的月刊杂志。当初,是以二十岁出头的独身女性为对象,提供电影、戏剧、书籍、比赛及授课等信息的有新意的杂志。虽然也刊登一些时装和美食的信息,同时,还开设了关于国际问题和环境问题的通俗解说栏目,以及以女性记者为对象的谈话栏目等。这是滋子眼下能回忆起来的栏目,但杂志的内容好像还不止这些。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既不涉及政治又非色情文学的杂志,半途还是遇上了灾难,《萨布里娜》自创刊以来一直是负债经营。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日本进入了泡沫经济时代,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在追求奢华的生活,一切都在向钱看,这种世态对于一个被排在商品目录杂志角落里的《萨布里娜》就更不利了。不过,尽管经营困难,《萨布里娜》的出版商还是坚持出版,直到泡沫经济的谷底。滋子负责的版面是“传统的手工副业”,一向对职业艺人的手工技艺感兴趣的滋子,手工也是她的个人喜好。当时滋子在《萨布里娜》的工作只是她的主要收入之一,她的另一个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职业介绍杂志里的采访工作。对企业的规模、工种、各种各样的企业人力资源负责人方面和渴望找工作的学生方面进行采访,倾听来自两方面的声音。她负责的一个叫作“听听真心话”的冷僻的栏目,在泡沫经济最高潮的时期也红火到了极点。内容不仅有按职务分类的各类人士对职业的看法,也有在泡沫经济时代,在卖方市场中希望就业的学生们的期望值过高的心声。这实际上是一个相当耗费精力的工作。 尽管如此,滋子对于在《萨布里娜》的工作却有一种内心很充实的感觉。她因为这个工作,有机会接触了大量的手艺人。其中,有现在还在做着木桶的手艺人、也有传授制作和服手艺的师傅,还有经常一边议论着“下一代手艺人的生计恐怕不会这么难了吧”,一边干着手里活计的裱糊匠。看到和接触到他们的生活,常常使滋子产生许多对人生的思考。至于这些手艺人的生活和议论是对还是错,是使她从中受益还是无益,都无法简单地断定。但是,她认为其中至少有一样是对的,那就是她在采访中认识了前烟昭二。滋子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前烟昭二深深地吸引,这是她为《萨布里娜》工作期间从没有碰到过的事。通过“传统的手工副业”,滋子头一次体验到了自己对前烟昭二这样的手工艺人的尊敬和憧憬的感情。 从此,滋子和《萨布里娜》编辑部来往密切,与当时编辑部主任板垣很投缘,板垣曾说过,“传统的手工副业”按计划在连载十四期之后,滋子可以作为机动记者,按编辑部主任的计划去做采访记事,这是滋子很乐意去做的事。但是,泡沫经济像梦一样破灭了。这使本来就风雨飘摇的《萨布里娜》受到了更沉重的打击。 不久,《萨布里娜》就决定停刊了。滋子被编辑部主任叫了去,两人找了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店一起喝酒,直喝到黎明。那时,因为停刊自己也要调动工作的编辑部主任,醉醺醺地对滋子说: “滋……滋子小姐,要是能做不……不受别人摆布的工作该多好啊。” “不……不受别人摆布的工作?” 同样喝醉了的滋子,舌头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似地问道。 “像……我这样的编辑工作,你……不能干。这种按计划进行的编辑工作。” 编辑部主任醉得趴在小酒馆的餐桌上,用一种毋庸质疑的口气说道:“所以,芝……滋子小姐应该自己写书,写你自己的书。” “什么?” “写书吧。写滋子小……小姐有兴趣的题材,写通讯报道嘛。” “通讯报道?”滋子笑出声来。 “主……主任,你说什么呢?别……别开玩笑了,我可不行。” “怎么不……不行,你行。写……写看嘛。” 那时,两人就这么行还是不行的,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后面的谈话在酒精的作用下更加含混不清了,至于谈话的内容,滋子现在也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他们是直到太阳升起才回的家。滋子到家后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头还是昏沉沉的,可她的心里却因为这次谈话而产生了一种萌动。 “自己写写看嘛。” 滋子犹豫着。 可是,我该写点儿什么呢? 就这样,滋子开始了没有《萨布里娜》的生活,可她的心里却时时忘不了编辑部主任的话。失去了《萨布里娜》这个主要的收入来源,滋子要想恢复原有的收支水平,就不得不开始考虑做些其他工作。 那时,正好赶上五月长假,滋子和昭二一起去旅行了大约半个月。昭二开着车,到伊豆的下田湾去玩儿。两人的交往是从滋子的“传统的手工副业”连载第三篇发表的那个月开始的,到此时两人的感情已经相当亲密了。只有他们两人的旅行是他们感情更近一步的开始。 “是不是晚稻啊,还没成熟?”虽然是朋友的玩笑话,却也不无道理。 旅行的日子过得很愉快。实际上,比滋子预想的还要愉快。昭二开车称得上慎重之极,在高速公路上常常被人超车。换到滋子驾驶时,她恶作剧般地把车开得像要飞起来,吓得昭二脸都绿了。 “危险!滋子,危险!”昭二又叫又喊。 后来,昭二才坦白说,正因为如此才结婚的。 “那时的滋子,心情不好,不是吗?我想是因为《萨布里娜》停刊了吧。所以,想以旅行来让滋子换换心情。” “在我沮丧的时候引诱我去旅行,当然是最容易的啦,是不是?” “完全正确。” 说是这么说,旅行中的昭二真的很爽朗,各方面都深深地吸引着滋子。当时的两人,已经像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两性关系方面的发展也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不过,昭二在这方面是很慎重的。在下田饭店停留的三个晚上,昭二总是用有趣的玩笑话逗滋子笑。 “笑够了吧,那么,可以了吗?”他总是在滋子笑够了的时候一本正经地提出要求,她也愿意看到他的这副样子,和他在一起滋子感到很惬意。 他们轻松愉快地在那里住了四天。在最后一天,滋子还想再坐一次游览船,于是,两人就向港口的游览船售票处走去。因为是放长假期间,候船室里很多是带着孩子的家庭,孩子们的嬉笑、哭闹乱哄哄的。滋子觉得有点儿累,下一班船还要等上二十分钟,她说想到外边抽支烟,就走出了候船室。昭二看着滋子抽烟,他却一支都不抽,除了学生时代和同学一起闹着玩儿抽过一两支外,他根本就不碰烟草。 老天爷好像特别照顾这个长假。这一天,又是个大晴天,海面上波光粼粼,穿着外套都有些热了。滋子一边吸着烟,一边沿着岸边的道路向前走去。在低矮的堤岸外侧系着一只小渔船,随着海浪上下起伏着。渔船紧靠着岸边,看上去只要轻轻一跳就能跳到渔船上。岸边的道路上到处堆着鱼网,扑面而来的都是渔港的味道。放眼望去,正好可以看见海豚号和鲸鱼号两艘五彩斑斓的游船正满载着乘客向狭长的海湾驶去。完全是滋子期望中的海边假日风光。 掐灭了烟,滋子转身朝着候船室的方向往回走。这时,在不经意间海上起风了,滋子用手遮在眼睛上,一阵海风吹过来把她的裙角儿都掀了起来。她低头看时,有个什么东西“啪嗒”在脚前晃了一下。 仔细看,是一张被风卷起来的像传单一样的东西,正好飞到滋子的鞋上。她想也没想就弯腰拣了起来。是一张女性照片的复印件,上方写着: “寻人。” 这两个字是用手写上去的。 “是一张寻人启事啊。”滋子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