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槻沉默了。这次是金石为他斟酒。“但是,有证据显示最近这种人的数目激增吗?”“还不能算是明确无误的证据,但我有根据各国的犯罪统计自己推算的资料,迄今一直是走高的曲线,尤以近十年呈极端化。十年间速度增至四五倍。下次到我研究室来,我请您看看。”“就算是那样,仅仅因为社会保障制度,便导致那么剧烈的变化吗?考虑到人类的世代更替,仅仅十年便增至数倍,是难以想像的。”“您说得一点不错。关于这一点,我也曾经想过。”金石第一次显出沉思的神情。“……有两种情况可以考虑。首先,之前潜在的变化逐步发展,到这十年终于清晰地表现在统计上,这是一种解释。这里面有两个因素,一是到那时为止潜伏的精神变态者们活跃起来了,统计也完备了。另一种情况,精神变态者并不单纯通过遗传增殖,环境因素也在起作用。”“但是,由环境变化所引致的,不宜叫做精神变态者吧?”“我所说的,并非家庭不好呀,街上案发连连呀,这样的环境,是对遗传因子产生直接影响的那种物理的、化学的环境。”“所谓化学的……是指环境污染吗?”“对。如今,在人类周围,各种影响遗传的有毒物质泛滥,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首先是农业。1996年,莱切尔·卡桑写了《沉默之春》,有机磷等危险农药受到限制。但是,农药一旦渗入土壤深层,到实际对人体产生影响,要经历很长时间。从以往经验可知,即使现在认为是低毒性的化学药品,为了保护环境,还是尽量不用为好。可是,在这个国家里,时至今日,还说为了防治象鼻虫,而从空中喷撤杀螟虫剂。疯狂到在住宅密集区上空都无所顾忌地撒布大量药剂。尽管几乎已经弄清楚了,象鼻虫、松树线虫并非松树枯萎的主要原因。”若槻听说过,有研究结果说松树枯萎是由汽车排放的废气等大气污染所引起。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很具讽刺意味:日本政府为了对付环境污染而继续迅猛地造成其他污染。“然后还有工业产品和工业排水等含有的化学物质。例如,以油症(因摄取了被PCB及其诱导体所污染的食用油而产生的中毒症。1968年主要发生在福冈县。)出名的PCB,在1972年之前都没有被禁止生产、使用。PCB不仅导致肝功能障碍,还溶人DNA,引起遗传信息的复制错误。更可怕的是被称为最毒之物的二恶英。出自垃圾焚烧场排烟口的二恶英,经过食物被摄取后,可在人体内浓缩至数倍,很容易通过母乳传给新生儿。它的遗传毒性。是PCB不可比拟的。越南战争时,因臭名昭著的落叶战术,以致产生连体儿等悲剧的,正是2T、4T、5T这些化学物质两两结合而成的二恶英。还有,请不要忘记没有任何监管的食物添加剂,本身就能杀死微生物的强力消毒保鲜剂,容易产生亚硝基胺等致癌物质的合成着色剂;以及被指为可导致癌症的人工甜味剂。考虑到每天摄人体内的数量,您可能会觉得可怕。在日本,反正这些东西都是厚生省管……”金石显得很愉快地笑起来。“在这些有害物质严重污染环境的6。年代后期至7。年代出生的孩子,正好在这十年里长大成人。这与精神变态者数目激增完全合拍。这是偶然所致吗?再加上一点,是最近成为问题的电磁波元凶说,不见得是虚妄的。有可能是刚才所列举的一切,综合性地损害了人类的DNA,加速了精神变态者的增加。”金石冷静地做出推断。“关于原因,还处于研究阶段。无论如何,精神变态者存在的原因,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双重的。但是,我认为,这是实实在在的,这一点不容置疑。”“但是……”金石像要阻止若槻反驳似的又说开了。“问题在于他们给社会带来的影响。只要有一个精神变态者,通过经济学上所说的乘法效应,周围多达数千人将要受到影响。当然是坏影响。只要看一下当今的日本,就可以明白了吧?还有,渗透到孩子身上的拜金主义。一旦提到正义和道德,就被嘲笑为老土,而毫不在乎地伤害他人的精神变态者的价值观,却被奉为‘好酷’、‘有型’。例如……对了,现在漫画、动画的主人公之类,在我看来,无论怎么说都有一半左右可以认为是精神变态者。从前有更多的人情味。你看现在,如果对手是个坏人,本应很善良的人就想也不想地干掉他,对吧?在电子游戏上就更过分了。虽然也是人,但对交战双方而言,对方从开始就是没有人格\仅仅会动的目标而已。”金石侧着头,带着笑容说道。“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年轻一代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中的大多数不会将事情往深处想。一生气就是怒不可遏的冲动,而且只是极浅薄的冲动,动不动就杀人。几乎可以说是精神变态者的翻版。于是,采取假精神变态者行动的人越多,真精神变态者就变得不显眼了。可以说,就像他们吐出的毒液将环境染成和他们相同的颜色,形成了保护色的效果。”“这么说,他们和我们,简直是不同的生物了?”若槻以为做了极大的嘲讽,金石却不为所动。“我是那么看的。他们是突变体。因为他们失去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最重要因素。虽然他们没有科幻小说中的突变体那种超能力,但作为存在的危险,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以为自己不会被惩罚,他们便会若无其事地杀人了。我反倒觉得,不妨把他们看做只是和我们一样也有遗传因子的另一种生物。”说到这个分儿上,若槻坐不住了。然而,在听这一番看似荒唐的话时,若槻脑海里浮现出蚁蜘蛛的形象。所谓蚁蜘蛛,是身长六七毫米的捕蝇蜘蛛的同类。在日本分布很广,但由于大小、形色与蚁一模一样,所以即使是见过的人也很少留下特殊的印象。蜘蛛有八条腿,蚁蜘蛛因为将前两条腿上举类似触角,当它在树的枝叶上,混入蚁队里奔跑时,几乎无法区别。能清楚辨识它们并不是蚁的,只有在它们自高处悬丝垂下的时候。蚁蜘蛛为何要模拟蚁到这个地步,尚不明了。一种说法认为,与不好吃的蚁的样子相似可以躲避天敌;还有另一说,是为了混入蚁群伺机袭蚁而食之。若槻想起了菰田重德那毫无感情的瞳仁漆黑的双眼。将它与蚁蜘蛛的形象重叠起来似乎并非难事。或许这是一个好例子,可以说明无道德标准,只看表面的思维方式多么危险。“……我们该考虑的,是是否对他们的任意增殖等闲视之。本应是人类为挽救自己而建立的福利制度,很讽刺地救济了本应被淘汰的精神变态者遗传因子。”金石似乎对福利制度颇为不满。“但因此就得进行人为淘汰吗?”“即便没有环境污染,在具有一定社会性的哺乳类动物中,也较常见突然变异,这也可以称之为精神变态者。我在美国时,曾短期研究过狼群。狼为了维持群体的秩序,具备多么高度的纪律和友爱精神,如果您知道的话,一定吃惊不小哩。我觉得人类该向狼学习很多东西。”金石摊开手掌在眼前细看,像要确认指甲状态。指甲上似乎涂抹了指甲油,亮亮的。“狼群中偶尔会生下可称为精神变态者的个体。即不履行群体中的一员的义务、只关心满足自己愿望的个体。于是,以领头的狼为首的雄狼们便进行制裁,将那只个体逐出狼群。类似的情景,我曾现场目击过。这恐怕可以解释为一种要保护健全的遗传因子的行动吧。”金石的视线从手指甲向上移,定定地落在若槻脸上。他装出不经意的样子把手放在若槻的手上。“若槻先生,您认为狼和人,哪个更聪明?”若槻和金石分手时已过了凌晨零时,最终也没有吃上正经的晚餐。理所当然没有接受金石的极端说法,但感到有不能付诸一笑之处,这也是事实。不过,知道他是个同性恋者,就很难对他所说的一切心服口服。在快餐馆时似乎下了雨,来到外面,街上又黑又湿。空气潮乎乎的。这里离公寓有两公里远,但若槻决定走路回去,这样可以醒醒酒。沿高濑川晃晃悠悠走在木屋町道上,不情愿地反思着金石的话。金石说,人寿保险犯罪,尤其是为保险金杀人,与其他犯罪比较,是精神变态者所为的可能性较高。想来也说得通。预谋的犯罪与冲动之下的犯罪不一样,为保险金而杀人,意味着要深思熟虑——清醒而周到的计划性,更须长期保持着杀害对方的冷酷意志。而且,因为目标通常多为家庭成员或亲戚,就更加带有精神变态者的色彩。若槻想起在日本曾发生过的为获取保险金杀人事件的主犯们。若说他们是精神变态者,倒很实在。他有点不得不服的感觉。可是,不能那么轻易就全盘接受金石的观点。金石还另外举过几个例子。在德国发生的“连续毒杀妻子事件”、“毒杀姐弟事件”,这些几乎都是若槻不知道的,他不免对自己懒于学习感到惭愧。总社书库里应该有人寿保险犯罪案例集的二他想,回头我要借出来研究一下。从木屋町道出御池道,一下子觉得开阔了,风大了。毕竟是这个时间了,路人极少。过马路,走过京都市政厅前,这栋古色古香的建筑物,与五月连休时和阿惠同游神户所见的现代化市政厅大楼恰成对照。京都和神户是人口大致相同的城市,但开发上的思路正好相反。来京都之前,关西对于若槻而言,处处都一样,但现在已经了解了各个城市微妙的差别。他渐渐开始喜欢京都了。正因为如此,他不愿听从金石的劝告离开这里。金石强烈主张若槻调职。理由是只要在京都支社,便会成为菰田重德的目标。看样子他是真心替自己着想。若槻内心也很动摇。的确,若不顾一切地要求调动,也并非不行。去央求身居要职的大学学长?或者未到这一步,劳烦内务次长给人事课打申请报告,将自己召回总社的清闲部门,总是做得到的吧。当然,离开京都,见阿惠一面就较难了,即便如此,重返总社总有其吸引力。可是,一想到那些在并非人事调动时期半途突然回到总社的人的尴尬情况,马上又没有了好心情。他们都是埋头做事,午休时独自外出吃饭的。若槻很清楚周围的人望着他们的背影说些什么闲话。而且,同属夹尾巴回来的,若是被暴力团伙监禁,被顾客殴打致伤的,可作为英勇事迹而获同情;而要说现在所发生的事,表面上看只是顾客每天到支社来,问一句“保险金还没有批准吗”而已,恐怕这样一来人事课会取笑若槻的懦弱,留下不堪重任的记录吧。畜生!若槻一脚踢飞路边的空铁罐。空罐在风吹之下,发出刺耳的响声滚到远处。回到公寓,若槻从人口的邮箱抽出晚报。感觉到邮箱里还有邮件。打开数字锁,里面有三个信封。其中两封是外国汽车销售商和中介公司的直递邮件。不过第三封信的字迹他很熟悉,是阿惠来的。他不自觉中已识趣地放轻了脚步。进了房间,锁好大门,站在厨房里打开信封。信封上部有点儿硬邦邦的。信本身没有写太多内容。大概是上次在巴布鲁思料理店负气地分手,想缓和一下关系吧。阿惠用规规矩矩的笔迹写了两张便笺,告知家中养的两只猫修莱迪恩格和贝托洛西安生下了小猫。突然,他留意到信的日期,是6月工5日星期六。如果阿惠写完信后即投寄,在周一就应收到了。信迟到了三天。他想起了信封有些不对头,从桌上拾起他撕掉的部分。纸像濡湿又弄干了一样,硬硬的。但时值梅雨季节,分派途中也有可能弄湿。接着,他小心剥开,检查信封糊口的部分。于是他明白了,连原本应该不粘的部分也粘起来了。阿惠平时是用手蘸水龙头的水封口的。用其他的糨糊甚少。当然,不能绝对肯定她不使用别的糨糊。但综合考虑信来迟了和信封有濡湿的痕迹,有人用水蒸气打开过这封信,又用糨糊封口的可能性甚大。若槻拿起两封直邮广告飞奔出门,跃下楼梯。他将直邮广告塞进邮箱,然后尝试将手指伸人投信口。指尖触到了信封的边缘。因邮箱是狭长型,信封大小的物体总是竖放在里面。用食指和中指夹了一下,于是就将信封夹起,从投信口抽出来了。其间几乎不到十秒钟。血一下子涌上头。一想到菰田盗阅了阿惠的信,便怒不可遏。转念又想,且慢,这是他第一回干?在记忆中追寻一下,近来没有朋友熟人会写信来,包括阿惠。不过……若槻想到了NTT(日本电信电话株式会社。)寄来的电话单。说来,这个月尚未看到呢。对,这个谜解开了。菰田一定看了NTT的电话单,知道了若槻的电话号码。他大概以为,不放回阿惠的信,就会暴露,但电话费单即使遗失了也不会在意,不把它当一回事。即便已明白真相,具体对策依然没有头绪。还是先给阿惠打个电话,以后的信一定得寄到支社来。86月24日(星期一)持续的阴沉天气。若槻机械地咀嚼着涂了果酱的烤面包片。向胃里输送着用咖啡包冲的淡蓝山咖啡。桌上的松下牌CD机,播放着7。年代流行的摇摆舞曲。彼得。哈米尔的神经质的嘶哑歌声似乎不大适合早上欣赏,但如果连音乐也不放了,则连出门的劲儿也鼓不起来。说起来听明快的曲子,反增郁闷。桌上摊开着刊登日本经济新闻的早报。但只是瞄一眼大标题,然后就失去了阅读的兴趣。某精神科医生的忠告掠过脑海:职员不读早报是迈向忧郁症的第一步。若槻看看手表,把剩下的烤面包片塞进嘴巴叼着,手伸人外套袖管穿好衣服,把食具放进洗漱盒。又将开始忧郁的一天。即使不愿去想,却无法不猜测这个白天将要发生什么事。菰田重德仍旧每天露面。原本话就少,这几天更加给人沉默寡言的印象。即使坐在椅子里,也几乎是一言不发地凝视若槻而已。表面平静,前些时因自伤行为引起骚动的事也没有发生。然而,平静表面之下的紧张程度越来越强烈。金石的警告一直在他耳畔回响。您有被那家伙杀害的危险。说来,很早以前似乎曾有持匕首的男人出现在窗口。葛西副课长说当时闹得很厉害。菰田到了那种时候,也要行刺自己吗?菰田的左手几乎不能使用,右手也捆着绷带二即使把利刃藏在某处,要拿出来也非易事,在他跨越柜台之时,若槻应有充分时间逃走。但是,在窗口工作的女文员怎么办?如果菰田不择对象地袭击……笨蛋。为何要胡思乱想呢。若槻为了给漫无边际地扩展开去的妄想打上句号,关掉了CD机。一瞬间四周归于平静,令人觉得没有防备似的。强迫自己好几次确认厨房小窗、阳台门是否关紧,通过瞭望孔确认门外无人,上班时从公寓的门走。到达支社时,离开门工作还有二十分钟时间。只有葛西已上班,空荡荡的总务室里响着他说话的声音。从说话口气来看,对方似乎是公司的人。“那倒是明白的。但是,我们这里往后就不负这个责任了。不,你别那么说,因为是总社的决定……”葛西桌旁随便丢着好几个有点脏的布袋,大小约可装入一个孩子。这是装一天两次的总社邮件或营业所邮件的袋子。桌上是堆成小山似的信封和文件,原来是装在袋子里的。似乎刚才葛西一直在拆信封,给里面的文件盖日期戳。这本是女文员的工作,但葛西来得早时。为之代劳也很常见。葛西耳畔搁着听筒,向若槻招手。他指一指手头。那里有一张粗白纸的印刷品。若该拿起一看,是总社发出的支付保险金通知书。他读出用圆珠笔填写的姓名。菰田和也。1985年5月28日出生。儿童保险“茁壮成长”。记号番号……混账!若槻怔住了。向菰田重德支付保险金,总社究竟是怎么想的呀。过了一会儿,葛西放下了电话,一副失望的表情。“这是怎么回事?”若槻勃然变色,向葛西追问道。虽然明白向葛西发火是找错对象,但也别无他法。“就是你所见的通知。总社决定支付。看来不会弄错。”“但是……为什么?”“警方针对总社的查询,正式给了菰田和也之死是自杀的结论。既然警方说得这么明白,不管我们说它有多可疑也没用。上法院的话,胜算为零。”混账……若槻瘫坐椅上。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给杀人犯付人寿保险金?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来,烦恼着若槻的问题全都解决了。既不会在午休时承受菰田上访的压力,也不必担心公寓的邮件被窃。最重要的是,不用若槻苦思是否应该为躲避菰田的报复而调动。然而,这不是若槻内心所期待的。一直忍受着几乎患上十二指肠溃疡的紧张,最终得来的,不是忧惧消解,而仅仅是虚脱感。“你的心情,我也能明白啊。再过一会儿就给菰田大叔打电话。跟他说,已经决定支付了,抱歉让他久等,就没有必要再特地跑来这里了。”葛西一副苦涩的表情,与嘴里解嘲的腔调正好相反。活生生的男孩变成了不说话的尸体,浮现在若櫬脑海里。对不起,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若槻闭上眼睛,在心里双手合十。用电话传达支付决定时,菰田重德的声音与之前判若两人般和蔼可亲。多次重复地说:对不起,真是救了我了。那种感谢简直就像对待救命恩人似的。在若槻这方面,是咬牙忍受着被杀人犯表达感谢的屈辱,但不知菰田是否有意,总是不挂断电话,唠唠叨叨地重复着感谢的话。五百万日元在当天上午便转入了菰田幸子名下的信用账户。“……但是,也算好事,这事也就了结啦。”大迫为了打破会上沉闷的气氛说道。与会者仅限于一开始就参与处理菰田事件的人——木谷、大迫两位次长和葛西、若槻。“眼睁睁看着那小子五百万到手,实在气不过。而他这样天天跑过来,也难应付呢。”“噢噢,这个嘛……的确如此。”对若槻的含糊其辞,木谷也苦笑了。“唉,我明白你坚信菰田是‘黑’的。要换了我在现场,可能也这么认为。但是,既然警方认为是‘白’的,那就算他是‘白’的吧。”“不,警方只是不能证明菰田是‘黑’的。与说他是‘白’的不一样。”若槻生硬地说。调任此地以来,他还是头一回顶撞木谷。“总之就这样吧。了结一件事啦,了结啦。这下子和菰田这个人,缘分到此为止。”大迫打圆场地大声说道,但也意想不到地引出了不同意见。“真的了结这件事了吗?”“嗯?”葛西一直交叉着双臂。健壮的前臂肌肉紧绷着,变成了白色。“说不定以后还有呢。”“是怎么回事?”葛西指一指会客室桌上放的合同内容复印件。“菰田重德和菰田幸子两份合同仍存在。而且,两份都各三千万哩。的确,他们支付保险费看来不容易,但既然有了五百万保险金收入,也就没有问题吧。”“你等一下。他们真的还要出事?”大迫显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不管怎么说,这事刚闹完吧?对方好歹也知道在警方挂了号吧?”“他跟一般人的脑筋和想法都不一样。反而因为这次拿到了钱又没有留下证据,可能更加自信了。我认为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的。”若槻打了一个寒战。怎么没有早点察觉这种可能性呢?“我也认为有可能……更现实地说,几乎是时间问题而已。”“喂喂,连若槻也这么看?”“这么肯定,有什么根据吗?”木谷变得神色严峻。“他们原本就没有保险的需要,却反而主动投保。而且,在钱方面困难成那个样子,还想方设法继续交保险费,只能认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诈骗保险金。否则,早就使合同失效,或者解约了。”人寿保险犯罪的显著特征之一,是重复同样的犯罪手法。实际上,只要有一次没有失手便再三重施故技,因此而被查出逮捕的实例,可谓不胜枚举。以菰田家的经济状况来看,如果把五百万日元的保险花光,就不能继续交保险费了。也就是说,下一次行动要在花完这笔钱之前进行,大概是一年之内。“别吓唬人。不过,还挺像回事。这么说,那家伙下次要干掉老婆?”“大迫,不要扯得太远。”木谷苦着脸劝道。“像刚才所说,菰田是‘白’的哩。纯属猜测便断言人家要杀人,有可能牵涉诽谤啊。”“但是,现实中这种可能性很大……”木谷阻止若槻往下说。“不能弄出误解。我们不比警方,防患于未然也是警方的工作之一,但保险公司管不着那些。”木谷这次的话语含有不容分说的意思。最后就以此为结论,众人散去。若槻不觉可怜起那位叫菰田幸子的笨拙的中年妇女来。和小坂重德这种可怕的人结婚。让惟一的亲生孩子送了命,这回连自己的性命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难道可以坐视吗?这的确像木谷内务次长所说,可能超出保险公司的工作范围。可是,能说完全没有责任吗?原本未经认真审查便和菰田重德这样的人签保险合同,难道不能说是保险公司的过失吗?若为此而诱发杀人案,不就等于是保险公司间接帮助了杀人犯吗?那一天,若槻边干活儿,边自问自答。6月28日(星期五)事隔一个半月后,若槻又恢复了平静正常的生活。支付保险金之后,菰田重德没有再出现在支社。每晚的无言电话也戛然而止。若槻因为从紧张中解放出来,也就从神经质状态中解放出来了。在公寓里不停地放音乐,一天之中数十次确认锁门的事也就没有了。“你的气色好多了嘛。”葛西看着若槻,诚恳地说。“你自己可能没有注意到,直到前不久,你说话中间,脸部会一抽一抽地痉挛哩。……叫颜面痉挛吧?我原来担心,照此下去,可能会得神经官能症吧?”然而,虽说直接落在身上的威胁消失了,内心的矛盾却强化起来。在杀害菰田和也案件中(他确信这一点)被利用为第一发现者,而且能天衣无缝地告终的事实,成了若槻心中永久的苦和痛。而且,事件本应已结束,若槻却依然每晚梦见蜘蛛。菰田和也之死真相未能水落石出,隐藏在若槻内心深处的坐视哥哥之死的罪恶感再次缠扰着他。这一点显示在两具尸骸上了。梦景中,蜘蛛巢开始颤动不已。又网住了下一个猎获物。虽然看不见猎获物在哪里,但它似乎正为逃脱而拼命挣扎。这时,蜘蛛巢又出现一种不同的震动。且越来越厉害,致使整个巢都上下抖动起来。这样的震动表明有猎获物了,巨型的蜘蛛从远处返回。不知何故,蜘蛛巢在明亮的地面投上一个浅影。不久,它上面出现了一只变得奇形怪状的蜘蛛的身影。它轻轻摇晃着庞大的躯体逼过来了……心头一震猛然跃起时,常常是大汗淋漓,心脏“咚咚”直跳,疾如战鼓。梦的意思应该能明白,它对若槻说:在出现下一个牺牲者之前,采取行动!那一定是无意识为自我防卫发出的信息。如果就此坐视下一个牺牲者出现,他的精神创伤岂不是有可能越发加深?那么,具体该干什么?深思熟虑之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他从支社回家,便对着文字处理机干起来。这是六七年前的热门机种,市场上应已售出数万台,所以,从文字处理机的字迹发现操作者是不大可能的事。万一查到头上,一句反击就了事:同样的文字处理机要多少有多少哩。而且,对方报警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若槻慎重地构思好文稿,连细部的遣词造句也修改了好几次,然后打出一封短信。拜启。菰田幸子女士。突然寄上这样一封信,您会吃惊吧。和也君5月里去世,深致悼念。您一定很悲痛。但是,和也君不是自杀的。我是一名警察,根据某些理由,我相信和也君是被菰田重德杀死的。您知道菰田重德曾在九州为取得保险金而切掉手指吗?重德不仅对自己如此,还是个毫无顾忌地杀害他人,伤害他人的人。菰田和也君对他来说,是个没有血缘的孩子。我认为,重德为了骗取保险金而杀害了和也君。我所担心的,是您也投保了。重德似乎正在考虑杀掉您。警方调查了重德,但遗憾的是没有找到证据。照此下去,连您也会被杀,所以我写了这封信。您可能难以置信,但请您认真想一想。如果您实在没有办法和他分手,則将保险金的受益人由重德改为他人,或者解除保险合同为宜。请千万保重敬具若槻苦笑起来:假身份,没有任何证据的诽谤中伤,一封奇怪的书信。考虑到菰田幸子的阅读能力,特别多用了假名,使信件越发增添怪异感。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写这样的信。’为了慎重起见,若槻戴上尼龙手套,将打印纸折叠起来,把信装入最常见的褐色信封里,再贴上八十日元的邮票和用文字处理机打的地址胶贴。想想应在哪里投寄。因为预定三天后要上东京进修,便决定搭新干线之前在京都站投寄。不会在收到信之前就动手杀人吧?作为保险公司的职员,自己的所为已超越常轨,弄得不好要丢饭碗。若槻在心中反复念叨:这完全是为了缓和自己心理负担的权宜之计。如果菰田幸子不相信信中的内容,或者信了也不能采取有效手段,恐怕她就会送命了。不过那就不是自己的责任了。因为已警告过她了,自己已经尽了义务。不过,万一真出了事,自己还会不会这样想,以后再说。7月1日(星期一)出了新干线,换乘地铁时,若槻迷失了方向。短时间没来,东京好像已变成陌生的地方了。然而,无论变化多么急剧,仅仅一年半时间,市街本身就有这样的变化是不可能的,应该是自己的感觉方式变了吧。京都虽也是大城市,但市中心有大河流过,绿树环绕。要保持让窘迫的人们活得有个人样的环境,就必须有这样的规模。东京在所有方面都超越规范,令人觉得完全像个巨大而复杂的迷宫。若槻到新宿的总社露一下面,然后搭京王线到位于调布的进修中心,与一个个熟识的面孔久别重逢。即使同期进入公司的人,现在的工作地点也散布日本各地,北至稚内,南到冲绳。越是远道而来的人,就越显得兴奋,总社的人则有点儿无动于衷。若槻心想,自己一年半以前,也是总社人的那种表情吧。进修例行公事地进行。分成几个组,就《面临人寿保险和损害保险的互相进入,应实施何种战略?》为题,分组讨论至深夜,结论列在一米见方的牛皮纸上。第二天一早,各组代表在全体人员面前陈述,进行各组间的答辩。最后通过投票,决出最优秀奖、优秀奖等。为这样的事,就特别花一笔交通费和住宿费,从全国召来内务职员,有点让人不易理解,这里头恐怕还有个慰劳在边远地方辛劳的人的目的吧。职员之中,有人快要退休仍只是个地方营业所长,绝少有机会上东京来。手握一杆笔,一伙无须客套的伙伴咋咋呼呼的直到深夜。好久没能像这样畅快了,气氛就像是在高中准备文化节的时候。翌日过午,学习班解散,同事们三五成群去游览,只有若槻又去了一趟总社。昨天已和大家寒暄过,今天另有要事。人寿保险公司里面,除了人事课、经理课这些公共部门外,还有财务课、有价证券课、不动产课、外国债券投资课等运作部门,以及一些其他业种所没有的医务课、数理课等。因为各自需要高深的专业知识,所以地下一层的资料室里收藏有相当数量的书籍。若槻在高及天花板的开架式书柜间巡视,终于发现了想要的书籍。并非太旧的书,可能是处理不善吧,黑色封面纸已显陈旧,书页有一部分变成茶色。但翻开后才发现,那些茶色的部分,是染了咖啡之类的东西。他径自在借书簿上登记好,把这本名为《人寿保险犯罪案例集》带了出来。如果严格执行规则,若非在总社或近郊的支社工作,是不能借出的,但实际管理很松,没有人理会。归还时,用支社邮件送到在总社上班的相熟同事手上,请他代为放回资料室即可。连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何想到借这种书。菰田事件已告一段落。其他悬而未决的事情堆积如山。现在读这种书,意欲何为?没有答案。若槻把书塞进手提旅行包,上了总武线。很幸运有位子坐,但没有心情去打开《人寿保险犯罪案例集》。他不想在东京期间去想那些事。在船桥站下车时,又是一个太阳高悬的黄昏。原想直接回老家,但又想,母亲这时可能仍在营业所。两个地点都是约步行十分钟的距离,于是决定逛到营业所那边看看。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船桥营业所,位于稍偏离市镇中心的某大厦一楼。若槻一进营业所,像是新人的女文员便打招呼:“欢迎光临。”“你好。我是京都支社的若槻,是若槻伸子的儿子。”女文员一听,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嘴里嚷嚷着“果真是吗”,“骗人的吧”,既没有请人落座,也没有端茶,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若槻没好气地看着,这时母亲回营业所来了。“哎呀,是慎二?”“我回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若槻生气了:“我说过进修时回来的吧?”“是今天吗?”“是今天嘛。”母亲一边重复着“是今天吗”,一边问女文员:“所长呢?”“今天不回来了。”母亲听说后,在工作日志上草草填完当天工作事项,便对若槻说:“走吧。”怎么看也不像是千叶支社争夺前一二名的优秀工作者。以前听所长说,凡与保险客户的约定,不管事情大小,母亲决不会遗忘。“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晚饭也没有准备哩。”“不是不知道,是忘了吧?”母亲照旧无视若槻的抗议。“我们去吃素烧好啦。”选了素烧店,母亲一说姓名,出乎意料地被领进单间里。若槻发现是订了座的。母亲早就期待着儿子回来一趟了吧。她一定是不好意思承认,便撒谎说忘了他要回来。用啤酒干过杯,母亲便不住地劝儿子吃肉。“行了行了,我不是孩子啦。到这个年龄,体重方面也得注意点了。”“你现在多少公斤?”“七十四公斤。”“噢噢。”母亲怀疑地望望若槻。“不过,看起来挺瘦的。”“是吗?”“脸颊都凹下去了。”“没事,肚皮倒凸出来了。”母亲还是不断往若槻碗里放肉和葱。“保全的工作,够呛吧?”“也不至于。”“不过,最近事情不少吧?我们支社最近也有哩。那种……对了,是保险杀人……。”“杀人?”若槻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不……是欺诈。夫妻吵架之后,丈夫留下遗书蒸发了,妻子就来申领保险金啦。其实呢,一开始就是合谋的,丈夫到东北,以假名字在弹子机室打工。”“哦……常有的事。反正到真正宣布失踪要等上七年,其间是不支付保险金的。”“这种事也常有?”“对。不过我那边少。好歹京都也是个千年古都嘛。京都人挺文雅,犯罪现象不多。”“是嘛。那挺悠闲?”“对对。挺悠闲。”“还能领一份高工资,好福气呀。”“没错。公司挺大方。”母亲当然不把若槻的话当真。但这样至少比讲真话好,少让母亲无谓地操心。他已经完全改变了主意,不想让母亲联想起十九年前的那场悲剧。7月3日(星期三)若槻手提旅行包,正要踏上公寓的台阶,又停下来。一个黑色垃圾袋放在若機房门前。像个四十五升提桶大小的袋子,和若槻丢弃垃圾用的是相同的东西,袋子中间部位用尼龙绳捆扎。看看袋口处,袋子像是双重的。若槻用脚尖轻轻捅一捅袋子。不重,里面好像没有什么东西。是什么呢?莫非某个公寓的住客嫌拿垃圾到下面麻烦,弃于房前?若槻蹲下来,手摸袋子的绳结。绳结打得很死,不易解开口正要扯破尼龙袋时,若槻听见房间里的电话在响。他站起来,掏出房门钥匙。好像他出门去进修时,不小心忘了按下电话的留言键。电话铃响了超过十次仍在响。深夜的空寂中回荡着打开金属门的声响。若槻胡乱地脱掉鞋,大步跨过厨房,拿起放在床边的子机。“喂?”听筒传来抽泣声,令他吓了一跳。“喂喂?”“若槻……”是阿惠的声音。“喂喂,出了什么事?”阿惠回答的声音很小,加上不住地抽泣,他听不清楚。“我听不清楚。你慢慢说,出了什么事?”“是那个……贝托洛……贝托洛……的孩子!……”阿惠“哇”地大哭起来。若槻心急火燎地等待阿惠情绪平静下来。贝托洛?他想起来了,阿惠在住处养的两只猫中,雌猫的名字是贝托洛西安。好像就是不久前写信告知,生了小猫的猫。“你不好好说,我听不明白呀。贝托洛西安是你的猫吧?那猫怎么了?”哭声又大起来。“那样……那样做,太过分了……是为什么呀?!”若槻心脏狂跳起来,有了不祥的预感。在他脑海里,开始形成了出事了的想像。电话那一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是若槻先生吗?我来代她说吧。喂喂?若槻先生?我是石仓。”说话的是石仓治子。阿惠自学生时代一直租住其公寓的房东,和若槻也面熟。石仓年过五十,为人和善,喜欢猫,甚至有鼓动阿惠养猫之嫌。阿惠之所以一直住在那里,也因为附带了可养猫的条件。“哎,您好。好久没见了。发生了什么事吗?”“这个呀,我都有点不知怎么说了,太过分了。阿惠姑娘的猫……猫被砍头啦。”隐隐传来阿惠的哭号声。石仓也带着哭腔。“而且不止母猫,连小猫也全被……是谁干的这种事啊!刚才已经打电话报警了。可警方说是器物损坏,只应付式地做了记录就算了……他们把猫说成是器物啦。可这样子,跟杀人有什么区别?”若槻从虚空中听着石仓颤抖的声音,好不容易才压低声音说:“我现在就过去。”石仓松了一口气。“能过来吗?阿惠姑娘一直在哭……”若槻说声二十分钟后到,便挂了电话。行前有件事必须确认。若槻来到玄关,脚又缩了回来,总踏不出那一步。但是,想到必须尽快到阿惠那里去,便下定决心。慢慢走上前拉开门,将垃圾袋拖到玄关。深呼吸,然后猛力扯开捆紧的垃圾袋下部。腾起一股腥味。随即明白那是血腥味。屏住气张开袋口。若槻只瞥了一眼,马上背过脸。尽管如此,那情景已像照片一样印人若槻的眼睑。几个白白的球状物体。像几个小球围绕着一个大球。那是齐脖根砍下的猫头。小猫头都闭着眼,恐怕未知发生何事便已死去。中央那颗大的母猫脑袋,圆睁白浊的双眼,龇着牙,那凄厉之相仿佛仍在守护着小猫们。7月4日(星期四)松井警官一脸困惑地不断吸烟。是若槻来到后的第三支了。“所以嘛,那些细节也有隐私在内,不能说的。”松井一边晃动二郎腿,一边往铁烟灰缸弹落烟灰。“这个……猫的事嘛,黑泽小姐也报警了。会作为一个性质恶劣的恶作剧来调查。不过,把那件事和这个放在一起处理,没有证据吧?”松井用眼角瞥一下桌上放的照片。这是用一次性照相机拍的,闪光灯亮度不够,图像有点不够鲜明,但七个猫头还是可以清楚地确认。“恶作剧?警方把这件事仅仅看成恶作剧吗?”若棚抓住松井的漏洞紧迫不放。“不,并非单纯的恶作剧。毫无疑问,性质非常恶劣……”松井能躲且躲。“不过,对此事置之不理,警方要等到死了人,才有动作吗?”“究竟谁要死呢?”“就是刚才说的菰田幸子呀。明摆着有三千万日元的保险金嘛。而且,从杀猫事件可知,我、黑泽被他盯上也并不奇怪。”“你等一下。”松井左手揽过椅背,夹烟的右手抬起。“我实在不明白你说的话,假如吧一一假如说菰田重德要杀老婆,他为何特地去骚扰你?”“那……”若槻张口结舌。的确,别人这一问,他很难解释清楚罪犯的意图。“对吧?他已经拿到了菰田和也的保险金,没有理由现在还干这种事。而且,一个就要动手杀人的人,也没有理由特地干些引入注目的事吧?”……是那封信。若槻终于想通了。给菰田幸子的信让重德看到了。在京都站投寄是一早的事,若当天送到,隔了一天的今天就采取行动,并非不可思议。他是那种人。拆阅妻子信件这种事,不可避免的。尽管骗他说是警察,却被人一眼看穿了是在撒谎。知道内情的人,一下子就能推断出谁是发信人。菰田重德反过来发出警告:多管闲事的话,你也是这个下场。可是,此时还不能向警方挑明写信的事,想来即使说了,也没有多大的意义。“明白了。但对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一般的推理未必行得通。所以,可以告诉我,警方断定菰田和也之死为自杀的原因吗?不问明白这一点,就总是不能去掉会遭人暗算的疑虑。黑泽小姐自事情发生以来,也得了神经官能症了。我希望能让她放心:杀猫的罪犯和杀人没有关系,只是为寻开心而这样做的。”若槻双手撑在矮桌上,弯腰深鞠一躬。“求您了。”“哎哎,别来那一套啦。”松井用冷淡的腔调说道。若槻一直弯着腰不起来。:也许因为自己就是干窗口业务的吧,到自己处于相反的处境时,若槻自然想得出如何才会令对方最难受。不知何故,松井非常不乐意别人上府警总部找他。今天也是惟恐被人听见似的小声说话。既然如此,他一定更怕自己这一摊事成为他人的笑料。“嗨,别那样啦。”在有许多刑警的大房间里,隐约传来失笑之声。这边似乎已成众矢之的。即使不抬头,也很清楚松井一脸尴尬。“求您了!”若槻故意大声说。松井沉默。“求您了!”若槻又喊了一声。笑声顿起。好呀,其他刑警受用得很呢。你总不能把毕恭毕敬求您的人扔出去吧。若槻寻思着每隔十秒钟左右喊一次。还不行的话就给他下跪。“知道了。我说知道了,别那样。”松井警官烦躁地低声说。若槻这才抬起头。“他的不在场证据是成立的。”“噢?”“之前跟你说过吧?菰田重德的不在场证据。在菰田和也的死亡推定时刻——上午10时至正午之间,和重德在一起的人被找到了。”若槻愕然。“但是……那个人可能是串谋作伪证的吧?”“几乎没有这种可能性。”松井非常冷淡。“那个人和菰田重德只是在小酒馆认识的,没有其他接触。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他。而他连菰田的姓名也不知道。他只看了菰田的照片,便证实那天确实在一起。”“但是……”“你听我说。基于那个人的证言,我们试着追溯他那天的行动。他们说一早在河边上玩骰子赌博。曾有几个闲人也偶尔走近来观看。我们找到了这几个人对证。也就是说,5月7日上午10时至正午之间,菰田重德有不在场的铁证。”天旋地转。这是怎么回事啊?!玩不在场证据的把戏,在现实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那个……菰田和也当天的举动,是怎样的呢?”松井叼着香烟点点头。“顺便也告诉你吧。这孩子当天早上去上学了。不过,学习上……据说他属于智力迟滞儿童吧。小学五年级连九九乘法表也背不好。可能是听不懂吧,经常逃课,不知所踪。那天也是如此,到第二节课已经不见人影了。校方认为是常有的事,也不太担心。班主任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但没有人接。”“他母亲幸子到哪里去了?”“玩弹子机,似乎沉迷得很。手上一有钱,就说出去买东西,玩弹子机到天黑才回家。和也的午饭也总是盒装的快食面。”死去的少年的可怜相堵在若槻胸膛。被学校、家庭所排斥,活着时连一点乐趣也没有。松井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可怜的孩子。据说自杀前一天,被母亲痛骂一顿。虽说他考试得零分,但那样也不是一个母亲应该做的吧。回校当天,上第一节课时举手了。是算术课。母亲命令他上课一定要举手。老师点了他,当然是答不上。可他还是不停地举手。老师也没辙了,让他站走廊。还说他上课尽捣乱。”若彻沉默了。那么,是真的自杀?“能接受了吧?”若槻有气无力地道过谢,站起来。菰田和也之死真的只能看做自杀了。可是,猫头证明了,现实中存在着威胁。说不定,那封信是个天大的失误。菰田重德被冤枉了,读信后火冒三丈,杀了猫。不对。被冤枉的人不会那么干。故意冒险杀掉七只猫,砍下头送来……不会单单为了骚扰而这么干。这仍是一个警告。但是,为什么?若槻从警局回家途中,给金石的研究室试挂了一个电话。他想听一听犯罪心理学家的意见。可接电话的女性说,金石助教不在,金石这几天无故缺勤呢。97月9日(星期二)若槻下听筒,发了好一会儿呆。这三个月来陆续降临到他头上的事,无一不是如在梦中。环顾四周,女文员们一如往日面对电脑,检阅文件,在柜台接待顾客。看看表。才早上9点半。即非丑时三刻(半夜),亦非黄昏时分。一个注定极为平凡无聊的时间。饶了我吧!他口中念念有辞。一年半前,自己还在东京过着极普通的职员生活。那时候,要说工作中的突发事件,就是受命出席关于国家信用程度的演讲会,或者提交一份关于外国汇率的动向报告之类。至少认尸之类败兴的事不会在上午的工作时间插进来。虽说每天检阅死亡诊断书,但与看真正的尸首是两回事。自懂事起至今年初,他还一次也没有见过真正的死尸。这是区区两个月内的第二具尸体,而且这次可能还是自己认识的人。索性把认尸也当做支社的日常工作如何?每天上班一坐下,自动输送带便接连不断地运尸上来。脖子上还缠着绳结的吊颈尸体,烧成一团焦糊状的烧死尸体,腐烂、胀大了三倍的溺死尸体。分别将照片和面孔、死亡诊断书和死因相对照,在脚指上系的标签般的文件上盖一下印……可是,不可能总坐着胡思乱想,耽搁下去。若槻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向葛西和木谷内务次长说明了警方来电的内容。“只好走一趟了。”“是啊,你就好好……”似乎木谷也没有这种经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若槻。“那你能估计到大概是谁吗?”葛西压低声音问道。“猜不出。这一年来收到的名片堆成了山,见到了才成。”若槻撒了个谎。他生怕一旦说出口,就会变成事实。就是心里明白这是事实,也宁愿将时间往后推移。“对不起,烦劳您在工作时间里跑一趟。”松井警官用扇子“吧嗒吧嗒”地扇着脸。额上渗出一层汗珠。因为一早就下雨,空气潮湿,温度不高却十分闷热。空调机启动着,但停尸房里充满着微酸的腐败气味。“现在我们没有任何确认身份的线索。衣服被剥光了,身上没有一件手表、眼镜之类的东西。对附近进行了搜索,惟一的发现是若槻先生的名片。这也不是跟尸体有关的确切证据,但想到可能是拜访过贵公司的顾客,就请您来看一看,好吗?”松井掀开覆盖尸体的布。若槻/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然后一扭头,用右手堵住嘴巴,左手急急插入裤兜去掏手帕。“哎呀呀……可能刚才先说明一下就好了。”松井悠然地说,随即对身边的年轻警员喝道:“喂,快带他上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