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个可怜的疯子。”“是啊。那时候在迁堂,我一开头就这么说。”“我最喜欢疯子。那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舞蹈嘛,也许就是属于这类性质。要么让沾满灰尘的灵魂弄得更脏,要么让向来所说的身体动作表现出纯洁无理,这恐伯需要成为疯子才行。”“我已经不跳了。”“不跳了?为……为什么?”南条怀疑似的注视着星枝。“为什么不跳了呢?就这点,请老实告诉我好吗?”“我害怕,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样跳下去自己也要变成另一个人了。一跳舞,我不由得要认真起来,尔后就感到寂寞。”“这就是艺术家,就是人们所说的天才的悲哀啊!”“胡扯!我也不想得到什么东西。什么艺术,我并不认为它可贵。我只想永远一个人呆着。”“这就是星枝的美之所在,是这种美的身躯发出的声音。”“我只想平凡地生活,此外再没有比这更自由的了。”“你要结婚吗?”星枝没有作答。“看见你的舞姿总是这般栩栩如生,可是你的心灵却如此疲惫,真不可思议。”“你太没礼貌啦。我哪有什么可疲惫的。”“你受伤了,确实是受伤了。”“我没受伤。那是你戴着艺术的有色眼镜来看人吧。我感到厌烦,所以才不再跳舞的。停止跳舞,是证明我不是疲惫,我也没有受伤呀!”“那么,刚才那个是什么?”“那个?是游戏。是孩子又蹦又跳的游戏呗。”“在我看来,这就是舞蹈,是生命的绝妙的跃动。”“那是你假装瘸子的缘故吧。”“所以嘛,我想再看一次你的游戏,我是这样请求你的啊。有人诚心求神灵保佑,出现过瘸子也能站立的奇迹。”“奇迹,我也讨厌!”“如果借助你又蹦又跳这股劲头,能把我这根拐杖甩掉就好啰。凭借这股力量,也许我站得起来。”“凭借自己的力量迅速站立起来不是更好吗?如果我的游戏真有使瘸子站立起来的力量,那么你的舞蹈就能治好自己的瘸腿,这点应该不成问题。”“是吗?”南条的眼睛含有几分敌意,但他马上又下决心似的说:“按星枝你说,我不妨试跳跳是吗?”“那就悉听尊便了。”“这样无情的观众,兴许对我有好处。”南条又拄着右手的拐杖,拖着瘸腿,跳了起来。然而,同刚才跳的不同。由于愤怒,身体动作不灵活了。“我这辈子早就打算不再跳了。”“为什么?”“因为我热爱舞蹈,舞蹈嘛,我真的多少懂得一点。”南条断断续续地说,舞蹈越跳越变得激昂起来。看上去,南条的舞蹈像多年的沉渣在翻滚沸腾,眼看就要喷火似的。星枝随着它的变化,闪烁着好奇的目光。从讨厌看丑恶东西的目光,转变到害怕看危险的目光,尔后她又带着一种不安的胆怯情绪,用左手抓住头上的白桦树枝。南条还是拖着瘸腿。但是,他的手足已经自由舞蹈,轻盈飘洒了。他的动作激烈,跳得越快,那光线的流动就越美。星枝使劲地摸住树枝,逐渐把它拽到胸前。白桦树枝弯成弓形,眼看就要被折断了。“星枝,游戏,星枝教我的游戏,真有趣啊。”“美妙极了。”南条停住舞步,突然望了望星枝,尔后边跳边说:“别只顾看。一起来玩呀。请跳吧。”星枝不由得缩成一团,仿佛要保卫自己的身子似的。南条又跳到另一边去了。“能跳啦,我也能跳啦,舞蹈又使我复苏了。”这很像是原始人、野蛮人,甚至是蜘蛛、鸟雀求偶时跳的舞。星枝恍如听到南条舞蹈的伴奏音乐越来越近,越来越高昂、激越。南条转过身来说:“俗话说,别人舞时你也舞。”“你还在装瘸子。难道不能把假拐杖甩掉吗?”星枝的声音温柔中带颤抖。南条迅速跳了过来。他攥住星枝的右手催促她跳。“只要有活拐杖,那就……”星枝像遭突然袭击似的,就这样被南条那有力的手牵着走了,甚至忘记松开手里攥住的白桦树枝。那根树枝被她从树干上揪落下来了。星枝失去了依靠,咚地一声撞到南条的怀里。“讨厌,讨厌!”她佯装要用那根树枝打南条,却并没有举起那根长长的树枝。在这势头上,南条也打了个趔趄。他拄着拐杖站住后说:“凭着人间温暖的拐杖跳就够了,何必要这个呢。”话音刚落,他使尽力气,把那根拐杖高高地抛起来。然后,他邀星枝起舞。正吃惊地出神望着拐杖去向的星枝,这时突然露出极不协调的羞涩神态。起初她自己没觉察到那娇媚的神态,后来她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潮。南条把着手教她,缓步跳了起来。星枝开始还有所抵触,后来渐渐合拍了。不久两个人的身上都涌流着一股热流,南条便加快了舞步。“能立起来啦!瞧,我的腿能准确地立起来,立起来啦!”南条呼喊起来。他没有松开星枝的手,在她周围跳开了,像一股火焰般的漩涡向她席卷而来。不一会儿,他冷不防地一下子把她抱举起来。然后,迅猛地跑进林子里去了。他轻轻地抱着星枝,腿也不瘸了。看上去,这动作也像是舞蹈的继续。黄昏渐近,鸟群被晚风追赶似的飞过了庭院。在跳舞的时候,他俩把鞋子脱了,南条连外衣也脱了下来。晚风吹拂,树林子投在那上面的长长的影子,在轻轻地摇曳。小马从山路下来,大概是到马市去的吧。饲主骑在母马上。小马没有任何羁绊,随后嘎达嘎达地跟上。老实而可爱。三四个村里人背着细青竹捆走了过去。旁边的小山,像是一个游乐园,有人在那里做游戏,传来了男女小学生的童谣声。许是百来人的合唱吧。那山坐落在溪流边上,南条刚才就坐在那里,心神不定,要么回首张望山路,要么眺望远近重山叠峦上空飘浮的夏日彩云。星枝同她的父亲并肩走了下来。父亲拾眼望着传来童谣的小山说:“孩子们已经来啦。”看见星枝的父亲也一道来,南条在晦暗中蜷缩起身子。阳光炽热,星枝也焦灼不安。她专注地四面看了看,一眼认出南条,就不由得加快脚步,企图走过去。父亲只顾观看溪流和对面的群山,没有在意。“那帮孩子是借胜见的房子住的呀。他们都是东京体质虚弱的儿童。一想到连胜见的蚕种养殖场也成了孩子们的住所,就觉得可怜。”星枝心不在焉。“不过,总比大仓闲着让蜘蛛结网强吧。这也许是胜见的派头。这就叫做不养蚕卵养人卵,让人茁壮成长。胜见的口头禅是:为社会、为国家服务,哪怕白借给他们住也行。连葬礼也是那样。记得那时我曾对你讲过,他是蚕种界的第一流人物,甚至从总裁宫得到了两万奖金哩。他不仅在地方,而且在中央蚕丝工会,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葬礼办得太寒伧了。他本人总以穷乡僻壤的村夫自居,简朴得也太过分了。许多蚕丝界的知名人士都特地从东京赶来参加丧礼。我是他的朋友,连我都觉得不体面。但据说这是根据他的遗言,把办丧事的费用捐献给村里了。万事都是按这个基调办的呀。”“是吗?”“近来什么体质虚弱的儿童之类的名堂,好像很流行哩。”“嗯。”“以前学生每年都到胜见这儿来。他们是蚕丝专科学校的学生,是来实习的。为了研究蚕种而漫游世界,这样奇特,恐怕只有胜见一个人啰。他素负盛名,人们总想选他担任县议会议员或国会议员。可他总是说,养蚕太忙,没有那种闲工夫,还是这方面的研究工作对国家有用。他一辈子与蚕打交道,男子汉再没有像他这样令人钦佩的了。他没有任何贪图,我太喜欢他啦。”绕过小山山麓,首先出现在他们俩面前的,是胜见家。那是有白墙的蚕种养殖场。这座库房耸立在河岸堆砌起来的壮丽奇观的石崖上,宛如一座城堡,是仓库造型的两层楼房。两排窗户全敞开着,恍如把白墙切开似的。似乎安装了纸拉窗。从这间库房的一端到拐角处,是古色古香的平房住家。库房远比它雄伟壮观。“就连那里的标本或研究书籍都放着不用,现在白白糟蹋了。我打算去劝他们捐赠给专业学校或蚕丝会馆。”“为什么他们不搞蚕种买卖呢?”“胜见过世之后,儿子又是那个样子,要保持胜见蚕种的信用,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需要不断从事新的研究,绝不能在改良品种的竞争中打败仗啊。与其造出有损胜见名誉的蚕种,倒不如干脆停下,这样还能帮贫苦的蚕种商一把。嘿,这就是胜见妻子的想法吧。”“要能帮助小小的蚕种商,倒是件好事啊。”“傻瓜。重要的是要培育优良品种,把蚕繁殖好。你若也像体质虚弱的儿童,说些没胆识的话,那就去练练开手枪吧。”“手枪?”星枝轻声地说。声音很小,就像想起一场噩梦。“是手枪。昨天打中了,真高兴啊。在这样的天空底下,由于山上的空气,声音都不同了。今年冬天,我带你打猎去。”父亲说着,猛地抬头仰望晴空。“而且,一个妇道人家她也不愿意操这份心,去使唤这么许多人。她有财产,现金再多没有什么了不起,虽然股份可能也是属地方企业的,但山林多得不计其数啊。”“我回去就打枪好吗?”“可要对母亲保密呀。这个库房也许还会恢复的。是以前在那里工作过的手艺人呢。虽说是手艺人,其实是胜见的工作助手,在这行道是有真才实学的。这次他们想复兴胜见的蚕种,同我商量来了。正因为他们是胜见的弟子,对研究很热心,但要他们自己经营蚕种买卖就做不来了。”“所以就由爸爸来经营?”“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买卖,我去劝劝胜见夫人,以后搞个小公司什么的,搞出一套办法来。”“这同那件事有关系吗?”“哪件事?是说你的婚事?你是在说傻话嘛。体质虚弱的儿童才产生这种胡猜。只不过胜见的儿子被你迷住了,真可怜。不过,那孩子倒也不傻呀。”两个人来到了胜见家的门前。从宽广庭院的参天古树,也可看出它具有悠久的历史,好像有来历的堂堂的名门望族之家,深邃静谧。远望并不华丽,来到门前一看,住宅古雅、体面,有点微暗,不禁令人留连忘返。胜见蚕种养殖场这块大招牌,依然挂在库房的白墙上。父亲停住了脚步。“顺便进去看看那座古建筑吗?只要能赶上下趟公共汽车就行。反正傍黑前能到达那边就可以。”星枝轻轻地摇了摇头。尔后望着父亲的脸说:“那件事,希望您给谢绝吧。”“唔。”父亲望了望星枝,示意要走,然后就跨进了胜见家的门。星枝忽地抬头望了望库房,就马上走开了。下了坡道,便是温泉浴场。偷偷地跟在后面的南条,看见只剩下星枝一个人,就飞也似的赶了上来。今天他又拄着拐杖,看上去是飞跑一般。南条一来到温泉大澡堂,就高声呼唤:“星枝,请等一下,星枝!”这是村里的公共澡堂,是一座寺庙式的建筑。为了散发热气,屋顶上开了格子窗,窗上还有个小屋顶。在旁边树荫下嬉戏打闹的村童,听见了南条的喊声,都一齐回头往这边张望。星枝呆立不动,忽地垂下眼帘,然后又睁开冷若冰霜的眼睛,说道:“又拄松木拐杖?”“我从后面追上来的,你没发觉吗?”南条喘着气爽朗地说。“早就知道啦。”“我在报上看到竹内师傅要来的消息,我想你准会上街,从晌午前就在游乐园高坡下面等你经过。我本想去见见令尊,向他表示自己的愿望,但又觉得这样做未免太唐突,另外我还想弄清你的想法。”“你要托家父干什么?”“还用问什么吗?不,在这之前,我还要请你好好理解我南条这个人。就拿这根松木拐杖来说,也是那样。你从一开始就把这家伙说成是装样子,看来你非常憎恨、蔑视我这根拐杖啊。不过,促使我把这根拐杖甩掉,让我第一次依靠自己的腿站立的,也是你星枝呀。我很感谢这根魔术般的爱情的拐杖哩。”“这是魔鬼的拐杖呀。”“这家伙是在法国造的。它跟随我从法国去到美国,是很令人怀念的。如今有了温暖的人可依靠,我终于同它分手了。如果昨天我没有看到星枝你的舞蹈,也许这根拐杖将一辈子伴随我啦。”“成了神话啰。”“神话?”“是啊。是希腊神话舞蹈。”“哦,不错。那确实是希腊姑娘的舞蹈。邓肯为了恢复希腊舞蹈精神而创新舞蹈,我也应为舞蹈焕发青春啊。”“我不是神话中的姑娘。那种舞蹈,只不过是一种神话罢了。请你把它看做是可怜的疯子吧。”“什么?你是说那只不过是着了魔,是身份悬殊吗?我爱你。难道是痴心妄想吗?”“那只不过是一种舞蹈。昨天我讲过了嘛。我已经不跳舞了。多可怕啊。那是舞蹈吗?我真正觉醒、平静下来了。我只想做个平凡的人。我这辈子再也不跳舞了,希望你宽恕我吧。”“这是懦弱”“南条你不也是吗!今天你不也是拄着拐杖来的吗?”星枝说着像要逃脱似的走进了汽车铺。可她从南条的脸部表情,觉察出他肯定会乘机跟入,也就不耐烦地从那里出来,抄近道走了。南条对星枝这个举动,毫不介意,他缠住她不放。沙洲边上布满了白石子。温泉旅馆朝这个方向开窗,把庭院伸展过去。河流两侧小山重叠,低低地蜿蜒而去。星枝远眺河流下游,觉得背上冒出了冷汗。“松木拐杖,总说松木拐杖,其实我想说的就是它。你知道吗,我突然甩掉那根从法国就一直伴随着我的拐杖而那样跳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在出现奇迹的瞬间……”“我讨厌奇迹。”“那是胆小鬼。所谓奇迹,绝不是鬼神的妖术,而是生命的火焰在燃烧啊!一旦跳起舞来,马上就能表现出来,你的天赋真是非凡啊。”“我讨厌它。”“你又跟昨天一样,害怕自己的天才啰。”“是啊。没有什么理由一反昨日的常态啊。”南条诧异地望着星枝说:“虚假得不像样,只要一跳起舞来,你又会像梦一般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有什么虚假?”“当然是虚假。你除了舞蹈外,都是虚假的。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要笑我的松木拐杖,就说星枝你吧,你干吗要特地让拐杖敲自己的青春之门,而又用绷带去缠上自己的心扉,尔后逞强呢?这才是真正的装样子呐。我不在期间,日本姑娘竟变成这个样子了吗?”“嗯。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你长期呆在国外,尽管说得天花乱坠,可一点儿也引不起我的共鸣。”“噢?通过昨天的舞蹈,正好疏通我们的思想了。舞蹈家只能用舞蹈的语言来对话,普通语言成了障碍。虽然你我都说不跳舞了,再也不跳舞了,但实际上咱们俩离开了舞蹈,还是活不下去,你不觉得这就是一个充分的证明吗?”“这是神话。我没有任何责任。”“我完全明白,你是想说‘我并不爱你’。可是你为什么爱别人,竟又那样委屈呢?”“你误解了。”“恕我直言。首先,我也许要道歉。由于我一味高兴,做梦也没想到要被推进无底的深渊。我不相信这样的事。星枝你才真正误解我了。第一,就说这根松木拐杖吧,令尊是经营生丝贸易的,而且府上在横滨,如果你也懂得外汇行情,我想你也会同情我的这根松木拐杖的。你可以想象到,整整五年,我在西欧过着多么凄惨的生活啊。可以设想,在‘新回国者’这块冠冕堂皇的招牌下,我登上舞台,肯定会有人嘲笑我:你瞧那个乞丐,那个给日本人丢脸的家伙。在国外时,人们把我当做讨人嫌的日本人。这根拐杖,对我装扮乞丐倒是很方便的。”南条用松木拐杖戳了戳地板,又说:“然而,这绝不是装样子。我患了严重风湿病,吃不上像样的食物,身体虚弱了。在那严寒的日子里,房间里也生不起火炉。要说神经痛、风湿病,严重的时候,膝盖咯咯直响,甚至要跪倒在地;有时痛得简直就像骨头折断了。后来好不容易熬到能凭拐杖走路,可已经不能跳舞了。我一想到这个,心里慌乱得很。我请求大使馆把我送回国吧,又觉得这太丢人,没有法子,只好等待了。即使请医生诊治,这病又不是马上能治好的,再说西方的温泉澡堂又贵得出奇,所以只好自己注射麻醉剂,暂时镇痛。由于药物中毒,脑子也坏了。灵魂也腐朽了。这就是我留洋的情况。直到昨天看到你的舞蹈以前,我虽生犹死啊!”在河岸边走着走着,不觉间已到了坡道。登上去便是真正的马路了。时值仲夏,那里盛开着一种散发出奇香的夏天的花。白色蝴蝶翩翩飞舞,令人目眩。南条停住脚步,擦了把汗。“躲藏在舱房里的心情,我想你是理解的。那时候,还不是不拄拐杖就走不了道,而是感到自己是作为一个残废人踏上日本国土的。拐杖就是这个象征。所以我就拄了松木拐杖。与其说没脸见竹内师傅,倒不如说只是不想再去接触码头上受人欢迎的场面。我本打算过隐姓埋名的生活。这也包含着懦弱的因素,即怀疑日本人能不能跳好西洋流派的舞蹈。”“那样困苦,干吗还要绕道美国回来呢?这不是太滑稽了吗?”“啊?这是得到那位夫人的帮助。她是我的恩人,是她使我能够回到日本来的呀。”这时,公共汽车驶过来,南条的话中断了。一转眼,星枝举手让公共汽车停下,然后冷冷地表示拒绝似的瞥了一眼南条,便转身去乘车,就此告辞了。南条当然急忙从后面跟着上了车。星枝倏地红了脸,不知为什么,一直红到脖子根。她羞得难以自容,恐惧不安地耷拉了头。“请停一停!”她突然叫喊一声,不顾一切从车上跳了下来。这来得太唐突,南条来不及站起来了。星枝呆立不动,依旧是跳下车来时的姿势。她连满额汗珠也没在意,只顾目送汽车后头扬起的一阵白色的尘埃。她极力忍受住心脏的跳动。汽车在山后消失了。这时她才感到腿部一阵钻心的麻木,啪嗒一声倒在路旁的草地上。之后,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野外的草丛冒着热气,没有一个行人走过。铃子照例带着舞台上的舞蹈余韵,轻松地回到后台化妆室来,想不到看见星枝呆然坐在镜前,她高兴得以为是在做梦呢。“嗳哟,星枝,你怎么啦?我太高兴啦。”铃子从后面抓住星枝的肩膀,滑坐了下来,星枝被夹在铃子的双膝之间。铃子一身可爱的打扮,像一个在魔幻的森林里吹笛的少年。这个少年叉开赤腿,装成姐姐的样子,摇晃着星枝说:“这么老远,你特地来!我多么想见你啊。吓了我一跳。瞧你,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星枝霎时闭上了眼睛。铃子有点杌陧不安,问道:“你怎么啦?对不起,你到这儿有什么事吗?”“没有,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心情就舒畅了。”“暖哟,讨厌,心眼真坏。不过,真是好久不见了。师傅也会吓一跳的。你也不给我回封信,还用望远镜眺望海港吧?”“给你打过电话,可是没有打通。”“电话?早就撤了。”“没电话了?”“这种事以后再说吧。”星枝睁开眼睛,把屋里扫视了一圈。“化妆室真脏!”“别说啦,会被人听见的。在农村,这样就算不错了。化妆室条件差点倒没什么,最令人伤心的是舞台条件太糟糕了。公会堂或学校一类地方,没有跳舞的条件,照明设备也差劲。真可怜啊。不过,师傅也一道来了,我们决不落后,我们跳了,一次也没泄气。衣裳有汗臭了吧?我们已经巡回演出了二十天,师傅真可怜。你说你不愿意为单和服做广告性宣传旅行,师傅没法子,只好亲自来啦。”“是吗?”“天天都很热闹,是梅雨天啦。”“真闷呀!”“只要一跳起舞,郁闷也就烟消云散了。”铃子离开星枝,站起来说:“你对师傅嘛,就说是家里不同意好啰。反正你是位千金小姐,师傅还以为是你家里不让你出来巡回演出的呢。”舞台上传来了钢琴声。铃子望了望星枝,以眼睛示意说:“这是竹内师傅的舞蹈,”然后利落地将下一个舞蹈的服装整齐地放在那里。看来是竹内和铃子的双人舞。“这些衣裳真令人怀念。”“喂。”“星枝,你的脸色很不好,是坐火车累了吧?想见我们,只是来玩玩吗?光让我高兴高兴就行了吗?”“前些日子就和父亲一道到这儿来了。”“哦,来避暑?”“大概是来做买卖吧。”“是啊,这里是蚕丝产地。那么我就放心了。起初我还有点纳闷,星枝为什么要赶到这种地方来呢。”铃子笑了笑,又折回台旁。“请你稍让开点,我要化妆。”“嗯。”星枝点点头,可是当铃子的脸映入镜子里,眼看跟自己的脸叠印起来时,她不知怎的,竟胆怯地打了个寒噤。铃子谅讶地问道:“怎么啦?突然不跳,是不是身体不好?真奇怪啊。”“不!是你把我同舞台化妆的脸并在一起了。铃子这张化妆的脸仿佛不是铃子的,真可气!”“是吗?”“给我化妆吧。”“你呀真没法子,人家忙着呐。”铃子边说边给她马马虎虎地扑了一点白粉,抹上了口红。星枝像一具玩偶,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大热天,稍稍抹点儿就行了。”铃子转身从侧面望了望星枝的脸,说:“你的脸,淡妆浓抹总相宜啊,美极了。对了对了,你还记得吗?在跳《花的圆舞曲》时,你曾坚持说我长着一张寂寞的脸呢。”“早忘了。”“你这个人真健忘呀。”铃子刚要给星枝画眉,只见星枝的两粒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唉呀!”铃子不由自主地停下手来,马上把自己的惊讶神色收了回去,若无其事地微笑着给星枝揩了揩眼泪。“这是什么?给我吧。”星枝闭着眼睛,显得特别的美。“铃子,你在爱南条,是吗?”“嗯,我在爱他。”铃子爽朗地回答,“那又怎么啦?”“你是这么明说了?”“明说了。”“是吗?”“也许是我从小时候就尽想他的事,但实际上我对他是不是那样钟情呢?这是值得怀疑的。不过,我认为爱就是意志。南条就算是个不道德的人,或是残废人,那也没关系。我想把他在西欧学到的东西全部学到手。要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拿过来,虽然看起来就像被抛弃者的一种报复,不过对他来说,是需要这种爱的意志的。我无论如何也要和南条一起跳舞。能够同自己所喜欢的人尽情地跳,死了也心甘呀。”铃子越说越带劲儿,不知不觉把星枝从镜台前推到一边,急忙做下一个舞蹈的化妆。“我反复考虑过,乍听起来,这种爱像是功利主义,其实不然。这是爱的意志。感情这种东西,已经不可信赖,如今世道变成这个样子,越是有才能的人,感情就越脆弱。我想,即使是恋爱,只要贯穿意志这根线,纵然失败,也不至于酿成悲剧,而能昂然挺立,通向彼岸。我不会后悔,我要毫无遗憾地生活!”星枝茫然地听着。“为学习舞蹈,哪怕把自己卖掉。只是不想寒伧凄切,穷困潦倒。我过去实在太糟糕了。”“舞蹈,究竟好在哪儿?”星枝稚气地说。“好在哪儿?好就好在‘我’这个人能活下去,这就是目的。”“这是假的。”“那么,什么才是真的呢?对你来说,什么才是真的呢?”星枝满不在乎地说:“请你不要说了,真吵死人啦!”连铃子也生气地瞪了星枝一眼。但她自己又像从梦幻中清醒过来,说:“星枝,这些话不是因为你问我是不是爱上南条才谈起的吗?”说罢,铃子笑了,霎时又板起面孔来。“真奇怪,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怎么回事?”尔后,铃子探询似的望着星枝。星枝觉察到铃子的视线,猛然反驳道:“南条并不是瘸子呀。”“怎么?”“他能跳舞哩。”“你见过他?星枝。大概发生什么事了吧,是那样吗?那我就明白了。”“什么也没有呀。”“用不着瞒我了。照你这么说,仿佛觉得老早以前我就明白了。”铃子安详地说。这当儿,竹内进来了。“啊?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好久不见。”竹内坐到旁边的镜台前,皱起眉头,边脱衣裳边说:“好热啊!”铃子把手巾拧干,给竹内揩拭身体。她的手在颤抖。“师傅。”“怎么啦?”“听说南条不是瘸子,他能跳舞哩。”铃子抓住竹内脊背上的肌肉,把脸压在他的肩膀上,抽噎着哭了起来。“不要哭。稍等一会儿。”竹内甩开铃子,霍地站了起来。因为他看到南条茫然地伫立在后台的入口处。南条依靠着拐杖,懊丧地垂下头来。看样子若没有拐杖的支撑,他就会无力地倒下去。“师傅,我给您道歉来了。”“什么!”竹内怒不可遏,企图冲出去,想不到星枝却站起来把他拦住。“师傅,不要这样。”“让开!这家伙。”竹内走出去后,冷不防地狠揍了南条一顿。“混蛋!这副丑态,像什么样子?”南条无意识地举起了拐杖,像要自卫似的。“你要干什么?挥舞那家伙想干什么?”铃子一只手依然抓住竹内,默默地观望着。星枝又钻进他俩当中,把他们分隔开。“师傅,请您息怒,那拐杖是装样子的。”星枝用嘲讽的口吻劝解竹内。南条在想什么呢?他倏地变了脸色。“混蛋!”他抡起拐杖,在星枝的肩膀上打了一下。她倒在竹内的怀里了。由于来势迅猛,竹内往后打了个趔趄,踩空了台阶,摔了个四脚朝天。舞台上,女歌手正在唱着快活的流行歌曲。竹内被抬进了医院。他的后脑勺摔得很重,右胳膊肘也疼得动弹不了。南条决定作为竹内的替角参加这一行人的巡回演出。当晚更深夜静时分,他便离开该市出发了。汽车从医院朝着车站疾驰。他们三人在车厢里都默默无言。但刚要走进检票口,铃子轻轻地将南条的拐杖夺了过来,探出肩膀说:“扶着我走吧。”然后,她将拐杖送给星枝,说:“请扔掉这玩意儿吧。要不还会有危险哩。”“嗯。”星枝点了点头。于是,星枝赶回医院去护理竹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