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家吗?”“不回啦。”“那么,再见。”“再见。”星枝又独自上船去了。她来到南条的舱房前,悄悄地靠在门扉上,一动不动,合上了眼睛,脸上像挂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具。不论是仓库的红色屋顶、街树的嫩绿、前方耸立着白色洋房的街道,还是从海面拂来的微风,都给人以一种清新的感觉。铃子的皮鞋声显得格外响亮,兴许是她要追上竹内的心情变得更加急切了吧。她目不斜视,只顾往前奔走。“师傅!”她迫上竹内,差点儿跟对方撞了个满怀。“噢。”虽然突如其来,竹内却显出高兴的样子。“你一个人吗?”“嗯。”铃子摘下帽子,甩了甩头发,一边揩着汗珠。“已经是夏天啦。”“天气真好啊。”铃子欢悦地笑了。“不知星枝她们怎么样。我是冷不防地跟在师傅后面追上来的。”竹内默然不语。铃子一边走一边似看非看地瞧了瞧竹内的脸色。“也许南条在旅馆休息呐。”竹内说着,走进了新华丽饭店。可是,南条也没有在那儿。他很快又走了出来。“咱们吃午饭去吧。”在外面等侯着的铃子依然面带愁容,一味在摇头。“那么,再走走吧。”铃子点了点头。他们从郁郁葱葱的山下公园旁边,走过垂柳飘拂的谷户桥,沿着两侧都是西洋花铺的坡道,朝山冈上挂着气象站旗子的方向登上去。传来了少女们合唱的赞美歌。他们两个人被歌声吸引了,便走进了外国人墓地。这片墓地开阔悦目,如茵的绿草坪上,轮廓分明地耸立着一块块白色的大理石,花草点缀其间,初夏的阳光泼洒下来,晶光耀目。简直是一个清洁、整齐、欢快而又静谧的庭园。在山冈的陡坡上极目远望,右边停泊在海港里的船只、海港市街、伊势佐木街的百货商店,乃至远处的重山叠峦也尽收眼底。赞美歌声是从远处山麓的墓地传过来的。歌唱者多半是基督教学校的女学生。入口路旁的河堤上盛开的杜鹃花,嫣红似火。那色彩映在大理石的十字架上。女人衣服的颜色,由于草坪和空气的关系,看上去像是一幅瑰丽的图画。尤其是年轻姑娘穿上和服,简直美不胜收。前方一望无垠,仿佛浮现在市街的上空。这里也是横滨的名胜之一,不光是前来扫墓的外国人,还有装扮入时、前来游览的日本姑娘,也流连其间。他们边走边稀罕地读着碑上镌刻的“为了我爱妻的神圣回忆”的铭文,还有下方刻着的圣句等。兴许是这些与墓有因缘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挚爱和悲伤,在铃子身上引起了共鸣吧,她觉得自己的感情纯朴地流露了出来。“噢,师傅,南条真的回来了吗?”“是回来了。舱房上明明写着他的名字嘛。”“不至于在中途跳海了吧?”“哪会干出这种傻事呢。”“我不信。我总觉得乘船回来、在舱房里的,是南条的遗骨,或是灵魂呀。”铃子说罢,发现自己脚底下有座小坟,那崭新的大理石碑上雕刻着百合花。“啊,多可爱啊!这是婴儿的墓呀。”她把那束一直无意识地拿在手里的花束,随便放在这座墓前。在小小的墓碑前面,是一片用大理石围起来的花圃。那里不仅种有花草,还有扫墓者献上的盆栽花木。“星枝早把花束扔到海里去了。她不像我总拿在手里到处走。南条的事,还有什么可想的,倒不如扔在这座外国人墓前呢。”“是啊。”竹内漫不经心地回答,随即迈步走到海角般突出的一块花圃里。唱赞美歌的少女们,打下边的路回去了。铃子坐在竹内身旁,说道:“在前些时候举行的表演晚会上,师博,我曾和星枝约好,我们绝不同南条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跳舞了,也不去迎接他啦。只是由于师傅说要去接他,所以……”“唉,算了。”“我不相信他不跟师傅打招呼就能踏上日本的土地。”“他可能有他的考虑。也许发生了什么情况吧。反正他的确乘‘筑波号’回国,并且已经上了岸,顶多在日本全国找找,没什么了不起的嘛。他搞舞台表演这行,要躲藏也藏不住的。你一定要抓住他。”“我不愿意。”“你不是和南条有过什么约定吗?”“什么约定?”“在南条出国之前嘛。”“没有。什么也没有啊。”铃子认真地连连摇头。“只是我送他到码头的时候,他曾对我说:在我回来之前,不论遇到多大困难,你也要继续跳下去啊。就是说了这些。”“你应该守约啊。哪怕把我这个老朽扔到这种坟地里,也要同南条一起跳啊。”“哪能呢,我哪能离开师傅。请您别说这种话啦!”“有什么关系呢。学习艺术,比这还更无情呐。哪怕对父母兄弟,也得有见死不救的勇气。要忘掉一般人情世故,首先要有自我献身的精神啊。”铃子久久地盯着竹内的脸。“师傅在说昧心话。”“你才是说昧心话呐。”“师傅是最心疼我的呀。”“那倒也是。这五年来,你不是日日夜夜一心盼望南条回国吗?可是,一旦盼到了,又过多地担心,怕被南条嫌弃,或者顾虑会吓得缩成一团舞蹈不起来,乃至为了南条事先没有通知乘什么船回国这丁点儿事,也立刻咒骂他是什么忘恩负义的疯子,这不正是真心话吗?”“是真心话啊。师傅难道不觉得南条太狠心了吗?”“当然,我很生气。”“可是,您还是来接他了。”“是啊。为了托付南条照料你们,我宁可忍辱前来。”竹内嘴上说得漂亮,心里却感到内疚,也有点寂寞。因为他打算把新近回国的南条迎来做研究所的助手,以便重振旗鼓,摆脱经济拮据的困境。但是,眼下这种事是不会在铃子的心中浮现的。她深受感动,点点头说:“嗯,我完全理解师傅的心情,所以我更加遗撼了。”“对那样的事是用不着想的。你要死心塌地干下去啊。”“那么怎样办才好呢?”“你晓得的嘛。要紧紧抓住南条,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在西方学会的所有本领学到手,以压倒他的全副生命力的气势,把他征服!这大概是一种报仇的办法吧。倘使南条真的背叛了我和你,倘使他是个不道德的人,那么你也会由于这种不道德而跟他同归于尽,如果你爱他的话。这样一来,你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骨头我来给你收拾。永远毫无遗憾地活下去,这也许就是艺术的根本。你思念南条整整五年,如今却为这区区小事使纯真的爱情淡薄,岂不前功尽弃了吗?”铃子听着听着,不禁潸然泪下。竹内道出了一句与年龄不相称的真心话,兴许是出于对年轻一代的嫉妒,对逝去的青春的悔恨,也是对铃子的爱情吧。可是,察觉到这些话对铃子自然会引起反响的时候,他霍地站了起来说:“南条纵然忘恩负义,人们也肯定会给南条的舞蹈喝彩的。”铃子被迷住似的抬头望着他说:“您寂寞吧,师傅。”“就说你吧,哭,也是为南条的呀。”“不。我听了师傅这番话,不知怎的感到寂寞。”“请你不要介意。”“话虽如此,我从未想到会被师傅这样冷落。”竹内惊讶地望着铃子,却又若无其事地说:“友田的家就在这附近吧。”“唔,星枝大概已经回家了。”“顺路去看看怎么样?”铃子默默地摇了摇头,站起来走了。竹内和铃子走到外国人墓地,正好是星枝一声不响地伫立着,把身体依靠在南条舱房门扉上的时候。她板着一副面具般的冷冰冰的脸。一瞬间,响起了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星枝悄悄地退到一边。门轻轻地开了。星枝的身体正好掩在门后。一个女人从门扉里探出头来,扫视了一下走廊。然后,南条从女人身后走了出来。南条拄着一根拐杖。女人用手轻轻碰了一下门,门就自动关上了。南条和女人发现了星枝,不觉一惊,便停住了脚步。但是,星枝和南条彼此并不相识。星枝依然靠在那里,一动不动,垂下了眼帘。南条他们无可奈何地打她面前走过。稍稍拉开一段距离后,星枝也迈步跟上来了。女人不安地回过头去盘问南条似的说:“她是谁?”“不晓得。”“撒谎。”“要是我认识,早就打招呼了。”“我在场,你装蒜了吧?”“别开玩笑了。”“可是,她不是等着你出来的吗?”“我并不认识她啊。”“真不要脸,跟在我们后头来了。真讨厌!”星枝没听见他们俩的对话。她似乎很生气,攥紧拳头捶了两三下自己的腰部,板起面孔,闭着嘴唇,事不关己似的走开了。船上已经一个乘客也没有了。码头也变得静悄悄的。只有码头工人在搬运从船腹卸下来的行李。南条和那女人逃也似的从码头便门走出去,坐上了出租汽车。南条的右腿好像有点瘸。看上去女人的岁数比南条大,约莫二十开外,是个西洋派头的美人。“小姐,您怎么啦。”星枝的司机惊讶地打开了车门。“请你跟上那瘸子的车。”“哦,是刚才那两个人?”“对。绝不要让他们跑掉,到哪儿也要追上去!”司机慑于星枝的气势,赶紧把车子开动了。“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人?”“是舞蹈家,柱着拐杖的舞蹈家,真是绝无仅有啊。简直就像哑巴唱歌,多有趣呀。”“追上去又怎么样?”“不知道。”“您就是来接他的?”“是啊。”“他有夫人陪着,是吗?”“不知道。”“您过去就相识吗?”“不认识。”“只要把车号看清楚,他们无论上哪儿,以后还是可以很快弄明白的。”“真罗嗦。只要追上去就行。实在令人窝心啊。”星枝冷冷地责备说。汽车风驰电掣,驶到横滨市郊,从藤泽穿过松林,豁然开朗,尽头便是海了。江之岛就呈现在眼前。这是一段相当远的路程。前面的车子老早就发现后面有车子跟踪。也许是想甩掉星枝的车子,才跑了这冤枉的远路。在南条看来,星枝的行动简直是不可理解的。从星枝的年龄来考虑,他离开日本时,她顶多十五六岁。对这样一个少女,他是不会有印象的。而她刚才那副近乎毫无表情的冷淡态度,究竞又是怎么回事呢?与其说是傲慢与执拗,不如说是近似虚无的美,给人留下可怕的印象。他眼下又不能停车问问她为什么要跟踪而来。女人只得怀疑南条和星枝之间大概隐藏着什么秘密。尽管如此,这个妙龄小姐也不像是一个不正派的人,可她竟如此大胆地紧盯紧跟,还是令人难以理解。星枝也觉得,自己的行动几乎不可理解。车子从江之岛朝鹄沼的方向奔驰。这是一条滨海公路。左侧是沙滩,右例是一片松林,一望无根,开阔悦目,柏油马路宛如一条白带。万里晴空,连遥远的伊豆半岛上空也清朗晴明,浮现出富士的山姿。涛声呼啸。沙滩无尽头地伸展。小松树树身低矮而整齐,是一幅坦荡而明亮的景致,还有一片松苗丛生的沙地。到处都是松树。两辆汽车都以高速行驶。看起来完全是名副其实的兜风。不一会儿,前面那辆车子在迁堂的松林处一拐弯,就在一幢别墅的庭院里消失了。后边的车子放慢了速度,稍后拐进了那条小路。星枝想看看门牌,把身子往车窗靠时,南条突然从门后出现了。由于路窄得连车身都几乎摈到路旁的松叶,所以南条和星枝面面相觑,脸贴得意外的近,甚至连对方的呼吸、肌肤的温馨,都感受到了。星枝的脸颊蓦地飞起一片红潮,她紧紧闭上了双唇。“你是谁?有什么事吗?”南条强装若无其事的样子。星枝沉默不语。“你一直跟踪我到这儿来的吧?”“嗯。”“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发疯了。”“发疯了?是你?”“嗯。”南条惊讶地凝视着星枝。“唔,疯子,倒有意思!我最喜欢疯子啦。难得追到这儿来,就请你到屋里来坐,谈谈好吗?”“没什么可谈的。”“太失礼了吧。你为什么要追到这儿来呢?不说清楚就不让你回去。”“是发疯了。”“别开玩笑。你要愚弄人吗?”“这是说你呢。我只想侮辱侮辱你。”“什么?”星枝暗示司机开车。她忽然伤心地闭上了眼睛,说:“我才不上你那根假装拐杖的当呢。”南条做了一场噩梦似的,目送星枝的车子远去。铃子教少女们练习基本功。这些少女年纪很小,就像那回跳《花的圆舞曲》时上舞台献花的女孩子一样。铃子教授孩子有方,又能亲切照料她们。她常常代替竹内指导排练。离这些小女孩稍远的地方,有三四个年纪稍大的学员。她们有的把腿架在把杆上,有的对镜作各种舞姿,也有的在练习老师指导的部分舞蹈动作,各自自由练习。竹内在客厅里会见舞蹈团的干事。竹内带着困惑的神情说:刚刚收到南条寄来的信。信上说,南条患右腿关节病,得靠拐杖行动,作为舞蹈家,他已经不能站立,是一具活着的僵尸了。他自己早已死心,可一想到恩师的悲痛,就不忍心让恩师看到自己那可怜的形象。以南条回国为前提制定的计划,全都成了泡影。南条回国连乘哪艘船都没有通知,不过竹内还是毫不怀疑,南条一定会回到自己的怀抱。所以他计划先在东京,后在大阪、名古屋等地举行回国汇报演出,并同影剧院签订了合同,让他率领自己的弟子们进行演出。“不过,他自己跳不了,还可以担任艺术指导嘛。拄着拐杖指导,可以收到悲剧性的宣传效果,不也很好吗!”年轻的干事说。“我可不愿意把悲剧当作贩卖品。南条太可怜啦。”竹内不以为然地说。“别说这种糊涂话啦。难得派去学习五年,如今人回来了,应该让他当艺术指导,给他找条活路嘛。”“替南条设身处地考虑,他也许希望把舞蹈忘得一干二净呢。反正不亲眼见见南条,是无法了解的。估计他要来道歉的。”“这种脉脉的温情,反而会害了南条。无论如何也要叫他干呀。”“究竟是谁温情啦?你是不会明白的。”现在不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干事毫不掩饰地说:应该利用一切有宣传价值的东西,以摆脱研究所的经济困境。这是没有错的。由于缴不起税金,钢琴也被没收,税务局的拍卖通知,甚至同南条的信双双到达。不管怎样,不见南条是无法行事的,所以只谈妥去为单和服作广告性宣传。这也可以说是个广告性宣传推销团。就是说公司用免费招待的方法,请购买单和服的顾客观赏音乐舞蹈会,因此让她们到各地巡回演出。这是长途跋涉的旅行。竹内于心不忍,但还是决定让铃子和星枝去巡回演出。“还有,南条拄拐杖的事请你保密,因为他连我也瞒过,悄悄上岸了。实际上我也没告诉我们团里的铃子呐。”竹内叮嘱了一句,便同干事一起出门了。竹内来到排练场,铃子正和着童谣唱片的节奏,在指导小孩跳舞。她自己仿佛也变成小孩,示范给她们看。年纪大的女弟子正在更衣室里脱排练服。竹内观看了一会儿孩子们的舞蹈,便走到铃子身边,说:“我要出去一趟,拜托你啦。”“嗯。”铃子向少女们说了声“练习一下刚才的舞蹈”,就走进里头,照料竹内更衣去了。竹内一边结领带,一边说:“决定请你参加那个为单和服作广告性宣传的旅行啦,虽然这种工作有点俗气。”“不管怎样,都是一种学习。只要认真跳,我就好好干。”“这是一次长途旅行啊。”“节目定下来了吗?”“这回是乡间巡回演出,排一些受群众欢迎的华丽的舞蹈节目就行。这种事嘛,就按你喜欢的去办吧。”“喂,我回头再考虑,连衣裳也都挑选好。”铃子说着把竹内送了出来,又说:“快要下雨啦,师傅,你早点回家吧。”铃子再折回排练场,她闻到手里拿着的竹内的排练服有一股味儿,便把它扔进浴室里,然后又继续指导童谣排练。不一会儿,孩子们都回去了。在宽敞的排练厅里,只剩下铃子一个人。她将身体依在钢琴上,稍事歇息,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弹起钢琴来。过不多时,她又选出一张唱片,安详地听了大半个曲子,突然,她激烈地跳起舞来。她把壁橱打开。这壁橱像一个大型西服衣柜,镶嵌在壁内,里面挂满了舞蹈服装。铃子触摸这些衣裳,不禁想起了一桩桩往事。但她还是利索地取出了两三件来。大概是作旅行的准备吧。她检查了抱来的这些衣裳是不是就这样可以穿用。衣裳上笼罩着舞台的幻影。铃子又想跳起舞来。她在排练服上穿了舞蹈服。天擦黑了。好像下起雨来。随着房间渐渐昏暗,整面墙上的大镜子,反而显得格外清晰,映出了铃子的舞姿,犹如水中的鱼。门口传来了敲门声。铃子翩翩起舞,没有听见。留声机还在鸣响。门轻轻打开。铃子也没有留意到有人进来观看她的舞蹈,而且已经观看了好一阵子了。响起了嘎达嘎达拄拐杖走过来的声音。正在作阿拉伯舞舞姿的铃子,不禁一惊,旋即停住了舞步。“唉哟,南条?是南条啊!”铃子跑了过去,差点儿摔倒在地。“你回来了,到底还是回来了。”“你是铃子吧?”“我太高兴啦。。“几乎认不出来了,你跳得很好啊。”“噢,你回来了。不过,你太无情啦!太无情啦!”铃子摇晃着南条的身体,然而当她触模到拐杖的时候,突然又将手缩了回去。“唉哟,怎么啦,你受伤了?”“师傅呢?”“受伤了?站着行吗?”“不要紧。师傅呢?”“我在问你呐,这是怎么回事?”铃子胆怯地把椅子搬了过来。“我们到横滨接你去了。可是怎么也没找到你。真伤心啊。”“我躲在舱房里啦。”“躲?”铃子脸色煞白,直勾勾地盯着南条:“原来你在呀?我们那样敲门,你竟……原来你在呀,你真是个可怕的人。那时师傅也跟我们在一起。”“师傅呢?”“出去了。体打算怎样向师傅道歉呢?你太过分啦。”“所以,我才来告辞的嘛。”“告辞?”铃子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南条平静地点了点头。“我就是忘了歌唱的金丝雀。正如你看到的,我已经再不能跳舞了。”铃子久久说不出话来。“见不到师博,心情反而不觉得难受。铃子你可以替我向师傅好好道歉吗?对师傅说南条没有自杀而回国来,就算万幸了。”天色越来越黑了。“对不起,我……”铃子脱口而出,就像水滴嘀嗒一声掉下来似的。说着,眼泪簌簌地滚了出来。她仿佛在呼唤远方的亲人,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能跳也好,不能跳也好啊。”这话兴许是渗进了南条的内心深处,他沉默了。“我盼啊,盼啊,一直盼望着你回来,我就是在盼望中长大的啊。”“可是,对师傅,或是对你来说,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啦。”“不,我需要你,我是需要你的呀。”“我能对你有什么用呢?我能做什么呢?”“能!就算什么也不能,却有一样可以做。”“你是说爱吗?”南条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是啊,你我所能做到的,已经顶多是一同自杀了。”“死了也好。”铃子畅哭起来了。“请不要哭。这里还有一个人更凄惨,欲哭也不能哭啊。”说着,南条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本来不是那样爱动感情的嘛。”“你又嫉妒又羡慕,我十分了解你渴望着爱情。”“天黑了。让我看看令人怀念的排练场,我就该回去了。”南条伸手去摸自己还熟悉的电灯开关,电灯刚一拧亮,他不禁愕然失色。他的目光猛地落在墙上挂着的星枝的照片上。那虽是一张半身剧照,但他一眼就认出是她。“那个疯子。”南条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然后若无其事地凝望着照片说:“是个美人儿啊。她也是师妹吗?”“是啊。她叫友田星枝。前些日子,师傅为我和她举办了双人舞表演会。星枝也到横滨去迎接你哩。”铃子说着,揩了揩泪珠。南条环视了一遍并排挂在墙上的照片说:“看样子子弟相当多嘛。研究所的情况怎么样?”“日子不好过啊。亏你还问到这些事。让你去留洋的时候,把这座房子拿去作抵押,你忘了?!后来给你寄的生活费也何尝不是……”“这我知道。”“师母已经去世了,你知道吗?”“知道了。她比我亲生母亲还要疼爱我。”“打那以后,师傅不知怎的,身体一下子衰弱下来了。”“是吗?”“师傅说过,你回来,他就放心引退。他一心指望这个,看样子他打算把研究所让给你哩。”“请告诉师傅,就说南条没能自杀而回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问这个吗?我的关节不顶用了。”“不顶用?是脱落还是折断了呢?很痛吧,不能治好吗?你说话呀!”“我一辈子就靠这条腿啦!”南条用拐杖嘎达嘎达地戳响地板,又说:“用木腿是不能舞蹈的啊!”“什么呀,这个家伙!”铃子突然一脚把拐杖踢飞了。南条遭到突然袭击,打了个趔趄,快要往前倾倒,铃子敏捷地将他的右胳膊绕到自己的肩膀上,支撑着他。“你把我当做你的脚啊。不是用木腿,而是用人腿走,不是吗?啊,不是能够走了吗?”铃子说着,亲切地拉着南条走起来。“师傅是把你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的啊。哪有做父母的,会怪罪残废了的儿子呢。”“谢谢。我也想用温暖的人腿走路啊。”南条说着悄悄地离开铃子,把拐杖捡起来。“请向师傅问好。我不去见他了。”“我不让你走!”铃子紧紧追上去,南条靠在钢琴上,用拐杖一端使劲地敲了两三下放在钢琴后面的洋鼓。铃子闻声吓了一跳,撒开了手。“我要让你睁开理智的眼睛!”南条说。铃子忽然揣摸起南条所说的“你”,是指南条自己呢,还是指铃子。在沉思中,南条已走到门外去了。“你要到哪儿去?下着雨呐。你现在住在哪儿?”铃子追了出去,想不到外面有辆汽车在等候着他,他已经上车走了。她无精打采地折回了排练厅。突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铃子!”她叫了一声,同时咚的一声用力击了一下大鼓。“铃子!”她又击了一下大鼓。铃子扔下拨子,利落地脱掉衣裳,走进浴室,开始洗竹内的排练服。这是一间镶着瓷砖的清洁的浴室。铃子只洗了一件排练服,伸了伸腰,若有所思地站了起来,然后泡在浴盆里。她的整个身子仿佛被一种温暖的东西所拥抱,她不觉泛起微笑。但一想,连忙往脸上浇了浇温水,情不自禁地盯着自己的胸部和胳膊。电话铃响了。铃子心里一跳,把身子缩作一团,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身体温淋淋的,她就罩上了后台服。她去接电话之前,电话铃在那静谧的房间里不停地尖声响着。铃子不知怎的,心房跳得厉害,话声堵在嗓子眼里。“喂,喂,我是竹内。”“啊,铃子。就你一个人?”“星枝?是星枝吗?”铃子如释重负,“实在对不起,我正在洗澡呢。”“噢,在下雨哩。”“洗澡,我正在洗澡呀。喂,喂,在家?你是在家里挂来的吧。打那以后总不见你来,这可不行呀。你在干什么呢?”“今天吗?”“嗯。”“用望远镜眺望海港呗。”“讨厌鬼!你一直没来,让人家担心嘛。”“‘筑波号’今天已经起航了。”“‘筑波号’?”“喂,喂,那个叫南条的,怪得很呐。”“嗯,他刚刚才来过。我本想告诉你的,他真可怜啊。他的腿瘸了。瘸了,你知道吗?他成瘸子了,再不能跳舞啦。他说,那天他躲在舱房里来着。”“是吗?”“他谁都不想见,这也难怪啊。他是来向师傅道歉的。师傅不在,他让我对师傅说:南条没有自杀而回国来,就算万幸了。他是来告辞的。”“他还拄拐杖吗?”“嗯,吓我一大跳。傍晚不是吗,他像个幽灵似的溜了进来,就站在昏暗的排练厅里。”“那又怎样?”“什么怎样,你是说南条吗?今后那条腿真的不能跳舞,可怎么办啊!”“铃子,你又哭了?”“他压根儿不好好听我的话,像是不想再活下去,情绪很低沉哩。”“那是假的。”“什么假的,他明明是说来告辞的嘛。就说师傅吧,他也不能坐视不救啊。”“就是嘛,所以我说那是装样子的,我认为那拐杖是装样子的。”“什么?不是的,没听清楚吗?星枝,你那边在放唱片吗?”“嗯。”“你听我说,南条是拄着拐杖来的。”“知道了。见过了。”“嗯,见过了。他刚走。哟!刚才你说见过了,是说星枝你见过他吗?”“是啊,所以才给你打电话嘛。”“星枝你见过南条?是见过南条吗?在哪儿见的?真的吗?请告诉我。”“本来就是想告诉你的嘛,你却说个没完没了。我一直等到他从舱房里出来。”“你等他了?那时他没有拄拐杖吗?”“拄了。”“那你为什么说是装样子呢?为什么说是装样子呢?”“不为什么。”“请讲明白点。这个,我不相信。你怎么知道那是假的呢?”“只是有那种感觉罢了。”“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呢?真奇怪,他有什么必要拄着拐杖装样子呢?”“谁知道呀。大概是同一个女人一道回来的缘故吧。”“女人?”“喂,喂,铃子,你见南条的时候,他真的瘸了吗?”“嗯。”“那,也许是真的瘸了吧。或许是我想差了。”“那么,我现在可以到府上去吗?晚了,就在你那儿过夜吧。”“好啊。”“师傅也有事。”“那么,铃子又怎么想的呢?是跟南条结婚还是拉倒呢?”“嗳呀,我可没这样想过。”“可不是吗?瘸腿的舞蹈家,还有什么用?对你来说,舞蹈比结婚更重要吧。如果你见到南条,被他拄拐杖的花招骗了,以为这样一来两个人不能一起跳也是出于无奈,那就糟了,所以我这才给你挂电话。”“星枝,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你说你等了,只你一个人等南条从舱房里出来?”“嗯。”“是出于什么考虑呢?你这个人净做怪事啊。”“喂。南条也问过我你干么要追上来,我说是发疯了。他同一个女人走进一个叫森田的家,是在迁堂吧。”“森田,森田,迁堂?在迁堂的家,你也一起去了吗?”“不是一起,只是紧跟在后头罢了。”“迁堂,一直跟到迁堂了吗?”“喂,喂,怎么啦?马上就来吗?我派人到车站接你。”“嗯。不过,今晚不去了。还有,已经谈妥了一项旅行合同。由于南条的缘故,各项计划都打乱了。师傅真可怜啊!虽然这是推销单和服的广告性宣传旅行,但也请你帮帮师傅的忙。你我两个人去。就连这部电话,也已是别人的东西啦。”“真不想去啊。宣传什么单和服。”“瞧你说的,师傅为难了。”铃子咔嚓一声把电话挂上了。林子里传来了手枪声。断断续续地连响了四下。最后一响之后,传来了男女的欢笑声。但是,只有星枝一个人扒拉开挂满绿叶的枝桠,走到庭院来。林子和庭院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因为庭院四周围着林子。但是,一边贴着小径。小径对面是桑田,透过桑叶间隙,可以俯视山涧。山洞溪流边上仅有的水田,发出了孤寂的寒光。蝉儿像才想起来似的啁啾鸣啭。这里是温泉浴场,似乎成了冬季滑雪、夏季登山的歇脚之地。这幢别墅坐落在这儿,是非常合适的。虽说是简易建筑物,却是在距周围旅馆稍远的高处,可以说给人一种山中独院的感觉。星枝好像处在狩猎高潮,显得兴致勃勃,非常豪放。她的目光仿佛连野生果子也要抓到手似的,有一种要踏破山林的气势。她穿一身轻便的散步服,很是适体,但动作太自如,在高度兴奋之余,反而显得不平衡,看上去挺危险的。她跑着跑着,把鞋脱掉,大步跳跃了两三次,接着连续激烈旋转,结果猛然摔倒在地。庭院如一块没修整的草坪,杂草丛生,一直延伸到林子里。星枝那白色的身影在郁郁葱葱之中,静静地一动不动。星枝把支在一只手上的脸儿抬起来,只见夕阳从正面照射过来。淡淡的行云朝日光相反的方向流去。星枝眺望着倾落在远山的夕照,多少露出一副渴望着什么的表情。眼睛里噙满了泪花。于是,她身不由己地以舞蹈的姿势站立起来,翩翩起舞。虽说是舞蹈,也只是一种无意的即兴,像把基本动作随便连在一起似的。她一直来到把鞋脱掉的地方,正要把鞋捡起来,无意中往前一看,只见小径的树荫下,有个缩成一团的人影。星枝向小径奔走,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正急匆匆地下山。星枝发现了他,却不停下,只是稍稍放慢脚步,在后头追上去。他今天拄的不是松木拐杖,而是白桦木拐杖。南条回头莞尔一笑。“又追过来了吗?”“嗯。”星枝毫无意义地应了一声,与其说她正经地凝视南条,倒不如说是瞪了南条一眼。她的眼睛里又燃起了刚才那股子豪放的火焰。然而,南条却充满了激情说:“简直跟竹内先生一模一样啊!”“太没礼貌了。”“不。也许是我失言了。不过对我来说,这是很值得怀念的。因为竹内先生的舞蹈是我童年时代的一切希望和憧憬所在,我是想赞扬你的啊。就是我也得承认你很有才华,甚至超过了师傅。”“我是说你偷看没礼貌。”“失礼了。不过,把躲藏在船上的人一直追到迁堂,甚至追到这座山里来,究竟是谁没礼貌呢?”“是假装瘸子的人没礼貌呗。”“假装?”南条惊讶地望着星枝,笑了笑,就在路旁坐下。“那松木拐杖怎么样啦?”星枝冷淡地说,但并非嘲笑。“我嘛,对跳舞死心了,甚至感到厌倦了。可是,星枝你却来追赶我。”“不记得我追赶过什么呀。”“那么,可能是舞蹈追赶我来了。舞蹈还没有抛弃我。对我来说,你就像舞神派来的天使。”星枝在路旁把刚才一只手提着的鞋子穿上。“舞蹈也好,神也好,我都讨厌!我只想知道松木拐杖是装样子的就够了。”星枝冷冷地说后,正要扬长而去,南条也站起身跟了上来。“星枝你在迁堂说过:我只是想侮辱你,就是指这件事吗?”南条拖着那只瘸腿,边走边说,“在研究所看了照片,我才晓得你就是星枝。你还到横滨来接我了。那时候,我的作法太卑下了。不过,如今你的舞蹈感动了我,我可以说出来了,为什么要躲在船上。唉!不用那样躲我嘛。”“一味躲避的是南条你嘛。”“是啊,我是想躲避舞蹈的呀。”“什么舞蹈不舞蹈,我才不管呢。后来,铃子马上到迁堂的家去看你,你却紧闭着门!原来是逃到这深山里来了。”“逃?这里是有名的温泉区,对我的神经痛或风湿病有好处嘛。多亏到这儿来,我的腿脚比过去好受多了。”星枝不由得掉回头,用女性温柔的目光,怀疑似的瞧了一眼南条的腿,旋即又露出一副更加尖刻的面孔,像是生气,加快了脚步。她紧紧闭上了嘴唇。“刚才是你打枪吗?”“是家父打的。”“啊,那么说,在那儿碰见的,是令尊啰。我边走边呆呆沉思,那枪声惊醒了我。这个时候,又看见星枝你在翩翩起舞。我恍然大悟,体内己腐死的舞蹈细胞顿时又复苏了。”星枝唐突地问道:“能治好吗?”“我的腿吗?当然能治好。问题是可不可以恢复到能跳舞。”“够了,回去吧!”星枝呐喊似的说。南条猛然闭上眼睛,额头忒忒地颤动。两个人不知不觉进了刚才的庭院。“再跳一次让我看看好吗?”“不好!”南条把庭院和林子上空扫视了一遍,说道:“在这大自然里,能像鸟儿鸣啭,蝴蝶飞舞,尽情地跳,才是真正的舞蹈啊。舞台上的舞蹈是一种堕落。我看到你的舞姿,就想和你一起起舞哩。简直沉不住气了。身不由己地动了起来,就像坟场里的死人站起来翩翩起舞一样。”星枝不由得后退了。“可不是吗。从舞蹈的角度来看,我已经是死了的人。这样一个我,如今变成那样想跳舞,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请你再跳一次让我看看好吗?”“不好,太可怕了。”“哪伯摆个姿势让我看看也好。”“我说不愿意嘛!”“那么,我来试跳好吗?”“请便。”星枝不禁脱口说了出来,但她似疑惑、又似恐惧地瞧了瞧南条。“这是瘸子舞啊!”南条泛起了笑容。他有所触动似的。夸张点说,在他的脸上妻时掠过善与恶、正与邪的影子。他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处理右手拄着的拐杖。但马上又举起左胳膊,拖着瘸腿,起步跳了起来。这是充满凶兆的奇怪的舞蹈。一只胳膊的动作美极了,反而令人生畏。然而,南条迈不到十五步突然停住,一屁股坐在庭院的草坪上了。“像妖精舞、魔鬼舞吧。”南条说。星枝依然是一副冷冰冰的脸孔,站在庭院尽头的白桦树荫下,一言不语。“比起星枝的舞蹈来,简直是天渊之别啊。因此,我消沉了。为什么我想再看看你跳,看了我刚才的舞蹈,你恐怕应该充分理解我的这种心情了吧。”“讨厌。这是认真的吗?”星枝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认真?其实我现在面临着生死关头,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从孩童起,我就沉湎在舞蹈中,也许是因果关系,若是看不见舞蹈,我就不能清醒地觉察到人类的美,人类的可贵啊。”“我不喜欢看见人家认真,也不愿意自己认真。即使在舞台上跳舞,只要一看到观众认真观赏,我马上就感到太没意思了。要认真的话,我就想一个人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