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要委托他们这么办吗?”“嗯……这么做……比较好吧。”京极堂的态度不同以往,暖昧模糊。“怎么这么不干脆呢?这与案件无关吧?益田,警察用不着连这家伙的工作都帮忙哟。”“嗯。唔……可是……”“那么,发给大西泰全的召还令在吗?”京极堂无视于我。“京都没有发出召还令。大西说起来是那个——叫和田智稔吗?依他的命令或者说遗言进明慧寺的,所以无法出言干涉吧。受智稔影响的寺院,全都与明慧寺有些关系,不过那似乎也只有智稔的影响力还存在的时候而已。也就是他的直传弟子——呃,那个叫慧行的还活着的时候。慧行也死了之后就……,’“原来如此。昨天仁如和尚说以战争为分水岭,援助中止,也不再交流,指的就是这个啊……”京极堂抱住双臂,略微俯首。“和田智稔这个人,真的是被那座寺院给迷住了哪。”他说。“对了,益田,圆觉丹的寺院——知道是哪里吗?’’“咦?哦,这个啊……呃……”“不知道吧?”“好像……不知道。”“我听说牧村托雄是觉丹贯首的亲戚……”“牧村?哦,那个青年啊。这、个、嘛——啊,有了,你知道得真清楚呢。嗯?他家是秩父的寺院呢,好像在父亲那一代就废寺了。”“是叫什么的寺院?”“咦?照山院,照亮山林的院子,照山院。”“秩父的照山院?”“你知道吗?”京极堂再度无视于我。“谢谢你,益田,我非常明白了。”这么说完后,京极堂便陷入沉思。他看起来像在烦恼——不,迷惘。对于朋友前所未见的严肃态度,我不知该如何出声。京极堂是在为自己的工作——沉眠在那座埋没仓库中的明慧寺书籍该如何处置而苦恼吗?感觉似乎不是这样。我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喂,京极堂,那座仓库的事让你这么……烦恼吗?”朋友心不在焉地回答:“哦,那边啊,哎,可以解决吧。”“咦?要怎么解决?”“哦,真的出现有价值的书籍,不管谁是物主,我都安排好无论如何请适合拥有它的人买下了。”“什么叫适合拥有它?”“那要看书本,像是大学或教团。”“那你现在只要挖就行了吗?”“虽然还剩下决定正当物主的作业,不过就算最糟糕的情况,笹原先生变成物主,筹措资金的问题也解决了,应该都能各得其所吧。”京极堂抚摸下巴。“可是你到底是向谁拜托这些事的?”“明石老师啊,刚才老师和我联络。虽然我踌躇了一下,但与老师商量真是对了。”“明石老师?”虽然我未曾谋面,但那似乎是京极堂拜其为师的人物。“那个中央区第一英杰,你所尊敬的老师吗?你是说那个老师愿意帮你安排古文书的后续处理吗?他到底是什么人?”“就跟你说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啊。只是明石老师与佛教界的要人和管长级人物交情匪浅,我便请他帮忙疏通了。”“管长级——是指禅宗教团的吗?”“是啊。”“那么这里的事也打从一开始就请教他就好了嘛,那样不就马上可以知道了吗?根本用不着麻烦警察啊!”京极堂用轻蔑的眼神看我。“老师怎么可能指点连亲自动手查都不肯的人?一定会被斥责:任谁都做得到的事就自己去做。这是理所当然的。”“哦……你说过他是个很严格的人哪。”据说他是个不允许在求知方面有所怠慢的人物。“而且和明石老师交情匪浅的是教团的高层,也就是背负日本佛教界重责的现任首脑。那些人似乎不知道明慧寺的存在。知道的只有一部分的长老,当中也只有与和田智稔有关的人物而已。据说管长们听说明慧寺的事之后,大为惊讶,也十分忧虑。这是当然的。”“忧虑?因为——警察来了吗?”“这也是其中之一。禅林是严肃的修行场所,岂容杀人事件发生。但是他们忧心的真正理由,是个人的妄执,竟然以如此扭曲的形式开花结果的事实。”益田阖上资料说道:“你说的个人——是指和田智稔吗?也就是和田智稔一个人的妄执,生出了那座明慧寺吗?”“嗯,你说的没错,益田。”“可是京极堂,虽然他执着于明慧寺是事实,但是他一进入明慧寺就死了啊。那……”“益田不也说了吗?智稔老师生前是个具有相当影响力的人物。在他死后,他的影响力如同亡灵般留存下来,将弟子及伞下的寺院暂时性地束缚住了。”妄执的——衣钵相传吗……?“总觉得令人毛骨悚然。”益田说。“但是,那些东西注定要随着时间淡薄、风化。崇高的思想和教义会被几代几十代地继承下去,但区区个人的妄执,不可能维持多久。事实上,短短十五年左右,束缚便消失殆尽了。然而……”<(J睦独在明慧寺内部——那股影响力没有风化吗?”“结果明慧寺被孤立了,对吧?”“没错,在被隔离的环境中,只有直系弟子大西泰全一个人到最后都处在和田智稔的影响下。你们对于明慧寺的疑问,首先因为把泰全老师的话囫囵吞枣而解除了。但是仔细想想吧,禅宗的各教团踊跃地调查。派遣僧人,甚至每个月提供援助金——这太不符合常识了,不可能的。”“这样吗?——或许吧。”覆盖住明慧寺的迷雾完全消散了。一开始,明慧寺简直是一团谜。最初浮现在它背后的,是佛教界这个朦胧而巨大的东西。而它的轮廓徐徐变得清晰,让我们预感到禅宗各宗派各教团这破格的后盾。然而结果那也只是虚像,它的真面目其实是数座中坚寺院共同援助这种极为妥当的形式。然而就连这些援助本身,也不过是和田智稔个人的妄执产物罢了。这就是——真相。就是这样。没有任何人隐瞒。没有任何人说谎。但是一切都是虚假的。“他——大西泰全老师都没有认清真相吗?”“对老师来说,那就是真相啊。正因为他没有说谎,你们也才会相信他吧。泰全老师终其一生,都处在和田智稔的束缚之下。”——与社会断绝了。桑田常信会这么想也是当然的。明慧寺果然是——山中异界。“这一切都是和田智稔的妄执所产生出来的幻想。你们所听到的,是只属于那座寺院当中的真相。在那座明慧寺里,时间是停止的。”“时间是停止的?”“没错,对大西泰全来说,世界依然是昭和元年;对桑田常信来说,则维持在昭和十年。他们的时间停留在人山的时刻,他们全都活在那封闭空间的过往时光里。”时间的流速不同,这我亲身体验过。“所以就算活在外部时间的我们进入里面,也只会徒然受到迷惑。但是停止的时间到了现在——昭和二十八年,却突然开始流动了。因为小坂之死,使得那个封闭的世界开了个风穴。”“由于——小坂之死?”“没错,实际上建造了明慧寺的是小坂了稔。没有小坂这个策士,明慧寺不可能存在,对明慧寺设下结界的是小坂。”“小坂设下结界?这是什么意思?”“小坂利用和田智稔的束缚,将那里创造成只属于自己的小宇宙——一个封闭的社会。借由他的裁量,原本不应该存在的寺院,完全变成了一座普通的寺院。”他筹措资金,来者不使其归,挖新的和尚过来——确实,小坂为了建造明慧寺的骨架,积极地奔走。但是……“小坂了稔最厉害的地方,是没有将结界的内部建造为单纯的乐园。他将外部的对立构造与历史过程完全引进,并加以密封。然后自己自由自在地往来于外部与内部,给予内部宇宙适度的刺激,巧妙地避免它陷入疲惫而衰微的境地。他正是明慧寺的魔术师。”“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在我的话说完之前,益田轻声叫了出来:“小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接着益田抱住了头。“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小坂为了建造明慧寺,千辛万苦、费尽心机地四处奔走。他甚至做到这种地步,都想要保护他精巧建造起来的明慧寺吗?还是想要破坏它?小坂过去的所作所为,是甚至采取近乎犯罪的行动,也要保护明慧寺。但是大西老师和桑田和尚都说小坂想要破坏明慧寺的传统和神秘性。这完全矛盾了!我无法理解。”“这没有矛盾。”“咦?”“没有束缚,就没有自由。换言之,没有牢槛,就无从离开牢槛。想要离开牢槛的人,必须先建造牢槛才行。”“什么?”“这是比拟啊。明慧寺是宇宙的比拟,是脑的比拟。他因为想离开,所以建造了它。”京极堂说完莫名其妙的话,噤口不语。益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结果杀了小坂的人到底是谁?”我这么问,京极堂沉默了。“你不是说你很了解了吗?”他不回答。“喂!”“谁杀了知更鸟……”“咦?”“山内先生前阵子说的,这是西洋的民谣。”“那是什么意思?”“刚才,我在电话里被明石老师狠狠训了一顿。”“训了一顿?为什么?”“嗯,”京极堂露出更加凝重的表情,“那座寺院现在所发生的事——果然还是不能够被允许吧。”“你在说什么废话?你以为已经死了几个人了?”“我知道,所以才会被骂。”“是叫你解决吗?”“不是。明石老师说,如果办不到,就不要半吊子地涉人,快点收手才是。我也……本来是这个打算,打从一开始就是。”“办不到的事?”“明石老师这么说了:求朱雀而白北门出,在抵达之前就先断气了。”“什么意思?”“所以说,想要去南邻的家,却朝着北方出发,那会怎么样?当然,只要绕上地球一周,也不是到不了,但是在抵达之前早就先死了吧。我干涉这个事件,就如同这等愚蠢的行为——就是这个意思。”“哦……”我一瞬间了解了。他——京极堂,应该是距离禅最遥远的人。若以他的方法论行事,一定会碰上某些障碍,而那些障碍就是……“是语言吗?”“是吧……”京极堂颔首,“宗教里,神秘体验是不可或缺的。但是神秘体验是绝对个人的认识。不管那是多么惊人的体验,神秘都能够将一切在个人的脑内解决。将神秘体验以某些说明体系自个人身上剥离,置换为普遍一般的事物,就产生了宗教。换句话说,为了共享神秘,所有的宗教都需要道具——语言。”“禅——不一样是吧?”“对,禅排斥个人的神秘体验,否定语言。禅所说的神秘体验,指的是凌驾神秘体验的日常。换言之,在众多的宗教形式当中,禅几乎是惟——个活生生地自脑的束缚中解放的方法。”“脑的——束缚?”“没错。当然,脑不过是身体的一个器官。然而可悲的是,我们也只能够通过脑这个器官来认识围绕着我们的外部世界。连外部都能够予以囊括的,就是脑这个怪物。而语言是脑为了吸收外部,加以篡改、编辑而生出的记号。不使用语言,就等同于无视于脑来认识世界。无我无世界,同时是无我有世界——同时认识这两项真理,便是悟道。”“你曾经说过咒术的基本就是语言吧?”“嗯……是啊。”“那咒术对禅无效吗?”“咒是脑所设下的陷阱,所以一般只在脑中有效。而人为的咒——咒术,不使用语言或咒物是绝对无法成立的。但是禅有一半是在脑的外部,所以……”“无效——是吧?”“以这种意义来说,禅可以说是佛法某一面的完成型。禅能够在真正的意义上接触到超脱人类的事物——喔,就是这样形容,才会使一些傻瓜会错意呢。在这个阶段——我已经输了。”确实,禅并非操弄语言、使唤蛊物的区区阴阳师能够干预的领域。“不立文字”这四个字,已经把京极堂给否定了。他的老师劝诫他,这是他无法胜任的领域,不要做不自量力的挑战。惟有这次……京极堂毫无胜算。我看着不战而败的朋友,但是他似乎还没有完全放弃。——事到如今,他还在想些什么?京极堂注视着矮桌,自言自语地呢喃。“空与海之间有的不只朱雀。”“既有玄武,亦有青龙。”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明石老师的话,其中的意思……”京极堂在思考。就在这个时候……庭院有了动静。“怎、怎么了?”就在益田站起来的瞬间……咚!一声巨响传来。喀哒喀哒——落地玻璃窗被粗鲁地打开,我慌忙转头望去。益田跑过去,打开纸门。庭院的巨木前有着一个巨大的物体。巨大的黑影背负着某物体,那是……“哲、哲童!”哲童和尚就站在数日前小坂了稔的尸体打坐的那个位置。他背的是……——人?不,那是、那是鸟口,还有,他抱在腋下的是……“敦子!”京极堂站了起来,奔近檐廊。哲童以粗犷的声音开口道:“四大分离向甚处去?”“甚处都不去!”京极堂回答。哲童将两人放到檐廊上,就这样消失在夜色之中。我宛如噩梦初醒,陷入一种不带现实感的眩晕。$$$$$$世尊拈花——世尊昔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赵州狗子——赵州和尚因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牛过窗棂——五祖曰:“譬如水牯牛过窗棂,头、角、四蹄都过了,因甚么尾巴过不得。庭前柏树——赵州因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州云:“庭前柏树子。”云门屎橛——云门因僧问:“如何是佛?”门云:“干屎橛。”洞山三斤——洞山和尚囚僧问:“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迦叶刹竿——迦叶因阿傩问云:“世尊传金裯袈裟外,别传何物?”叶唤云:“阿傩。”傩应诺。叶云:“倒却门前刹竿着。”南泉斩猫——南泉和尚,因东西两堂各争猫儿。泉乃提起云:“大众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泉遂斩之。晚赵州自外归,泉举似州,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泉云:“于若在即救得猫儿。”他是阿谁——东山演师祖曰:“释迦弥勒犹是他奴,且道他是阿谁?”不是心佛——南泉和尚囚僧问云:“还有不与人说底法么?”泉云:“有。”僧云:“如何是不与人说底法?”泉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即心即佛——马祖因大梅问,如何是佛。祖云,即心是佛。非心非佛——马祖因僧问:“如何是佛?”祖曰:“非心非佛。”兜率三关——兜率悦和尚设三关问学者:“拔草参玄只图见性,即今上人性在甚处?识得自性,方脱生死。眼光落时,作么生脱?脱得生死,便知去处。四人分离,向甚处去?”$$$$$$$10鸟口似乎骨折了,所幸敦子只是昏倒,约莫三十分钟便恢复了意识。益田从敦子口中听说中岛佑贤渗遭杀害,惊慌失措地跑去打电话。京极堂既没有温柔地照顾妹妹,也没有安慰她,却也没有严厉地斥责她,只是眯起眼睛,皱起眉头,说了一句:“混账。”敦子原本还表现得有些刚强,但一听到那句话,脸色转眼间变得惨白,顺从地对冷漠的哥哥道歉。益田回来了。还是惊慌失措的模样。“啊,这到底是怎么啦?”“别慌,益田,支援什么时候会到?”“一样是明早,现在实在没办法。”“附近的辖区没办法行动吗?”“那座寺院没有电,什么都没有,所以鉴识作业只能在白天进行。就算在这种时间过去,也是白跑一趟,能够做的顶多只有增派搜查员和加强警备而已。就算是那样,来到这里也要一个小时以上,再从这里走上一个小时,天也就亮了。”“我明白了。还有,能不能为鸟口安排急救队?虽然紧急包扎了,但他的脚似乎骨折了,没办法下山。”“哦,急救队马上就来了,会请消防团的人送他到下面的医院。可是中禅寺先生,令妹——敦子小姐不要紧吗?”“不用担心她。敦子。”“是。”“你能说话吗?”“可以。”敦子详细地描述明慧寺里发生的事。“中岛佑贤——他顿悟之后前往贯首处参禅,结束出来的时候,被某人给打死了——是吗?”“是的。托雄似乎有事要找佑贤和尚,在人口等待时,遭人殴击昏倒,醒来时发出了惨叫。”“可是——贯首接受了参问吗?”“佑贤和尚说那是最初也是最后的参禅。常信和尚也说,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去参禅。”“这二十五年之间,一个也没有?这样啊。那么你说哲童——刚才的巨僧怎么了?”“这……”敦子说明哲童奇异的行动。“那根棒子被断定为凶器了吗?”“不知道。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为什么你这么认为?”“托雄说凶手是哲童,还说哲童站在现场,所以……我是因为先人之见才会这么想的吗?”“是怎样的棒子?”“唔……对,就像绑国旗用的……”“旗竿吗?这样。那么……对了,佑贤和尚的尸体旁边有没有掉着什么,像是络子或袈裟之类的?”“我没有注意到。”“哦……”京极堂诡异地沉默下来。“这么一来,刚才让哲童离开就是个问题了。他是要逃亡吗?这下子麻烦了。可是靠他的臂力,就算三个人一起上也打不过吧,只会平白受伤罢了,是有勇无谋吧。”益田这么说,姑且不论我的状况,我实在不认为京极堂会一起动手。“益田,哲童不会逃亡的,他应该是回明慧寺了。”“咦?为什么?去自首吗?”“不是。只是回去而已。”“可是哲童不是凶手吗?”“凶手会救助伤员,把他们送来吗?”“咦?可是敦子小姐,你们是被哲童袭击的吧?”“不,也不是被袭击,我们只是吓了一跳,滑了一跤而已。虽然我没看到,但阿铃在前面,所以我们吓得停步,弄掉了手电筒,鸟口先生想要去捡,结果哲童突然从背后‘撒’地大叫一声,我们吓得胆子都快破了……”“撒?”“敦子,那叫做‘嗄’,在这种情况,是警告‘喂,危险’的意思。”“这样吗……?然后他‘咿’地大叫……”“那是‘咦’吧,意思是‘笨蛋,不要动’,是强烈警告时会说的话。”“那,那个时候哲童是……”“你们站的地方一定崎岖不平吧,所以哲童才警告你们.结果你们掉了下去,所以他救了你们。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瓜。”敦子默然。但是如果在深夜的山路里看见哲童以那副模样逼近过来,换作是我,在跌倒之前,可能会先心脏衰竭而死吧。“可这是警方的疏失,竟然让你们两个走那么危险的山路下山,至少也该派个警官……”“不能这样说,是满不在乎地闯进杀人犯猖獗横行的杀人现场的一般民众不对,警方没有任何过错。鸟口这个人连走单行道都会迷路,这你也不是不知道吧?”“对不起。”“算了,去睡吧。明天开始你给我乖乖待在这儿,只协助警方侦讯就够了,其他事都不许做,事情办完就早早回去。”敦子再一次向哥哥低头。京极堂不悦地看着她,然后就这么站起来。他似乎不打算对妹妹投以任何款语温言。“益田,哲童他……不,无妨吧,好好搜查啊。”“请问……”别具深意的临别之语似乎更撩起了益田的不安,他战战兢兢地叫住已经把手放上纸门的京极堂。“我问这种问题或许很奇怪,不过中禅寺先生认为——事情会就这么结束吗?”京极堂把手放在额头上,略微踌躇了一下说:“嗯,或许桑田和尚需要万全的保护。不过就算这么说……”接着他更加踌躇地小声说:“惟有这一点,下一个可能是任何人吗……”然后他就这么离开房间了。益田想要再度叫住他,却被我制止了。“他已经不会再涉人了。”“这样吗……”益田紧紧闭上嘴巴,沉默。总之,我回到了房间。稍微睡一下比较好。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四点了。为什么我会一直在意时间呢?不管是三点还是四点,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是如果不知道现在几点,我就是坐立难安。知道现在比平常还早十分钟或是二十分钟,就感到放心。不受时间追逐的解放感。是因为有时间的束缚才能够感受得到的。我是自己情愿进入牢槛的。原来是这样啊。棉被好冷。天很快就亮了。清早,为数众多的警官与鉴识人员以及数名刑警抵达了仙石楼。率领的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石井宽尔警部。石井与我因缘不浅。说是因缘不浅,但我们认识也才短短五个月,在去年底被卷入的事件之后,我们才真正交谈过。虽然认识不久,却似乎有着某些因缘。石井神经质地用指尖触摸着银框眼镜,走进大厅来。鼻头有些红,因为很冷。结果我终究没能熟睡,从浅眠中醒来后,与益田两个人待在大厅。益田好像没睡。“啊,关口先生,你这人一定是前世作恶多端吧,老是在这种地方碰见你。木场他好吗?——那个人应该很好吧。哦,先别管这些了。喂,益田,山下到底在搞什么鬼?”“是,小的不知。”“警察介入后还被杀了三个人,你这是叫我在记者会上怎么说明?昨天的晚报已经用大大的标题写着‘警方丑态毕出 被害者增加搜查毫无进展’啦!”“报纸上登了啊?”“这不是废话吗?你在说些什么啊?”石井说的理所当然,但我也完全忘记这个世上有报纸这玩意儿了。只要在这种地方待得久一些,就会失去正常的感觉。“那,要怎么办?”“哪有什么怎么办?把和尚全部叫下山来,把寺院清空。真是的,再也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件了。”“因为全体都是嫌疑犯吗?”“不是的,全体都有可能变成被害人,我昨晚从中禅寺先生那里这么听说了。才刚听完,就有一个人被杀,又有人被杀了。那个人的预言实在神准,简直就像魔法一样——真希望他再多预言一些哪。所以这是保护。”与松宫仁如接触交涉之际,京极堂曾经打电话给石井,应该是那个时候说的,但是把预测与预言混淆在一起,的确像是石井的作风。不仅如此,看样子把京极堂当成魔法师的始作俑者就是石井。但是只有这一次——魔法师说他的魔法失效了。留下石井与益田,大批警官出发前往明慧寺了。那勇猛的阵势,宛如象征了要以蛮力打破胶着现状的石井新体制。然而新的指挥官警部本人似乎不打算进入现场。“中禅寺怎么了?哦,我是说那个哥哥,他在吧?”石井用手暖着还有些红的鼻子问我。我不知道,所以问女佣,她说京极堂还在房间里。他难得地在睡觉吗?我这么想而望向时钟,还不到六点。他很晚才就寝,就算睡到这时候也不奇怪。“这样啊。喂,益田,我想稍微整理一下。到了中午,就会有大批和尚和警官下来,所以得抓紧时间才行。”石井警部翻过坐垫,拍了两下,拂去灰尘后,重新铺好坐下。“唔,第一个被害人是小坂了稔,六十岁。于失踪后在奥汤本遭人以棍棒殴击致死,三天后的深夜,被弃尸在这家仙石楼的——哦,就是那棵树吗?唔,被弃尸在庭院的树上,翌日自树上滑落,被人发现……”被丢弃在树上的小坂了稔。“第二个被害人是大西泰全,八十八岁。发现小坂遗体翌日.大西泰全在明慧寺的理致殿接见你们,紧接着也遭到棍棒殴击致死。遗体一时之间被隐藏起来,于翌日下午,在明慧寺的东司——这是厕所吧?被倒插在厕所里。”被插在厕所里的大西泰全。“第三个出现在昨天,唔,被害人叫菅野博行,七十岁。在明慧寺的土牢——这种舞台装置根本是时代错乱哪,在土牢内被棍棒殴击致死。遗体旁被放置了干燥大麻——这是一名叫菅原的辖区刑警报告的。”干燥大麻——被放置在一旁?这件事我没有听说。出家之后。菅野依然吸食大麻之类的东西吗?“第四个被害人同样在昨晚遇害,中岛佑贤,五十六岁,于明慧寺大日殿前遭到殴击致死。关于这起命案,详情不明。”敦子说哲童挥舞旗竿还是放倒旗竿,但他如果不是凶手,那就是在传达某种信息喽?“总之就是殴击致死吧,手段也不复杂,凶器应该是棒状物吧。杀害小坂与大西的是同一种凶器——哦,这还没有确定是吧。这要是没有古怪的事后加工,一般都可以视为冲动杀人,没有计划性。光看报告的话,感觉也不是多困难的案件。”“没有计划性吗?”“没有吧,你一直待在现场,难道不明白吗?间隔也不一定,怎么看都是漫无计划地杀人。不过问题出在动机哪,也不像是没有动机……”“如果是漫无计划的杀人,可能会出于什么动机呢?”“这很简单。例如说杀了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目击,所以把目击者也杀掉,结果又被看到,只好再杀掉——像这样连锁性行凶的情况。这种情形,犯罪本身会产生出下一桩犯罪的动机。还有,例如有个集团共享某种秘密,而将疑似会泄密者接二连三杀掉的情况。因为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背叛,所以只好靠着一时的判断,突发性地行凶。换句话说,这种情况只有先行的动机,而不知道触发犯罪的契机何时会造访。”从外头来看,可能是这样的事件吧。但是待在里面的人,却完全看不见如此有条不紊的构造。益田也一样吧。在石井赶到之前,益田相当担忧石井有可能重蹈山下的覆辙。听说山下一开始似乎也对搜查有着井然有序的主张,然而置身这样的环境下,他的坚持好像也轻易地瓦解了。但是现阶段石井本身似乎没有那样的自觉。“山下到底是怎么了呢?那个人喜欢卖弄道理,可是锻炼还不够吧。”“就连千锤百炼、不讲道理的菅原兄都被困住了呢。”“哎,是经验不足。中禅寺先生的妹妹能够作证吗?我来和她谈谈吧。对了,那个叫鸟口的记者怎么了?”“黎明时送到医院去了,他还能开玩笑,应该不必担心吧。”“那就让他一边治疗,一边慢慢听他说吧。”石井很沉着。确实,我觉得只要把僧侣们从那座寺院解放出来就不必担心了。就像石井说的,在结界的外部,这个事件只不过是毫无计划的殴击致死事件。比起深入内部去解决,或许把他们拖到外面来更好。益田不安地问:“石井先生,这次的事态算是——大过失吧?”“哎,是大过失啊。”“山下先生会受到处分吗?像是降级之类的……”“你真是笨哪,这种情况,会先从底下开始处分啊。山下被降级的话,你就是惩戒免职,我也得申诫减俸啦。担心别人之前,先担心自己吧。现在的第一要务是解决,喏,一起去中禅寺先生的妹妹那里……啊。”“请问……”“你是哪位?”是饭洼季世惠。“又有……谁遇害了吗?”“你是……”饭洼看起来既不悲伤也不难过,若要形容,只能说疲倦万分。不过她在这之前就已经充满了十足的疲劳感,但是在相同的疲劳感当中,我看到了一丝下定决心般的果决。那份果决,也可以从她的语气中听出。“杀人事件的追诉时效是几年?”毅然决然。“若是没有申请时效停止,一般是十五年吧。”“这样啊……”“你是十三年前的松宫家事件的关系人吗?”“是的,我想了很多……”饭洼以极为清澈的眼神看我,我用睡眠不足而混浊的眼睛回看她。益田欲言又止地朝我使眼色。“十三年前发生的事件,与现在发生的事件无关。所以我想若是不早点说清楚的话,不晓得又会发生什么事。”“当然是说清楚比较好,但是……啊,敝姓石井。关于那个事件,我只大略浏览了报告书,不知道详情,如果是报告书以外的情报,我就洗耳恭听吧。”益田说道:“饭洼小姐,你之前在明慧寺里,没有全部说出来吗?”“那个时候,那些就是全部。”“那现在呢?”“我想起来了,全部……”昨天,阴暗回忆森林深处的牢槛开启了它的门扉,解放了被囚禁的记忆。“铃子把给仁哥的信托给我之后,我立刻开封,读了内容。我忘掉了这个事实——不,封住了这个事实。”“而你现在想起来了吗?”“我封藏的记忆,只有‘我读了信’这件事。但是因为抹消了这个事实,我无法认识到因为它而连带发生的事件……”饭洼开始述说。在村中属于异类分子的松宫铃子除了饭洼以外,几乎没有其他像样的朋友,所以铃子对饭洼付出绝对的信赖。铃子会把信交给她,也是因为深信她绝对不会读信,或是把信交给别人。然而,饭洼却没有如此明确的意识。比起对铃子的友谊,饭洼反倒是对铃子的哥哥松宫仁怀有强烈的爱慕。“我并不讨厌铃子,而且也把她当成朋友,但是……”饭洼陈述道。饭洼说,铃子的父亲松宫仁一郎可能只把饭洼当成女儿上下学途中的保镖或带路人。所以她从未被招待进入宅子,甚至也没有与铃子的父亲交谈过只字片语。松宫仁一郎对女儿铃子溺爱有加。只要回家的时间迟了一些,他就会在玄关口大声斥责铃子,严厉地逼问她晚归的理由。绕经松宫家再回家的饭洼说完“明天见”之后,好几次都听到铃子被父亲责骂的声音。换句话说,仁一郎几乎都待在家里。“仁哥与他父亲对立的原因其实似乎是铃子,我依稀这么察觉,但是……”那一天。饭洼被松宫家的佣人叫了出去。佣人是个肥胖的大个子英国老太婆。饭洼第一次被带进松宫家的后门。高雅地穿着长袖和服的铃子就站在那里。——绝对要交给他哟。——我没办法离开家。——你帮我告诉他,要他快点回来。铃子交给饭洼的信封上写着“仁先生”。从收件人的称呼,饭洼预感到了什么。不是“兄长”,也不是“哥哥”。“我立刻打开铃子交给我的信,读了。内容……”“是情书吧?”“关口老师,您真是残酷。”不知为何,饭洼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真……真的吗,饭洼小姐?”“确实就如同关口老师说的。”益田露出极为困惑的表情。“这……但是饭洼小姐,他们两个是兄妹吧?我是不晓得那个叫仁一郎的是个什么样的父亲,但是那应该是妹妹想念哥哥的信吧?不管怎么写,字面都会很类似吧?”“不,不是那样的信,只要是女人……”饭洼说到这里,在虚空中寻找措词,“就算是孩子——也看得出是不是情书。”她这么断定。那么那就是情书了吧。“原来真有……这种事啊。”石井对着哑口无言的益田说。信上这么写着:爸爸好奇怪,爸爸疯了。我连一天都不愿意与哥哥分离,但是我无法离开家里一步。如果因为爸爸在家,所以哥哥不能回来,我会杀了爸爸。即使要杀了爸爸,我都想和哥哥厮守在一起。只要爸爸不在,我就可以到外面了。我好想你,想见你……想见你。“一开始我难以置信,然后渐渐害怕起来了。哥哥与妹妹,这种关系是不被允许的吧?奇怪的是,那个时候我心想得报警才行。可能因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觉得那是一种罪恶吧。就在细细寻思当中,我渐渐地觉得这是污秽的、不洁的。而且那个时候——我喜欢仁哥,所以更会这么想吧。”结果饭洼来到寺院前又折返了。听说那个时候仁还在寺院里。但既然已经看过内容,饭洼怎么样都没办法把信交给他。饭洼万分犹豫之后,就这么回到松宫家,按下了门铃。“为什么我会那么做?现在想想,那只是单纯的嫉妒,对铃子的嫉妒。因为我不甘心,所以想要告密……”——我果然赢不过铃子。原来是这种意思啊。饭洼说她知道铃子不会从玄关口出来。因为父亲禁止铃子这么做,这似乎是饭洼从铃子本人口中听说的。松宫仁一郎对于女儿的小丫头朋友突然来访,而且不是要见女儿而是找自己,显得非常困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我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只把信交给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仁一郎一眼就看穿那是女儿的笔迹了。饭洼说,不知道仁一郎是熟知女儿的笔迹,或早有某种预感,但可能是前者。读着读着,仁一郎的模样明显地出现了变化。他的脸有如涂上朱色般变得赤红,青筋进现,眼珠充血。接着仁一郎把信揉成一团,看也不看杵在原地的饭洼,大声叫喊女儿的名字。饭洼逃走了。既然把信交给了铃子的父亲,饭洼的背叛很快——不,当下就会被发现了。铃子与自己的关系也铁定破裂。一旦毁坏,就再也不可能修复了吧。这是最差劲、最过分的背叛。然而不可思议地,因为饭洼对铃子本身没有半点恨意,所以只是一个劲儿地感到内疚,只是不愿意见到铃子的脸。所以,饭洼逃走了。“我觉得铃子会被杀掉,不,这或许是我的愿望。我真的不讨厌铃子,可是或许我嫉妒她,所以……然而我却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虽然暂时回到了家里,但饭洼坐立难安。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益田问道:“我记得你说过,黄昏时,你趁着家人在忙的空当溜出去,就在这当中,火灾发生了,对吧?那么接下来的证词也是一样吗?”“不,我不是在火灾发生之后才去的,是我发现火灾的。”“你溜出去一看,结果已经烧起来了?”“这……”“小姐,接下来的事要是你不说清楚就麻烦了。兄妹相爱并不触法,但杀人放火就不一样了。你因为有人可能会被问罪,所以刚开始才会询问我时效吧?我把它视为你已经有所觉悟才坦承一切的,是吗?”石井说道,用食指抬起眼镜。饭洼闭上眼睛,睁开后说:“我并不想陷他于罪,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