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颓然坐在坐垫上,浑身虚脱。散乱的刘海盖在额头上,暴露出他其实意外年轻的事实。山下慢慢地抬头看鸟口等人,面无表情地说道:“哦,是你们啊,还有桑田先生。怎么了?”“警部补,你怎么了?”在这里也被孤立了吗?鸟口首先这么想,但并不是如此。听说又有人被杀了,而且第一发现者是山下本人。“桑田先生,老实说,我本来在怀疑你,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现在想想,实在是很蠢。”“怀疑贫僧……这样啊。”“说起来没什么,当时我并不晓得这座寺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因为急功近利一一虽然有些不同,总之那时我想尽快解决事件。我先怀疑与小坂不和的你。说到不和,和田也和小坂不和,但我却不知为何怀疑了你。这不是偏见或先人之见,而是希望哪,只是一厢情愿地取舍、选择情报罢了。事实上,最后的菅野命案,你不可能犯案,而这也不像是不相关的事件。你是……清白的吧?”“贫僧未曾杀人。”“嗯,我相信你。”山下干脆地说。敦子一脸意外地问:“益田刑警说,山下先生总是说不可以用直觉或感情来推断事实……”“小姐,这不是直觉。若是根据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们每一个人都很可疑。”“是更本质性的……直观?”“我不是哲学家,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是……对,用话语没办法清楚地说明,但是……是啊,直到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才明白了,例如这次菅野命案的情况……”山下总算撩起额前的头发。“被害人置身土牢当中,外面有守卫站着。因为联络上的疏失,警官只在短短五十分钟之间离开了岗位,那里无人看守。我们认为菅野纵然可能是加害人,也不可能是被害人,而且他也没有要逃脱的形迹,我们完全松懈了。然而就在这五十分钟之间,他被杀害了。在这段期间,进入土牢的只有那个医生、今川还有侦探。所以……”“久远寺医生是凶手?可是,没有其他人能够侵入吗?”“任何人都进得去,我们没有完全掌握和尚们的动向。只是根据今川的供述,医生和他在里面待了三十分钟以上。这段期间,侦探为了仙石楼送来的粮食,和警官们发生争吵,但是最后的十分钟左右就不清楚了。这也是根据今川的供述,他说侦探最后来到牢里,把两人带了出去。今川说那个时候菅野还活着,但是最后离开洞穴的是医生。”“可是……”“我明白。后来我因为有些在意的点想要厘清,去了那座牢槛,支开监视人员,单独进入里面。结果菅野死了,换句话说,我也很可疑。如果相信今川的证词,我就是最可疑的人。”山下说道,把手放到领结上,将领带松开来。感觉更加疲惫不堪了,鸟口觉得山下看起来就像个公司倒闭的中小企业社长。敦子看到山下那个模样,担心地说道:“可是山下先生,你当然不可能是凶手啊,你只是发现者而已吧。”敦子与其说是担心,更是不安吧。的确,这一连串的叙述,完全不像之前有如权威主义化身般的人所说出来的话。山下勉强扭曲两片薄唇笑道:“你们也是发现者吧?我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做,但那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真的能说是事实吗?只要我说出一句‘其实人是我杀的’,它就会成为事实了。”“山下先生被怀疑了吗?”“没有。只是,我现在能够置身于嫌疑犯候补之外,并非因为警方确认了什么事实,而是因为我有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警部补这个头衔。只因为我有头衔,所以免于被怀疑罢了。如果我是一介平民,现在肯定被那个菅原怒骂逼问了。所以,只因为我正巧有个头衔,所以轮到那个医生被怀疑……”“因为他是凶手的机率仅次于山下先生?”“对。但是真凶并不是以机率高低来决定的吧?菅原却不这么想。他认为只要从机率高的家伙开始逼供,取得自白,就能够了解真相。我不这么想,这种搜查是骗人的。有凶手,一定有的。以机率来说的话,是十成十。只要一个人还有一成机率不是凶手,他就是清白的。所以我深深地感觉,今川、那个医生,还有桑田先生你,都像我杀人的机率是零一样,是清白的。这种不叫做直觉吧?”敦子回答:“嗯。”鸟口对山下的改变表露出些许踌躇。“所以搜查……不,警方的搜查必须找出证据,不管是物证还是什么都好,得一点一滴地累积事实才行。尤其这次的案件更是如此,我现在这么认为。”“除了在科学思考的范畴内解决。别无他法?”“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无论是动机或自白,都不能够轻率地谈论或相信。特别是这次的事件,并非能够深入心的领域加以解决的案子。就算说是心,我们也把它过分单纯化了,把它想得太简单了。”看样子山下是真心这么想。鸟口只看过他歇斯底里的指挥,不了解这三天之中,他的心中究竟产生过什么样的纠葛。鸟口想探询他的真心,却也不能这么做,改口问道:“今川先生现在怎么了?”山下坦率地回答:“他在禅堂旁的建筑物里。看起来没有逃亡的意图,不过还是暂时被绑了起来。名目是妨碍搜查,但那完全是名目。不过,他到刚才为止都还是真凶,现在已经逐渐降级为共犯了。因为菅原似乎改变想法,认为医生才是真凶。”“难道……菅原刑警认为久远寺医生对菅野先生怀恨在心?”“嗯,资料上提到久远寺先生的女儿是那桩婴儿失踪事件的关系人。其实我看了那份报告,不小心告诉菅原了。菅原本来说要把医生和今川一起绑起来,但我认为如果医生和菅野的关系就如同报告书上所说,让他们两个同处一室实在太令人不忍了,所以我才放他回仙石楼。没想到在菅野死后,这件事成了医生受到怀疑的最大根据。”此时常信静静地问道:“博行师父他……怎么了?”“哦,他……”山下再次撩起头发。之前打开玄关的那名年轻刑警狐疑地看着他们。鸟口心想应该有个能够巧妙形容这种状况的四字成语,但想当然,他不可能想得到。山下开口道:“桑田先生,你知道大麻吗?”“大麻一一指的是植物的麻吗,采取纤维的?”“对,就是那个大麻,菅野似乎经常吸食。”“经常吸食?吸食麻是什么意思?”“是麻药,把它当成香烟一样吸食。当然这是违法行为,这不算是修行吧?”“当然了,这是距离修行最为遥远的行为。山下先生,这……”“鉴识人员还没有到,无法进行现场勘验,是否属实尚未明了,不过今川说那个侦探看穿了这一点……”“大将他吗?那样的话……”应该是真的。鸟口自认为多少了解该如何信任復木津的言行举止。虽然復木津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荒唐无稽,但是他绝对不会说谎。只是因为他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部分,所以一般人无法了解。这是復木津超能力的真相?或者是他的奇异能力使得他如此?这一点鸟口就不知道了。“是真的吧。”“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博行师父现在虽然那个样子,但是他有一段时期真的受到众人的景仰……”常信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谁能无过,是吗?”山下垂头丧气地点头:“嗯。虽然不明白他是否经常吸食,但尸体旁边摆着成束的干燥大麻,是我发现的。”“摆着干燥大麻?在牢里吗?博行和尚在吸食那些吗?”敦子怀疑地问。“不,我想那是凶手摆放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那简直就像在判罪,杀害之后,将罪行的证据置于一旁一一就像在陈列死者遭到杀害的理由。但是那种东西是从哪里弄到的……?”“从这种封闭的状况来看,实在不像是外面带进来的。这才是整座寺院串通……啊,这类纯属臆测的发言还是避免好了。”敦子看看常信与山下,吞回了话。山下也在意着常信,继续说道:“我也想过可能是在……那是叫托钵吗?趁那个时候在外面弄到手带进来的。不过应该不是吧,现在我反倒认为它可能是某处生长的。”箱根有野生的大麻吗?“野生的不太可能吧?箱根的气候还算温暖,但看看这座山的环境,感觉不像会有大麻生长,从土地来看也……”“你叫鸟口吧?你清楚这方面的事吗?”“我是三流事件记者,对这种事很清楚,也认识因栽种大麻而被判刑的人。栽种方面,只要注意土质好坏与排水、气温,似乎很快就会冒出芽来,几个月就能够收获了,算是比较简单的。但是弄不到种子。而且听说日本的大麻不太有效。”“完全没用吗?”“不是没用。因为不是完全没有效用,所以才会被法律禁止。只是效用很弱……哦,很弱代表多少有点效用呢。野生的姑且不论,若是栽种,或许种得起来,只要长出来,拿来吸食,也不是没用吧。”“大麻取缔法里,只是栽种就会被判刑。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必须取缔。无论如何,尸体旁边有大麻这件事是事实。”“山下先生,”常信开口,“菅野师父担任典座时,曾经辟建了药草园。”“什么?”“虽然贫僧不知道菅野师父的来历,但是他详知本草,长于生药,所以……”“就是这个!小姐,那个菅野的确是……”“菅野先生以前是个医生,而且……对,他对那方面的事应该知之甚详。”常信静静地制止道:“请各位不要误会了,博行师父决不是在制造麻药类药物。战争时期,粮食取得日益困难,而且高龄的泰全老师偶尔身体有恙,每当那种时候,博行师父便使用药草之类加以诊治。所以他才会继泰全老师后,担任典座之职。如果他原本是位医生,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或许他带来了种子和根株。就如同医食同源一词所说,禅是很重视饮食的,从耕田、收获,到调理、盛装为止,都必须屏除杂念,专心致志。这是一切的基本,被交任此一重任的便是典座,因此菅野师父是考虑到大众的健康而辟建了药草园。只是,那数种药草当中,或许也包括了麻……”“麻能够当鸟饵,不过不能当成健康食材或药材吧?我是不清楚啦。不过取缔法颁布也是最近的事,或许菅野先生不知道这是违法行为吧。”与其这么说,住在这种地方,根本不可能会知道,政府又不可能逐一通知今天制定了什么样的法律。“那座园子在哪里?”“大雄宝殿旁,稍微往上爬的山坡处。博行师父被幽禁之后,贫僧被任命为典座,但遗憾的是,贫僧知识贫乏,不识药草种类,也不知其药效,因此没有去管理那片园子。”“有谁知道那片园子的事?”“此事众人皆知。啊,托雄应该是最清楚的,托雄以前是博行师父的行者。”“托雄……”敦子露出复杂的表情。鸟口无法区分托雄与英生。“得去看看……才行啊……”鸟口觉得山下的语调很消极。“山下先生?你还好吗?总觉得你有点……”“啊,我明天早上可能就会被解除搜查主任的职位,本部会派人——八成是石井警部吧——会派人来代替我。所以我的工作是在鉴识人员抵达之前——那应该也是明天早上,在那之前保全现场。所以警备只限定于现场附近,我尽可能让搜查员休息,为明天作准备。”“可是,这段期间也可能证据遭到湮灭或凶手连夜逃亡。”“不过我感觉凶手应该离不开这座山,虽然这是毫无根据的想法。”“哦……”人只要想变,就能够判若两人。看着原本神经质的精英警部补连胡须也不剃,松开领带无力地坐着的模样,鸟口莫名地恼火起来。“你这样不行的。”“不行?”“要是代替的人来了,不是又会重蹈山下先生的覆辙了吗?而且这里又是这种鬼地方。山下先生一开始不是那么干劲十足吗?还大呼小叫地骂我们:‘你们这些臭家伙!’现在怎么会变成这副德性?”“啊……是啊。”山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望向常信,“桑田先生,说到改变,你为什么回来了?你明明怕成那样。你不是在怀疑和田先生吗?”“贫僧?怀疑慈行师父?不,那是误会。据说……贫僧是被肚子里的老鼠给咬了。”“老鼠?”“贫僧害怕着自己的影子,不顾寺院情况危急,如脱兔般逃之夭天了。现在不是只顾自己害怕的时候,贫僧醒悟到这一点,回来了。”“哦……这样吗?跟和田无关吗?”“是哪位这么说的?”“哦,是中岛先生。反对脑波测定的激进派和田,杀害赞成派的小坂与大西,接着想取你的性命一一他说你可能抱有这样的怀疑。但是他也说这并非事实,所以你应该很快就会注意到了。不过虽然你怀疑的不是和田,你也很快就发现事实了。”“这样啊,佑贤师父还说了其他什么关于脑波测定的事吗?”“哦,他说他没兴趣。”“这样啊。”常信想通了似的笑了。“这样啊,说你怀疑和田原来是不正确的啊。真是的,不管听到什么都觉得煞有其事。完全没有自我这东西哪,我已经失去自信了。”再也没有比失去自信的自信满满者更窝囊的人了一一鸟口再次这么想。因为他们并不像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自信的某小说家一样,习惯这种没有自信的状态。“山下先生……”常信说道,“今天贫僧与某位先生谈过了,然后忽地想到了几句话。”“几句话?什么用说的不行,只要做就行了,这种话我倒是听了不少。这怎么了吗?”“就如同您说的,禅是以心传心,教外别传。以自己的心传达给对方的心,教法则在文献教典之外,用语言什么的都无法传达。尽管如此,禅却有众多的教典。这是为什么?因为若不耗费如此多的话语,就无法表达语言无法形容之物。贫僧理所当然地阅读禅籍,学到了许多的话语。然而那只是在阅读文字罢了,什么都没有传到心中。现在想想,贫僧的迷惘,每一本禅籍中都明确地记载着。贫僧想到了这件事。”“哦,原来如此。所以呢?”“道元禅师归朝后,第一本撰写的《普劝坐禅仪》当中这么写道:毫厘有差,天地悬隔,违顺才起,纷然失心一一万物皆有佛性。不必重新修行,不必改变生活,众人皆已拥有佛性,熟知佛法。但是只要稍微错失一点,佛道与自身之道便犹如天地之遥。接着迷惘便不断滋生,失去自己原本的心性。”“迷惘不断地……滋生啊,嗯。”山下细细体会着什么。“所以,纵然再怎么样渴望明白正道,想要到达真理,那也不过是人口罢了。连释迦都需端坐六年,连达摩都要面壁九年,凡夫俗子不可能不必修行一一上面写着这样的事。那么,山下先生……”“什么?”“贫僧认为,您所相信的事物也是相同的。”“我相信的事物?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信仰啊。”“不是这样的,”常信说,“山下先生是警察这个社会不可或缺的组织的一员,而且身居警部补这般崇高的地位。”“警部补并没有那么了不起,算是下级管理职吧。不,现在我才敢说,老实说,我想出人头地,所以我拼命努力工作到今天,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因为身为警察,做出业绩,就等于解决事件,或防患于未然,也就是造福世人吧?不过这也是说法问题啦,说穿了,就是欲望吧,出人头地的欲望。”“无论契机为何,所做的事都是相同的,那么应该也有信奉之物才是。”“这……是啊。不信奉社会正义这种东西的话,就没办法当警察了。”“那么,它本身并不是错误的吧。您应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何谓犯罪搜查。穷究事实,依循法律,除去大众之灾祸一一您的信念本身并没有错。但是,您可能在某个地方出了一点小差错吧。搜查与坐禅也是一样的,若是因为有了错误,就此中止的话,也就到此为止了。您并未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吧?魔境就无视于它,顺其自然就行了。虽然我这是多管闲事……”“不,啊,嗯,我的确……是在哪里弄错了。哎,来到这里之后,我第一次觉得好像听懂了和尚说的话哪。”山下说道,常信笑了。此时传来年轻刑警的声音:“山下警部补!山下警部补!那个……”发生事情了。鸟口跳也似的站起来,然后催促山下。“喏!事件还不肯放过警部补。山下先生,卷土重来一一我没说错吧?哦,是对的。那,卷土重来吧!”山下侧眼看着常信,轻巧地站了起来,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开口:“怎么了?龟井,发生了什么事?”禅堂陷入一片混乱。慈行与佑贤彼此对峙,慈行背后站着众多僧侣。间隔一段距离,不晓得是英生还是托雄,正一脸苍白地坐着,警官远远地看着。佑贤看到山下与巧妙顺势尾随在后的鸟口侵入进来,大声开口:“噢!快、快把这个狂、狂人给逮捕!这家伙是凶手!”佑贤用力指向慈行。慈行一脸修罗般的愤怒形相,以响彻堂内的清亮嗓音说:慌慌忙忙地惊慌失措,真是不成体统,佑贤师父!你被他万境回换,不得自由[注],受暴流般烦恼驱使,堕入畜生道仍谩骂叫嚣不休吗?果断一点吧!”“破除人情,向上提持佛法,如入地狱似箭矢之速。况且破除戒律者,无可提持之佛法可言。慈行,比箭矢更迅速地堕入魔道者是你啊!”“破戒者是你吧?且破戒沉沦者,竞为情欲邪淫之烦恼!这岂注:语出《联灯会要》,“若自信不及,即使忙忙地循一切境转,被他万境回换,不得自由”等句。是继承三聚净戒的永平道元之嗣法者所为之事?纵情而违犯禁戒,断乎不可。既已违越此规,则应依循众议,速离寺院。迷离为是!”“慈行,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我走。如你所愿,我走。与其被杀,我情愿走!”佑贤如岩石般的脸孔一甩,转向这里。鸟口完全听不懂两名僧侣在说些什么,占领军之间的争吵还比较明了易懂多了。可能也因为有警官和刑警在场,山下步履蹒跚地踏人里面,走到佑贤那里。“中、中岛先生,这是什么状况?”慈行大声说道:“这与事件无关,请你退下!”“我、我没在问你!还是中岛先生的发言会对你不利?你一直说着无关无关,一径隐蔽,结果菅野先生死了。听好了,菅野先生死了。你可不要像小坂先生过世的时候那样,说那又怎么样!死了一个人哪!管他是不守清规还是放荡不羁,人就是人。在法律之前,不管是高僧还是破戒僧都是一样的!”声音在颤抖。慈行沉默了。“中、中岛先生,不、不管有什么理由,争吵都是不对的。身为警察,我不能默认你们这样。移、移驾知客寮吧。”佑贤什么也没说,随着山下离去。山下僵硬不堪地伴随着佑贤来到人口后,回过头去,对杵在原地茫茫然的警官说道:“在明天支援人员抵达之前,轮流看守着。还有,和、和田先生,不、不可以闹事!”慈行只是瞪视,禅堂里再度恢复寂静。鸟口对山下有些刮目相看,轻佻地说:“很帅气哟!”山下没有回答。佑贤一路默默无语地进入知客寮,在那里看到常信,大吃一惊。“常、常信师父,你什么时候……”常信深深低头:“昨日我做出了一名僧侣不该有的轻率行动,万分抱歉。贫僧深感羞愧,就此归来了。”“啊,不,请抬起头来。”佑贤的表情依然僵硬,但是他的脖子渗出冷汗,鸟口没有看漏。若说一名僧侣不该有的模样,现在佑贤的态度不就完全不像一个僧侣吗?“常信师父,博行师父他……”“我听说了,真是残酷。”“就像你猜想的,凶手是慈行师父。”“呃,您说什么?”常信的脸色暗了下来。佑贤没有看常信,有些粗鲁地说:“我说,凶手是慈行师父,你就是察觉了这件事才逃走的吧?那么你无须如此内疚,因为那是正确的看法。”“这……”常信想说什么,却被山下制止了。“中岛先生,愿闻其详。啊,菅原那家伙等一下会回来吧。要换个地方吗?不,叫菅原去别的地方好了。喂,龟井。”“什么?”“现在还有几个刑警?”“三个。”“今川那里有两个吗?你去看着和田。啊,听好了,他不是嫌疑犯,要是他行动,其他和尚也会跟着动,所以盯着他比较容易掌握动向,只是这样而已。”年轻刑警的脖子左右扭了两三次,离开了。他似乎对突然积极行动起来的警部补感到狐疑。鸟口顺势有些轻佻地询问:“我可以待在这里吗?”“嗯,你也同席吧。小姐……你是中禅寺小姐吧?你,还有桑田先生也请留在这里。”山下重新打好领带,坐到佑贤面前。看样子他逐渐恢复了。“那么中岛先生,你说了不能轻忽的话呢。你说和田慈行是凶手?”“没、没错。”“我说啊,你一天前才在这个地方,说和田凶手说是‘子虚乌有的妄想’,你还记得吗?”“记得,我确实这么说了。但是昨天与现在状况不同,昨天我应该是这么说的:‘若是要找出了稔、泰全以及这位常信师父的共同点,除了脑波测定推动派以外,没有其他了。而反对的只有慈行一个人。但是,我不认为光凭这样的理由就足以逼人动手杀人,所以我说那是妄想。’但是接着被杀的不是常信师父,而是博行师父。那么这与脑波测定无关。”“是啊,他被关在牢房里嘛。”“没错。而且我推测博行师父是反对那种调查的。所以……”“哦,你想到联结小坂、大西、菅野的线索了吗?”“是的,那就是违反戒律——破戒。”“破戒?”“没错,慈行是戒律至上主义者,他堕入了戒律的地狱。戒律是为了修行而存在的,修行制定出戒律,而成为行持。但是慈行却是相反。所谓本末颠倒,正是如此。”常信想说什么,但山下制止了他。“我们确认过小坂在城镇里挥霍,喝酒饮食,可是并没有查到特殊关系人这样的存在。他似乎没有包养女人。看看这座山,就算到下界,依然是乡下地方,即使玩女人,程度也可想而知。我不说他完全没玩啦。至于事业的内容与侵占公款的事实,则完全无法确认。但是以你们的标准来看,这样就算是破戒了吧。还有菅野,据说他有异常的性癖好,但是那是出家前的事,这也算破戒吗?”“不算。但是博行师父他……虽然这是难以启齿之事……”“佑贤师父,请谨言慎行。”“不,常信师父,还是说出来好。博行师父已经死了,不,他被杀了。山下先生,博行师父他……他把仁秀的女儿……”“阿铃吗?啊,这样啊,所以那个医生才……原来如此,这的确难以启齿。所以大家才三缄其口吗?那是……发生在这里的事?在寺院里?”“没错,博行师父在众人面前失去了自我。”“所以才会被幽禁啊。明白了,我了解了,不用再说了。这的确是破戒,这在一般社会当中也算是破戒哪。但是大西呢?根据我们益田说的话,他的素行似乎并不坏……不,就连你也从未批评过大西老师啊。”“泰全老师在过去……曾经想要强迫……不,强暴慈行,作为自己的娈童。”“娈童……”山下倒吸了一口气,鸟口则已经见怪不怪了。“是男色啊,山下先生,也就是俗称的众道之契[注一丫这在糟粕杂志里并不是什么稀奇话题。“同、同性恋者……真的吗?桑田先生,你知道这件事吗?”“贫僧未曾从老师本人口中听说,这是流言蜚语……不,禅林中不应有此绮言妄语……”“常信师父,我是直接从本人口中听闻。泰全老师笑着说:‘我年逾古稀,却血气过盛而失了分寸,美童真是种罪过。’不过那已经是战前的事了。”“佑贤师父,那是老师在开玩笑吧。”“那个慈行是开不得玩笑的.尔来数十年间,慈行没有原谅过泰全老师。多么令人畏惧的执着啊。”“喂,中岛先生。”“什么?”“你昨天说过,怀疑和尚,是失礼至极之事。然而短短一个晚上,你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和尚怀疑和尚就不失礼吗?”山下异样地增添了几分威严,佑贤吞了一口唾液。“中岛先生,那你刚才是为了什么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如此激动呢?菅原说你这个人暴躁易怒,性格不成熟,所以你是在生和田的气吗?应该不是吧。你生气应该有别的理由吧。”“贫僧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昨天不懂菅原为什么要对你提出那些质问,但现在了解了。发生在寺院里的爱恨情仇……原来如此,真的有啊。那个时候你能言善道,但一听到菅原这么说,立刻就动怒了。一样也是说失礼至极,但很认真地回答了问题,否定说没有这种事。但是难不成其实你自己就是那个同性恋……”“胡、胡说八道……”“问这些胡说八道的问题,就是警察的工作。我自己没有那种兴趣,但这应该不是什么稀奇事,也不抵触法律。所以原本我也不会探问这种问题,但你却那样口若悬河地对别人说长道短。常信师父,怎么样?对和尚来说,那种行为的对象只要不是女人就行了吗?”“没有这回事。现在虽然已经允许蓄发娶妻[注二],但那种事毋宁是……”“也难怪会想隐瞒哪。你就是因为这样才被和田指责吧?如果你是为了泄愤,而把和田说成凶手的话,警方是不会予以理会的。”“不、不是的,慈、慈行他……”“那你们为什么争吵?”“都是小的害的。”“英生!你……”不知何时,龟井刑警与一名年轻僧侣一一英生站在纸门另一头。“龟井,怎么了?不是叫你看着和田吗?”“这个和尚坚持无论如何都要来啊,他好像很苦恼的样子。而且其他人都开始坐禅了,不会跑掉的。”英生不理会刑警们的对话,静静地进入房里,一屁股坐下之后深深低头。注一:众道也称若道,指日本的男色风习。据传在佛教传入日本后,起始于禁止女色的僧院。其后宠爱男童的风气不辍,直至明治时期西洋基督教思想大量传入日本后,众道才被视为罪恶,日渐衰微。注二:日本政府在明治五年(一八七二年),在废佛毁释的政策背景下,颁布了“僧侣可食肉、蓄发、娶妻”之命令,这一点在后来成为日本佛教的一大特征。“佑贤师父,因为我而引发了那样的骚动,万分抱歉,请原谅我。若是无法得到师父的原谅,我……”“英、英生……你……”佑贤的额头冒出汗水。英生垂着头,朝上望着那张脸。那双眼睛里……是泪水吗?他在哭?鸟口见状,察知了一切。“我……我太愚昧了,师父。”“住口,常、常信师父在这里啊。”“不,我希望常信师父也能听我说。我……”“叫你住口!”佑贤就要扑上去,鸟口抓住他的衣服。佑贤滑过榻榻米,往前扑倒。鸟口抓住他的右手,轻轻扭起他挣扎的手臂。“不可以动粗呀。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用话语说明的,但这个和尚对师父你……”英生爬也似的靠过来抓住鸟口:“请、请住手,师父他……”“事到如今,你还对这个和尚……”“住口!住口!放开我!叫你放开我!”佑贤怒吼。“佑贤师父,安静!”常信一喝。佑贤在鸟口的压制下,全身松弛,瘫软下来。鸟口放松了力气。常信说道:“英生,可以了,说吧。”“昨晚,我被佑贤师父狠狠地责打了。因为怨恨师父,我……”“责打?什么责打?不是罚策吗?”“用锡杖……”“什么?佑贤师父,你何以做出此等狼藉之事?纵然你是维那,这也是暴力!”“那、那是……”“因为……我拒绝了。”“拒绝?拒绝是指……喂,中岛先生,你……呃,侵犯了英生吗?”山下有些混乱地交互望着英生与佑贤,佑贤再次在鸟口的手底下抽搐。“住、住口、住口!我不是!我才不是那样淫秽的、肮、肮脏的……”英生以哭声叫道:“犯了邪淫戒的人是我,佑贤师父他……什么也……没有做。”然后,英生羞赧地垂下头去。“喏、喏,看吧,我什么也……啊,放开我!”鸟口按住再次挣扎起来的佑贤。众人无言地指示他这么做。常信说道:“英生,继续说。”“我是个不配留在本寺的破戒僧。就算遭到放逐,无论受到什么惩罚,都是理所当然的。我、我背着佑贤师父……一直……做那种淫秽之事……”“对方是谁?”“这……我不能说。但是这件事被佑贤师父得知……不,或许师父从以前就知道了,只是……”“你以为会受到责骂,没想到竟然被要求了?”“唔……”鸟口放开佑贤。他并不歧视同性恋者,对于这一类人,鸟口拥有远先进于社会的理解力与道德上的包容力。只是鸟口一直以为是佑贤对英生出手,而英生包庇师父那不检点的行为,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围绕着中年僧侣的三角关系,让他有些吃不消。常信一脸惊愕地看着佑贤。英生看到他的表情,连忙说道:“不、不是的,常信师父,佑贤师父没有那个意思,一切、一切都是我的行为不对。佑贤师父是为了端正我的恶行,才故意做出那样的举动……”说到这里,英生抬起头来,他还是个少年而已。“对吧,师父?”佑贤什么都没有回答。“但是,愚蠢的我没有领会到师父那令人感激的真心,只是一味拒绝。我一拒绝,佑贤师父便勃然大怒……”“所以你就被责打了?”“是的。所以佑贤师父就像他说的,什么都没有做。我以为我是因为我的行为不检而受到了处罚。不,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只是……今天那位侦探先生还有医生……”“侦探?復木津先生吗?”话说回来,復木津这个人究竟在什么样的场面,发挥了什么样的影响力呢?“侦探先生看穿了我受伤的事,还有所有的一切,而且那位医生也对我亲切极了。但是佑贤师父却对他们……说了谎,如果那是为了端正我的过错而做的责打,应该无须隐瞒才是。然而师父却……说了谎……”英生瞳孔的焦点涣散了。“所以,我开始心想,师父当时或许是真的打算……”“啰嗦!英生,闭嘴、闭嘴!那个野蛮人莫名其妙地打了我啊!”“打了你?唔……大将也……真敢哪。”鸟口自佑贤身边挪开一些。“是的。但是被打之后,师父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那是为什么?”“那、那是……”“亦即侦探先生的看法是正确的一一我觉得是这个意思。换言之,那是……所以、所以我伤心极了,向慈行师父请求转任……”“结果和田看穿了一切,想要把你调离现在的职位吗?是为了这件事争吵吗?”“不,我没有那种淫秽的想法,我只是……为了你……”“佑贤师父,承认了吧!”“常、常信师父……”“佑贤师父,就算您骗得了旁人,也骗不了自己的心。若是您继续欺骗自己,难得的修行也无法维持了。”“可是我……”“由于内疚的反动,再三贬低慈行师父,更是岂有此理。现在的您就如同昨日的贫僧。贫僧把自己的内疚归咎于您,恐惧着您而下了山。贫僧害怕的并非慈行师父,而是您一一佑贤师父。”“害怕……我?”“是的,但是贫僧错了。现在不同了,贫僧已经摆脱魔境了。有一人论劫,在途中不离家舍。有一人,离家舍不在途中。哪个合受人天供养一一贫僧从前不明白这段话。”“那、那是《临济录》的……”“是的。贫僧之前不明白,迷失其中,而归咎于您。但是贫僧现在已经明白了。而告诉贫僧它的解答的,“我……为什么?”“只管打坐。亲身告诉贫僧这件事的,指点贫僧,而贫僧想要重新拜您为师。”“常信师父……”不是别人,正是您。便是您。某位先生如此“即便您是位男色家……不,无论您心怀怎样的迷惘,您的价值皆不会改变。您的修行令人敬佩,贫僧景仰不已。这种心情没有改变,所以请您承认了吧。英生承认自己的心情,这也算是他的修行。修行非一日可成,同时亦非一日即失之物。惟有持续才是修行,只有修行才是领悟。这种话由贫僧这种人来说,真正是对释迦说法。但修证一等,身心脱落,这道理您是最明白不过的吧。”佑贤发出“噢噢”的短暂呜咽,以趴跪的姿势开始说道:“那个侦探也这么说。我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欺骗自己……没错,我压抑着滚滚沸腾的情欲,心想压抑它便是修行。即便增长五根,求清净心,烦恼之影依然掠过末那识,斩不断。我认为那么就只有压抑一途了,我一直对它视而不见。不,并非总是那样,但那是真实的。”“师父,请您……”英生想要伸手,被常信制止了。佑贤一面述说,一面缓缓地起身。“所以英生,你包庇我,说我什么都没错,但那是不对的,我在心中已经玷污了你无数次。我知道你……你和其他年轻僧侣有那样的关系。我明知道,却装做视而不见。我很嫉妒,所以实情就像你所感觉到的一样.”佑贤总算笔直地望向英生:“那个时候的我……是真心的。”“师……师父……”“那个侦探有一副好眼力,我仿佛被他看透了一切,打从心底里恐惧不已。仿佛被指责自己其实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根本修行无成,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只要承认,我的修行会就此崩溃。所以即使被殴打,我也答不出任何话。在那种有如公案一般的状况下,我却无法有任何见解,只能离去而已。但是,我是骄傲了。修行一一是从认清自己是个凡夫俗子开始啊……”佑贤转向英生。重新坐好。“英生,”接着他深深低头,“对不起。”英生只是凝视佑贤。佑贤抬头。“常信师父,就像你说的,我把我的迷惘归咎于慈行师父。”佑贤转向常信。“被侦探殴打的时候,这若是能够名留公案的高僧,应该会是豁然大悟的场面吧,但我不行。就算想要甩开一切而打坐,也没有办法。身在那种状态下,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此时,我听到博行师父的死讯。”鸟口想像。死在漆黑牢槛里的僧人。旁边摆着一束束大麻。“我惊骇至极,而被某个疑团给攫住了,我认定这一定是慈行对破戒僧的肃清行动。常信师父,怀疑慈行师父的不是你,而是我。我可能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嫉妒着能够斩断一切的他吧,而慈行师父又生得那副相貌。现在想想,他可能一直刺激着我内在的那种素质吧。”山下开口道:“那么你昨天的那番意见,是掺杂了许多你自己的见解喽?”“应该是吧,我……对,我就像昨晚的常信师父一样害怕。若问为什么,因为我有着内疚之处,而我不愿意去承认。但是,没想到就在那个时候,慈行师父本人来到我面前,这么对我说了……”——佑贤师父,英生全都告诉我了。“下一个就是你一一在我听来如同此意。”“这……好恐怖啊。”鸟口忍不住说道。被慈行用那张脸、那种声音那样说的话,任谁都会这么感觉,就连鸟口都感到一股毫无来由的内疚。即使不是如此,也一定会感到浑身毛骨悚然。英生说道:“是我告诉慈行师父的。”紧张使得他的声音更显稚气。“纵然如此,我还是相信着佑贤师父。但是,佑贤师父的模样很不寻常。我觉得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姑且不论,但一定会妨碍到佑贤师父的修行,所以我去找慈行师父商量。但是慈行师父追究得太严厉,我一不小心就……”“没关系的,英生,这是理所当然的。”佑贤说道,但英生没有停下来。“家父也是个僧侣。”“英生……”“家父很严格,天命却不长,在我七岁时就过世了。家里的寺院自本山迎来和尚,得以存续,但寺院也在战火中烧毁。就在我流离失所之际,被了稔师父收留,来到了这座寺院。前年我承蒙厚爱,成为佑贤师父的行者,认识到师父的高贵情操,在向师父求教当中,我不知不觉中将佑贤师父与亡父身影重叠了,所以……”“好了,英生.山下先生,如你所说,我是出于自身的内疚而贬低了慈行师父。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他是凶手的根据。”山下噤口,“嗯”了一声。“不,有劳你锲而不舍地追问,我才得以免于无谓地怀疑慈行师父。山下先生,我向你致谢。”“哦,唉,也是啦。”“常信师父。”“什么?”“你刚才说我了不起,即使我被如此肤浅的想法所纠缠,也依然如此吗?”“没错。”“今后我还能够继续当一名僧侣吗?”“佑贤师父,修行是一生的。以往做得到,没有今后做不到的道理。不,现在和往后才是最重要的。”“这样啊。”“怎么样?佑贤师父,要不要离开这座山?”佑贤紧绷着那张犹如岩石般的脸,沉思了半晌。“下山之后呢?”“从下山之后开始吧。”佑贤露出想通一切的表情。“我明白了。那么,英生……”“在。”“打我,用你的拳头打我。”“师父……您在说什么……”“侦探不是说了吗?被打的话就打回去。喏,打吧,不用客气。”佑贤端正姿势,闭上眼睛。英生打上他的脸颊。“唔。”佑贤吐出沉积在腹底般的声音,然后站了起来。“你要去哪里?”“去见贯首。这种事件,尽早让它结束吧,然后离开这里。,,“中岛先生,去见贯首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贯首知道什么吗?’,“山下先生,这座寺院已经毫无隐瞒了,我只是去进行在这座寺院最初也是最后的参禅罢了。”佑贤说道,行礼之后,堂堂地退席了。英生想要追上去,被常信阻止了。“别追了,英生。佑贤师父已经顿悟了。”“顿悟吗?”“没错,不知道贯首会怎么说……”常信和英生都用视线迫着佑贤的背影。“顿悟指的是悟道吗?”“是的。”“他刚才是说最初也是最后吗?”“因为这座寺院法系形形色色,我想,应该没有任何人向贯首参禅吧。参禅之后,佑贤师父打算向慈行师父辞别吧。”他打算离开这座山。鸟口望向英生。英生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英生轻咬蓓蕾般的嘴唇说道:“我……也能继续当个僧侣吗,常信师父?”“当然可以。”常信以沉稳的语气答道。现在已经看不出一丝昨晚那恐惧的模样了。“但是……但是我可能会被明慧寺放逐吧。慈行师父看穿了一切,他会放逐佑贤师父,而我也迟早……”“英生,除了这里以外,还有许多寺院啊,你也一起下山吧。斩断那种淫秽的感情、重新修行如何?或者是你想要还俗?”“这我办不到,我想要当一名僧侣。”“那么还有许多路可以走的,不必担心。”常信说,英生低下头来。“啊……”是敦子的声音,听起来好清新。“是……什么呢?”敦子露出侧耳倾听的模样说。“一定是菅原先生他们。”“咦?敦子小姐怎么会知道?”“那声音……的确是……”“锵”——声音响起。那并非大自然发出的声音。“是那个……饭洼姐在找的和尚?”是那个时候的声音。“回来了吗?好。”山下站了起来。说也奇怪,鸟口觉得在短短两三个小时之间,原本没出息的警部补变得坚强无比。外头的风景一如既往。只是天空异样的黑,时间也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那天以来,这座山里即使没有时钟,但规律无比的时程也已经完全被打乱了。一行人聚为一团黑影,自三门逐渐靠近。“啊……久远寺医生。”敦子想要过去,被山下制止了。“你们会引起冲突。如果那个医生不是凶手,我不会让他受到不当的对待,你们退下吧。”山下说道,面向一行人。久远寺老人的手被反绑,绳头由两名警官握住。后面跟着菅原,再后面是……那个和尚……鸟口忍不住看着敦子。敦子用那双大眼凝视着这一切。篝火闪烁不定,所以鸟口无法判断敦于是在凝视一行人之中的谁。久远寺步履蹒跚,但是僧侣踩着与最初错身而过时相同的步幅与步伐走近他们.网代笠与袈裟行李,络子与缁衣。水墨画中的云水,被不成画景的警官包围。菅原那张如同鬼瓦般的脸看到了山下。“哦,山下兄,怎么啦?你还在怕吗?”“菅原,你那是什么口气?还有,你怎么这么对待老人家?简直把人家当成了嫌疑犯。你拿到逮捕令了吗?”“我已经联络鉴识人员还有神奈川县本部了,用不着担心,明天早上就会有代替你的现场负责人过来了。”“我不是在问这个!是在问你对久远寺先生的处置!喂,菅原,现在立刻把绳子解开。还是他已经自白了?就算有,也是你强逼的吧!”山下气势汹汹地逼问,菅原一时之间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微微张嘴,看着久远寺老人。“噢,山下,说得好。我、我什么都没做啊。这个、这个人……”尽管久远寺老人态度依然神气,但抬起来的脸实已憔悴不已。老人似乎努力虚张声势,极力逞强。他的身体前屈,朝上瞪着菅原。发鬓上的白发有如歌舞伎演员的垂发般落下,被篝火照亮的脸更显赤黑,细小的眼睛也布满血丝,形成一种凄厉的表情。他的双膝颤抖,与其说是因为疲累,毋宁说是因为寒冷吧。在这样的雪山里,他的穿着实在是太单薄了。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了,却再三往返那样的雪径,实在是太乱来了。菅原露出一脸奇怪的表情凝固了,他一定是在寻找山下在短时间之内复原的原因,而山下总算恢复了以往的神经质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