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个老医师是说……——去找大麻。久远寺一行人在那之前遇到了仁秀还有菅野。菅野和……大麻?大麻取缔法在昭和二十三年施行,其后,未经许可的栽培和让渡也算触法。所以若是秘密栽培,就能够获利。——财源是大麻吗?那时候应该问得更详细点。事到如今已经迟了。那个时候山下完全被菅原的气势给压倒,甚至连知客寮都没踏出半步。——菅野吗?不知不觉间,山下经过小屋,来到菅野所在的土牢前。应该穿外套来的。冷得要命,脚尖都冷到骨子里了。绕过雪积成的小山一看,一名警官孤零零地站在月光下。“辛苦了,没有异状吧?”“没、没有!”警官敬礼之后,全身僵住了。“有好好轮班吗?”“是的!我、我刚才犯了过错,那、那个真的、万分抱歉!”“我不是在责备你,是在慰问你有没有好好轮班。而且……你说的过错是指什么?”“是的,刚才三门附近发生了骚动,我离开了岗位,之后到了轮班时间,于是就这样休息了。但接班的人似乎在休息室等待我回去,结果这座土牢的人口有五十分钟左右无人看守。”“哦。”久远寺与今川就是趁这个机会侵入土牢,见到菅野的。菅原主张应该把医生也拘捕起来,但读了报告书的山下决定放走久远寺。他了解久远寺想责备菅野的心情,所以将久远寺放在菅野身边不是件好事。而且既然都会住宿在仙石楼,跟拘留他也没什么两样。“那是联络不周,没关系。然后呢?”“方才我因此被菅原刑警斥责,叫我不准轮班地彻夜监视!”“菅原吗?真是擅自妄为,负责人可是我啊。好了,换班吧。我在这里看着,你去叫接班的人来。”“怎么能让警部补大人做这种事……”“没关系,我正好有事到里面。我会在里面,你回去知客寮叫代替你的警员来,那里睡了三个人。”“但是,原本要代替我的人员在这边建筑物的休息室里。”“哦,哪边都行,去近的好了。啊,如果你有手电筒的话,就留给我吧。”警官毕恭毕敬地交出手电筒,再次立正,大声地说“承蒙警部补大人体恤,无上光荣”,跑走了。山下进入里面。他从早上开始,或者说从昨天晚上开始,就进入这个洞穴不知多少次了。但是因为山下有一点幽闭空间恐惧症,他仍旧无法习惯。他一进人洞穴,心跳就会加速,微微冒汗。学生时代,他也曾经进入富士山的钟乳石洞而引发贫血。不过就算是没有幽闭空间恐惧症的人,进入这种洞穴里,一般也会感到害怕,会喜欢这种地方的人才是少数。但是或许这里的状况会比外头好一些。里面有些温暖,因为没有风。——反正也说不上什么话。山下明白这一点。他不知道久远寺与菅野聊了多久,但至少山下完全听不懂这个被囚禁的僧侣在说些什么。一下子说大宇宙的声音在耳畔呢喃,一下子说布袋和尚打扮的弥勒菩萨一个个从墙壁里走出来。一下子又说抱着婴儿的女人在笑。还说天花板在旋转,地板有如波涛起伏。简直像醉鬼。——如果这是大麻造成的幻觉……大麻与其他麻药相比,不容易出现禁断症状[注],所以应该不会突然凶暴起来才对。可是似乎会看见幻觉,感觉也会变得敏锐。山下从麻药组那里听说,环境特别重要。总而言之就是药物与环境的加乘效果出类拔萃,这个暗室可说是再合适不过了。注:长期使用药物后产生的药物依赖现象,一旦停药就会出现不良反应,称为禁断症状。微量的月光朦胧地照亮壁面。石窟中雕刻着莫名其妙的石佛,周围则雕着一大堆小佛。这叫做曼陀罗[注]吗?不知道。身在这种环境,就算不吸大麻也会醉。山下进入有牢槛的房间。白天他拿着提灯,但现在没有。他并未打开手电筒,没有灯光,让他感觉异样的平静。因为等于没有天花板也没有地板和墙壁,反而没有闭塞感吧。应该是惟一光源的牢内壁面的蜡烛也熄了,完全一片黑暗。也没有人的气息。但是没有人的气息这一点,早上进来的时候也一样。如果菅野吸食大麻的话……一一那些蜡烛吗?当然,一定是把大麻干燥之后揉碎,再以烟管之类的用具像香烟般吸食,那么只要有火就够了。山下等人也不是一直待在里面,或许他今天也找机会吸食过了。那样的话,麻药取缔班那些鼻子灵敏的人一进来,应该就会发现了。至于山下,衣服和头发都沾满了香的味道,不管闻到什么都觉得是线香味。嗅觉已经完全失灵,他只觉得受够了,根本没工夫去怀疑。而且他也觉得因为光量不足,视觉一衰退,嗅觉也跟着衰退了。最重要的是,土牢这种大为脱离常识的古老时代场景十分诡异。待在这里面,就算那是多么奇异的味道,也会觉得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总而言之,山下什么都没注意到。话说回来,一点人的气息也没有,连呼吸声都没有。山下慢慢地蹲下。“菅野……菅野先生,你正常吗?”声音刺耳地回响,连自己在说什么都听不清楚了。感觉声音比白天更响,是因为外头很安静吗?不是。说到安静,白天也很安静,所以这只是错觉吗?“我是国家警察……”山下说到这里闭嘴了,一阵“嗡嗡”的余响。“我是山下,我有话想跟你说。”在这种洞穴里,面对这种人,组织与头衔根本没有意义。没有回答。此时,山下有了一股极度虚幻的预感。难道……没有天花板、地板及墙壁的无垠黑暗,比置身无法逃离的牢槛中更要……山下慌忙打开手电筒。随着开关打开的声响,光束出现。照亮完全不对的方向。山下把手电筒转过来,仔细照向牢槛之中。白天时没有仔细看,但牢槛里似乎比想像中的更深。正对面的岩壁上的是壁画吗?这里是寺院,所以那是佛画之类的吗?虽然处处斑驳,但原本似乎色彩艳丽。当然山下不懂那是什么。一一哪里不太对。也应该不对,是哪里不太一样。注:曼陀罗(梵名mandala,藏名dkyil一hkhor),古印度指国家的领土和祭祀的祭坛,现在一般指将佛菩萨等尊像,或种子字、三昧耶形等,依一定方式加以排列的图样。又译作曼荼罗、满荼罗等。意译为轮圆具足、坛城、中围、聚集等。有奇怪的东西,是柴薪吗?不对,那是……一一垃圾?植物吗?麻吗?那是干燥的大麻束。干燥大麻一一疑似干燥大麻的植物绑成小束。总共三束摆在榻榻米旁边。一一白天时没有那种东西。绝对没有,山下当时拿着提灯看了好几次。朦胧的提灯光亮虽然没办法照到壁面,但至少应该照到地板了。钵碗摆在一个像经桌的小台子上,更里面有个如厕用的便盆。其他就只有一块榻榻米,上面……——死掉了。一眼就看出来了。榻榻米泛着一片黑,是血迹的黑。在缺乏光线的环境里,红也不过是黑的一种。菅野博行伏在榻榻米上断气了。“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卸下一切头衔的山下打从心底感到畏惧,几乎要冲破喉咙地放声大叫。结果,我重新回到仙石楼了。京极堂似乎也无法拒绝久远寺老人的请求,便将之后的事托给山内,与我同行。饭洼原本就打算回仙石楼,结果在警察包围下,包括仁如在内,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仙石楼了。名叫次田的老刑警没有多说什么。我从他的沉默寡言,察觉到他极端厌恶负责这次的事件。直到最近,我一直以为所谓的刑警全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如出一辙。简而言之,我把属于体制那一边的人全都一视同仁。虽然我的朋友里有个如同脱缰野马的刑警,但我一直自私地认为只有他一个人是特例。然而似乎并非如此。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有个人比次田更加沉默寡言,那就是仁如和尚。说他遽变也不为过吧。我一开始对健全的他感到欣赏,不久后渐渐地觉得他的健全很惹人厌,对他落落大方的态度的评价也微妙地变质了。而与饭洼谈话之后的他,则完全变了个人。在我的想像中,他遽变的原因是阿铃。他会不会是从饭洼口中听说了明慧寺有个如同亡妹再世般的女孩呢?在这之前,他应该不知道阿铃的事吧。他是知道了这件事,才大受打击吧。与其说是打击,更像是害怕。害怕什么?抵达的时候,差不多过了七点。在熟悉的大厅里,益田与久远寺老人一脸严肃地坐着。次田一看到益田,便露出松了一口气般的表情。“益田,怎么样了?”“一团混乱哪,次田兄,一团混乱。”“阿菅不是个坏人,不过是个像野猪般横冲直撞的刑警,那个神经质的警部补没办法驾驭得了他吧。啊,我把人带来了,这位是松宫仁如和尚。”仁如恭恭敬敬地行礼。就算失去了霸气和精力,他似乎也不忘礼节。但我觉得这种恭敬非常形式化,反而削去了他的健全。警官移到别室,剩下的人全都留在大厅。京极堂似乎敏感地察觉出弥漫在仙石楼里的倦怠空气,迅速地扫视房间,全盘掌握后问道:“益田,常信和尚怎么了?”“刚才回明慧寺了。”“回去了?不是明早才出发吗?”“他说在这种非常时期,只有一个人起了愚昧的邪心逃下山。实在不妥。”“警官呢?不会让他一个人上山了吧?”“就算是我也不会做这种事的。我请护送久远寺医生和復木津先生下山的警官,回程时顺便送他上去了。而且敦子小姐和鸟口也跟着去了,人多势众,连我都想跟了呢。”“那个笨蛋还是去了吗?可是益田,虽然我说这话也很奇怪,不过有这么多一般民众混在里面,也很难有什么正当理由吧?没问题吗?”“警方没有拘束力啊。如果去了被赶回来也没办法,但我不能把他们强留在这里。”“或许请你们直接把他们逮捕还比较好呢。復木津怎么了?”久远寺老人回答道:“他啊,连谢礼也不收,就跑回去了。他说明慧寺里没有凶手呢,中禅寺。”“他这么说吗?”“他这么说啊。”京极堂一脸凶恶地凝视榻榻米。“怎么样?你看起来很忙,不过还是不想出面解决事件吗?”“不想。”“今川或许会被当成凶手哟。”“只要他不是真凶就无妨。”“这样吗?不会变成冤罪吗?”“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益田这么说,但是他那萎靡不振的口气听起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总之,我不想进入明慧寺,也不想涉人事件。”京极堂宣言似的说。大抵说来,他总是不愿意与这类事件牵扯上关系。从京极堂的性格来看,他的态度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过去曾有好几次,有时候是被卷入,有时候是被推出去,结果他都卷人事件里头了。所以我也觉得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好推辞的,但是只有这一次,这个乖僻者的决心似乎异常坚定。“这样啊,哎,那也没办法。”久远寺老人大失所望地垂下肩膀。“恕我僭越,我认为老先生最好也避免再继续深入下去,我认为这并非你所知道的那一类事件。”“那是什么意思?”“就是我所说的意思。听好了,这个事件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没有任何像样的谜团,没有任何东西附在任何人身上。”“是吗?”益田一脸讶异。“是啊,因为根本没有任何怪奇的谜团呀。例如说,没有人消失,也没有死人复生,也没有术士操弄人心,当然也没有幽灵妖怪魑魅魍魉跋扈作怪。没有任何人迷失在谬妄之中。登场的全都是高唱着高迈宗旨的修行僧,他们是不相信那种东西的。”“但是啊,中禅寺……”“就是啊,京极堂,你不是说你从常信和尚身上驱逐了铁鼠吗?”“没错。就像关口说的,我动手驱逐常信和尚的附身妖怪,而它也被除掉了。修行僧确实也有迷失的时候。”京极堂像要射穿仁如似的望向他。“但是修行僧原本就是要对抗这些东西的。他们与一般人不同,所以无论得花上多少时间,无论有多么痛苦,自己驱逐它才是本分。因为可能会误导搜查,我才不得已出手,但原本是没有我多事的余地的。说起来,我等于是妨碍了修行。所以我就算向警方收钱,也是天经地义的。”“呃,这类经费我们……”“我开玩笑的,益田。听好了,久远寺医生,所以这次的事件没有我插手的余地。这次不明白的只有‘谁是凶手’这一点而已,这是警方的管辖。不管是物理证据或证词,什么都好,从这些线索着手搜查,找出凶手才是道理。鸟口和敦子是事件记者,他们想一头栽进去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但老先生还是收手比较好。关口你也是。事件再这样拖延下去的话,继今川之后,下一个会被怀疑的是久远寺医生。要不然就是你,关口。不,久远寺医生已经被怀疑过一次了呢。”“你、你怎么会知道?”“因为菅野先生啊……他在吧?”“啊……是啊,我被怀疑了。菅野他……”菅野,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不怎么想听到的名字。我连那人的长相也不知道,但是那个令人忌讳的名字却深深地烙印在我心中。而比起我来,这个名字对久远寺老人来说应该是更令他痛苦万分的名字。一想到他的心情,我就感到难受极了。若为问什么……“这就别提了……”京极堂像要故意妨碍我思考似的大声打断。“而且这也不是适合在这种地方谈论的话题,回去之后我会再问復木津的。那么我就此告退。”“什么告退,难道你要回去了?”“都这么晚了,我会在这里住上一晚。我待在这里也不能怎么样吧?”“呃、喂,等一下,那、那个明慧寺的阿铃……”那个阿铃——不是京极堂的管辖吗?京极堂回头,恶狠狠地瞪我。“哦,这件事……”久远寺老人拍打膝盖,“关于这件事,得跟松宫谈谈哪。”饭洼浑身一震,望向仁如。仁如一动也不动,看着久远寺老人。京极堂瞥了一眼这个场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益田,还有那个,那一位……”“我叫次田。”“啊,次田刑警,这个人并不是嫌疑犯吧?我可以跟他谈谈吧?”“我是无所谓,次田兄呢?”“对这位先生,我也有事想请教,不过我想问的是关于十三年前的事件……”仁如保持沉默。短短三个小时前还那么能言善道,现在却判若两人。“那个叫阿铃的,是那座明慧寺仁秀老人的养女吗?呃……”“哦,我叫久远寺。没错,就是那个长袖和服姑娘。我不是直接从饭洼小姐口中听到的,不过大概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我今天瞒着警察的耳目……噢,我忘了现在是在警察面前哪。哎,不管这么多了。我和仁秀老先生谈过了。”“你和仁秀……先生谈过了吗?”饭洼把手按在头发上,看起来很不安。“谈过了,然后大致明白了。”“明白?明白什么了?”“怎么,关口看起来很在意那个姑娘呢,就是那姑娘的真面目啊。”“真面目?”“真面目是什么意思?”“噢,松宫,虽然好像是我多管闲事,不过听其自然就……你失踪的妹妹是叫铃子吗?”“是的。”“阿铃小姐是铃子小姐的女儿啊。”“咦7你说什么?”“所以说,铃子小姐失踪后,似乎生下孩子,亡故了。而孩子被那个老人捡到,辛苦地将她养育成人。”“怎……怎么可能有那种事?铃、铃子她……”仁如频频地看看饭洼又看看我,最后转向久远寺老人说:“铃子她……才、才十三岁……”语尾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仁如明显地陷入狼狈,这也难怪。老实说,我也狼狈万分。铃子与阿铃的分离,拆解了“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这个妖怪。然而尽管如此,时间相距遥远的两名少女,却不肯就此还原为此世之物。那过多的相似性与特殊性,依然将她们塑造成彼岸的居民。但是如果那些特殊性与相似性都起因为两人是母女的话……——根本没有任何怪奇的谜团。“十三岁也能生孩子。”“可是,有什么……证据……”“证据就是那身长袖和服。阿铃穿的盛装和服是母亲的遗物,听说阿铃是被那身和服包裹着丢弃的。还有名字,护身符的袋子上有着铃这个字……”“护身符袋?”“你知道吗?”仁如凭着意志力,硬是将混乱的情绪压抑下来。“贫、贫僧的护身符袋上写着仁,而铃子的护身符袋上写着铃……”“喏,你看,不会错的。”仁如浑身僵直,寻找着话语。这不是一时就能够相信的事吧。“这种事……怎么可能……”“你会吃惊也是难怪哪。只要在人口处搞错,就很难再看清楚事物的真面目了。怎么样,松宫,这事你有没有底……”“胡、胡说八道!”仁如厉声叫道。但那是瞬间性的、有如痉挛般的动作。“啊,得罪了。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铃子她……”“哦,我没有冒渎死者的意思。如果你听了不舒服,我向你道歉,对不起。”“不,只是铃子她……”“铃子不是那种女孩。”饭洼说。久远寺老人抬手,涨红了有如烫章鱼般的脸辩解:“我知道,所以说我并不是那种意思。请不要听成我是在指控铃子小姐是个行为不检点的姑娘。不过这种事还真是难以启齿哪。相较之下,以医生的立场发言就简单多了。那个……哦,次田先生,你对这件事清楚吗?听说火灾之后,尽管众人竭尽全力寻找铃子小姐,却无功而返。”次田刑警淡淡地回答:“似乎是这样。消防团、青年团以及警察全数出动,搜索底仓及大平台还有汤本一带的山林,却依然没有发现。他们认为小孩子不可能跑那么远,所以没有搜寻到明慧寺那里去。你是久远寺先生吗?你的意思是松宫铃子小姐被明慧寺收留,在那里生下了孩子吗?”“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是似乎不对。哎,松宫,这对你来说虽然是个难过的消息,不过推测的经过是这样的:迷失在山中的铃子小姐被什么人给诱拐,受到凌辱并怀孕,在某个地方生产,并将那个婴儿丢弃在明慧寺后方的悬崖之类的地方。我不知道丢掉婴儿的是铃子小姐还是其他人,而且这也不过是推测而已,但如果铃子小姐还活着的话,应该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吧。所以……”“你是说铃子小姐生下孩子之后过世了?或者是被杀了?然后诱拐她的人丢掉了孩子?”“益田,什么杀不杀的,别那么没神经地说出那么吓人的话来好吗?就连我都在动用不习惯的神经说话哩。”仁如把手放在跪坐的膝盖上,紧紧握拳。饭洼担心地看着他。暌违十三年后重逢的心情,我无从揣度。“哎,我想杀害应该是不可能。如果是会杀害铃子小姐的人,也不会丢掉孩子,而是直接杀掉了,而且根本就不会让她生孩子吧。”“请等一下,久远寺先生。”次田打断,“你的说法很有道理,但有些部分我还是无法释然。首先,说到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哪.诱拐小孩是可以理解,但是一般人会去凌辱那样的小孩吗?”“会啊,有那种人。”久远寺老人清楚地想起菅野。菅野就是这种人……应该吧。“不知幸或不幸,我没有那种癖好,无从评论起。而且这对于过着一般生活的人来说,是难以置信的事。但是有的,那种性癖好的人确实存在。对吧,关口?”我无法响应,我无法将他们当成异常者。我……我面红耳赤,陷入失语。至今为止一直勉强维持均衡的我的神经,一下子失去了支撑。久远寺老人在看我。我别开视线,蜷起身体,缩起肩膀,关上硬壳。血液倒流,耳后的血管巨声脉动,世界逐渐远去。“……了?……紧吗?”不要叫我,我要待在我的牢槛中……“怎……了?不……紧吗?”我绝对不会从那里……“怎么了?不要紧吗?关口?”“啊。”有一种昏厥般的时间失落感,但时间似乎是连续的。我在时间的隙缝间,永远地昏厥了。但是,因为那种隙缝一般不会被意识到一一因为感觉上时间是连续的一一所以我才会错觉我像这样活着。次田开口道:“唔,我了解了。现在这种时代,就算我是住在乡下地方的老头子,也不是没听说过有这种人存在。如果是为了这种目的而诱拐的话,应该不会杀人,也有可能让对方怀孕吧。不过若问这座箱根山里有没有这种癖好的山贼,作为守护箱根治安的人,我想这么说:才没有哩,这里可不是东京或横滨那种都市啊。”“那我问你,你知道那座明慧寺吗?”“不……不知道。”“规模那么庞大的寺院,过去却根本没有人知道吧?你应该也不知道仁秀老先生的事。那个人年纪应该比我大,而且至少在那里住了七十年以上了。从养育他的父母那一代算起,至少都百年以上了。有谁知道他的事吗?”“他、他在那里住了那么久吗?”次田似乎相当吃惊,确认似的望向益田。益田用力点头道:“我也是刚刚才听说,吓了一跳。据说那位叫仁秀的老人,是被捡来,在那里长大成人的。所以既没有户籍也没有住民票。今天收到报告了。”“也是吧。虽然表现出一副近代国家的模样,但日本这个国家直到不久之前,都还是这个样子的。就算装出文明国家的嘴脸,依然有人没有户籍,也不能断定没有山贼和野盗存在。”那不是山贼也不是野盗,那人……不就是他吗?“久……久远寺医生,那个,把铃子小姐……那个……”用不着全部说完。“哦,关口,那不是菅野干的。菅野失踪时,铃子小姐已经失踪一年以上了。所以啊……不是的。”“这样吗?”我总算了解久远寺老人热心地想要照顾阿铃的心情,他把自己过世的女儿们重迭在铃子身上了。仁如默默无语。“所以啊,这或许是一般人难以想像,也鲜少发生的事件,不过从结果推测的话,应该是发生了类似的事。铃子小姐实在是非常不幸,但为此懊悔也没有用了。虽然没有科学上的证明,但从这些状况证据来推测,我认为现在住在那里的阿铃应该就是铃子小姐的孩子不会错。所以,松宫……”“是。”“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吧。”“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么说虽然不太好,但那位叫仁秀的老先生,过的是糟糕无比的生活,简直就像接受贫穷和尚的施舍在过活一样。‘阿铃小姐自出生以来,一直住在那里,没有受什么教育,也没有衣物换穿,更没有交谈的对象,已经到了极限了。我不能让她继续留在那种恶劣的环境,而且……”久远寺老人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唔,这事就算了。所以……”“我明白,这事……”“越快越好。我也会尽一切所能,总觉得这不是别人家的事啊。”“感、感激不尽。但是铃子有孩子……这我一时实在是无法相信。”仁如有些颤抖。饭洼看着他……——那是什么眼神?饭洼不是在守望着仁如。那种冰冷透骨却又炽热无比,犹如磷火苍苍燃烧一般的视线是一一憎恨。不,怨怼吗?不,是依附吗?我无法理解。一股我所不知道的感情,在这名女子的眸子里翻腾着。——他们谈了些什么?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久远寺老人似乎判断为仁如接受了。“哎,你见了她就会明白了,她们的打扮都一样嘛。不知情的人对她感到害怕,但这也全都是环境使然。只要让她好好地接受教育就行了,她会成为一个好姑娘的。她好像也会唱歌,智能也很健全。”歌吗?等一下,歌……“话说回来,松宫师父,还有饭洼小姐。”次田刑警抢先我一步发言了,“关于十三年前的事件,虽然我阅览、调查过资料了,不过却有个地方无法释然。我想趁这个机会向你们确定,可以吗?久远寺先生,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吗?”“我已经好了。”“那我可以问吧。益田?”“可以吧。反正寺里也闹得天翻地覆的,没办法进行什么侦讯吧,反倒是在这里先把能问的问妥比较好。而且山下先生也说这座仙石楼的负责人是我,这里就交给老前辈次田兄吧。”“好,那么我恭敬不如从命。”次田重新坐好,他是个小个头的刑警。“你为何会出现在明慧寺这个问题,今后应该会被询问很多次,所以我现在就不问了。而且你是个和尚,我不想怀疑你,但是碰上现在这种状况,所以你遭到了怀疑,这是没办法的事。为了洗清嫌疑,我认为得把事情弄清楚才行。虽然你可能不愿意回想,但我还是得问问。发生那场火灾的夜晚……你究竟在哪里?”“这是……什么意思?”“你已经被释放,事到如今也不想再旧事重提吧。但那是纵火杀人事件,也有人认为它与这次的事件有关。所以,根据这份调查报告,呃……上面写着你与已故的令尊争吵之后,于前年昭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离家出走,寄身于底仓村的寺院。”“没有错,就如同上面所写的。”“这样吗?呃……你在寺院过年,事件当天一月三日午后离开寺院,直到隔天四日,都在镇里和山里游荡。”“这也没有错。”仁如挺直了背脊。我弓着背,而益田交换盘坐的双腿。“问题就在这里。你还记得当时负责的刑警吗,那个长得像石狮子的人?”“是的,只是名字就……”“他已经退休了,在战争中伤了脚,现在是木屐店的老板。今天我去见过他,结果他这么说了:‘我不觉得他在说谎,但他隐瞒着什么没说,说他在隆冬的半夜里在外头徘徊,要教人相信也实在很难哪。’这我也有同感,一月三日还很冷,冷得不得了。”仁如的表情不变。“可是……这是真的。”我总算发现了。这名青年僧是不轻易将心情表露在脸上的性格。那紧抿的嘴唇、清澈的瞳仁及英挺的眉毛,都与他内在的纠葛无关。当他充满自信时,看起来是健全得无懈可击,但一旦失去自信,就成了空有其表的纸老虎。所以当他亲切时,令人觉得有点虚伪,不是如此的时候,看起来则僵硬无比。“哎,我个人是想相信和尚不会说谎啦。而且虽然不寻常,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或许你当时强忍着寒意吧。那个……饭洼小姐,听说你和益田提了信件的事?”“信……小季,你……”仁如想说什么,却被饭洼打断了。“嗯,我说了。我带着信,去了寺院,但是仁哥……仁如师父不在寺院里。”“你……没读内容吧?”“当……当然了。”“这样吗?松宫师父,你与令尊争吵的理由是什么?甚至闹到要离家出走的争吵,是为了什么?”“这无法一言以蔽之。家父的人生、想法、一切,贫僧都无法忍耐。贫僧也痛恨他那拜金主义的部分,但最无法忍受的,是他轻蔑穷人的言行举止。贫僧出家之后,已经远离世俗修行了十年以上,却依然对这样的想法难掩愤怒。”这一一感觉不像谎言。“只是,贫僧对于家父亡故一事,感到万分懊悔。因为劝谏、拯救与开导这样的人,正是僧侣的职责。”这一一听起来很虚伪。“原来如此,所以你们大吵一架。你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呢。”“不,因为吵了一架就离家出走,贫僧只是个没用的人。如果贫僧当时在家的话,家母也不会死了,还有舍妹也……”语尾又消失了。“那也只有全面相信你的话了呢。”次田缩得更小了。“请问……”我有一个想法,但没有确证。杀人纵火犯会不会是小坂了稔?这原本是益田提出的说法,记得那时是被敦子给驳斥了。因为当时还不知道明慧寺与松宫仁一郎之间的密切关系。但今天听了仁如的话,知道两者之间有着利害关系,我认为这个想法未必是错的。当时教团再三欲召回了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了稔不愿意下山。不仅如此,虽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也不想让其他僧侣下山。幸好与外界的联络集中在了稔一个人身上,因此对其他僧侣的召还命令,也被了稔给压了下来。就在这当中,停止援助的最后通牒下来了,于是……了稔想到了能够半永久地诈取松宫仁一郎得自教团的明慧寺保管费的方法,为了这个目的……他杀害松宫并纵火。虽然是结结巴巴的,但我对两名刑警说明包括仁如与明慧寺的关系在内、有如推理般的情节。“原来如此啊,可是关口先生,这……”益田与次田都非常佩服。“原来这位是土地的地主啊……”“不,益田,我不认为了稔和尚是因为遭到复仇而被杀害,而且至少泰全老师与纵火杀人无关。所以我当然也不是在怀疑这位仁如师父……师父你的看法如何呢?”仁如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贫僧无从答起。”“也是吧。”这是可以预料到的回答。益田开口道:“可是不想下山、不想让其他人下山一一这一点我不太明白呢。待在那座寺院里有那么好吗?不,甚至做出杀人纵火这样的犯罪,都要待在那里的理由是什么呢?”这我也不明白。僧侣们全都说他们离不开那里。但是或许只是他们不愿离开罢了。僧侣们全都想要离开那座寺院。但是我觉得他们其实都不想离开。“是啊……”益田半带叹息地说,“我记得桑田和尚也说过他离不开呢。可是他完全没有提到被召回的事,那么就是小坂压下了情报喽?真是难以理解。久远寺先生了解吗?”“这么说来,菅野也说过呢。那会不会是逃避现实啊?不是吗?是一种更像……诅咒一样的东西吗?”诅咒……如果是诅咒的话,应该要让现在人在二楼的那个人来解开才是。但是那应该不是这一类的东西吧,所以他才会退出。次田开口道:“可是如果这个推测属实,那么松宫师父,你还是很可疑。你可能真的是为了处理税金和继承问题而来的,但是在同一时期发生了杀人事件,这就……可是,和尚杀人纵火啊……”“没有僧侣会做出那种事!”仁如说出模范回答。“我明白,松宫师父。我是个虔诚的信徒,十分明白和尚有多么辛苦。要是心怀那种邪念,是做不来和尚的。”“也有做不来的和尚啊。”久远寺老人兴致索然地说。之后,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空白。大家沉默下来,是因为各自都有了即将发生某事的预感。预感成真了。菅原刑警粗鲁地打开了纸门。“阿、阿菅,怎么了?”“铁兄,你在这里悠哉些什么?喂!”“怎、怎、怎么了?菅原兄,发生了什么事?”“噢,益田老弟,你的上司真是个窝囊废哪。他已经不行了,快崩溃了。”“你说山下怎么了?”“他从搜查主任降级到第一发现者了。”“第一发现者?什么的?”菅原故意踏出脚步声,粗鲁地走进来。后面跟着四名警官。菅原轻蔑地瞥了一眼仁如,然后跨过我似的穿过,停在久远寺老人面前。“久远寺嘉亲,你被逮捕了。”“逮、逮捕?这是在说什么?你想做什么?”“别打马虎眼了,不就是你干的吗?你有杀害菅野博行的嫌疑,虽然没有逮捕令,不过这是逮捕!”“你、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没有逮捕令的逮捕又算什么?”“别啰哩啰嗦的了,逮捕令什么的,我现在就打电话弄来。反正你跟我来就是了!”警官抓住久远寺老人的两边腋下,把他拖了起来。“等一下,喂,菅原!你、你刚才是说菅野吗?菅野他怎么了?”“啰嗦啦,闭嘴。杀人犯不要那么亲昵地直呼我的名字。菅野博行死啦!被你打死的!是为了替女儿复仇吧?其他两件姑且不论,但这一桩绝对错不了!别给我装傻了。混账东西!”“不要胡说!喂,放开我!我自己会站,我的脚还硬朗得很!”“益田老弟,那个侦探呢?”“復木津先生吗?他回去了。”“你……你让他回去了!真伤脑筋哪,小哥。他也是关系人,搞不好还是共犯,得立刻通缉才行,这可是责任问题啊!”“突、突然这么说我也……”我总算掌握状况了。京极堂、得把京极堂……听说这是发生在稍早之前的事。鸟口激昂无比。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也没有特别的契机,但四周的空气,或者说气氛,一瞬间让他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看到明慧寺大门的时候,正是如此。汹涌翻腾,一股热气般难以形容的气息冉冉上升。理由很简单,因为很亮。群山已经被黄昏的黑暗所包围,寺内却充塞着光明。白天在雪景下显得无比黝黑的三门,现在更化为黑到不能再黑的剪影,夸示着它的存在。“发生了什么事?”敦子说。常信和尚的表情沉了下来。“还能再发生什么事……”“可是常信师父,平常不会有这么多的照明吧?”敦子稍微加快脚步奔上山,又停了下来,踮起脚尖眺望三门。鸟口望着她那小巧的背影,与兴奋的心情相反,涌出一股近似后悔的情感。——不该带她到这种地方来的。敦子这个女孩就像小猫一样,专注于每一件事物,并埋首其中。就如同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的譬喻,这并非总是好的。这里对这个女孩来说,不是个好地方。若非鸟口这种只活在表面的人……——会被吸进去的。鸟口这么觉得。常信甩动着袖子跑到敦子身旁。他的打扮就像电影中的旅行僧。没有穿袈裟。“确实,这种情景是自明慧寺开寺以来……不,是贫僧来到明慧寺以来头一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是在烧篝火之类的,对吧?”两名刑警并未回答鸟口,跑到常信与敦子旁边确认情况。接着两人同时回头,确认鸟口还在之后,不知为何对敦子说道:“发生紧急状况时,请在门口折返,我们是被这么吩咐的。”“我明白,可是……快点过去看看吧。”敦子跑近三门。鸟口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能够让敦子第一个抵达,小跑步赶过常信与警官,抢到最前头。快要来到三门前的树木时,感觉到里面有动静。鸟口急忙拉近敦子,藏身到一棵树后头。不出所料,里头冲出一个看似警官的身影,脸色大变的菅原就在最前头。一伙人在发现鸟口及敦子前,似乎先注意到常信与两名警官。菅原大声叫道:“怎么了?难道是来自首的吗?”这话是对常信说的吧。“贫僧只是回来而已,发生了……”“够了。喂,那个医生还在仙石楼吧?就是你们送回去的医生啊!”“是的,在仙石楼。”“好!啊,等会儿听里面的人说明状况。要是被他溜了就糟了,所以就说不该让他回去的,真是的!听好了,你们振作点啊!”菅原用力拍打警官的臀部两三下,如脱兔般一一对,就如同逃出圈套的小动物般一一沿着山路下去了。“医生……是在说久远寺医生吧?这么说来,医生的模样有些不对劲。”“是吗?我觉得他只是累了吧。但是敦子小姐,咱们糟粕杂志记者的常识告诉我们,这种情况警方都是依据错误的判断在行动的。而且復木津先生也在,不必担心。比起这个……”现在是侵入的大好机会。三门的监视人员不见了。轻而易举地侵入了。处处燃烧着篝火。一一简直就像会战前夜的气氛。当然,鸟口既非武将也非步卒,从未参加过会战,却不知为何这么想。寂静则一如既往。连木柴劈啪燃烧的声音都听得见。警官与常信跟在后面赶了上来。“似乎发生了紧急状况,但你们不会在这种时候叫我们回去吧?”两名警官都没有回答,相反,他们不安地东张西望。他们在找同伴一一不,在找能够给予指示的人。他们一定很不安吧,像他们这种居末位的人,不习惯自行判断。行走的速度自然而然慢了下来。不想笔直地盯着前方,因为寺院背后的森林极具威胁性地覆盖住整个夜空。不知道那叫法堂还是本堂,但是那一带莫名地令人感到恐怖。鸟口走向知客寮。不约而同,警官与敦子,甚至连常信都往那里走去。鸟口站在知客寮门前,向警官招手,介绍人物似的介绍门扉。警官慌忙开门,报上自己的身份和姓名。“本官依照仙石楼特设本部益田巡查的指示,护送桑田常信和尚前来,现在抵达了。那个,请、请给予指示。”“桑田?没听说哪。”年轻刑警走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憔悴,他的动作充满了嫌恶。“菅、菅原巡查部长在大、大门那里,指示我们到此请求指示……”“菅兄?你们碰到菅兄了吗?哎,进来吧。不是说你们,是和尚,让他进来。咦?你们不是采访的人吗?怎么,你们是新的嫌疑犯吗?”“或者说我们是最早的嫌疑犯呢。话说回来,刑警先生,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很多事当然不能跟一般民众说,但我们也算是报道人员,若是警方态度太简慢,我们会把它写成报道哟。”“啊,我说就是了,千万别写啊。这里的事一个字都别写,这里不是可以写在杂志上的地方。外面很冷,把门关了进来吧。现在完全陷入胶着状态了。”所谓出其不意就是这样。鸟口想要奇袭的对象忽然消失,挥出去的手就这么扑了个空。山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