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想,这个问题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在乎过。组织全体或许是拼凑混合的,但个人不同。只要身为禅僧,就不可能不隶属于临济或曹洞等法系,也不可能不属于任何宗派。警察如果想要掌握派阀之间的势力关系,就应该先厘清居首位者是属于哪个派阀吧。常信瞬间露出意外的表情,接着说:“觉丹禅师他一一不是曹洞宗。”京极堂闻言,微微眯眼。“原来如此,常信师父不晓得是吗?那么……”他说,“啪”地拍了一下跪坐的膝盖。常信肩膀一震。“想要杀您的人是谁?”“这……”“不想死,怕死,这是天经地义之事。并非只要是禅僧,皆有所觉悟。就请您老实说吧。”“但、但是……”“活着只是吃饭工作睡觉起床,接着就等死一一这种说法不过是白暴自弃罢了。生与死无异,那么觉悟到死,也就是觉悟到生。无须顾虑,也不必虚张声势,也不可以逞强。我换个说法吧,您认为想要杀害您的人……” .“是……”“是中岛佑贤和尚吧?”“没、没错。”“咦?这、这是真的吗!呜哇!这下不得了了!”的确是个出人意表的结论。益田想要站起来,京极堂阻止他。“没关系。益田,坐下。”“可是中禅寺先生……”“目前中岛先生在警察的监视下,用不着慌。而且中岛先生不是凶手.也不是想要加害常信师父的人。”常信“吁一一”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中禅寺先生,您为何……知道这些事?”没错。我完全不懂线索在哪里,简直就像读心术或是胡猜一通一一虽然这两样都与京极堂无缘。像我听到“南泉斩猫”的轶事,还满心以为最可疑的就是慈行。但是京极堂说出意外的话来:“常信师父,不必担心,我只是胡乱猜测而已。因为我完全不知道明慧寺的情况,也没有判断的材料.”“但是您似乎拥有远比一般禅僧更丰富的知识。”“您在说什么啊,常信师父。这点常识,任谁都知道的。喏,这里的这位益田是刑警,警察是为了保护国民而存在的。您有权利要求这位益田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所以请说出内心的忧虑吧。现在,在这里。”京极堂有如诱惑释迦的恶魔般,低声呢喃说。禅僧用力闭上眼睛,大大地吸了一El气,结果却败给了诱惑。“贫僧一开始听到了稔师父遭到杀害的瞬间,曾经一度怀疑慈行师父。但是冷静思考之后,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了稔师父并非总是待在寺院里,而且他是在寺外被杀害的,我认为应该是外人所为。但是,泰全老师被杀害之后,我开始觉得这是警告……”“警告下一个就是您,要您小心?”“是的。”“为什么?为何了稔、泰全之后会是您?”“与脑波调查有关系是吗?”“你说的……没错。”敦子说道:“这么说来,泰全老师是不是说过,赞成这次调查的有了稔和尚,还有这位常信师父?老师自己也赞成,而慈行和尚反对。”“是啊是啊。泰全老师说,是常信师父你强烈坚持接受委托的。咦?等一下,那个时候……我记得老师说佑贤和尚的态度是怎么样都无所谓。关口老师,对不对?”“是啊。”益田说的没错。从老师的口吻听来,感觉上正面反对的只有慈行一个人。常信有些激动地说:“不对,佑贤师父是反对的。他只是和慈行师父不同,没有说出口而已,其实他是最为反对的!贫僧决定接受脑波调查以来,不知道有多么烦恼。贫僧无法承受他那无言的压力!”“可是如果你那么害怕佑贤和尚的话,罢手就好了嘛。就写封信还是怎么样,说之前虽然答应了,但结果还是不行就好了啊。“联络工作是由了稔师父负责的,他赞成调查。而且老师和贯首,最后连慈行师父都答应了。就连允诺的回信也是慈行师父撰写的。只凭贫僧一己的意思,已经无法拒绝了。”“可是佑贤和尚既然不愿意,干吗不说出口?默默地不说,其实心里反对,这样根本不算数。都已经用多数决作出民主裁决了吧?在讨论时也不表示意见,却这个样子……”“他就是那种人。”“刚才你不是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修行僧吗?”“所以说,他只是个了不起的修行僧罢了。”此时,京极堂制止益田似的说道:“从您的口气听来一一佑贤和尚只对完成自己的修行有兴趣是吗?”常信再一次浑身痉挛,微弱地回答:“您这种说法,我觉得也有些不同……”“这就暂时搁一旁吧。无论佑贤和尚是个怎么样的人,在您的眼中看来就是那样吧?”“是的。”总觉得常信破绽百出。益田间不容发地趁虚而人:“就算退一百步,假设佑贤和尚反对脑波测定好了,但是慈行和尚不是反对得最为激烈吗?如果反对脑波测定是这次的杀人动机,那么先怀疑慈行和尚才合理吧?而且还有刚才杀猫的事,在我听来,那个和尚更加可疑。”敦子应话了:“可是益田先生,如果脑波测定是动机的话一一虽然我认为这种事不可能是动机一一慈行和尚反而不太可能是凶手哟。”“为什么?”“因为慈行和尚是知客兼监院,他拥有相当大的权力啊。如果他真心反对,怎么样都能够阻止才对。他根本没有必要在决定实施调查后,才为了阻止而杀人啊。说起来,回复我们的是慈行和尚本人。就算是以多数决定,或这是贯首下的裁决,如果慈行和尚拥有甚至犯下杀生戒也要提出异议的信念,他会亲自写什么应允的回信吗?”“你说的是没错……是这样的吗,常信师父?”听到益田的问题,常信脸颊紧绷地生硬回答:“慈行师父确实是激烈地反对,但是这次的调查,最后变得与他没有关系,所以……所以我认为他不是凶手。不……那绝对不可能。”“你有什么根据吗?”“我有根据。而且,至少慈行师父不可能是杀害了稔师父的凶手。首先,该怎么说,他有那个时候他不在那里的、叫什么的证明……”“哦,不在场证明。”“没错。贫僧听警方说,了稔师父遭到杀害是他失踪当晚的事。但是当晚贫僧与慈行师父在一起。贫僧有些心事,这一个月以来,都主动夜坐。那天晚上贫僧也去了禅堂,而那个时候,慈行师父带着侍僧过来了。”“啊,这么说来,第一次侦讯时听说了呢。慈行和尚也说了相同的话……等一下,不对,他说因为没看到脸,所以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你,但你知道是他吗?”“知道。不,姑且不论贫僧,慈行师父是后来才来的,就算看不到脸,也应该知道贫僧是谁才对。”“看不到脸,怎么会知道是谁?”“打坐的场所一一单,是各人自己决定的。”“哦,指定席吗?那就应该知道哪。但是你呢?打坐的时候应该很集中吧?要是背对门口,就不知道有谁进来了吧?”“坐禅的时候并不是在睡觉,眼睛也未闭上。神经会变得敏锐,比平常看得更清楚,也听得更清楚。只要有针掉在禅堂,每一个打坐的僧人都会发现。哪里坐了几个人,就算不看也知道。那是慈行师父不会错。”“如果相信你说的话,突然就有不在场证明了哪。”“不仅如此。其实,慈行师父答应调查的条件,是从贫僧与佑贤师父的弟子一一也就是从曹洞系的僧侣中,选出作为脑波测定受试者的云水。”“呃……这实在……”换言之,不管得到什么样的调查结果,都与临济系的僧侣无关。益田似乎也这么想。“这样啊,可是竟然提出这么不利的条件,那时你是认为佑贤和尚已经同意了吗?”“提出这个条件的是了稔师父。我主张就算接受测定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于是了稔师父便说:那么就这么办,没有怨言吧?贫僧觉得无所谓,当时也认为佑贤师父不会介意这种事。”“结果他很介意。”“很介意吧。但是慈行师父说,要做就去做。了稔师父和泰全老师为何赞成测定,贫僧并不明白他们真正的想法,但觉丹禅师也答应说好。因此不愿意接受调查的只剩下曹洞系的人。不,只剩下佑贤师父。”“原来如此啊。话说回来,常信师父,你为什么如此热心地想要实施脑波测定呢?与其说是想,感觉更像是执着呢。”“关于这一点,我也愿闻其详,常信师父。”暂时放任刑警问话的旧书商,只靠这么一句话就夺回了主导权。“泰全老师赞成调查的理由,他也亲口对后面的这几位说过了。了稔和尚的心情我大概能够想像。但是您如此执着于科学调查的理由,虽然我不是不了解,却无法完全信服。”“那只是因为……”“作为参考,请不吝赐教。”“但是……”“如果真的有人想要取您的性命,意思就等同于因为您心中的理由而有人想要取您的性命吧?”京极堂从衣襟里伸出手来抚摸下巴。“致力于不染污[注]之修证的曹洞禅师,何以亲近区区科学,我非常感兴趣。”常信垂下原本一直紧绷着的右肩。“这……究竟该……从何说起……”恶魔把手从下巴放开,无声地上举,撩起垂落在额头上的发丝。“无论从何事、从哪里说起皆可,常信师父。”“啊……”禅僧再次向甜言蜜语屈服了,“贫僧是在昭和元年得度,当时我还是个大学生。我并非出生在寺院,而是自愿出家的。当时我对禅一无所知,只知道口出狂言,就出家了。”“口出狂言是指……”“像是世间无常又如何这一类的,我想是年轻人都会经历的逃避现实的阶段。但是贫僧的师父是一位严格的禅师,贫僧在第一年修行无成。没有得到任何成果,就被派遣到明慧寺来。然后必须在没有师父指导的状况下,独力将一度被破坏到体无完肤的世界观重新建构起来……”我想像。爬上被雪花掩盖兽径的年轻的佑贤与常信。踏雪的声响。响响啼叫的山鸟。这青黑脸庞的僧侣,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成了明慧寺的……这座山的俘虏。为什么呢?我这么想。“一同人山的佑贤师父比贫僧年长八岁,那个时候,他已经确立了他现在的禅风。贫僧受到他很大的影响。”“但是,刚才您这么形容佑贤和尚这个人:他只是个了不起的修行者罢了。这种说法不管怎么听,都不像是称赞,难道是我的理解力不佳吗?”我觉得京极堂的口气殷勤有礼,问题却很恶毒。就像这样,恶魔一片片地剥下对方的外皮。而与他对峙的人,将裸裎以对。“这……没错。不,原本是这样的。但是贫僧并没有贬低佑贤师父的禅风之意,毋宁觉得那才是正确的。佑贤师父是正当的,就如同《辨道话》里头所说的:单传正直之佛法,为最上中之最上也。自参见知识始,无须烧香、礼拜、念佛、修忏、看经,只管打坐,得身心脱落一一佑贤师父虽然深深地景仰只管打坐的道元禅师的禅风,却不仅止于此,更努力向学。不,这并不是贫僧在辩解,我是真心这么认为。作为同一宗门的僧徒,贫僧尊敬他。”注:佛家语,指纯洁无瑕之善。“原来如此,那么佑贤和尚并未拥有宗统复古的想法喽?”宗统复古,也就是回归原点吧。无论是构造再怎么单纯的教义,只要在漫长的历史中流传下来,必然会扭曲并复杂化。这种时候,到了某个时间点,就必定会出现回归原点的动向。曹洞宗过去也曾经如此吧。常信很快就明白了京极堂问题中的意图。“哦,所以您刚才才会提到黄檗云云呢。不,复古运动最重要的似乎是一师印证,矫正师徒面授嗣法之紊乱,所以江户时期才会受到重视戒律的黄檗禅刺激而复兴,不过佑贤师父似乎并不太重视这些。”“具体来说是如何?”“佑贤师父的理想纯粹是像道元禅师般修行,如道元禅师般悟道。他遵循《永平清规》,实行道环的行持,其他就只管打坐。佑贤师父的打坐完美无缺,完全符合坐禅。”“那真是令人钦佩。”“是的。佑贤师父与贫僧,两人的师父不同,亦即法系相异,但曹洞宗并不像临济那样,法系有太大的分别。因此贫僧接触到佑贤师父的禅风,大为感佩。但是……”常信的表情出现一种无法理解的崩坏。“简单明了地说一一就只有这样。”京极堂露出“正合我意”的表情。“他很具足?”“是的,非常具足。贫僧实在远远不及那种境界。所以贫僧只是打坐,只是修行。但是……不行。”“不行是什么意思?”益田表示兴趣,“打坐却不行,意思是会了.)早0拈。 79涌出杂念,还是涌出食欲之类的吗?”“那种事应该也不是没有,但贫僧并非这个意思。例如说,坐禅坐久了,的确会开始困倦,这叫昏沉。这种时候,必须用警策敲打。”“哦,会被打啊,不能睡呢。”“当然了。但是神志清醒着,却思考着世俗之事,那也是不行的。像是肚子饿了,还是昨天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这和注视自己的内面,也就是那个……和冥想不一样吗?”敦子问。这当然是敦子白发性的问题。但是她是为了发出这些问题,而被安排了位置的一个装置。亦即这些发展,全都在恶魔一一京极堂的掌握之中。“在贫僧的认知里,冥想与坐禅是完全不同的。不过,贫僧对冥想也认识不多……”“所谓冥想,是闭上眼睛,遮蔽眼前的世界与自己,自由想像,以获得安定。”京极堂说出像字典说明般的一串话来。“这样吗?那么就不是了。坐禅并不会想像,也不安定,也不闭眼。坐禅使用一种称为调息的方法调匀呼吸,借此安定身体。但那完全是身体的安定,与精神上的安定或不安定无关。同时这也并非精神修养或自我锻炼。广义来说,或许算是修养和锻炼,但只是还处在锻炼自我的狭隘境地的话,则未到达坐禅的境界。”“听不太懂呢。”“不懂吗?”“这是没办法的,禅是无法以语言传达的,常信师父。”京极堂说道,常信露出寂寞的表情。“噢,所言甚是。这也难怪,贫僧打坐了二十多年,依然无法悟道。没错,无法悟道。”“悟道这东西有那么难吗?可是刚才不是说,现在传到日本的禅叫什么顿悟,一下子就可以悟道了吗?”“没错,悟道本身应该并不难。不,一个劲儿地打坐,有的时候会忽然看。”“看见什么?“该说是世界与自己合而为一吗?……刚才也说过了,坐禅中,神经会越来越敏锐,看见平常看不见的东西,听见不应该听见的声音,例如禅堂外头有一片枯叶白树枝凋零的声音。,’“那是错觉吗?或者是……”敦子说到这里,介意起哥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敦子原本要说的可能是“超能力”。但是京极堂最痛恨这类词汇,所以她才没敢说出口。“这就不晓得了。那种时候,并不会觉得那是错觉。而且那种事情一再发生,就会开始觉得平常看见的景色变得新鲜极了。就像世界焕然一新,有种清净的心情,感觉上那就是佛境界。,’“那就是所谓悟道的境地吧。像我不管去什么地方,从来都不会有那种新鲜的心情。虽然因为职业的关系,去的老是一些发生犯罪的地方啦。”“不是的,那才是魔境。”“魔境?你说的魔境,是指恶魔的境地?’’“对,真正是恶魔的境地。”“那么清净的境地却是魔境吗?”“对。那只是有了那种感觉罢了,即便不修行,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让你感觉有如悟道了一般,是魔境。根据《楞严经》中所说,魔境有数十种类之多,那根本就不是悟道。”“这样吗?我倒不觉得是什么坏事呢。”京极堂加以说明:“益田,例如说一早起来,有时候会感觉今天是个好日子吧。还有就算是微不足道,但只要发生一些好事,就会觉得这天很不错。那是与自己无关,例如天气很好、身体状况不错或运气很好这类外在因素所带来的心情。但是人却把它视为自己内在的结果,认为:噢,多么美好。这虽然不是件坏事,但若是认为这是自己的德行所致,或自己平日行善有好报,便会使其增长。还有内外之分的时候,与禅是无关的。”“跟天气很好、心情就很棒是一样的吗?”“是一样的。不,更糟糕的是,修行者所看见的不是这种偶然造访的状况,而是主动显现的状况,很容易误以为是修行的成果。而且它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让人有一种完全是顿悟的心情。会想到不得了的大道理,眼前会出现佛祖说法的情景,更糟糕的还会听见宇宙的声音,产生与超越者融为一体般的神秘陶醉感。这类事物全都是妄想,是幻觉。”“是幻觉吗?就算看见佛祖也一样吗?”“那种东西是幻觉呀。一部分的新兴宗教,大肆宣扬说修行中感应到佛祖或解脱什么的,但是看到那种东西而高兴的人,全都是些无可救药的大笨蛋啊,益田。”“大笨蛋吗……?”“大笨蛋。那种东西全都能够以物理学或生物学来解释,只是所谓的生理现象罢了。既然能够以科学的思考来解决,就不可能是神秘,而且所谓的悟道甚至不是神秘。所以在禅宗里,指导僧人在陷入这种状态的时候,要将其视为理所当然,无视于它。对吧,常信师父?”“是的……可是……”常信陷入动摇,“诚如益田先生所说,在顿悟禅里,真正的悟道是突然领悟的。也就是豁然大悟。老实说,贫僧是个还不识大悟的无能修行僧。不,请各位什么都别说。如果修证一等,只管打坐即是悟道,那么贫僧不应该口出此言。这点贫僧非常明白。因此接下来我要说的,不是以一个禅僧的身份所说的话。至今为止,我一直表现得像个了不起的禅师,但那依靠的也不过是知识,不是出自于亲身体验之词。”常信似乎向什么屈服了。益田用一副大感意外的口吻说:“哦,是这样的吗?我这样说虽然很怪,不过在我看来,中禅寺先生和常信师父两人都像是禅的大师呢。”京极堂露出厌恶的表情:“益田,你这样说对常信师父太失礼了。我出生至今,连一次也没有坐过禅,不可以拿来和师父相提并论。”“非也,中禅寺先生,您说的不对,您非常博学多闻。只是如同您所说的,您并非一位禅客。但是那样的话,贫僧也非禅客,只是打扮得像个云水而已。贫僧只是在装模作样,但那似乎是相当重要的。例如说,益田先生,您看到贫僧,觉得我是什么人?”“那当然是和尚啦。”“是吧,您能够了解我是个佛门弟子、佛教徒。但是您知道贫僧是个禅僧吗?”“什么?呃,我连和尚还有种类之分这一点都不知道。说到禅.我只知道落语里面的《药弱问答》[注]。直到前几天,我还以为和尚全都是念南无阿弥陀佛的,只看过在葬礼上念佛诵经的僧侣。所以我以为在寺院里,大家都在坐禅,不过托各位的福,现在我知道得相当清楚了。但是除了禅宗以外的和尚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反而不晓得了.真是可耻极了,丢脸到家……”益田露出典型的难为情反应,搔着头害羞起来。“也是吧。不过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这是很平常的。像中禅寺先生对佛教造诣如此深厚的人才是特殊的,亦即……”常信闭上眼睛,“我们一一是没有意义的。”“没有意义?”益田皱起眉头,“没有意义是什么意思?”“我们与社会断绝。”常信说道,缓缓地睁开眼睛。接着他以无力的视线一一扫视我们。但是他的视线没有与任何一个人交会,只是徒然扫过膝头、榻榻米或坐垫。“高僧无论再怎么样严格地修行,世上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禅是何物。不,就连知道何谓佛祖教诲的人都极为稀少,这是实情。不管贫僧是坐是站,都无济于事。禅师就算关在深山里,世上也不会有任何改善。这样可以吗?一一我这么想,强烈地这么想。这个想法出现之后,贫僧就再也无法驱逐迷惘了,完全堕入了魔境。”“魔境吗……?”注:《药药问答》的大致內容,为一名行脚僧拜访一座禅寺,向住持请求问答。禅寺的住持其实是药荔店老板所假冒,伪装正在做无言的修行,两人默默地比手画脚一番,最后行脚僧落荒而逃。一问之下,才知行脚僧擅自将药药店老板的响应解释成深奧之佛理,而药药店老板亦错以为行脚僧在与他杀价,根本是误会一场。其后“药訪问答”四字便有了“鸡同鸭讲”之意。“没错。那是战时的事,就连世局危急的时候一一贫僧还是打坐。暂到和年轻的云水都去打仗了,只留下老年人和中坚分子。当时贫僧已经四十了,若再稍微年轻一些,也会受召到前线去了吧。然而我却没有受到征召的迹象,战争与山中相隔遥远,连枪声都听不到。于是贫僧……”常信望着京极堂。“怎么样呢,中禅寺先生?上一场战争时,佛教徒究竟做了些什么?全日本究竟有几个僧侣对国策提出异议,果敢地进行反战运动?贫僧之前隶属的寺院也是,云水们在后方打扮成僧兵模样,频繁地进行军事教练。梵钟被熔解,铸成子弹,众多僧侣出征,杀害外国人,最后魂断异乡。这是修习正法的僧侣应为的吗?贫僧觉得不是。贫僧认为,下山才是现在吾等应做的事。不,我的意思并不是战争爆发所以要如何。我是真心认为舍弃山林、下野传道,才是禅僧必要的修行。我强烈地认为真正的领悟就在那里。或许这不同于领悟,不过贫僧认为它也是一个真理。因此,贫僧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佑贤师父。”“佑贤和尚说那也是魔境,对吧?”京极堂冷酷地断定。“没错。”常信回答,“当然,这听起来太道德,也太头头是道了。这种见解或许与悟道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吧。但是这是不对的吗?即便与悟不同,贫僧也认为这是正确的。然而佑贤师父却不屑一顾。”“佑贤和尚有此反应是理所当然的吧,您方才不是说,佑贤和尚是具足的吗?”“没错,是具足的。只是打坐,只是身在那里,就具足了。但是中禅寺先生,那不正是世间所说的自我满足吗?佑贤师父不愿意下山,不愿意将精妙的佛法在世间广为传播,那对他而言只是一种浪费。所谓的禅师,只要那样就好了吗?”“不好吧,”京极堂爽快地回答,“用不着问。誓渡众生,不为一身,独求解脱一一《坐禅仪》中也这么写。”“说、说的没错,贫僧就想这么说,然而却被佑贤师父一笑置之。”“请问……”益田战战兢兢地出声。京极堂在他说完前就早察觉,立刻加以解说:“哦,也就是学禅之人应该发誓拯救更多迷惘之人,而不应只求自己个人的解脱一一是这样的意思,益田。”“哦,我了解了。这位常信师父的意思是,佑贤和尚虽然是个伟大的修行者,却没有伟大的志向。换句话说,佑贤和尚是一个只顾自己悟道就好的、自私自利的人,对吧?”“说自私自利也不太对……”常信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陷入困惑。在这里述说的事,对他而言应该是长久以来的一个禁忌吧。“例如有个优秀的智者,他优秀的道法仅由一名弟子继承了,而道法又再由这一位弟子的弟子继承。就这样,优秀的道法绵延不断地传承下去。这真的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吗?世上有着数亿数万的人口,纵然只有当中的一个人悟道,又有何意义呢?将道法广传世间,救济更多的世人,不正是智者的职责所在吗?一一贫僧这么认为。这才是宗教,不对吗?”“这才是宗教吧.但是,禅是宗教吗?”“什么?”“的确,曹洞宗是宗教教团,但是禅本身是宗教吗?拯救众生是教团的任务,禅则是使人成为一个禅师、使其有资格成为拯救众生的教团一员,不是吗?若是怀着拯救众生这样的目的,为了实现这个目的而坐禅,修行就无法成立了吧。坐禅不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做的,而是为了知晓自己就是自己,世界就是世界而做的。一开始您不是说了吗?尽十方世界是真实人体,既然世间万物皆真理.一个人的努力便是对全体的贡献。那么,佑贤和尚的做法本身也不能说是错的吧。”“但是……中禅寺先生,您刚才……”“我所说的不好,指的是别的意思。不好的是佑贤和尚……不.是你们离开教团这件事。既然离开了教团,也只能够像佑贤和尚那样自处了。”“啊……”常信嘴巴微张,就这么僵住了。“常信师父。”京极堂挺直背脊,与禅僧面对面,“我已经明白盘踞在您腹中巨鼠的真面目了。”“巨……鼠?”“对,是在您体内欲取您性命的那只老鼠。”“想、想要取贫僧性命的……”“想要取您性命的并非中岛佑贤和尚,而是有着中岛佑贤之姿的大鼠。”京极堂这么说道。常信露出苦恼的表情。“我不懂……意思。”真的不懂。所谓有着佑贤之姿的老鼠……是铁鼠吗?“哥,什么意思?”敦子极为疑惑地问,“哥说你已经知道了.可是常信师父还没说到任何他赞成调查的原因啊,你们现在说的话,我没办法和脑波测定联系在一起。现在谈的反倒是探究何谓宗教这种深奥的问题……”“笨蛋,问题没有深浅之分。”京极堂斥退妹妹的意见,“听好了,敦子,这位常信师父不是一般的僧侣,我认为常信师父拥有比一般僧侣更深厚的科学素养。虽然我不知道常信师父在大学里学的是什么,不过他应该已经预测到脑波测定的结果了。所以他才答应接受脑波测定,不对吗?”“这……”“预测……?那是未知的领域啊!就连主办者这一方的我,还有实验的学者都不能够预测。正因为无法预测,才要调查测定。或者是,哥也已经知道结果了吗?”“当然了,这很简单啊。这是脑波测定吧?也就是测定大脑皮质的微量电位差。既然都叫脑波了,当然是以波形来测定。也就是将电位差视为振幅,测量在固定的时间内重复了几次多大的振幅,然后在时间轴上记录振幅,所以会变成蚯蚓爬一般的曲线。换言之,所谓脑波测定,就是将脑所有的状态都变换为这种周波数的形状。人只要活着,就会产生脑波。所以不管是哭是生气,无论理由为何,脑波全都会呈现波浪状。对吧,敦子?”“是这样没错啦……”“那么,在开始坐禅的阶段,是有些紧张的状态,也就是与一般生活起居相同的波形。不管怎么样都会是这样的。因为在坐禅之前,过的是日常生活。在这个状态下,振幅的间隔很短。接着徐徐开始冷静,紧张松弛下来,也就是振幅的间隔会逐渐变大,最后成为与睡眠时同样的状态。”“睡眠状态?坐禅不能睡吧?”“没睡啊,只是波形会变得无限接近而已。要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出现那种波形,一般会被认为这个人有障碍,但这是没办法的,一定会变成那样的。”“为什么?为什么哥会知道?”“因为波的形状全都是一样的啊,只有间隔长短或振幅大小的差异而已。”“是这样没错,但是……”“那么就只会变成那样了,间隔不可能变得比清醒的时候更短。如果出现那样的脑状态,那才是异常。如果有变化的话,一定是间隔逐渐变大,那种东西完全不能够成为任何判断基准啊。”“哥,等一下。在放松的时候,脑波的周波数确实会变低。但那与其说是从觉醒状态转移到睡眠时被检测出来的变化,倒不如说是眼睛是否睁开而造成的显著差异吧。没有人是睁着眼睛睡觉的,所以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就算醒着,只要闭上眼睛,周波数也会下降。睁开眼睛的瞬间,周波数就会变高。换句话说,接收器官的遮断一一特别是视觉的遮蔽,应该是造成脑波的周波数下降的重要条件才对。但是坐禅的时候并不会闭上眼睛吧。不闭上眼睛却进入那种状态,又不是昏倒……”“闭上眼睛,并不等于视觉被遮蔽吧?”“虽然是这样没错一一只要脑遮断来自视神经的情报,就算张开眼皮,也一样看不见东西吧。但是刚才常信师父说坐禅的时候,看得比平常更清楚,所以是看得见东西的,视觉是活动的吧?”“看得一清二楚、却看不见的状态,或者是看不见、却比看得见的时候看得更清楚的状态,就是坐禅啊。所以只能说靠脑波测定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科学家们一定会说:明明有意识,却出现失去意识的脑波,真是令人费解呢……”“可是……”“就算连同心跳或发汗、体温等一并计测,也是差不多的吧。从那么贫乏的情报里,是得不出什么结果的,只能判断出受试者极为平静罢了。”“那,调查是没有意义的吗?”“是有确认这是无意义的意义啦。就连情报量丰富了数万倍的语言都无法传达的东西,怎么可能凭一条波线就明白?”敦子似乎无可反驳。当然也轮不到益田上场。而我有如正中京极堂下怀似的发言了:“可是京极堂,那样的话,你的意思是这位常信师父早就预測到这些了?常信师父认定就算实施调查,也查不出什么,所以无所谓?”“不是的。关口。常信师父想要证明的,是医学上不管是睡觉还是坐禅都是一样的,遑论魔境与大悟之间有任何差别了。不对吗,常信师父?”“贫僧不懂这些。脑波是什么样的东西,贫僧这是第一次知道……”“那么您为何热心地赞成调查?”“那……那是……对,我想要将禅的思想广为传播到世上!”常信有些激动地抬头,但是他的视线微妙地错开了京极堂的注视。然而京极堂却牢牢地将那张有如两栖类的脸捕捉在视野当中。“愿闻其详。”声音一一变了。开始驱逐附身妖怪了。一一是那只大鼠吗?京极堂想要将铁鼠从常信身上驱逐吗?常信开口了:“将宗教传播到世上的方法有两种,其一是攀附权势。迎合权力的话,其宗派将可获得有力的庇护者,自然会安定下来。直到掌权者更迭,都能够维持坚若磐石的体制。但这是件难事,而且,会堕落。只要翻开禅的历史,便再明了不过,这是不可取的。”常信微微摇头。“另一个方法,是使教义在民众间广为渗透,获得支持。这种情况,必须努力浅显易懂地讲述教义。这也相当困难。但是贫僧认为这才是正途,因为拯救众生正是宗教的职责。”“师父所言极是。”京极堂说。“那么,在这昭和之世进行兴禅活动,需要的是什么?贫僧不断地思考这个问题。此时明慧寺接到了脑波调查的委托,贫僧认为只能仰赖科学了。说起来,修禅并非只有打坐一途,行住坐卧皆是禅,然而大部分的人却不这么认为。只是关在山里打坐的禅。完全没有用处。为了让世人明白这一点……”“您想要破坏坐禅的有效性。”京极堂清晰的声音打断了常信的话。“您……您说什么?”常信睁大了眼睛。恶魔以完全就是恶魔的口吻继续说下去:“常信师父,我说错了吗?当然,坐禅是悟道的玄关。但是那只不过是一个人口。人口不止一个。无论做什么,都能够进行禅的修行……”“那、那样简直和了稔没有两样!”“没错。正因为没有两样,所以你才会厌恶了稔和尚吧?因为穷究到最后,就会变得和了稔和尚一样,所以您不愿意承认。”“贫僧和了稔不、不同。”“说不同也是不同吧。您并不认为抛弃戒律、舍弃修行还能够悟道。然而另一方面,您应该也认为或许遵守戒律,持续修行,也不能够悟道。”常信的脸霎时变得一片惨白。原本青黑色的那张脸,真正变得血色全无。“然而,您还是无法在放荡不羁、自甘堕落的生活中找到领悟,也不想在那种地方找到吧。可是话说回来,您也迷失了继续在山里打坐的意义。不知是幸或不幸,您置身的环境一一明慧寺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典型的禅僧们齐聚一堂。而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成为您师法的对象。换言之,您发现了一个可能性:您已经无法在既有的禅当中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了。于是,您对禅的新发展一一禅与科学的共生,感觉到无可抗拒的魅力。”科学与宗教的共生一一这究竟……“京极堂,禅真的能够与科学融合吗?”这是一一我的分内工作。“关口,科学对于禅的探讨,最近确实逐渐兴盛起来了。例如说,众所周知,森田正马在确立森田疗法的时候,受到了禅的思想很大的影响,此外也有人在道元所著的《赴粥饭法》、《典座教训》等书当中,寻找食物疗法及健康饮食的典范。前文部大臣桥田邦彦以前是帝大生理学研究室的医师,他的爱书是《正法眼藏》。他的门下提出了‘全机性医学’这样的理论。所谓全机,指的是一切皆发挥机能,部分与全体彼此呼应,发挥机能并恢复,是一种生命工学概念的医学,不过全机这个词汇也是出自于禅。”简直就像事先准备好的回答。“确实,我听说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也开始注意到禅了。说起来,这次的调查原本也是其中的一环吧?”我说,但京极堂的脸颊痉挛,说:“哦……你知道的那些八成是行不通的。”“行不通?行不通吗?”“禅又不是炼金术,这太愚蠢了。”“你说它愚蠢?”“不得不说它愚蠢啊。学习禅的方法论是很好,应用禅籍上的记述也不错。或者以禅的思想为背景,加上科学的思考也可以。换言之,森田疗法和全机性医学都是有效的。但是心理学不行,愚蠢。”“但是荣格[注一]派的心理学者之类的,特别看重东洋的神秘思想,并有了成果不是吗?这和森田医师的立场一样吧?”“真伤脑筋哪,关口。”京极堂皱起眉头看我。“森田医师在模仿西洋观念论的精神分析当中感觉到界限.而开发自己独特的临床治疗时,以禅的思想作为背景。但是你说的那个不一样吧。我记得有些蠢蛋将唯识论和深层心理学彼此加以对应是吧?例如说,将唯识中说的末那识比拟为下意识,将阿赖耶识比喻为集体下意识,我认为这是重大的误会。唯识瑜伽行派[注二]所说的唯识,是根基于《般若经》中所说的空的理论,认为只有心。围绕着它的事象则不存在,所以抽象化的程度怎么说都不一样。”“那是相对于唯物论的唯心论吗?”“不是的,关口,唯心论是只有心存在吧?唯识则连心都加以否定。唯一存在的不是心,而是‘识’。”“什么是识?”“瞧你问得这么简单。‘识’说穿丫就是认识的识,这就像认识的主体,与被认识的客体间的境界般的东西。一般认为事象存在于去认识它的是内部,但是佛教中有一种想法,认为外在的事象全都存在于内里,亦即都是心的活动之显现,这就是唯心。此外。还有一种想法认为连心本身都是空,即使内外皆无,也只有识依然存在,不,应该存在。这就是‘唯识论’,也就是认识的对象存在于认识的自识之中。这种情况,识本身内包了认识的主体与被认识的客体两方的契机。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这八识既非用来说明心理状态,也非用来说明精神构造。”“好难懂啊,京极堂。”“这样吗?是啊,虽然你说你还没看过,不过想像一下电视吧,你知道它的形状吧?”“电视?”“对。电视上会出现画面,画面上的说书场或座谈会,称为节目。”“这点事我还知道,跟收音机一样。”“没错。听好了,关口,你被关进牢里,看着电视。因为人在牢里,所以没办法动弹,只能看到电视。除了电视之外,只有你一个人。想像一下这种状况。”“为什么我非得坐牢不可?”“你现在的状况还不是半斤八两?总之,对于身为囚犯的你而言,电视上的节目就是外界的一切事象。但是对于观看的你而言,节目只是虚像,没有实体。外界的事象,没有你就无法被认识。把这当成唯心论吧.但是观看的你,就像现在的你一样,糊里糊涂的,很不可靠,搞不懂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搞不好你已经睡着了,但是不管你有没有在看,显像管都一样会播映出画面。无论有没有接收讯号,显像管还是存在。总之显像管就是在,这就是唯识论。”注一:荣格(Carl Gustav Jung,一八七五~一九六一),为瑞士著名的心理学家、精神科医师。最初赞同弗洛伊德的学说,后来与其决裂,成为分析心理学的创始人。对于超常现象、东洋思想、炼金术等亦有深入研究及分析。注二:唯识瑜伽行派又称瑜伽唯识行派、唯识派或唯识宗,印度大乘佛教派别之一,与中观派并列,为人乘佛教两大理论基础之一。“明白了,我明白了。也就是心理学应该是探讨节目好坏的学问领域,却拿出显像管来说嘴,是吧?”“没错。说起来,科学家就像节目制作人一样,应该只能够讨论节目的内容,惟独心理学却嚣张地批评起观众来了。一开始态度就很差,思考观众的感受。制作节目是很好,但是我认为要批评观众,就得慎重行事才行,更遑论把显像管都拖出来搅和。如果要处理显像管的问题,得用别种形式才可以啊。”京极堂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哦……我了解了。”就在这片刻,我隐约察觉了京极堂想说的是什么。“例如说,科学家拥有禅心是一件好事,但是拿科学来处理禅是无效的吗?”“嗯,是啊。禅啊,是特别困难的,关口。”京极堂再度看我,忽然放松下来。“禅虽然起源于印度,长于中国,但真正开花结果,却是在日本,我认为这并非偶然。”“为什么?”“因为语言。禅无法用语言说明,但是日文却是比较适合用来说明难以表达事物的语言。而且日本文化在日常当中便进行着高度抽象化的活动,也很适合接纳禅吧。所以,例如西洋人就算能够理解禅,却拙于表达。他们毫不在乎地把禅翻译为冥想(meditation)。方才常信师父也说过,冥想与禅是不同的。古时候,支遁[注]的诗里有将两者混同的记述存在,但传统的佛教里,是不使用冥想这种词汇的。这种混同,是将禅英译为meditation,又将其日译为冥想所引发的混乱。在生物学上,西洋人要悟道当然是没有问题,但文化上的障碍却极多。所以禅对他们而言,至多就像歌舞伎和能剧一样,只是博物学上的好奇对象罢了。所以,常信师父……”我配合京极堂的呼唤,将视线投向常信。常信一一在害怕。但是现在威胁着他的不是佑贤,而是京极堂。“把日语都难以表达的事物翻译成英语,只会变得更加莫名其妙,更遑论要用数字和波形来说明禅。无法数值化的事物,首先就不可能成为科学的研究对象。所谓的数值化,不外乎是一种抽象化,因此以科学来研究禅,就等于是拿油炸料理再油炸,根本就不能吃。”“您的意思是一一那才是无意义的?”“是的。我非常明白您想要传播禅学的心意。但是选择科学作为手段,这就有待商榷了,肯定会招来误会的。确实,白隐以公案为手段,成功地使禅爆发性地流传开来,但是大部分人只把公案当成了和猜谜一样的东西。而这次的对手是科学。若是重蹈覆辙还好,一个不小心,可是会变得不可收拾的。”“不可收拾?”“听好了。例如说,魔境与悟道在生理学上是无法作出区别的。那么大部分的人可能会认为魔境就是悟道。这么一来,就会出现想要仰赖药物来悟道的傻瓜。”注:支遁(三一四~三六六),中国东晋时代的高僧。“药物?你是说迷幻剂吗?”“关口,你说的没错,就是你知之甚详的那个玩意儿。特别是思维单纯的一部分西洋人,一定会选择这条路。这远比修行轻松。而且在医学上,魔境与悟道也没有区别。再说,修证一等这种词汇也很难正确翻译呢。”SLD等具有兴奋作用的迷幻剂一一麻药,的确会让五官变得敏锐,甚至带来神秘体验。“这样啊。京极堂,我明白了。坐禅这种行为,可以不靠药物。就获得与摄取药物时相同的生理效果对吧?在外来刺激极少的状态下,五官变得敏锐的话,当然就会产生生理上的变化。有时候脑内也会自行生产出麻药呢。也会出现精彩的幻觉一一神秘体验。但必须将它忽略,所以才是修行吧。不,为了能够忽略这些幻觉而修行吗……不能说是为了吗?”“没错。所谓魔境,指的并非那美丽而清净的幻觉本身,而是将那些幻觉妄想误认为悟道的状况。看见同样的幻觉,修行不够的人会深陷其中,而修行有成的人则对其视而不见。所以生理上并不会有所区别,悟道是无法以脑波测量的。常信师父,明白了吗?科学与宗教,就算能够相辅相成,也不能够彼此融合。”这个理论一一我曾在哪里听过。“你是说不能够太过于盲信科学吗?”“不,科学是可以相信的。”京极堂断言,“现今虽有许多人怀疑科学,而投身宗教的怀抱,但那是不合理的。正因为有逻辑上的整合性、正因为没有错误,所以才叫做科学。没有可以存疑的余地。对于所谓的科学,我们应该寄予全面的信赖才对。当然,有科学性的疑问是一件好事,对科学技术的使用方法大加质疑也可以,但是对科学的思考本身存疑,只能够说是基础教育没有做好,应该怀疑的是利用科学的人。与此相同,怀疑宗教而投身科学也是一种错误。听好了,宗教绝对无法成为科学的替代品。不,是不能够。另一方面,也不能够拿科学来代替宗教。信仰科学,以及用科学来研究信仰,都是不对的。科学就是科学,宗教就是宗教,若是处置的方法不对,会使得国家灭亡的。”常信冒出冷汗。“贫僧……错了吗?”“没有错。”京极堂略微朝上望向常信,“常信师父,您的确是以一个宗教家的身份,严肃地思考宗教与社会的关系。但是即使在和尚的脑袋装上电极,测定脑波,我也实在不认为这样就能够达成您宗教上的夙愿,而您应该也清楚这一点。”“这……贫僧也不认为立刻就能够有所改变……”“我不是说调查本身没有意义。从精神医学的角度来看,和尚也是人,只是受测者,以搜集样本的意义来看,是有意义的。但是若问这是否能够宣扬禅学,应该是不能的。顶多是看了这家伙写的杂志报道的一群废物,摆出一张专家嘴脸,出于消遣的心态大加炒作一番罢了。您也明白这一点。”“OK……”常信陷入惊恐。京极堂舌锋凌厉地追击:“换言之,虽然是下意识的,但您方才所说的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您只是感到自卑罢了。”“自卑……?”“您无论再怎么修行,都无法大悟。不仅如此。还得不到具足。所以,您嫉妒只是打坐就能够自我具足的佑贤和尚。”“嫉妒……”“对。但是您的嫉妒心并未指向佑贤和尚其人,而是表现在质疑僧人应有的样貌。然而,认真的您却也无法放弃长年持续至今的修行。所以,对于早早放弃了修行、一脸彻悟的了稔和尚感到极端排斥。”“了稔师父……”高洁的禅师那高迈的思想,被恶魔一张张地撕下外皮,转眼间便解体为鄙俗的感情。恶魔的话语不知歇止:“所以常信师父,您对脑波测定感觉到强大魅力的最直接理由,是因为您想要借由第三者之手,来否定坐禅的有效性一一不,您想要将佑贤和尚的修行予以拆解。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常信已经哑然失声了。“所以您才会害怕佑贤和尚的反应。您在心底某处,玷污了您由衷尊敬的佑贤和尚一一不,道元禅师。所以随着可以说是这种心情显现的脑波测定的日子接近,您逐渐心神不宁。‘这样就好’的信念,与‘这样就好了吗’的疑念在心中纠缠不清,而为了镇静动荡不安的心情,只好连夜进行夜坐。”“啊……没错。结果贫僧还是打坐了,这已经是习惯了。”“但是佑贤和尚他却和平常一样对待您,对吧?”“没……没错。自己的修行或许会变得毫无意义,然而他却无动于衷。不应该那样的吧?长年深信不疑的事物或许即将崩溃,但那种态度……”“那就是您所说的佑贤和尚无言的压力呢。此时,凶案接连发生。您心中的罪恶感翻转过来,将你塑造成下一个被害人。那就是,我所说的鼠。”“鼠?所谓的鼠是……”“京极堂,你是在说铁鼠吗?”京极堂望向我,笑了。“对,关口,你说的没错。常信师父,你知道赖豪吗?”“园城寺的高僧吧……?”“是的。就是死后由于强烈的怨恨而变化转生为老鼠,啃噬数山经文的赖豪阿阉梨。”“那并非史实,是民间传说啊。”“当然是民间传说。那种荒唐事,现实上不可能发生。但是这件事被煞有介事地口耳相传,被记载在众多的文献数据当中,滑稽可笑地绵延相传不绝。您认为这是为什么?”“因为赖豪阿阉梨无法完成他的夙愿……”“死人什么都办不到的。怀恨而死的人,死了也就到此为止了,魂魄不可能残留在这个世上。而且要是化为老鼠,老鼠也太可怜了,这是活人的所作所为。”“他生前的遗恨受到世人流传……”“这也不对吧?他的确是很不甘心,但是高僧死前会留下‘如果我死了,要堕入畜生道化为老鼠’这种遗言吗?要是相反地诅咒侮蔑了自己和园城寺的朝廷和数山下地狱,那还可以理解。”“那么就是戏言一一流言蜚语之类吧。”“那种流言,是谁为了什么而散播的?”“寺门一一园城寺不但无法设立戒坛,还失去了阿阁梨,对山门怀恨极深,所以……”“怎么可能?园城寺不可能放出那种流言的。以寺门的角度来看,他们才是正当的。就算遭遇再怎么不幸,又或者山门做出多么阴险毒辣的行径,传授正法的寺门高僧在极尽瞋恚的最后,堕入魔道转世为畜生的话,就等于是舍弃了自己的正统啊。”“那么这是山门为了贬低寺门才……”我这么说,敦子便应答:“这也……仔细想想不太对呢。山门若是放出这种流言,不就等于是承认错在自己了吗?这等于是承认延历寺蛮横无理地阻止园城寺设立戒坛。而且贵重的经文遭到啃噬,这简直是在宣传自己的寺院没有法力呀。”京极堂注视着常信答道:“是啊。所以,这最初应该是在揶揄不断抗争对立的寺门与山门两方而产生的流言吧。然而两门却都不去制止这类流言,反而有加以篡改散布之嫌。”“篡改?”“例如说,寺门流传赖豪在死前与呼吸一同吐出八万四千只老鼠。并非死后转生,也非过于愤怒而变身,而是以法力惩治不守清规的山门这样的架构。另一方面,山门则是流传大德阿阉梨以法力变出大猫,迎击老鼠。彼此都将其改编为法力大战,基本上却是承认的。再加上甚至传说山门在坂本建了猫之宫,而寺门则盖了鼠之宫。这根本就不是宗门抗争,而是忍术大对决了。”确实,这与教义宗派无关,是荒唐无稽之谈。“不过园城寺没能成立戒坛是事实,山门寺门之间的对立抗争也是事实,但实际上延历寺是否真的对朝廷施压,并没有人知情。即使延历寺真的上呈请愿书阻止,采纳的也是白河院,山门只是陈述他们的主张,并没有理由遭到怨恨吧。这种风闻,延历寺根本用不着封锁,不去理会就行了。然而……这不管怎么想都太过火了。”“究竟是为什么呢?”“因为延历寺对园城寺怀抱着不当的罪恶感啊,关口。”常信失去了冷静。“不当的……罪恶感?”“事实上,这是寺门与朝廷之间的纠纷,延历寺根本没做什么。山门相信山门的正统,应该没有什么好内疚的。可是尽管如此,他们一定还是怀抱着无法公开的罪恶感。完全没有理由道歉,也没有必要道歉,却有着说不出口的亏欠。所以延历寺对于经文被老鼠啃咬这种不名誉的事,也甘于接受,反倒主动编造出这样的流言来。这是借由成为被害者,委婉地承认自己的罪,也是一种扭曲的自我正当化。我是被害者这种感情,与罪恶感是有相互抵消的效果的。”“啊,原来贫僧怀抱着岂有此理的妄想吗……?是这样的吗,中禅寺先生?”“是的,常信师父。中岛佑贤和尚不是什么杀人犯。当然,他也不曾想要取您的性命。想要您的命的,是滋生出您心中不当罪恶感的妖怪。证据就是只要去除您心中那内疚的感情,就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必须去怀疑佑贤师父了。”益田发出“哎呀呀”的怪声,全身虚脱。“常信师父,佑贤和尚他对于脑波调查应该是真的完全不在意。我想他根本漠不关心吧。若问为什么,因为他非常明白那种调查毫无效力。包括我在内,在场的俗人们就像现在这样,必须花费如此多的唇舌才能够明白。但是佑贤和尚他应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所以他才表现得一如平常。”常信想说什么,但京极堂制止他,以格外响亮的声音说道:“禅不是区区脑波测定的结果就能够动摇的。”常信的双肩颓然垂下,上身略为前倾,双手按在榻榻米上。“贫僧……不,我究竟是……”外衣和外皮全被剥下,那里坐着的只是一名身披袈裟的颓丧男子。至于恶魔一一放柔了声音说道:“常信师父,不可以表现出那种不像禅僧的模样,您必须保持毅然的态度。”“但是……”“您是个了不起的修行者。您秉持着真挚的信仰,全心全意修行至今,这一点您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您并没有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过错啊。”“可是……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很简单。”“很简单吗?”“您应该依照您所想的,尽早离开这座山才对。”“离开……”这座山?一一常信没有出声地说。“日本人就如同您说的,在数场战争中犯下了难以弥补的大错,需要反省,也必须谢罪,但是不需要卑躬屈膝。改正须改正之处,补偿须补偿的地方就是了。不管是改过或疗伤,都是你们的职责。”“但是……我这种人……还能够……”“常信师父,您并不是孤单一人啊。”“不是孤单一人?”“下界有许多人拥有和您相同的志向与问题意识。您闭关明慧寺期间,下界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战前的宗教团体法随着败战而消失,波茨坦宣言签订后发布的宗教法人令,在前年正式作为宗教法人法颁布了。教团所处的环境也改变了。没有了不当的打压,信仰的自由受到保障。相反,政治势力遵照政教分离的原则,远离宗教。在这样的状况中,传统的宗教现在正摸索着该如何与现代社会共存。听好了,今后才是重要的。科学逐渐有了充足的成果,经济发展,世局亦日渐安定。败战的洞穴,正逐渐被这些给填补起来。再继续拖拖拉拉下去,你们宗教家应该背负的部分,有可能会被其他恐怖的东西给夺走。”“恐怖的……东西……?”“常有人说日本人没有信仰,但是绝无此事。日本人只是很聪明,什么样的宗教都能够接受罢了。所以日本也有许多宗教,其教义值得发扬于全世界。禅当然也是其中之一。现在不发扬传统宗教的真正价值,更待何时?禅绝不能被摆在博物馆的陈列台上。所以像您这样的人,正是现今宗教界所需要的人才。您不也说了吗?必须弃山下野,真正的领悟就在那里。您说的是正确的。”常信眉间一紧。“常信师父,您为什么没有在发愿的同时下山呢?您即便不要这种小家子气的奸计,应该也能够早早离开明慧寺才是。为什么您做不到?也不是没有去处吧?”“我……是出于反抗而出家的。这一点我刚才也说过了,是基于没有明确对象的抵抗、不满的厌世观而出家的。但是那种心态很快就消失了。就在我想重新出发的时候,进入了这座山一一便再也出不去了。没错,出不去了。我与本山已经好几年……不,好几十年没有联络了,师父也过世了。我虽然是曹洞的和尚,却像您说的,与教团断绝了关系。曹洞的寺院和道场在日本确实多不胜数,僧侣们都在那里修行吧,但我却把这件事忘得一千二净。他们全都与社会维持着联系并修行啊,可是……”我被什么给攫住了。”常信说。瞬间,京极堂露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般、以他而言非常罕见的表情。总觉得空气变得清净了。只是,我觉得榻榻米上依然微微飘荡着沉重的气息。京极堂开口道:“我可以请教一件事吗,常信师父?”“请说。”“这似乎是过世的了稔和尚说的,听说常信师父认为明慧寺有可能被指定为文化财产?”常信第一次笑了:“是的。虽然很可笑,但我认为若是成为观光寺院,状况或许会有所改变。不,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我是想借由那种卑俗的事,来打破些什么吧,和了稔师父是一样的。”“你认为若是正式调查,就有那种可能性吗?”“应该……有吧。这是我个人的见解,但那座寺院不是江户时期的建筑。”“这样啊,感激不尽。”京极堂恭敬地行礼。常信也低头说:“不,该道谢的是贫僧,中禅寺先生。”一一啊,被驱逐了。被京极堂命名为铁鼠的那个东西,完全从常信身上被驱逐殆尽了。但是……一一我不觉得这样就出得去。这种想法爬上我的背脊。常信接着望向益田说:“益田先生,请千万不要对佑贤师父冠上任何莫须有的嫌疑。那只是我一一贫僧的胡言乱语。请见谅。”益田望着打开的记事本,好一阵子露出困窘的模样,最后这么说道:“呃,不,可是常信师父,你……不,这怎么说?老实说,被警方怀疑的人是你。虽然身为刑警的我不该泄露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