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所以你才会说你从以前就知道了啊,这还真是碰巧呢。可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家父还在世的时候,所以是昭和十年或十一年,或更早以前。我想是那个时候。” “那就是这里被发现以后的事喽?泰全老师当然不用说,了稔和尚……不,或许觉丹贯首和佑贤和尚也在。” “嗯。可是家母说她没有遇到任何人,只说在山里有一座巨大的寺院……” “唔,可是怎么说,这里是只要迷个路就可以发现的寺院吗?那么几百年来都没有被发现,这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说起来,令堂——一个女人家都可以走得到的话,搜山寻找铃子的时候,强壮的青年团应该也会发现这里才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可是我以前居住的村子更接近小涌谷那一带。搜山的时候,应该也是以小涌谷附近为中心进行。小孩子要越过这座山非常困难,而且当时又是冬天,所以搜山时也没有搜到这里来吧。” “但是令堂越山了吧?就算不是冬天,从那里过来,路程应该也相当艰辛吧?” “我记得家母那个时候是……对,她是从汤本那里爬上来的。” “咦?从汤本可以到这里吗?” “我觉得或许会比从大平台上来更花时间,但是从奥汤本那里的话,应该可以很轻松地爬上来吧。” 益田的视线好一阵子在半空中游移。接着他“砰”地拍了一下手。 “这样啊!从这里去奥汤本,比我们想像中的更简单。以这里的和尚的脚力来看,时间上也……” “几乎都是下坡,我想也不会花多长时间。” “就是这个!小坂了稔就是走那条路。关口先生说的老鼠和尚的事这样一来就有可能了!” 我临时想到的发言似乎突然派上了用场。 作为情报提供者,我姑且询问:“益田先生,警方已经向那位按摩师傅——尾岛先生确认过了吗?” 益田露出暌违许久的高兴表情:“我还没从山下先生那里听到什么啦,不过当然是确认过了,因为这是重要证词啊。根据关口先生的话,老鼠和尚那件事发生在了稔失踪当晚,但是根据昨晚查访的结果,了稔在这座寺院最后被目击到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四十分。我们原本认为从时间上来看有些不可能,但是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饭洼和今川都一脸木然,当然他们不懂这是在说些什么。 “啊,饭洼小姐,真是谢谢你了,我总算觉得有了一点安慰。话说回来,那位……仁先生吗?他到底去了哪里呢?” 敦子瞄了一眼异样兴奋的益田,又重新转向饭洼,以奇怪的表情说:“他……或许还在这附近呢。” “嘿,什么意思?” “所以说,益田先生,我们在兽径遇到的那位行脚和尚,有可能就是那位松宫先生。饭洼姐昨晚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是的。我听到和敦子你们擦身而过的和尚似乎是来自镰仓寺院时,我心想那一定就是仁哥。虽然时隔那么久,但我总觉得一定不会错……” 饭洼的确也对那个话题敏感地作出反应。 益田再一次击掌。 “啊,来自镰仓的和尚就是那家伙啊!哎呀,刚才听到镰仓跟和尚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在意,原来是这个,我都给忘了。这得立刻向慈行确认才行。饭洼小姐,或许你为搜查提供了非常重大的线索哟。” “什么……意思?” “这次的事件与十三年前那起事件在根本上似乎彼此联系……呃,感觉很像推理小说,不过我突然灵光一闪,觉得这有可能就是其中的关键!”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就是……”益田的表情愈发兴高采烈起来,“例如说,那十三年前的松宫家杀人放火事件的真凶其实是泰全和了稔——这样想如何?” “咦?” “你的意思是复仇吗?” 今川抗议似的说:“但是,我实在不认为泰全老师会是那种人。虽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但是这个结论太突兀了。” “今川先生,有人说过不能够以印象来判断一个人喔。而且就算他们不是凶手,也有可能是仁先生认定他们就是真凶啊。比起是不是事实,凶手怎么想更重要。只要这么认定,他们就是弑亲仇人。” 这就是只有凶手才明了其意的、充满侮辱的遗体演出的理由吗? “可是益田先生,”敦子接着发言,“那饭洼姐在寻找的人岂不就是杀人犯了吗?” 敦子的口气似乎也难以苟同。 饭洼沉默着。 “作为一种可能性,我不否定你的推测,但是在进行确认之前,警官能够这样说吗?灵光一闪也算是一种先入之见。” 益田被敦子斥责,有点泄气。 “哦,对不起。你说的没错。可是,这番话还是不能置若罔闻呢。再怎么说那都是和尚啊。”益田说。 我思忖该不该把我自己也目击到那名疑似仁的僧侣的事——虽然只是疑似他的人物——现在告诉益田,但是益田突然大叫起来,结果我又错失了时机。 “啊,那么饭洼小姐……啊,请你不要生气哟。就像中禅寺小姐说的,刚才的发言只是我突然想到而已,是毫无根据的话。重点是,呃,这也是一开始的问题,关于你今天下午的行动……” “哦……” 饭洼蓦地露出寂寞的表情。 虽说不是刻意隐瞒,但是下定决心吐露出长久以来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后,她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像卸下了重担——我强烈地这么感觉。 饭洼将视线往右上方游移了一下之后回答:“我离开这里单独行动,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钟左右。我只是想去仁秀先生那里,见见那个名叫阿铃的女孩。我总觉得很诡异——那个女孩不可能就是铃子,然而两者的共同点实在太多了。” “与其说是太多,倒不如说根本是有人特意为之的呢。” “嗯。所以我心想就算不是铃子本人,也应该有某种关联。我追寻仁哥的足迹,而且是极为怠惰地、靠着偶然的牵引来到这里,结果碰见的却不是仁哥,而是与失踪时的铃子年纪、外貌相同的女孩,总觉得……”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就连我对阿铃这个女孩都感到无法释然的不舒服。但是我无法释然的主要理由来自“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这个传闻。那只是故事中出现的虚假幻想谭。另一方面,饭洼所知道的铃子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想要在铃子和阿铃之问找出某种关联性…… 不就等于肯定怪异为现实吗?在这种情况下,怪异不是作为说明体系发挥功能,而是以无限接近否定科学说明的形式发挥功能。 若不尽可能填补欠缺的情报,使其成为能够以科学的思考理解的状态,是不可能获得解决的。 “心情上无法接受。” “所以你去见了阿铃?” “我没有见到她,”饭洼回答,“不过老先生在那里,所以我和老先生聊了一会儿。” “哦,那位老先生除了饭洼小姐以外,还没有任何人见过呢。其实在来到这里的途中,山下先生他们好像见到了长袖和服姑娘。那么,那位老爷爷住的小屋在哪里?” “也不能算是小屋,是和这里一样的草堂。大雄宝殿后面有旱田,就在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周围树林和杂草丛生,若是不知道的话,或许很难找到。” 今川问道:“他住在和这里一样的草堂吗?一样是叫什么殿吗?” “建筑物的名称我没有问,不过我觉得和这里是一样的。” “那么老爷爷是擅自借用寺院的建筑物了呢,得要他付房租才行。” “可是益田先生,其他和尚也是半斤八两啊。现在地主应该在什么地方,不过谁也不晓得这座寺院究竟是谁的。” 今川这么一说,益田喃喃说着“啊,一样啊,是一样的嘛”之后,眨了几下眼睛:“嗯,是一样的。是啊,那个老爷爷跟和尚们也是一样的,一样可疑嘛。得盯住才行。” 敦子问道:“他可疑吗?” “可疑啊。不晓得他的来历,养育的孩子也似乎是弃婴,因为他不是和尚,反而是最可疑的人物。啊,饭洼小姐,你和老爷爷聊了些什么?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 老人很瘦。 半眯着一双大眼,微笑着。 是个很慈祥的老人。 一张饱经日晒的黝黑脸庞,没有头发,无法区别是秃了还是剃发。肤色被阳光晒得十分均匀,眼尾的皱纹极深…… 老人身上穿着灰色的——或者说鼠灰色——像法衣也像作务衣、分不清是什么的衣物,乍看之下也像是农事服。身上绑着麻绳般的东西取代衣带,衣摆和衣襟全部绽开,破破烂烂。从饭洼的描述推测,那似乎是年代久远的奇异装扮,但是在成长于贫瘠山村的饭洼看来,那种模样似乎也不特别奇异。 老人正用耙子般的东西在除雪。 ——请问…… ——是、是。 ——我是那个…… ——来,请进,请用茶。 老人请饭洼喝茶。 咻咻声作响。 地炉上,茶锅正滚滚沸腾。 ——请问,阿铃小姐…… ——阿铃不在,出去玩了。 ——阿铃小姐几岁了? ——不清楚哪,大概十三四岁吧。 ——她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不清楚哪,大概十三四年了吧。 ——那么……她是在这里…… ——虽说岁岁年年人不同,然小的俟百年河清之身,是数十年如一日啊。完全不知过了几年几十年。 ——阿铃小姐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来,请用茶。 ——十三年前,有个和阿铃小姐年纪相仿、一样穿着长袖和服、名叫铃子的女孩迷路走进了这座山里,老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您是说那就是阿铃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因为两个人太像…… ——如果您说那孩子就是那姑娘,应该就是那样,不是的话,小的也不知道其他姑娘了。在这里的只有哲童和阿铃。 “他那是不知道铃子小姐、和他无关的意思吧?以年龄来看,那个女孩和松宫铃子一定是不同的两个人啊。”敦子说,用食指摩擦下巴。 “我也觉得除此之外听不出别的意思了。也就是一切都是偶然,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饭洼说道。 “这样吗?听起来很像在骗人呢……”益田在怀疑,“年龄、外貌,还有名字都相同的女孩,相隔十三年的时光,出现在这么接近的地方?我不认为这样会毫无关系。会有这种偶然吗?” 有吧。 就像敦子说的,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与明慧寺的阿铃是不同的两个人。这两个都是实际存在的人物,所以也无从怀疑起。因为年龄不同。 而“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一半真面目——亦即最近被目击到的“迷路孩童”,显然就是明慧寺的阿铃。若将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和现在的阿铃视为不同的两个人,“不会成长的孩童”就不再是怪异了。 那么…… 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与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的关系究竟为何? 最说得通的解答是这个: 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是松宫铃子。 最近的“迷路孩童”是明慧寺的阿铃。 如此一来,“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就消灭了。 换句话说,把“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定义为不可能发生的事的依据,集中于出没期间的长度这个问题——而证明它的证据极为薄弱…… 没错,证据薄弱。所以只要能够备齐将她们区别为不同个体的反证,“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就不再怪异了。不管是偶然还是什么都可以,松宫铃子这个实际存在的人物正是反证。 这是铃子与阿铃之间过多的类似的偶然所产生出来的幻想。松宫铃子的存在正是妨碍科学性理解的欠缺情报…… 不对,我忘了什么。可以解释为偶然的薄弱证据:两人出没在几乎相同的地点,两者服装大致相同,从外表看年龄也大约相同,以及不寻常的…… “歌……是歌。” “关口先生,你怎么了?” 是歌,“迷路孩童”十几年前也唱着那首歌。 换言之,这种情况…… “啊,呃,那个,饭洼小姐……” 得问才行。必须补齐情报,确认才行…… 否则怪异…… 怪异会附着下来。 “饭洼小姐……”我有些激动地问。 “什么?” 饭洼露出困惑更胜于吃惊的表情。 “那个,关于铃子小姐……” “铃……子?” “嗯,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小姐,那个时候她会唱什么与众不同的歌吗?” “歌?什么歌?”饭洼露出更加困窘的表情。 “哦,是在说昨天的那首歌吗?”今川用大舌头的语调说。今川和我一起听到了那个女孩唱的歌。 “没错。事实上,现在的阿铃小姐由于那身与深山格格不入的装扮,被不知内情的山脚下的居民视为妖怪。不,我在听到今川先生的话之前,也这么认为,所以昨晚看到……不,遇到她的时候,我大吃一惊。而使她妖怪化的一个要素,就是她总是唱着一首不可思议的歌。” “什么样的歌?” “呃,曲调我记得很模糊,很难重现,但今川先生或许……” “我是个音痴。” “哦,总之,旋律像数数歌,也像御咏歌,什么人子的话就在炉灶里烧死,猿子的话就去山里之类的歌。” “也有唱到如是佛子该如何。” 饭洼深深地倾着头说:“我……没听过呢。” “这样啊。” 那果然是不一样的人了。 又混乱了。 如果松宫铃子不知道那首歌的话,铃子就不是现在的“迷路孩童”——阿铃,也不是十几年前出现的“迷路孩童”了。那么十几年前——与铃子失踪几乎同一个时期,这座山里有多达两个穿着长袖和服的同龄女孩吗? 错综复杂。 益田说道:“你看起来似乎无法释然呢,关口先生。” “嗯,无法释然。” “我也是,那个老爷爷怎么想都是在装傻。唉,你觉得怎么样呢,饭洼小姐?” 饭洼垂着视线回答:“嗯……可是后来我什么都问不出口了。然后他第三次请我喝茶,我有点害怕起来。” “又要你喝茶?” “嗯。他的态度很温和,又笑容可掬,却反而更让我觉得恐怖。我很快就告辞了。然后,我想接着去找哲童打听,不过又转念想到应该先确认来自镰仓的和尚叫什么名字,就去了慈行和尚那里。” “哦,问松宫仁的事呢。然后呢?” “知客寮里没有半个人,我去了三门一看,才发现东司那里出事了。” “哦,过去一看,就碰上了那场骚动啊。唔……” 益田双手交握,按在后脑勺上,按压似的垂下头去。 “这不完全是因为睡眠不足呢,总觉得莫名其妙。是我太笨了吗?” “不,益田先生,这起事件,没有任何人明白任何事。嗯,我们……不明白。” 敦子难得说出自暴自弃的话来。我以为敦子无论身陷什么样的困境,总是勇往直前,寻求微弱的光明而作出建设性的发言。 所以若说意外,是颇令人意外的。 “我想不止我们,这座寺院里的人也什么都不明白。毋宁说现在掌握最多情报的或许是我们。可是完全无法整理出轮廓,不管怎么样推理,无论做出多有整合性的结论,也只是觉得明白了而已。真正明白的或许只有凶手。” “哎,这下麻烦了。” 益田放开交叉的双手,撑在身后,伸长了脚仰起身体。 此时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喂!小哥,没时间休息啦,你在干吗?” 粗俗的声音。 菅原像狮子头般的脸从打开的纸门缝隙问伸出。 益田弹也似的恢复原来的姿势。 “我、我没在休息啊,菅原兄。” “人手不足。这样下去,在底下的支援人员赶到之前,你的上司会先疯掉。过来帮忙。” “哦,现在是什么状况?” “正在侦讯当中。喏,都是那个调调,一点进展也没有。这里呢?” “是的,我进行了讯问——或者说情报搜集,也有许多事得报告。” “这里也是,还有今早在搜查会议决定的事。总之你一起过来吧。” “可是这些人……” “跟嫌疑犯客气什么?太麻烦了,你们过来跟和尚待在同一个房间吧。” “这是不要紧,但……”敦子望向鸟口。 鸟口还在昏睡。 * 又是听来的事。 在借用明慧寺的知客寮作为箱根僧侣杀害事件临时搜查本部进行的搜查会议,真正是呈现蜩螗沸羹之景况。无用的空泛理论只是闹哄哄地从山下的右耳进左耳出。 支援人员在十八时三十分抵达。 不用说电话,明慧寺里连电和水都没有,再也没有比这里更不适合进行科学搜查的现场了。荒唐的凶案现场已经被夜幕覆盖,在反近代的环境下进行的现场勘验困难重重。遗体虽然已取出,但鉴识人员认为无法在黑暗中继续进行作业,将更进一步的勘查作业留待明早,于二十点暂时撤离了。 对僧侣们的侦讯也暂时告一段落,之后举行了会议。 益田刑警起头的报告相当耐人寻味。 上午开会时依然不明的事实逐渐被厘清。当然在每一个事实完成确认作业之前,益田的话并不能够尽信,即使如此,却也是有利于拟订搜查方针的情报。 此外,命案与据说发生在十三年前的杀人纵火事件之间的奇妙吻合也令人在意。 原本混沌不明的事件轮廓因此而…… ——变得更加暧昧了。 山下感到轻微的偏头痛。 听着益田的报告,他开始觉得怀疑这座寺院的和尚是没有道理的了。那个姓松宫的行脚僧侣很可疑——不过还没有向和田确认,所以不能够断言那个僧侣就是松宫;叫饭洼的女人也很可疑;今川的行动更可疑。平常的话,今川就算用别的罪名加以逮捕并逼供也不奇怪,他就是可疑到这种地步。但是山下一方面又对明慧寺共谋说——尤其是桑田常信凶手说——感觉到毫无根据的强烈魅力。 “总之,我认为若要把握和尚们的行动,必须制作一览表。虽然他们的行动应该是一板一眼,但是要在这种状况下完全掌握是不可能的。什么时间谁在哪里看到了谁,完全无法掌握整体的状况。这样就算确定了犯罪时间,也……” “这种事打一开始就知道了。就算做那种东西,掌握和尚的动向——不,警部补,那又怎么样呢?这种情况,和尚之间的证词是有效的吗?” “这……” “当然有效啦,菅原兄。就算是同一座寺院的和尚,也不是亲兄弟啊。”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所以不知道,我觉得比起这里的和尚们说的话,亲属之间的证词还更可信。是啊,和尚之间的关系比起特殊关系人、姘妇要坚强得多了。这就叫做宗教的一体感吗?” “禅宗不是跟念佛宗什么的不一样,是单独进行苦修吗?” “不是吧?他们是大家一起坐的。共犯的嫌疑很大。” “那是对僧侣的偏见,”益田打断争论不休的众人,“这种议论一点建设性也没有啊。” “益田老弟,怎么,你睡了一晚就被洗脑啦?” “才没那回事。就算对象是僧侣,进行这种没有建设性的争论也是没用的。不能有偏见。警部补不也说过不能够凭印象搜查吗?灵光一闪也是一种先入之见。” “你干吗这么激动啊?不过说的也没错啦。怎么样,警部?” “是警部补。可是益田,和尚之间很可能彼此包庇,或为了守护寺院的名誉而作伪证吧?” 其实不是有可能,而是希望如此——山下自己也有这种自觉。他只是在立场上无法这么说而已。 益田异于往常,干劲十足地回答。就像菅原说的,他看起来比平常更加精神抖擞。 “我想山下主任的意见是正确的,但是就像我方才报告的,这座明慧寺并非一教团一宗派的寺院,这类联系反倒很薄弱吧?例如说,了稔和泰全虽然同样是临济宗,派别也不同。” “可是临济宗就是临济宗吧?那个,你是……” “我是本部的益田。临济宗,呃……有十四派,每一派都不一样。” “要说不一样的话,那是曹洞宗吧?临济宗跟曹洞宗的差别更大不是吗?” “没错,曹洞宗与临济宗之间,比临济内部各派之间的差异更大。但我不是专家,所以没办法回答更深入的问题了。” “根据你的报告,被杀害的小坂了稔和大西泰全都是临济宗的僧侣。” “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么益田,剩下的干部里面是临济宗的有谁?” “和田慈行吧。” “哦,慈行啊。例如说,凶手计划将慈行也加以杀害,把临济宗从这座寺院连根拔除——这样想如何?” “怎么可能?阿菅,那种事不可能啦。” “可是啊,铁兄……” “喂,你们,不许用绰号称呼,现在可是在开会。都是这个蜡烛不好。” 山下极为厌恶这座知客寮里宛如山贼谋议般的气氛。 “益田。” “是。” “如果你的报告正确,那么这座明慧寺里就有数个宗派。这一点不会错吧。那么宗派之间的对立怎么样?刚才菅原说的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吗?” “我想是不可能。因为例如说,这里的僧侣全是从别处的教团派遣过来的,所以就算杀了慈行和尚,也马上会有后继者补充进来……应该。啊,虽然也不是马上啦。” “那你的意思是也会有小坂跟大西的后继者过来喽?” “这我不知道,也可能不替补吧。不过那是教团判断继续和明慧寺牵扯下去也没有益处的时候吧。事实上,根据泰全老师的话,现在各教团似乎是消极地和明慧寺保持关系。” “那么不是我旧话重提,一宗派独裁支配明慧寺不是也有可能吗?” “那种事是没有意义的,菅原兄。”益田吊起细眉,“这座寺院是仰赖来自各教团的援助金维持的。自明慧寺排除临济宗,让曹洞宗独裁,也就是斩断来自临济的援助吧?曹洞宗只有一个宗派,会变成要靠一宗支持全寺。这样太没有经济效益了。说起来,这种事不必靠杀人,只要坐下来谈谈就可以解决啦。” “是吗?唔,或许是我对宗教有偏见啦。从昨天调查的感觉。我觉得这里的和尚们会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所以说菅原兄,那应该视为不管做出什么事,都难以成为杀人动机、不可能成为杀人动机才对呀。” “这……完全相反了哪……”菅原噘起厚厚的嘴唇。 “可是益田,你的意见根本是大西泰全的意见吧?那个泰全正是第二名被害人啊。”山下强硬地想要将话题转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怎么样?各位?可以视为大西的见解真的如同益田所报告的吗?老狯的僧侣也有可能为了隐蔽某些纷争,故意将虚伪的见解灌输给这个益田。再加上大西本人也遭到杀害,我认为不能够断定寺院里头是风平浪静的。所以访查时,我希望将重点放在这个部分来讯问……” “主任,意思是要厘清这座寺院里有没有因为宗派不同而引发的纠纷或派阀抗争吗?” “要询问每一个人,看看这样的看法在这座寺院里头究竟通不通用。俯瞰全体的话,看起来全都一样,但是和尚每个人都长得不同,脑袋里想的事也不同吧。若是有什么,就算和宗派无关也无所谓,要是能够找出两名被害人之间的共同点也算是赚了。这种细腻的工作,正是今后我们必须做的。” 山下自以为是地扭转了方向,没想到说出口来还颇头头是道。正当山下高兴着这或许意外地是不错的方针时,辖区刑警中最年长的一名姓次田的老刑警——也就是刚才菅原喊他铁兄的人,面露难色说:“我家代代都是曹洞宗,而且我还是檀家代表,这种事一时实在是难以……” “你是……次田吗?确实就像本部的益田说的,和尚全都很可疑、不能信任这样的看法是一种偏见,但是因为是教徒就能够信任、信仰这种宗派的人不可能犯罪——这也算是一种先入之见、偏见。就算信徒中有人犯罪,也不等于否定信仰本身。你的信仰是你的信仰。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诽谤你家的寺院的。” “也是啦……”次田露出一副颦眉蹙额的表情,“可是主任,我倒是认为外头的人更可疑呢。” “外头的人,指的是采访的人吗?” “例如那个卖旧货的,是叫今川吗?今川从以前就跟被害人有关系。了稔在约好和今川见面的日子失踪死亡了。不管他怎么说,只要溜出旅馆,还是有可能行凶的。而且这次他也和泰全单独会面了。一问之下,最后目击到被害人的也是今川,不是吗?” “他没有看见,只是听到泰全的声音而已。” “这个说词不能信哪,今川他……”年轻刑警发言了,“真的见到了泰全吗?我不是不信任益田的报告,只是什么领悟了明白了,我无法信服哪。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和尚提出的证词能够证明今川的话吧?” “有几个和尚看到他在寺院里头乱晃。” “那是八点以后的作务时间吧?没有人看见他往泰全所在的建筑物走去。” “哲童吗?今川说了他碰到那个人吧?” “哲童什么都没说啊。” “他不是没说,是不会说。” “总觉得太凑巧了呢。” 盲眼目击者、哑巴证人——另一方面,善辩的关系人的话又令人无法理解…… “还有……”次田接着说,“饭洼季世惠吗?也得查证她的话才行。十三年前确实有过那样的事件呢,虽然我只是听说而已……” “铁兄那个时候就在当刑警了?” “那个时候我还是警官。阿菅,那时候你才刚进警界吧?不记得吗?” “是这样吗?我不记得有那种事件。” “是吗?我记得那是个不干不脆的事件,不过当时正值国家重要时期,是否经过绵密的搜查也很难说。得重新调查才行哪。” “重新调查那种时效已经快过的事件?” 山下认为这只是徒增麻烦,无法期待成果。 但是坚持己见的话,又会失去搜查员的信赖。 他认为这个时候应该同意次田的意见。 山下再也不愿重蹈仙石楼的覆辙了。 他最痛恨遭到孤立和轻蔑。 山下迅速地动脑。 前来明慧寺的时候,一开始他的脚步十分沉重。 但是…… 从益田那里听到第二宗杀人事件的消息后,他的想法改变了。 这若是连环杀人事件,情况就不同了。功劳——会加倍。 原本已经萎缩的功名心又不自觉地茁壮起来。 山下怀着这次一定要成功的决心,勇猛地闯进明慧寺——到这里还好,然而山下才刚抵达,就大大地出了个糗。 但是,山下变得顽强了一些。 ——我并没有错。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失败了。 而且,幸好除了益田与菅原,其他增援人员并不知道山下在寺内丑态毕露的事。一定要趁此时洗刷在仙石楼的污名,挽回干练警部补的名誉。而且挽回名誉非快不可。 石井警部到任搜查主任——这种状况…… 山下死也不愿意。 “我明白了,次田,你负责调查十三年前的事件。其他人接下来回镇里去,继续调查小坂在市井的生活,查证益田的报告——也就是确认大西所言是否为真。也不能要和尚全部下山,这里需要相当多的人手哪。所以,你,还有你……” 必须巧妙地分配。目前不论寺里的人和外来者都同样可疑。重要的是如何周到地分派人员,使无论凶手在哪一方,功劳都落在山下身上。 “剩下的五人继续留在这里进行寺院的搜查,各位觉得这样如何?” 没有异议。是坚若磐石的配置吗? 总之,威严保住了。 “关于分派我是没有意见,但是山下搜查主任……” “怎么了,益田?” “我们要住在这里吧?那么搜查员的饮食该怎么处理呢?总不能不吃不喝彻夜进行侦讯吧,山下主任?” “啊?这个嘛……” 完全没想到。 “还有,僧侣之外的嫌疑犯也一直让他们待在这里吗?也不能这样吧?虽然我也觉得今川先生确实颇为可疑,可是又毫无证据。因为一开始说他们是嫌疑犯,才一直把他们当成嫌疑犯对待,但其实他们是目击者,顶多是关系人吧。这种待遇行吗?既然没有逮捕,就没有法律上的拘束力吧?” “这……” 益田在心底瞧不起自己。 山下看出来了。就像山下轻蔑石井一样,益田开始轻蔑自己了。 再这样下去会被扯后腿。不,搜查员的步调会不一致。 ——碍事。 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惟一一个可以沟通的人,但现在似乎已经不同了。 尽管如此,益田的意见依然十分中肯。总不能就这样一直持续到早上。 “是啊,这里交通不便……啊,就好好活用仙石楼好了。各位,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要住在那里吗?” “虽然路程得花上一小时左右,但总比下山要近得多了。而且那里有电话,发生状况时也比较方便。对了,益田,你就把这些辖区的明慧寺组还有那些……” 山下用下巴一比,全员转向那里。但因为不是采访小组所在的正确方向,有点可笑。 “嫌疑犯……不,采访小组那些人,把他们带回仙石楼去。” “什么?” “还有益田,今后你就留在仙石楼。” “哦,意思是叫我不用回去了?” “因为还得联络辖区和本部,你就待在那里吧。其他人在明天早上,鉴识人员抵达前回到明慧寺。对了,还有明天以后的粮食,就由仙石楼那里供应吧。益田,麻烦你安排了。仙石楼就由你指挥,你是负责人。” 益田露出一种肚子痛般的表情。 以山下来看,这是把益田与自己切割开来,给予他重责,满足他的自尊心,并且在发生问题时能够推诿塞责,真正是一石三鸟的绝妙处置,但是对益田来说,或许是徒增麻烦。益田以抗议般的口吻说:“山下主任呢?” “我当然留在明慧寺这里啊,总不能只留下警官吧。是啊,啊,菅原。” “什么?”菅原抬起粗犷的脸。 土气的长相、鄙俗的反应。 但是现在这名粗野的乡下刑警却成了山下惟一的依靠。 “你也跟我留在这里,你对寺院的情况很熟悉。益田,听好了,采访那些人基本上不必限制他们的行动,但是他们的嫌疑尚未洗清。可以让他们自由行动,但是要好好掌握他们的动向。今川和饭洼非常可疑,可别让他们跑了。拜托了。” 益田纳闷地偏着头。 但是山下没工夫听他反驳。 “那么就此散会。请各位以早日解决为目标,好好加油。要下山到山脚下的人千万小心。啊,菅原,过来一下。” “什么?” “我有话跟你说……” 山下故意留下菅原,但他也觉得这样的分派很奸诈。因为不想受人猜疑,山下留意其他刑警的动向。幸好其他刑警为了完成各自的职务,已经离开了房间,但…… 那家伙在干吗? 只有益田一个人没有离开房间,站在原地,一脸咽下不平的表情,看着山下这里。山下别开视线,但益田似乎不死心,走了过来。 “请问……” “干吗?益田,拜托你快去啊,行动要迅速确实。还是你对我的指挥有什么不满?” 我有什么疏忽吗? ——怎么可能。 在这种地方、这种环境下,还能作出比这更好的指挥吗?还是益田掌握了什么山下不知道的特殊情报?因为益田在一夕间,就在这座寺院里网罗到相当惊人的情报。那么…… ——有那种可能性。 所以他才在嘲笑不明白状况的山下的疏漏吗? 那样的话…… 但是益田一脸呆傻地说道:“哦,没那回事,只是有件事我忘了说。” “什、什么事?” 他隐瞒了什么? “哦,从刚才开始,我每次一提就被忽视,就是关于那个仁秀老人。” “仁秀……那谁啊?喂!” “喏,就是住在这里的老头子。”菅原从旁提示。 “啊?哦,仁秀啊。他怎么了?” “我认为若要说可疑,他是最可疑的一个。仁秀老人只因为不是僧侣,也不在仙石楼,现在完全置身嫌疑圈外。可是不能这样吧?应该把他跟和尚一视同仁。他若是与次田兄调查的十三年前的事件有关的话,那就更可疑了。” “这、这我明白啦。” 其实,山下根本不明白。 若是办得到,他真希望不要再有更麻烦的登场人物加入事件了。因为山下觉得若是发展再复杂下去,就要超过自己的容许范围了。这种愿望化为意志,山下才会默默地将仁秀老人排除在话题之外吧。 “这事我很清楚,交给我吧。” “哦,那样就好……” 益田无精打采地退场了。 真是出其不意,山下担心自己惊讶的心情被益田识破,悸动加速了一些。菅原担心地开口:“话说回来,警部补,你找我做什么?” 纸门和拉窗全部打开,搜查员们利落地开始行动。山下用手招来菅原,附耳过去悄声说:“菅原,我还是在意桑田。” “嗯,他今天的模样也很不对劲哪。” “所以,你和我趁着今晚把桑田给……”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把我留下。” “是啊,真正的目标得由我们攻陷才行。可以吧?” “当然了。逼他自白吧,自白。” 如果严厉地逼问,桑田就会照期望吐实的话,就不必麻烦了。菅原的兴趣似乎就是逼嫌犯自白,作为搭档是再适合不过的。 在这个阶段,山下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放弃了推理和搜查。他已经放弃了查明真相的努力,眼前只剩下预定的解决方法。 骚然不安的感觉怎么样都平复不下来。 门“喀啦喀啦”地开了又关,不久后就整个打开不管了。 “干吗干吗,真是不像话。外头冷成这样,把门关上啦。” 菅原嘴里抱怨着,走向玄关,但他很快就回来了。他的表情异样僵硬。 “警部补,不好了。” “什么?怎么了?” “桑田他……” “桑田?” “桑田在吵闹。” “吵闹?” “哦,他来了。” 山下出去一看,外头一片闹哄哄。 菅原用吵闹来形容,但是其实并没有声响,只是四处弥漫着令人坐立不安的气氛。 刑警们杵在各处看着事情发展。右边里侧的建筑物门户大开,微微透出的光亮前有数个人影。好像不是和尚,是益田和采访小组那些人吧。左侧的建筑物前有个清晰的僧形黑影——山下直觉那是和田慈行——巍然屹立着。后面还有疑似僧人的影子。以这些为背景,在两三名警官伴随下,桑田常信以稍微拱起有肩的独特姿势走过来。 桑田来到山下面前,停下脚步。 警官们代替侍从和尚似的站在两边。被月光、雪光及蜡烛的微光照亮的僧侣没有阴影。形姿一片平坦。 “您是山下先生吧?” “有、有什么事?” ——自首吗? “请保护贫僧。” “保护?” “没错,贫僧不能待在那里。” “这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就轮到贫僧了,贫僧……会被杀。” “怎、怎么可能!” 山下踟蹰不前地窥看菅原。 若是仔细地观察,可以看出桑田常信在害怕。 他要求把他和其他和尚隔离开来,坚称他被人盯上了。 山下陷入困惑。或者说迎头受挫,干劲消失殆尽,陷入极度厌烦的心情。最有可能的凶手候选竟然自己找上门来要求保护。才正想逼他招供,怎么就来寻求保护呢?要是下一个被盯上的真的是桑田,那么桑田就不是凶手了。 不管是说服或听从,都十分尴尬。 但是桑田很顽固。 “我明白了。那你就在这栋建筑物——知客寮吧,待在这里。我跟菅原会和你在一起。” “如果可能,请让贫僧下山。” “下山?这不行啊,桑田先生,这么突然……” “泰全老师是在寺院里被杀的,尽管警察就在寺内,这里也不安全。” “可是小坂了稔是在寺外被杀的啊,在哪里都一样吧?” “所以贫僧才像这样请求警方保护。就算是派出所……不,就算是拘留所也无妨。” “那就说说你的根据吧。” “不能在寺里说。” “啊,真是的……” 为什么老是鸡同鸭讲呢? “警部补,请过来一下。”菅原悄声呼唤。 山下紧盯着桑田后退,离开足够的距离后,将上半身转向菅原。菅原用气音说:“这不对劲哪。” “是不对劲啊,我们想错了吗?” “不,反倒是跟我们想的一样吧。” “为什么?他不是怕成那样吗?” “只有他一个人在害怕,这不是很奇怪吗?其他的和尚每一个都十足冷静。喏,他一定是认为在这种情况,只要摆出被害人的面孔就不会被怀疑吧。” “喂,菅原,那你的意思是这是佯装?” 菅原竖起食指说:“小声一点。怎么样呢?就把桑田一个人移到仙石楼去如何?” “移到仙石楼?” “除了益田以外,今晚有三个刑警住在仙石楼。而且那里还有警官,说安全也是安全吧。桑田也可以接受,当然也不会让他逃了。” “然后呢?” “所以啊,喏,看看其他和尚,就知道桑田的模样很不对劲了。把桑田移到别处,趁着本人不在的时候,向其他人探听他的底细啊。本人不在的话,和尚们也比较好开口吧。” “哦,从外围进攻啊。” “没错没错,只要攻下外围,主城就会陷落了。在那之前,要益田好好地保护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