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回来啦。那家伙说他想要死在书的环伺之中,而现场似乎有着成千上万的书,我不晓得他会不会活着回来。话说回来,鸟口,你也回答我的问题吧。你从谁那里听说我在这里的?你又是来干吗的?约稿的话我可不干。” “唔,老师,您自以为是流行作家吗?可是您猜错了。我才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委托您工作呢。消息当然是从敦子小姐那里听来的喽。” “小敦?对了,我听说她因为工作而到箱根来了……” “是的。不瞒您说,她这次工作的助手就是我哟。而这件事竟然出现了不得了的发展。所以……嗯,我才会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这里来。” “我听得一头雾水呢。照顺序说好吗?越听越混乱了。” 鸟口可能是赶得相当急,此时紧张一口气松懈下来,一屁股瘫坐在榻榻米上。 “啊,喘死我了。我是跑来的,肚子都饿了。” “你根本是一天到晚肚子饿吧?好啦,快说理由吧。” “是是是,其实啊……” 和尚死在庭院的事件。 太荒唐了。 这是我的感想。 实际上死了一个人,说荒唐也过分了些,不过我想我是在不知不觉间把它和这几个月以来发生在周遭的阴惨而悲怆的事件相比较了。 惨绝人寰的事件太多了。 我觉得一个人要是习惯这种事问题就大了,而且我这一生恐怕都无法习惯这类事件。尽管这么想,但是就像罹患重病之后的小感冒一样,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去小觑。虽然即使是感冒,小看它也是有可能死人的。 鸟口的说明方式也有问题。 他不管说什么都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这是鸟口的特色,不过对爱开玩笑的他而言,这次脱线并不多,我算是相当快速地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这也不好。 我只得到了和前天听到的“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以及昨天听到的“老鼠和尚”完全相同的印象。就像怪谈一样。 只是,我隐约感到一丝不安的情绪。 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的心弦。 那究竟是什么……? “老师,您怎么一脸厌恶呢?”鸟口难得地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咦?呃,没有啊。” “这样吗?那就好。那老师有什么看法呢?” “什么看法?” “您在听吗?” “有啊,就是那个……” ——什么去了? ——这个青年刚才说了些什么? “呃,就那个,有和尚死在庭院里对吧?那、那真是糟糕啊。” 我一瞬间游离于现实,但很快就回来了。明明很冷,却冒出汗。 鸟口皱起眉头:“什么真是糟糕,简直是糟糕透顶。是现在进行式。而且和尚死在庭院虽然是事实,可是这个情况,问题是……” “我知道,我在听,听得一清二楚。死人的侵入路线不明——也就是没有脚印……” ——侦探小说当中的密室。 “对,是侦探小说当中的密室吧?” 我回溯前天听到的伦敦堂店东的话。 “那的确算是一种密室……老师,您怎么了?脸色很苍白呢。” “不,我不要紧。那真的很不可思议呢,一定是妖怪干的。所以……” ——帮我除掉附身妖怪。 ——帮我解除诅咒。 怎么回事?我体内的什么东西在反应。 “老师,您在说什么梦话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鸟口望向我的脸。我别开视线,觉得还不够,背过脸去。 鸟口一脸奇怪地看着我的动作,说:“不是身体不适呢。” “咦?” “老师,其实……” “不,我不要紧。这几天我好像整个人完全恍惚了。可是啊,鸟口……” “是?” “你为什么要这么急忙赶过来?那是短短数小时前才发生的事吧?你也算是第一发现者之一吧?可以这样随便离开现场吗?警察呢?这部分的状况你根本没有说明嘛。” “我接下来正要说明啊。明明就在发呆,却那么急性子。可是老师,您的模样真的有那么一点不对劲……真的不要紧吗?” “已跟你说不要紧了,怎么,我一点事都没有啊。我看起来有那么怪吗?” 鸟口抱起双臂,扫视我的全身之后说:“唔,既然老师都说不要紧了……” 他从容不迫地停顿了一下,继续接着说:“那,我先按照时间依序说明。呃,我们抵达旅馆是一点半,发现尸体大概是三点左右,大平台的警察在四点左右抵达。来的是一个不牢靠的派出所警察,这个老伯从来没看过离奇死亡的尸体,根本派不上用场。他连现场勘验的方法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儿地着慌。所以老伯赶紧联络辖区和本部,请求支持。我跟敦子小姐商量后,在支持的刑警和警官抵达前,偷偷溜出旅馆,火速赶来这里。同样是在箱根,距离也实在够远了。从大平台到汤本,搭个登山电车一下子就到了,可是从现场到大平台车站非常远。我从汤本车站到这里,也走了有三十分钟吧。平常的话要花三小时以上的。” 看看时间,才刚过七点左右。换句话说,鸟口似乎是在这举步维艰的雪径上硬是强行军赶来的。 “哦……我非常明白你是多么匆促地赶到这里了,然后呢?你想要我做什么?” “呃,所以说……” “有言在先,我再也不想被扯进奇怪的事件里了。从上次发生在横滨的事件,你应该也明白了吧?我可不是有的街谈巷议中所说的那种人啊。我既没有解决事件的能力,在警界也吃不开。打死我都不干那种模仿侦探的事了。而且说起来,那类事件……” ——应该当成妖魔鬼怪所为。 “没错,把那类事件想成妖魔鬼怪所为才比较稳当。不要胡搞比较好。”这次我回想起京极堂昨晚的话。 鸟口说了声“唔”,搔了搔头。 “上次的事件,我已经深切地了解到老师您没有侦探的资质,也没有半点搜查能力与推理能力了,请尽管放心。” “说得真过分。那你是来拜托京极堂的吗?他可不行啊。基本上那个人不喜欢行动,遇到这种事,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出马的。之前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他给请出来。明明早点插手解决就好了,可是他就是觉得别人的事件怎么样都无所谓。他就是这样的人。” “呃,这我听说了,是年底发生在逗子的事件吧。不过这件事应该没有师傅出马的机会,没有人涉人事件到需要请师傅除妖的地步。” “那是怎样?” “哎,其实老师或师傅哪边都可以啦。而且不必涉人事件也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想和事件扯上关系啊。毋宁说,正因为不想再继续牵扯下去,我才会跑来拜托的。” “不懂你在说什么,那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事吗?” 例如说,要我在鸟口遭警方拘禁时,代替他进行采访之类的?鸟口露出半哭半笑似的、以他而言相当稀奇的表情。 “差不多是这样。目前最重大的问题是,事件曝光后到警察抵达之前,有将近一个小时的空当。” “这怎么了吗?” “其实啊,好死不死地,在这个空白的一个小时间……有人叫了侦探。” “侦探?难道……” 我有不好的预感。 “没错。就是有那么糊涂的人,好死不死竟然请来了那位榎木津礼二郎大师。” 猜中了。 “榎木津!”我忍不住厉声叫了出来。 “这、这真的是个大纰漏。什么人不叫,竟偏偏叫来了那种人……” 虽然榎木津以侦探为业,但仔细想想,他却是全日本最不适合当侦探的人。不管是搜查还是推理,凡是解决事件所必需的一切工作,他全数放弃。是侦探中的败类。他赖以办案的工具只有一个——隐约能够看到别人过去的这种灵媒般的可疑体质而已。 尽管如此,榎木津却深信自己应该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侦探。他深信自己不是名侦探,而是伟大的侦探,更教人束手无策。 “被那种荒唐的怪人给闯入的话,显而易见,现场绝对会遭到扰乱,与警方的磨擦倍增,搜查也会陷入困境,本来解决得了的事情都解决不了了。但是……鸟口,我记得京极堂说榎木津感冒,正卧床休息啊?” “不幸的是听说痊愈了。” “真是祸不单行呢。所以你是来抱怨的吗?” “就算我叫鸟口,老师叫关口,我也不会这么辛苦地大老远跑来只为满口埋怨[注]。其实……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两位当中的一位——其实本来是想请京极师傅啦——来顾着榎木津大将。” 注:日文中的“口”字发音与埋怨相同。鸟口这是在讲同音异义的冷笑话: “顾着?” “嗯。为了让警方的搜查能够迅速无碍地进行,限制住榎木津大将的行动是最好的方法吧?如果是师傅的话,榎木津大将多少也会听吧?” “别说梦话了。叫京极堂去看顾榎木津,他肯定是死也不愿意的。我也一样。再说要叫我驾驭那个怪人,根本是痴人说梦嘛。” “怎么会?如果要拜托老师的话,状况就不一样了。我不奢望老师有办法驾驭那个侦探王。老师的话,只要您来就绰绰有余了。只要老师在场,榎木津先生就会绞尽脑汁去欺负您,没有闲工夫去管其他事了。” “喂,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你说的欺负是什么意思?” 说得真是太过分了。 话虽如此,我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忧郁状态,榎木津则相反地身陷狂躁症之中,一般来说和他相处,我看起来就像是遭到他欺负一般。 “可是那不就是欺负吗?总而言之,我现在是十万火急。不赶快回去,警察就要到了。那么我会被怀疑是畏罪逃亡,蒙受不白之冤。就算现在赶回去,抵达现场也超过十点了。另一方面,榎木津大将去到新宿的话,搭乘小田急的急行列车到汤本这里只要一小时三十一分。搞不好他已经差不多要抵达现场了。没时间了。” 鸟口说榎木津是在警察抵达前被请来,所以是四点前的事吧。榎木津总是要花很多时间作外出准备,不一定立刻就会离开事务所,不过现在也已经过了三小时以上了。 “可是那可不关我们的事,因为这根本是自作自受嘛。竟然叫那家伙来,你也真是笨到家了。是一时鬼迷心窍吗?” “呃,又不是我叫的。”鸟口一副打从心底颓丧的表情。 “总不可能是小敦叫的吧?那女孩很明辨是非。” “敦子小姐当然不可能想出那种下下之策。” “你讲话怎么这么不干不脆的,那到底是谁叫的?” “哦,是久远寺先生。” “咦……” ——他刚才说什么? “是久远寺先生叫的,他好像知道电话号码。真是疏忽了。” “你说的那个秃头老人,就是……久远寺医院的……” “是的,没错。” “久远寺……久远寺嘉亲先生吗?” “老师,您早就注意到了吧?久远寺先生是仙石楼的常客,这件事从以前就是众所周知的事了,不是吗?据说老先生从去年起就一直留宿在那里。” “仙石楼?你、你说的那家旅馆,就是仙、仙石楼吗?” ——触动我的心弦的事物。 “我一开始不就说了吗?是啊。” “你一开始……就说了?” “是的。我不是说了吗?就是仙石楼。唔……我是没说出久远寺先生的名字啦,可是老师就是注意到了,脸色才会变得那么苍白吧?” 鸟口微微蹙眉。 然后他过意不去似的继续说:“久远寺先生一开始似乎也还气势高昂,可是当他发现尸体是没有脚印也没有声息地凭空出现,样子就变得有点不对劲,说警察没办法处理,跑去打了电话。听到他说‘我已经请来那位侦探,大家可以放心了’的时候,我真是大吃一惊。根本就不可能放心嘛。所以我和敦子小姐都……” 我感觉到鸟口的话声逐渐离我远去。我可以理解他说的意思,却无法有任何想法。若问为什么…… 若问为什么,因为那是…… ——被切割下来的现实。 “……的啊。所以老师,我说老师啊。” “啊,哦。” “老师,您真的完全没发现吗?那个……久远寺先生。” “咦?” 我应该注意到了吧。 只是我没注意到自己注意到了。如果鸟口从一开始就提到仙石楼这个名字,我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因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关键词。 仙石楼。久远寺嘉亲。密室。那个雨天。 那件事,那件事我…… “老师。” 我不可能…… “老师,半年前的那起事件……” “鸟、鸟口你……” 鸟口再也无法忍耐地突然站起。 然后他低下头来。“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我不该对老师说这些的。” 我第一次看到鸟口表现出这种态度。 我大为狼狈。 鸟口低着头继续说:“虽然老师什么也没说,但是我从敦子小姐那里听说了一些内情。我对此感到担忧,但是敦子小姐说不要紧,所以我忍不住就……对老师说了。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想要找师傅商量,而不是老师,但是因为事情紧急……我去师傅那里好了,请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往前探出身体,阻止他的行动。 “等一下,不要紧的,事件早已结束了。我不晓得你听说了些什么,不过那件事在我心中已经解决了。而且要是你就这样把我抛下,岂不太过分了?” 感觉好像变成我在哀求对方。 鸟口抬起头来,露出一副饥肠辘辘的孩童表情。 然后他这么说了:“经历了之前横滨的那起事件,我觉得人生大受影响。可是对老师而言,之前……发生在杂司谷的事件,一定是更重大的事件吧。那会不会是……老师不愿意想起的事?” “没那回事。别说是不愿想起了,我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因为我已经决心不能够忘掉它了。只是啊……” 半年前,我遭遇了一桩极为凄惨的事件。 也就是鸟口所说的杂司谷事件,久远寺嘉亲是当时的当事人之一。而仙石楼这家旅馆的名字,也是我在那起事件发生之际知晓的。 以那起事件为开端,我涉入了几桩悲惨的事件,经历了难以置信的体验。每一个事件都是那么令人难以承受、无以排遣。但是如果先前我没有经历过杂司谷事件,我虚弱的神经一定会在其后的事件中遭受到严重的打击,不安定的精神肯定早已崩坏了。我在岌岌可危之处克服了这些——或者说是蜷起身体承受过去——而现在也像这样蛮不在乎地活着。所以现在的我,完全是经历了最初的事件才有可能存在的我。 那个事件对我来说,真像是一种仪式。 事件终结时,我杀害了我心中的某个我。所以才有现在的我。 对于这件事,我现在既无迷妄的执着,也不感到悲哀。只是已经死去的某个我的幽灵,偶尔会来去我的心中罢了。 可是,我不能惧怕这个幽灵。 这是我已经决定的事。 因为已经死过一次,我现在才能够活着。 那个夏日,我已经这么决定了。 自己的幽灵有什么好怕的?所以我开口:“不,我不要紧的。” “可是老师……”鸟口在犹豫,“还是不要吧。榎木津先生的事就算了。我会想办法的。” “不,如果久远寺先生在的话,我更非去不可。榎木津那家伙怎么样都无所谓,而且我也不愿意涉入事件,可是我非得向久远寺先生打个招呼才行。自从那天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哦……” 这若是以前的我,一定会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面对。 可是就算捂住耳朵、闭上眼睛,那些东西还是会毫不留情地钻入我的心。 那么,没什么好怕的。 鸟口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 “我要去。内子她们应该也快回来了,不过,也没时间等她们了吧。” “嗯,可是还是……” “不,请老爷子帮我传话好了。已经是晚餐时间了,不过应该无妨吧。喏,带路吧。” 我站了起来。 就这样…… 我再次陷入深渊。 ——所以千万不要深入。 不知为何,脑袋一隅响起了京极堂的声音。 我从衣架上取下外套。 外头已经暗下来了。 我的脑袋有些昏沉。 * 是我杀的。 铃子哭着逃进山里了。 然后再也不回来了,一定是死在山里了。 红色的火焰,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 铃子盛装打扮,穿着华丽的和服。 红色,蓝色。好美,好羡慕。 时代这么艰苦,其实这是不应该的行为。 不应该的行为。每个大人都在背地里这么说。 铃子穿着长袖和服死了。 雪花纷飞。 老鼠啾啾叫着逃进山里。 宅子隆隆地崩塌,喏,明明是夜晚,却如此明亮。山和天空都是一片赤红。 这种东西,烧了吧。 烧了吧…… ——这种东西是什么东西? 对,是信。 好寂寞。 所以我好伤心…… 所以那天晚上,我…… 我完全没想到竟然会变成这样…… 铃子也喜欢哥哥。 可是……过分、过分、太过分了。 我看到了。 我知道的。 所以这种信…… 肮脏,肮脏死了。 才不是我害的。 要好的铃子不在了,虽然有点伤心,可是我也喜欢他的。 所以…… ——信?信…… 那种事…… 我醒了。 似乎睡不着。会做梦。 被噩梦惊醒,可是也不愿意睁开眼皮。 一想起当时的事就心烦意乱,怎么样都睡不着。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而且昨晚开始我就有些错乱,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吧。可是身体不听使唤。头痛和恶寒不止。这不是感冒,是心理作用使然。异样兴奋的情绪窜遍全身各处,止不住地发抖。头晕目眩。没办法好好说话。耳鸣不止。 ——信? 丢失的信,是怎么回事? ——那种事是哪种事? 不懂,好急。同时漠然地觉得恐怖。 情景的话,可以历历在目地重现出来。这十三年间,我没有一天淡忘。然而我却忘掉了什么。 这诡异的触感,无以名状的不安。 不,是焦躁吗?不对。是罪恶感吗? 为了看清这不明究竟的感情真面目——我才主动来到这里的不是吗?那么我应该有所觉悟了。然而……然而我现在却是这副德性。 ——是那个僧侣。 那个人、那个僧侣…… 好可怕,可怕得让我迷失了自己。 为什么? ——那是他吗? 不对,那是幻觉。不可能是他。 而且就算那真的是他,我也没有理由招致他的怨恨。所以我根本无须害怕。那么,这遍布全身的恐怖又是什么? ——那是幻影,是我累了。 一切都是幻觉,只是十三年间一直怀抱在心中的妄想化成了形体。 这不过是愚蠢的心理作用让我看见的幻影罢了。 ——可是,那具尸体又该如何说明? 那是…… 03 同样是听人转述的事。 当时,山下德一郎警部补[注]暴躁无比。 注:日本警察位阶共分九等,由上而下分别是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及巡查。 在有高手云集美誉的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刑警当中,山下警部补也被视为一匹年轻的黑马,名号格外响亮,然而他却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遭遇挫折,从此以后,所作所为尽皆失利,简直就像被幸运女神给抛弃了似的。 成为他的挫折开端的无聊小事,就是去年夏季震惊社会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这桩案件最后发展成跨越一都三县的重大事件,于初始阶段担任搜查主任的不是别人,正是山下警部补其人。 原本应该指挥搜查的上司石井警部恰好负责别的案件,山下才有机会担任此一重大任务。 山下对于精英官僚的石井颇为欣赏,石井也对拥有相同资质的山下特别关照。因此山下经常留心讨好石井,而他的努力也有了回报,获得了这次大提拔。 无懈可击的现场勘察,有如典范的完美初期搜查。 山下对自己的指挥信心十足。 然而,结果却是一败涂地。搜查触礁,不但发展成屈辱的共同搜查,最后嫌犯还被东京警视厅给锁定了。换言之,山下没能立下半点功劳。不仅如此,石井在其他事件中犯错失势,身为石井心腹的山下受到牵连,在课内的立场跟着一落千丈。 背到底了。 山下认为警察机构是一种企业。 他把法律视为做生意所必须知道的条款,伦理和正义则是支撑它的商业道德。这么认定虽然会留下巨大的疑问,不过的确无论什么样的生意都建立在约定之上,而这些约定则是由商业道德这种道德观念所支撑,就像违反商业道德的商人会被唾弃为奸商一样,言行举止违背伦理正义的警察也不会被容许。这么想的话,倒也不会偏离得太远。 即使如此,只要心底存有这种想法,就绝对不会萌生出真挚的心情,认为无论是谁破的案,只要事件获得解决就好,或是只要犯罪减少,建立市民能够安居乐业的社会,就感到心满意足。 不管是其他人立下功劳,还是其他部署业绩提升,更别说被其他公司抢去生意,都只会教人懊恨不已,一点都不会让人开心。 竞争意识这种东西,每个人多少都有,所以也不能一概而论,去纠弹这样的意识。话虽如此,山下的竞争意识还是有些异常。 山下自从被派任到一课以后,之所以一直和石井警部密切往来,也是因为他敏感地嗅到了飞黄腾达的气味。对山下而言,石井是他出人头地与建功立业的门路。可是到了这步田地,山下对石井的评价变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在署内的待遇连锁性地恶化而引发的私怨,但是更准确地说,是山下对石井的将来感到绝望。他看到石井愚蠢的作为,明白了自己有能力超越这个蠢蛋。 石井失去了作为门路的资格,沦为一介竞争对手。 可是石井虽然曾经差点失势,现在却也重新挽回劣势,甚至有传闻说他即将在春季升迁为某处的警察署署长。 另一方面,山下却没有任何升官的迹象。 前几天,国家地方警察本部已在内部订定警察法的改正要纲,不久后可能就会进行组织的改编重组。 得在那之前想想办法…… 虽然局势不太可能因此改变,山下却漠然地焦躁不安。 此时,传来了发生杀人事件的通报。 既然警察机构就像公司,对山下来说,事件就像是生意上的商品。 他火速赶到现场。 然而一看到现场,山下大失所望。 ——这是什么离谱的状况啊? 戴着牛奶瓶底般的眼镜、年近退休的警官,惊恐万状、连珠炮似的滔滔不绝,而且还带有奇怪的口音,山下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辖区的刑警每一个都卑俗而粗鲁,感觉愚笨极了。从外表甚至分辨不出他们是流氓还是刑警。 至于不晓得是目击者还是关系人的人,也全都一脸鲁钝。女佣们只会像群麻雀般吱吱喳喳地吵个没完,掌柜则生得一张正面看过去像鲷鱼的脸孔,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都令人怀疑。 自称古董商的人一副马与老鼠交配生出来的诡异松弛容貌,说是外科医师的老人明明没喝酒,脸却红得有如醉汉。 惟一看起来能沟通的只有据说是东京出版社职员的两名女子,但是其中一个昏厥过去,另一个则一直在旁看护,连侦讯都无法顺利进行。 最令山下失望的,就是坐在庭院里的尸体。 ——坐着的尸体。 光是这样就可笑极了,真是太离谱了。 而且还是个和尚。一副盘腿而坐的难看姿势——那是叫坐禅吧——而且头上还积着雪。 ——是冻死的吧? 真是烂透了。可是警官和旅馆的人似乎都主张并非如此,但山下怎样都无法理解。 “那个,警部先生……” “是警部补。” “那个,能不能给点指示?” “什么指示?” “呃,那个……” “哦,遗体啊。赶快确认之后收拾掉吧。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有什么不妥吗?” “呃,说是要保持现场……” “什么保持,不下去那里确认遗体的话,连是不是杀人都不知道吧?为什么连这点事都不先办好就请求支持?你是白痴吗?” “呃,这……” 老警官立刻陷入狼狈。 秃头医师以异样高亢的声音插口:“警部补先生吗?容我僭越说句话,这是杀人。我是外科医师。就算从这里看也看得出来。要不然让我来验尸如何?” “平民给我闭嘴一边去。说起来,从这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判断出什么?光线又暗,尸体还低着头,连脸都识别不出来。若是不下到近处查看,连是人还是人偶都判断不出来吧?” “你们抵达前天还是亮的。从这个大厅是看不出来,但是刚才把晕倒的小姐扶去左侧突出的那个别馆——也就是现在小姐休息的地方的时候,我看到了。从那条走廊恰好可以看见尸体的侧面。颈骨的弯曲角度太不自然了,断了。” ——那又怎样? “也有可能是意外折断的,不一定是杀人。” “那是被打死的。” “是吗?那么下手的就是你吧?” “为什么会是我?” “一定是吧,你如果不是凶手就是共犯。我说啊,被打死的人会在死后自己坐禅吗?如果你说的都对,那么那个和尚不是以那个姿势被打死的,就是被打死之后摆成那个姿势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那么凶手不就只剩下你们了吗?如果你们不是凶手的话,不管是杀人现场还是无意义的事后加工,你们都没有看见就太奇怪了。所以你是共犯。” 秃头医生的脸涨得更红了:“警察总是只会说些屁话!你们就只有那种蛮横、草率的思考吗?” “什么!竟敢说这种侮蔑国家警察的话,我饶不了你!什么草率?给我收回!” “谁要收回?怎么,你要逮捕我,判我刑是吗?办得到就试试看啊。我已经习惯啦。竟然无法理解状况有多么异常,你根本是脑袋有问题。我来帮你打开头盖骨,进行脑部摘除手术好了!” “老先生,说得太过分了。” 古董商阻止医生的辱骂,然后把那张松弛的脸转向山下,用湿黏的口吻说:“这位警官先生没有立刻下到庭院,是因为庭院里没有任何脚印之故。这一点我们说明过很多次了。” “脚印?” “我们想请前来的刑警们确认这个状况,如此罢了。” “没有脚印又怎么了?” “这是发生在不可能状况之下的凶杀案。” “不可能状况?” “如此罢了。” 山下总算理解了。 “哦,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可是怎么会……” 山下陷入混乱,想用常识来压制混乱,却更加混乱了。这些目击者果然每一个都很可疑。 “山下先生,鉴识人员到了。” 益田——山下从本部带来的部下——通报鉴识人员抵达的消息。山下有如在猴群中看到了人类,感到一阵安心。 “噢,拍、拍照。听好了,不要下到庭院,就在上面拍。哦,辛苦了,麻烦你们了。照片拍好的话,把尸体收好。千万要趁着人还没下到庭院前拍好。唉……你,箱根辖区的你把关系人集合到别的房间,一个一个叫过来。唉……就借用一下隔壁房间吧。” 抵达之后三十分钟,山下总算开始行动了。 “辖区总共来了几个人?光只有人数多也没用哪。” “刑警有四个,警官有……五个人呢。这也是没办法的啊。” “哼,只会碍事……” 山下支开辖区的刑警,和益田两个人开始进行侦讯。他随便分派给辖区警官看似像样的工作,因此并没有发生什么纠纷。据说附近有一座寺院,于是派两个人去那里,剩下的就叫他们调查建筑物周围。这样一来,应该多少能恢复正常的调查步调。 可是在侦讯过程中,山下发现了警方的重大过失。听说关系人之一从现场消失了。山下抱住了头。 “山下先生,这下糟糕了……” “我知道,我知道啦。呃……那个老糊涂的派出所警察叫什么?” “阿部巡查。” “对,把他给我叫来!” 益田连应声也马马虎虎,就离开了房间,山下的烦躁感染了他。山下的思考无法整合,再度陷入焦躁。他觉得要是看到那个畏畏缩缩的瓶底眼镜家伙,自己或许会当场咆哮出来。 纸门打开,瓶底探进脸来。 “喂!你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唉?” 不出所料,山下吼出来了。 “听说有一个关系人失踪了!你明明就在现场,怎么给我捅出这种娄子来!要是那家伙是凶手怎么办!你这个混账东西!” “咦?是这样的吗?” “什么是这样!那个说是杂志记者的小姐说他马上就会回来,不用担心,可是万一被他销毁证据,那该怎么办?” “销毁证据?为什么?要怎么销毁?” “啊,少啰嗦啦!快给我去找!” 山下打翻了烟灰缸。老糊涂的巡查吓坏了,飞也似的一转眼就溜得不见踪影。 ——反正他一定什么都办不成。 最初搜查彻底失败了。 除了卧床的女性之外,全员在将近二十二点的时候完成了侦讯。此时遗体也总算被搬出庭院,然而这个时候发生了问题。 也就是遗体要怎么搬运的问题。通往这家仙石楼的道路狭窄,宽度并不足够让汽车通行。搜查员全都是徒步走来的。 “请求支持,明天再搬吧。现在这种天气也不必担心会腐烂。总之也只能先借个房间,让死者躺下了。” 鉴识人员不满地说:“没办法躺下啊。” “为什么?哦,死后僵硬吗?” “不是的。冻住了,以那个形状。” “冻住了?拖拖拉拉的,所以冻结了吗?” “不是的,冻结是更早以前的事,只是肯定是死后才冻结的。这没有进行司法解剖无法确定,不过死因是后脑……或者说颈部比较正确?那里遭到殴打而导致颈椎骨折。” 医师——久远寺的见解是正确的,山下觉得有点不甘心。 鉴识人员接着说:“这也还不是很明了,不过警部补,那名死者没有任何抵抗的迹象。所以是像那样盘腿打瞌睡还是干吗的时候,被人从后面用棍棒或铁棒之类的东西一记打下去,然后就这么断气,被弃置不管,接着冻结了。只能这么推测了。” 益田说:“可是山下先生,这和这里的人说的状况完全不吻合啊。如果相信这里的人说的话,那个死者是在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不知从何而来,然后在那里不为人知地死了。” “这我知道,死亡推定时间呢?” “不知道。”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吗?” “所以就说冻结了。完全没有腐烂,一直是冷冻状态。只是考虑到今天的气温,就算是放置在屋外,我也不认为是死在——两点到三点吗?——这段时间。不解剖调查胃里的食物,是无法判断出什么的。话说回来,警部补,我们可以撤离了吗?” 鉴识人员瞪也似的看着山下,他们极不情愿在这种时间走下路况危险的山路吧。而且这里距离城镇的路程将近一小时,难怪他会表现出不满,不过该怪罪的是发生在这种偏僻之处的事件,这并不是山下的责任。 山下允许撤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这里的每一个家伙都在撒谎,客人和员工一定都套好口供了。” “可是说谎的话,又何必制造出不可能的状况呢?只要说看见凶手的身影就好了。” “里头一定有什么内情,让他们不能这么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 有如虚构般的状况——山下想这么说。自己的常识似乎无法通用,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急躁感纠缠着他。无法顺利沟通,让他有一种仿佛是自己无能的错觉。再这么继续下去,他甚至可能会对这里的人感觉到一种面对占领军般的自卑感。一想到这里,山下就浑身战栗。 “不,我绝对要揭发出来。” 所以他逞强地这么作结。 “可是,那个姓中禅寺的小姐感觉不像在说谎。而且其他人也不像是那种有胆子欺骗刑警的人。” “益田,不可以靠感觉或直觉来判断事物。我们需要的是证据,还有证词,也就是自白。刑警必须去想的是该如何整合性地重现出犯罪状况,以及可以信服的犯罪动机。” “哦……” “那家伙看起来像犯人,所以有罪。这家伙看起来像好人,所以是清白的——这样子是不成调查的。光靠模拟的能搜查吗?这又不是长屋赏花[注一]。” “什么?山下先生也会去寄席[注二]听落语啊?” 注一:“长屋赏花”是日本著名的古典落语(类似单口相声)作品之一,内容前半大至是长屋的吝啬房东邀请房客们一起去赏花,仔细一看,房东准备的食物竞是以粗茶模拟的酒、以白萝卜模拟的鱼板、以腌萝卜摸拟的煎蛋等,外表虽然相似,实际上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注二:表演落语、漫才(类似对口相声)、说书、杂艺、演唱等的大众演艺场。 “啰嗦。” 只是刚好想到,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含义。 “那个昏倒的女人怎么样了?” “怎么样——要我去看看状况吗?” “去啊,快点。” 山下自暴自弃地说,结果连益田都露出怨怼的表情来了。 益田很快就回来了。他说女人虽然醒了,却似乎仍然无法起身,山下迫不得已,只好前往女人休息的别馆。 走廊有种武家住宅的印象,简直是时代错乱的舞台装置。山下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读剧本就跑来演时代剧电影的演员。穿过走廊,便是一个像茶室般——虽然山下也不太懂茶室是什么样子——的圆形入口。益田拉开纸门。 中央铺了一床大被子,上面躺着一名娇小的女子。枕边坐着刚才那个姓中禅寺的小姐。山下向益田耳语,叫他请那个小姐回避。就算是比较正常的一个,这个小姐也是这群人的同伙。山下不愿意直接与她对话。因为或许又无法顺利地与她沟通。这种时候,益田就像是口译员一样。 中禅寺说“我明白了”,离开了房间。 山下取代她在枕边坐下。 “你可以说话吗?” 女子点头,这女人苍白得过了头。 山下询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姓饭洼。 “听说你从今早开始就一直卧床休息,是身体不舒服吗?” “嗯。” 声音很细。 “是感冒了吗?” “不,是……” 益田屈起身子问:“是不方便告诉我们的事吗?” “你给我闭嘴,问话的人是我。你上午一直在睡觉,然后下午醒来一看,外头似乎在吵些什么,是吧?” “有……有和尚……” “死在庭院对吧?” “有和尚飘浮在半空中。” “啊?”山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和尚,有和尚在二楼的窗户……” ——这个女的也沟通不良。 山下哑口无言。 “你说和尚怎么了?”益田代替山下问道。 “是昨天半夜发生的事。我想去如厕,结果在二楼的走廊窗户看到一个和尚……和尚……” “二楼?记得你昨晚是睡在那个……对面建筑物二楼那里吧。是发生在那里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