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医生和客人都在这里啊。哎呀呀,连个火都没有。我这就去拿火盆来。啊,早膳是否也在这里用呢?” “哦,不麻烦的话,就这么办吧。我一直想要一边观赏庭院,一边用餐呢。幸好今天也没下雪。我说今川先生啊,如何?” 今川说好。女佣笑了。 “哎,虽然医生这么说,不过这个时节,飘点小雪才更添风情呢。这么阴沉沉的,庭院看起来都黯淡了。” “这样吗?” “是呀,而且虽然不好在客人面前这么说,不过老板他现在——该怎么说,完全没办法整理庭院,雪也就这么任由堆积了。” “无妨,无妨。反正我也不懂得欣赏庭院。” 老人夸张地挥挥手说。女佣苦笑,说“那么我立刻去准备”之后,离开了。久远寺老人目送着女佣的背影说:“今川先生,这里的老板跟你一样,也是什么的第几代,现在在住院呢。上一代在战争中过世,现任老板继承了旅馆。继承归继承了,但是他的身体孱弱,明明比我年轻得多,胃却虚弱不堪。他在年末得了胃溃疡,元旦时住了院。真是个惨兮兮的新年哪。老板娘也在旅馆和医院间来去奔波,一点都不得闲。你来得实在太不凑巧了。” 这么说来,自从第一天打过招呼后,今川就没有再见到老板娘的人影。 老人眺望着庭院。 今川被他的视线牵引似的,也望向庭院。 很棒的院落。 听到主人疏于照顾,若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来看,确实是缺乏照料。不过即使如此,这依然是座美轮美奂的庭院。首先,景观极为风雅。有池泉、有石灯笼、有假山,这些东西的配置令人叫绝。任由堆积的雪也不坏其风致,反而酝酿出十足的野趣。可能是因为原本的景致架构就很不错吧。 最重要的是,这座院子充满了活力。 今川认为这些活力应该是源自于树木。 池子旁靠近建筑物这边耸立着一棵大树。那是一棵大到不符合庭院规模的大树,显然破坏了庭院的均衡,但是它确实反而为庭院带来了广度与动力。它仿佛抗拒着被局限在这小小的格局当中。今川半下意识、半串场地说出心中所感:“好大的树呢。” “你说那棵柏树吗?” “真的很大呢。” “不愧是古董商,慧眼过人。庭院就是要配柏树,不过那棵树似乎是天然的。根据上一代老板所言,那棵树好像比这栋建筑物要来得古老哪。所以这座园子是配合那棵树而建的。大到那种程度的话,一般都会加以砍伐,不过造这座庭院的一定是位高明的师傅吧。借由留下那棵树,使得整座园子活了起来——这也是我从上一代那里听说的。” 老人一面环顾庭院,一面解说。说慧眼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未必不恰当。 老人继续说道:“我说你啊,做的是那一行,又是出身那种世家,应该了解这些吧?” “这些指的是哪些呢?” “喏,就是风花雪月这类,什么佗啊寂[注]的……” 注:“侘”(wabi)是日本中世至近世的茶道及文学中的一种概念,表示闲寂的风趣。“寂”(sabi)则是由松尾芭蕉所确立的一种俳谐概念,指的是静寂、枯淡之意。 “哦……” “我对这些不在行。该说是不识风趣还是不解风情?完全不懂。就算观赏院子,也只知道,啊!有树,池子在那儿,里头有鱼,摆着石子。说到佗,指的是老东西,寂的话,是腐朽的东西。可是用这种方式理解的话啊……” “那样就对了。” 听到今川这么说,老人拍打膝盖说“这样啊,这样啊”,高兴无比。 说起来,今川自己也不甚明白。 “几十年来,我就这么活了过来,脑袋里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一当然是等于二,但是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个二其实也是形形色色,就这么活到了这把岁数。这就是我的界限。可是啊,来到这里之后,像这样无为地望着庭院,我却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了解了,真是奇妙哪。” “哦……” 我也一样——今川没有这么附和。 今川也是自以为了解,但这经常是不确实的。就是因为想要证明这种暧昧不明究竟是什么,凡人才会渴望不必要的知识。这座庭院是什么时代的什么样式、这种配置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就算诵经似的这么念上一大串,也不能够证明自己了解了什么。只是知道,而不明白。这种时候,知识或许反倒成了一种妨碍。 古董也一样。今川现在虽然会去学习古董的历史样式,但是他认为自己并不了解所谓古董的真正价值。之所以没有估价的自信,即起因于此。 不过其他古董商是真的明白何谓古董而操此业的吗?这又难说了。古董商不是古董爱好者,不了解这些也不成问题。既然是生意,比起赏玩古董,知道行情与趋势更重要。只是今川觉得光靠这些来估价,总令他有些厌恶。 可是今川也认为,若是自己能够了解的话,或许就不会对父亲和兄长感到自卑了。 因此若是不论知识的有无,今川与眼前这名自认为不识风趣的老人其实是同类。今川刚才的发言,也只是看到那棵大树而说出口,他根本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觉得了解——不是比较重要吗?”所以今川这么回答。 “觉得了解是什么意思?”老人问,“意思是这么觉得比较重要吗?” “是的,不牵强附会才是正确的态度吧。” “原来如此啊……”老人不甚服气地说,一瞬间沉思起来。 “可是啊,今川,就算再怎么觉得了解,那也只是错觉而已。” “错觉吗?” “噢。你看啊,那个——不是有假山吗?那个东西啊,这里的老板说它是真的山。但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堆土罢了。老板说,这叫做比拟。我是觉得很美。形状很漂亮,很有均衡感——我是用这种角度在看的。但是就算叫我把比拟的事物当成真的,我也没办法。石头就是石头,沙子就是沙子。以前我去京都慈照寺[注]的时候,也觉得那里的庭院的……” “银沙滩和向月台吗?” “对对对。竟然能用沙子做出那么漂亮的造型,我是非常佩服,但是我佩服的是那种美感。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别的了。” “哦。” “因为我是个医生啊,又不能用比拟来动手术。” “哦……” “所以这座庭院也是,到底好在哪里,其实我并不懂。可是也不觉得它不好。” “这样就行了。” 不这样认为的话,今川就撑不下去了。 “这样就行了呀?”老人咏唱似的说。 沙沙——声音响起。 注:俗称银阁寺,室町幕府八代将军足利义政所建,开山祖师为梦窗疎石,为东山文化代表性的临济宗寺院。 树上的积雪掉落了。 “或许吧。这里我也来过好几次了,却完全不记得以前曾经看过什么庭院。听说秋景其实才是最棒的。像这样,对面的山上整片红叶……” 老人指向庭院背景的山峦。 庭院被像是篱笆的东西区隔开来——不过它也被雪埋没了——对面高上一段,那里已经是山了。后面只是一片连绵的山峦。 “听说有月亮的话,景致会更美。” 今川想像了一下明月高挂山顶的情景,却只浮现出单纯的山与月的简陋构图,立刻中止了想像。 此时—— 今川雅澄看见了一样极为奇妙的东西。 山中立着一个人偶。 刘海像童女般齐剪成一排。 远远地也看得见那双漆黑浑圆的眼睛。 那是——市松人偶[注]。 树木的漆黑、雪景的皓白之中,立着一个市松人偶。 注:头与手脚为木制,身体为布制,可更换衣物的一种人偶。女人偶植发,男人偶的头发则是画的。也称京人偶、东人偶。 华丽地穿着一身艳红的长袖和服。 与荒山风景格格不入。宛如水墨画中点了一抹朱红,画面极不安定。事实上,周边几乎是一片灰色调,拥有色彩的只有那个人偶。 人偶以空虚的视线望着这里。并不是在看今川与老人。若要说的话,感觉像是在眺望整栋建筑物。人偶的瞳眸本来就没有焦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 是不好的预感吗? 一股极为不祥的感觉自下腹泉涌而出,今川冻住了似的全身僵直。不知何故,他非常不安。真是奇怪。 好大。 那个市松人偶大得异常。今川与人偶相距如此遥远,却还能够看见的话,那么它的尺寸几乎与人类无异了。怎么可能会有等身大的市松人偶? “怎么了?” 久远寺老人出声唤道,今川暂时回过神来,瞬间从人偶身上移开了视线。 “啊——” 就在这短暂的一刹那,人偶消失了。与其说是消失,倒不如说是走掉了。今川好像看到了一截和服的长袖子扫过树荫,不过或许只是他眼花了。 “是幻觉吗?” “噢,你是说那位姑娘吗?” “姑娘?” “是穿着长袖和服的姑娘吧?站在那里。” “姑娘?那是人吗?” “怎么,难道你以为是妖物吗?” 今川不以为那是妖物,只是不觉得那是生物。但冷静想想,这是非常符合一般常识的结论。积雪覆盖的深山中,怎么可能会摆着什么等身大的市松人偶——虽然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寻常了。 原来是人。 就算是人,这种深山中…… “你在想,怎么会有人穿着长袖和服出现在这种深山是吧?哈哈哈,这也难怪。我一开始也以为眼花看错了。” “嗯,没错。” 这种乖违就是不快的根源。而且雪山与长袖和服这样的组合,在背离常识这一点上,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所以今川才会把它误认为人偶,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是住在这一带的姑娘,有一点那个……” 老人用中指戳戳自己的秃头。 “脑子有问题?” “嗯,似乎有一点迟缓,只是好像也没到太严重的地步。不,搞不好只是看起来这样,其实是正常的——嗯,身为医生的我不可以未经诊断,只凭印象就下判断。惟独这种事啊,是不能够用‘觉得了解’这种说法带过的。不过,这一带的人也都说她好像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衣服四处游荡,也没见过她开口说话。很不寻常。” “可是老先生,你说她住在这附近,但这一带并没有人家啊。” “是没有呢。” “我前来这里的途中曾经过村落,但就算是最近的地方,也有相当的距离。那个姑娘从那么远的地方,穿着那身衣服,晃晃悠悠地爬到这么偏僻的山里头来吗?如果那个姑娘——那是个女孩子对吧?” “是女孩。” “如果她是一个智能略有障碍的姑娘,那就更……” “不,今川,你这话说得不对。你是想说危险吧?我也认为放任她四处游荡很危险,但是她就像字面上说的,是栖息在这座山里头。我不知道是哪里,但是她是从比这里还要偏僻的山里过来的。” “更偏僻的山里?自己一个人吗?” “自己一个人没办法生活吧?据旅馆老板说,她可能是居住在这上面的寺院里头。只是女性禁制[注一]的禅寺里居然有个穿长袖和服的女子,那可真是意想不到的道成寺[注二]哪。不过其实她好像是寺男[注三]的女儿还是孙女。而那个寺男好像也有相当的年纪了,他是住在寺院里呢,还是在哪里盖了小屋居住,完全没有人知道。所以或许那真是魔性之物——山中魔女也说不定呢。” 注一:为了避免妨碍僧侣修行,禁止女性进入寺院道场等区域的规定。高野山、比叙山等地直至明治初年仍在执行。 注二:自安珍、清姬传说改编而成的能剧、歌舞伎作品。内容为少女清姬被爱慕的僧侣安珍抛弃,大怒之下化身为蛇,在道城寺里将安珍连同铜钟一并烧死。 注三:在寺院负责杂务的仆役。 “哦——这么说的话,她不是爬上来,而是下山喽?” “应该是这样吧。话说回来,那个姑娘在看些什么呢?难道在看这棵柏树吗?” 老人再度望向巨大的柏树。从大厅这里,别说是树木整体,连它枝叶伸展的形状都看不见。只能够看见被御寒用的稻草包裹住的粗大树干。今川住宿的房间在二楼,但是现在身处的有大厅的建筑物是平房,这棵树的枝叶一定长在比屋顶更高的地方。 “这么说来……”老人突然把视线从粗大的树干转向今川。“你刚才说你和和尚约在这里吧。那个和尚是这后面的——明慧寺的和尚吗?” “是的,我是被明慧寺的僧侣叫来的。这么说的话,刚才提到的寺院——疑似长袖和服姑娘居住的寺院,就是那座明慧寺吗?” “就是明慧寺。” “这样啊。唔,其实我正打算今天若还是没有人来的话,就过去看看呢。老先生知道那座明慧寺吗?” “什么知道不知道,从这里能够去的,也只有那座寺院了。我上个月也曾动念想去参观……哎,还是别去吧。别去的好。” “有那么远吗?” “夏天不算什么,但是现在不行。因为得在陡峭的雪径走一个小时以上,我在中途就放弃了。” 老人说完,深深地收起下巴。 沙沙——雪落下了。 今川感觉第五天也将空等。 此时,方才的女佣端来火盆,接着送来早膳。今川觉得昨天比起前天、今天比起昨天,早饭的时间越来越晚了。住了五天就会变成这样吗?或者是因为老板住院,人手不足呢?今川望着膳食,想着这些事。 “很忙吗?” 今川问道,女佣以和刚才相同的表情苦笑。 “不。说起来丢脸,其实闲得发慌哪。像今天,就只有两位。听说从去年开始,大众流行起泡温泉,但我们这儿却乏人问津……” “门可罗雀到布谷筑巢哀哀的地步吗?的确看报纸什么的,上面都写着国民生活逐渐有了余裕。像这个新年,听说其他的温泉旅馆都客满了。” 趁着女佣在盛装味噌汤的空当,久远寺老人揶揄似的这么接着说。 女佣以近似羞赧的动作抬起头来,瞪了老人一眼说:“讨厌啦医生,明知道还这样讲。” 好像真的很闲。今川来的那一天还有四五个客人,不过似乎也都在这四天当中回去了。 “对了,阿鹭,应该还有一位女客吧?昨天白天一个人踏雪而来。我一直没瞧见她,总不会连她也回去了吧?” “那位客人啊……” 被老人称做阿鹭的女佣表情顿时暗了下来。 “很令人担心呢。我为了收拾床铺而前去打扰时,那位客人说她一大早身体就不太舒服,还说希望能换个房间,所以刚才请她搬到旧馆这边来了,可是她还是卧床不起。” “怎么,感冒吗?” “好像也不是。我问要不要请医生,客人却说不必。对了,医生,可以请您去瞧瞧吗?” “我是外科的。不管这个,重点是那个客人该不会是来寻短的吧?年轻女子只身到这种地方来,太奇怪了。她的模样也不寻常,脸色很苍白。今川,你看到她了吗?” 今川不记得。 在他回答“不知道”之前,阿鹭说了:“什么嘛,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一点您甭担心。客人说,她的同伴不久就会来了。其实他们原本是预定三个人一起来的,却临时生变。” “总算有得忙,不是挺好的吗?不过话说回来,她在这种时节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做什么呢?” “您这个食客真是越来越失礼了。什么叫做这种鬼地方?” “可是啊阿鹭,现在的年轻妇女不时兴什么泡汤疗养吧?也不可能独自一个人来观光。哎,慢一点跟上来的八成是老头子老太婆吧?” “不对,听说是东京出版社的人哟。好像有事要拜访明慧寺。要去明慧寺的话,最好就是住在我们这里喽。” 阿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望向今川。 “哎呀,都是医生净说些多余的事,害我在客人面前失了分寸,多嘴长舌起来了。客人,不好意思在您用餐中失礼了。” 的确,今川错失了开始用餐的契机,却不觉得被打扰。反倒想多听一些。 “我无所谓的。话说回来,关于明慧寺……” 今川完全没有任何客户的情报。 换句话说,他对明慧寺一无所知。 阿鹭发出“啊?”的诧异声,“明慧寺怎么了吗?” “它和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不,完全没关系。只是——我们这儿的年代很久远了,但明慧寺的年代还要早得多。而且因为位于那种深山,檀家[注]——我想应该是檀家吧,要前往参拜的人,都一定会在我们这儿留宿。还有来自乡下地方的大师们要去明慧寺时,也多住宿在这里。可是,那也是战前的事了。中日战争以后,客人渐渐减少,战争结束后就几乎再也无人造访了。” 注:原意为施主,指隶属于特定寺院的世俗信徒,死后埋葬于寺院墓地,并世袭相续地维持该寺院的经济。 “竟然有来自乡下地方的大师来访,那座明慧寺的地位有那么高吗?” “你啊,跟人家约在这里,竟然对对方一无所知?”久远寺老人咽下饭粒,把嘴唇噘得像章鱼般问道。 “呃,完全不知。我连它的宗派都不晓得。” “应该是禅宗吧。可是仔细想想,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为什么会约在这里见面呢?” “哦,其实是我前几年过世的堂兄弟在战前与那座明慧寺的和尚有过交易。只是对方似乎不晓得我的堂兄弟已经过世,在年底寄了一封信过来。我写明了目前的状况,回信给对方,结果收到了一封指定日期与地点的信。” “对方指定的地点,就是这家仙石楼吗?” “是的。看样子我的堂兄弟以前也曾在这里与那位和尚进行买卖。请教一下,我的堂兄弟应该在这里住宿过两三次,你还记得吗?” 阿鹭愣了一下。 久远寺老人似乎总算明白今川的状况了。他请教今川的堂兄弟之名,再次询问阿鹭记不记得这个名字。 “是姓今川的先生对吧?” 女佣纳闷地偏着头。 “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记得了——对了,我去看看过去的住宿账本好了。” 阿鹭想到的瞬间,突然露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连招呼都马马虎虎,就往柜台跑去。 “阿鹭她啊,在现在的女佣当中是最老资格的,就是嘴巴不牢靠,又爱凑热闹,是惟一美中不足之处。我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她不管长到几岁,人就是沉稳不下来哪。” 老人伸长了脖子,望着阿鹭离去的方向说,接着出声嚼起腌菜来。明明是他煽风点火的,却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雪又落下来了。今川陷入回想。这的确是件离奇之事。和尚一开始寄来的书简当中写道:此番欲出让之物异于以往,为不世出之神品也。 当然,店主感到一头雾水。首先,他不知道堂兄弟与和尚之间的关系,至于青山的古董店与箱根寺院之间会有什么关联,他更是想破了头也不明白。所以他打算说明堂兄弟已死,店主已更迭之事,婉拒和尚。 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今川翻阅过去的账簿,想法稍微改变了。 从那名和尚手中购得之物,全都以高得惊人的价格卖出了。收购金额虽然也相当可观,但是当中有些物品卖出了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价钱。而且尽管价格昂贵,那些物品全都脱售一空。可见物品之珍奇。 今川动心了。不是金钱欲,而是想拜见和尚说的远胜于过去任何一个物件的神品。所以他立刻写信,过年之后很快地收到了回信。和尚以流丽的毛笔字,和今川约在这家仙石楼。 和尚名叫…… “那个把你找来的和尚叫什么来着?”久远寺老人吃完饭。一面喝着自己倒的茶,一面以悠哉的口吻询问。 “哦,他叫小坂了稔。” “了稔?哦,好像有这样的名字吧。” “老先生认识他吗?” “不认识不认识,”老人挥挥手。“叫这种名字的和尚多得是。那里啊——是啊,听说也有不少和尚呢。根据我听说的,好像有三四十人吧。” “有那么多吗?” 今川以为顶多只有两三个人。 “刚才阿鹭不也说了吗?以前还有高僧大老远跑来拜访呢。” “哦……” “我在将近二十年前,曾经与要去明慧寺的和尚一行人共同留宿在这儿。其中一位和尚的打扮看起来真的地位非凡哟。袈裟金光闪闪,服装也华丽无比,光是随从的小和尚就有好几十个。听说那和尚在日本的佛教界可是屈指可数的有名人物。我是个医生,完全不懂宗教,不知道他是曹洞宗还是临济宗的,反正有人告诉我说,比起那个看起来很了不起的和尚,明慧寺的和尚们地位还要高得多。” “这样啊?” “是啊。有名无名和地位高低似乎并不是对等的。明慧寺可是历史悠久哪。” 这和今川对明慧寺的想像相去甚远,他以为那顶多是一座小山寺罢了。事前也曾向别人打听,却没有人知道这座寺院。 就在今川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柜台传来了声音。 好像是阿鹭的声音。 “在吵些什么啊?客人还在吃饭呢。就算是闲暇,这样子可是会让老字号旅馆的名号蒙羞的。” 久远寺老人慵懒地站起身来,好像要去看看情况。今川还剩下烫山菜没吃,打算继续坐着吃完。 老人带着阿鹭,很快就回来了。戴眼镜的掌柜跟在后面,他一看到今川,便慌忙行礼。 “是老鼠,有老鼠,一定是老鼠。” “医生,虽然您这么说,但是我打从十五岁来到这里,到今年已经做了十九年的女佣了呢。这种事我还是头一遭碰见。对吧,掌柜的?” “嗯。我不敢说连一只也没有,但这里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鼠害。我到今年已经干了二十四年……”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你们老得快要可以媲美这家旅馆了。可是这肯定是老鼠干的。知道吗?不可以小看老鼠。那玩意儿只要肚子饿,什么都啃。我忘了是什么时候了,曾经有个母亲抱着婴儿,几近疯狂地冲到我这儿来。仔细一看,婴儿浑身是血,天可怜见的,鼻子竟然不见了。我急忙治疗,总算保住了婴儿一命,调查后发现,原来是老鼠干的好事。饥肠辘辘的老鼠爬下天花板,把小婴儿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鼻子给……” 老人说到这里,注意到今川,吞回了后面的话。 “噢!这真是失礼了。” 接着他回过头去,交互望着掌柜和阿鹭,大声地说:“啊啊!因为今川在这里,所以你们才坚称没有老鼠是吧?啊,我真是太疏忽了。掌柜跟女佣不可能在吃饭的客人面前说有老鼠出现嘛。” “久远寺医生,您说的虽然没错,但是这种事真的从未发生过。如果就像您说的,那是老鼠干的,那就是在昨天左右突然冒出了大量的老鼠,这……” 掌柜显得有些狼狈。 今川按捺不住,放下筷子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介意,请你们告诉我吧。” “呃,就是……厨房的食材不见了……” 掌柜补充阿鹭的回答似的接着说:“敝楼的料理也是我们的骄傲,每餐都从外面采购刚好客人人数的新鲜食材料理,但是今天早上,厨子一不注意,早餐用的鱼竟然……” “他们说不见了。”久远寺老人如此作结。 所以早膳才会上得迟了。早膳里没有鱼,所以应该是去筹措替代的食材了吧。 今川还是老样子,说出内心想到的:“鱼的话,是猫偷的吧。” “客人,这种深山里更不会有猫。” “哦……” “鱼的事无关紧要,今川,问题是这个。阿鹭要去查你堂兄弟的事,结果,喏……” 老人甩着疑似老旧记录账本的东西。两三张纸屑在空中飞舞。看样子,账本变得像破布般残缺不堪了。 “我也是刚才看到的,柜台的柜子里被弄得乱七八糟,乱成一团。先祖代代毫无间断记录下来、弥足珍贵的住宿账本,也成了这副德性。” 老人说得简单,但是掌柜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老人说的住宿账本,应该也不是这一两天才有的。说到自江户时代开业至今的老字号旅馆的住宿账本,几乎具有文化价值了吧。几乎是古董了。而这一切全都发生在老板和老板娘不在的时候。 今川有些同情掌柜。 “喏,猫才不会干出这种事。所以我就说了,这是老鼠干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嘛。到底还有什么会干出这种事?” 久远寺老人自信满满地说完,再次坐回膳食前。阿鹭确认料理大致用完,开始收拾。 掌柜好一阵子不知所措,最后转向今川:“不好意思惊动客人了。” 他说完这些就离开了。 阿鹭一副依旧无法释然的模样,只是好几次对今川投以歉疚的眼神。然后她悄声说了:“客人,真对不起。可是刚才的事……” 她想请今川保密。听说最近旅馆的卫生管理变得非常严格,若是孳生鼠害的传闻被保健所得知,一定会引来不少麻烦。而且不好的风评会让客人退避三舍。 “哦,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们招待得很好,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谢您。可是,您不觉得那个……有点诡异吗?” 久远寺老人开始大口抽起烟来:“哪里诡异了?”他一边瞥着阿鹭收拾的动作,一边说道。 “对不对,今川?我说阿鹭啊,你们女人动不动就爱把不可思议挂在嘴上,但是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什么东西消失,账本被咬,就像今川说的,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 因为先前说了这不是什么大事,今川也只能点头同意,但其实他并不认为这是稀松平常的事。这算是离奇、奇异的怪事吧。 阿鹭收拾完餐具之后,大厅变得异常寂静。 老人露出有些沉浸在感慨中般意味深长的表情,再次眺望庭院。今川无法揣度老人的心情,一样望着庭院。 沙沙——积雪落下。 细雪飞散。 “你会下围棋吗?”老人唐突地问。 今川说也不是不会,久远寺老人厚实的一张脸便笑得皱成一团,一边说“很好,很好”,一边站了起来,片刻之后,不晓得从哪里拿了一个大棋盘回来了。 “那么,可以向你讨教一局吗?” 就这样不知怎么的,今川便在观赏风雅庭院的大厅里注视起棋盘来了。 今川并不喜欢围棋或将棋[注]之类的游戏。 即使如此,这几天的无聊生活还是让今川专注在棋局上。所以虽然功力不佳,却也下得颇为尽兴。 对局当中,老人频频呢喃“典当的东西是千两”、“鼬鼠堆土”等意义不明的谚语。今川觉得一一追问没完没了,便闭口不语,不过那似乎是围棋的术语。 中午以前下完了一局,今川输了。久远寺老人喜不自胜。 “噢,这是今年第一次认真下棋哪。老板住院以后,我就没了下棋的对象。女佣们没一个会下棋,厨子又忙,而且他是有班有点的,下班就回去了。掌柜的住在这里,晚上可以下个两三局,可是那家伙下的棋简直枯燥无味。啊,下得真是爽快极了。”注:以吃掉对方的王将为目的的棋盘游戏?源于印度,由遣唐使从中国传八日本。特点为可将吃掉的棋作为自军使用? “可是以我为对手,老先生会觉得不过瘾吧?我是个门外汉。和棋艺笨拙的人下棋,岂不更加无趣?” “没那回事。下围棋是有手筋[注一]的,是有布局定式这种玩意儿的。对方这么下,我就这么挡。被这么挡,就这么打回去。方法是一定的。所以要读到下下下一步棋路一不,还要再读到更进一步的棋路才行。能够读到哪里,便是分出胜负的关键。所以像掌柜那种只知道一点定式的半吊子下法,是最无趣的。看着范本,自己一个人练习是无妨啦。可是啊……” 注一:围棋术语,指棋局中最佳的下法。 “可是?” “跟你这种门外汉下棋,我完全捉摸不出棋路。” “因为我的下法不会跟定式一样。”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今川连半个围棋的定式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围棋是把对方围起来就赢了。 “没错,没错。我完全不了解你为什么会把棋下在这种地方。若说是因为你棋艺拙劣,也就这样了,不过一旦怀疑起或许你别有企图,就会变得深奥无比。所以我也得使出我所知道的一切招数来应付。顺道一问,你是用什么心态来放下棋子的?” “把对方的棋子包围起来。” “是吧。这样就好。嗯,我的确是拥有知识,但是那也全都是为了更有效率地包围棋子而累积的知识。小聪明的智慧,有时候是赢不了求胜的气势的。不,这也不能说是求胜的气势。该怎么说呢?” “可是我输了。” “嗯。但是啊今川,要是……”老人用手指抚摸着棋盘的四角形边缘。“要是这个棋盘的格子再各多一格,刚才的棋局就是你赢了。” “哪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十九格乘十九格,这只不过是个规矩罢了。刚才你的棋是二十乘二十,各多一格呢。” “可是三百六十一格就是围棋的全世界啊。超过这个数目的话,不仅是违反规则,更是否定了围棋,不是吗?” “是啊。我以前也一直这么认为,现在依然这么想。只是,我一直在这个棋盘上度过我的人生。就像你说的,这个藩篱就是我的全世界。然而棋子却给下在这种地方,让我的人生一败涂地。” 老人把一颗棋子放在榻榻米上。 “什么?” “这路棋没办法看出来吧?也是会有这种事的。” 今川无法想像老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事,不过他非常了解,那必定是大大撼动了他人生观的事件。的确,棋子被下在榻榻米上,任谁都无法招架。就算今川再怎么不谙围棋,也不会把棋子下在那种地方。 ——榻榻米上的棋子。 今川想起了一个人。是他从军时代的长官。那个人聪明绝顶,同时也是怪人一个。 今川曾是海军,出征到南方战线。就是那时候的回忆。 ——不过那是将棋。 不是围棋而是将棋。 战地里没有任何娱乐,所以将棋、花牌[注二]之类的游戏大受欢迎。 注二:一种纸牌游戏,纸牌上画有各种花卉,点数依图案不同,共有四十八张。 以军人而言,那名长官十分优秀,在各种比赛中也总是无往不利。尽管如此,他做事情却总是三分钟热度,对于既有的将棋也很快就厌倦了。他一玩腻,就会自行创造新的将棋规则。每到那种时候,部下就会被命令陪他玩,被当成实验台,来试验新规则的有效性。今川曾经被迫一起下“三人将棋”、“格数四倍将棋”,甚至是“王只能用王吃的将棋”等,悉数落败。明知道规则不一样,他就是会不由自主地用一般的常理去思考。是老人说的藩篱妨碍了他。 不过打听之下,今川才知道自己被迫参加的还算好的,其他好像还有简直不像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恐怖规则。不过无论如何,皆无人胜得过创始者。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他是个没有藩篱的人吗? 仿佛发出“到此为止”的指示似的,雪落下了。 今川望向庭院。看起来比早上荒废了许多,因为雪一点一滴地开始融化了。太阳略微射入,外头的气温可能也稍微上升了一些。附着于玻璃窗上的雪几乎都消融了。惟有大树雄姿英发,丝毫未变。 “很大的一棵树吧?” 那是阿鹭的声音。 这也是听来的事。 ——好像早晨。 据说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空气清净无比。 冷得浑身瑟缩。 同时安静极了。 时刻早已过了正午,也就是下午。尽管如此,却给人一种恰如清晨的印象,大部分要归因于这座冬季山峰的清冽吧。 四周是一片如诗如画的雪景。 在这幅画中,两名与画景不太搭调的人踩着冻结的雪径,默默地走着。 其中一名是个青年。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型且沉甸甸的硬铝合金箱子,同时背了一个巨大的三脚架,所以走在上坡的雪径上,是相当严酷的粗活。但是青年的表情并不痛苦,全身紧紧包裹着御寒服装,整个人神清气爽。 青年名叫鸟口守彦。 鸟口心情绝佳。 虽说是为了工作,但旅行能够散心。 单单远离都会的喧嚣,呼吸山里的空气,就让他觉得很棒了。原本担忧的坏天气也撑了过来,景色比想像中的更美丽,而且接下来没有工作。今天纯粹只是进行移动,工作明天才开始。再来只等着泡泡温泉,吃个酒足饭饱后倒头大睡就成。再加上他是为了工作而来,也不需要担心荷包。一想到可以在住宿的地方尽情享受,他就有如置身极乐天国。 但是,鸟口的好心情并不全是因为美景、天候或待遇所赐。当然也不是因为他戴着社长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治疗肩膀酸痛的念术首饰”。 好心情的理由就走在鸟口前方。 纤细娇小,乍看之下像个少年。但是这是由于服装与发型之故,仔细一看,那是个英气焕发的美人,当然是一名女子。 她名叫中禅寺敦子。 鸟口很喜欢她。 这与迷恋不同。若要说的话,是憧憬。 简直像小孩子找借口似的,这种说法实在叫人难为情极了,但是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词了。都多大年纪了,装什么纯情?——鸟口经常被上司这么调侃,但是鸟口也只能说这是误会。 说起来,鸟口并没有那么晚熟,所以并非没有那一类的对象。只是对于敦子,他没办法有那种遐想。不,他觉得不可以有那种遐想。鸟口无法把敦子视为恋爱的对象。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面对敦子都会以极为健康的形式显露出来,结果仅能形容为“对她有好感”,而且还会觉得这样就足够了。这也是敦子的魅力所在。 这世上存在着超越男女框架,依然能够惬意地相处的人。 敦子就是这种人。 此外,尽管敦子为人如此,但最让鸟口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还是她对于工作的执着。 敦子是杂志《稀谭月报》的女记者,非常能干。与她天真浪漫的外貌相反,她是个聪明活泼的才女,{乜是个精明十练的编辑。 这趟不太适合画景的旅程,其实是一次采访旅行。 鸟口背着一整套照相器材这样的笨重行李,陪伴敦子同来——就足这样的场面。 但是鸟口并不是敦子的同事,也不是摄影师。说起来应该是同行才对。 鸟口原本是一本幸存至今的糟粕杂志[注]《实录犯罪》的编辑记者。 注:日本战后一时蔚为风潮的三流杂志类型,内容多以腥膻八卦的不实报道为主。由于杂志社经常遭取缔而倒闭,如同用糟粕酿造的劣酒般,几杯下肚即倒,故而名之。 使用“原本”这样过去式的说法,并不是因为他辞掉工作,或是公司倒了,而是因为杂志没有持续出版之故。然而杂志也并未废刊,包括经营者在内只有三个人,目前一致的见解是长期休刊。不过前景不看好,上一期出版之后,已经过了半年以上。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人感到悲观。这是鸟口的公司——赤井书房的社风。 然而不管社风再怎么积极乐观,也不能无视倒闭、失业等悲观的未来。没有出版物的出版公司当然不会有收入。所以现在赤井书房等于是靠着出版编辑以外的业务在支撑着。其中之一便是照片摄影。鸟口原本就矢志成为一名摄影师,以往《实录犯罪》杂志当中刊登的照片,全都是社内自行取得的。如果自家出版社没有杂志,那么就帮其他出版社的杂志拍照片吧——他抱着这样的想法。 就在前天,敦子的公司——稀谭舍的专属摄影师由于过度操劳而病倒,仓促地向赤井书房请求援助。 鸟口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可是天气状况十分不凑巧。 大雪不止,出发延迟了一日。 雪似乎一直下到清晨时分。今早离开东京时,坏天气似乎总算过去,虽然仍旧乌云笼罩,但雪已经停了。 然而目的地是山上。虽说距离不是很远,但东京的天气状况并不能作为判断基准。加上山中天气易变,预定行程极有可能因天候不顺而变更。亦有可能为了等待放晴而延长逗留时日。若是那样,鸟口也不以为意,甚至反倒希望如此…… 但是,据说他有那么一丝不好的预感。 不过眼前的景色丝毫不逊于登山电车车窗外的雪景,走出车站仰头一看,天空正徐徐恢复蓝天,这个时候,鸟口早上怀有的些许担忧已经烟消云散了。 ——好像早晨。 因此这个时候,他有了这样的印象。 鸟口有些喜孜孜地跟在敦子后面走着。 鸟口早已习惯粗活了,而且他觉得在山里活动反倒舒服。 “冷得……”鸟口用没出息的声音说,“呼吸困难呢。” 每一吸气,鼻孔内侧就感到一阵冰冷。 敦子没有回头,略微仰望地回答:“可是空气很清新,头脑变得好清爽。” 呼出来的气一片雾白。 “哎,对于吸了满肚子都市漆黑空气的黑心肝的我来说,这种清凉令人呼吸困难呢。这种健全状态比较适合敦子小姐。” “你在说些什么啊?如果鸟口先生是黑心肝的话,我哥哥该怎么办?那他不就是黑到无法形容了?” “哈哈哈,京极师傅的确很黑。不过他是衣服黑,我是心肝黑……” 敦子有个年纪相差悬殊的哥哥,名叫秋彦,鸟口也曾经受到他诸多关照。 他在中野经营一家叫做“京极堂”的旧书店,鸟口称他为京极师傅,也是由于其店名。那位京极堂店东不仅是个旧书商,还是位神主[注];从事这两样工作之余,同时也是个替人驱鬼除魔的祈祷师,是个奇特的人物。当他进行这类特殊工作时,行头是一身时代错乱到了极点的漆黑便装和服。敦子揶揄的应该是他那身黑衣打扮。 注:原本专指神社中神职者之长,今用以泛指神职者。 “因为我老是拍摄一些残酷至极的犯罪照片呢。虽然衣服就如你看到的是白的,但是我的身心老早就染得一片漆黑了。” 敦子总算回过头来笑着说:“鸟口先生,虽然你这么说,但这次要请你拍摄的可是这片清新之地哟。而且是我推荐你的,请别忘了我的立场。别看中村总编辑那副模样,他对照片可是很挑剔的。” “这点我非常明白。就算我的心肝是黑的,镜片也是透明的,不要紧的。而且照片也不是用念力来拍摄的,请放一百个心吧。” 这次的采访地点是一座寺院。鸟口为了满足敦子的期待,想尽可能拍出清净而庄严的照片。虽然他这么想,但是不管再怎么鼓足干劲,照片这玩意儿也只能拍出事物原有的模样。若是没办法拍出清净庄严的照片,那就是拍摄对象的问题了。 鸟口这么看开了。 鸟儿啕啕啼叫。 接着传来啪啪的振翅声。 树上的雪发出沙沙细响,落了下来。 鸟口踩着刚在雪地上形成的小脚印前进,那是敦子的脚印。放下脚时,身体便往下一沉。这条路并未被人踩实。敦子的前方可能甚至连被踩得模糊的脚印都没有。好像是一条无人行经的小径。 “不过这真是一条险路呢。我听说箱根的交通最近变得相当便利了,没想到也有未蒙受其惠的地方啊。这简直就是个险阻之地嘛。” “什么险阻之地,鸟口先生,以前的人来这里也都是要走的啊。箱根被称做天下之险,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我们在大平台下车后,不是才走没多久吗?” “走是没什么问题,我说的是这条路。就算那是家老字号旅馆,怎么能叫客人走这种兽径到温泉旅馆呢?我们来此之前也有不少还算可以的道路,而且不是听说老国道也开始修缮、整修了吗?” “说的也是……” 敦子没有回头,仰望上方。 “前年小田急电铁直接延伸到箱根汤本,同一时间,骏豆巴士好像也开到小田原来了——各方为自身利益纠缠不清,现在好像甚至被称为第二次箱根山交通大战呢。可是观光据点还是沿着街道[注]发展的温泉旅馆跟芦之湖吧?除此之外这一带什么都没有,所以与纷争无关。” 注:这里的街道指的是箱根街道,是江户时代制定的五条交通要道之一。 “什么都没有?可是敦子小姐,听说那家叫什么仙石楼的,不是一家历史悠久的旅馆吗?那座寺院的规模不是也很大吗?就算成为观光景点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呀。” “很困难,”敦子说,“仙石楼和其他的疗养所或旅馆不同,拥有独特的历史背景。它好像是在江户晚期建立的,但是与箱根的驿站相去甚远,也偏离了旧街道。而且距离箱根七汤和其他村落都很远不是吗?一直到大正时代左右,好像都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道这家旅馆。就连现在,知道仙石楼的人似乎也不多。” “哦,就像大财主或特权阶级御用的会员制俱乐部吗?这么说来,他们也没有在马路边揽客呢。” 小田原车站的揽客活动非常惊人喔——上司妹尾不知对鸟口这么说了多少遍。 当然,这是为了招揽到箱根一带游览、泡温泉的客人。揽客者身穿呢绒外套,足蹬皮鞋,戴着宣传自家店名的醒目帽子和臂章,大声招呼,据说景象非常壮观。不过妹尾拜访箱根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横跨战时战后这贫穷的时代,现在状况已大幅改变了吧。鸟口下车的车站不在小田原,不过也没有看见那一类揽客者。 “而且现在时期也不对。”敦子说。的确,现在不是避暑的季节。“再说这两三天天气也不好。不过仙石楼似乎是只靠常客维持经营的旅馆,据说战争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打击。开战以后,就算是大财主,也不会想来休养吧。” “唔,不愿意对老百姓广开门户,现在总算尝到苦果了吧。不过老百姓这几年来更加无法出门旅行什么的,也是一样吧。” “而且……” 敦子说到这里,停下脚步右转。一直光看着脚底的鸟口慌忙停步。 “明天要去的寺院,不是寻常寺院哦。” “啥?” “那里似乎不是寻常寺院,所以才无法成为观光寺院吧。” “不是寻常寺院——敦子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妖怪寺院之类的吧?” “不是的。是一般的寺院,只是……” 敦子在这里顿了一下,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默不作声。圆睁的眼睛中透露出些许动摇之色。 “你怎么……” 锵——声音响起。 不是自然之声。 鸟口将注视敦子脸庞的视线焦点移向她的背后。敦子也同时慢慢转过身,把脸转向鸟口视线的方向——他们的去向。 锵——声音再度响起。 无法承受积雪重量的枝桠像拱桥般左右垂下,宛如白色的隧道。 一个人影,穿过那条隧道似的,出现在眼前。 不,那不是人影。是真正的影子,一团黑影。 它让人觉得那完全就是一条影子。 一团漆黑。 影子自积雪的兽径走了过来——至少在鸟口眼中看起来如此。 不是因为与雪的皓白对比才显得黑。当然它是纯白中的暗色,因此看起来格外漆黑,但是…… 那其实是个黑衣人。 是个僧侣。 网代笠[注一]与袈裟行李[注二],络子[注三]与缁衣[注四]。 注一:一种以细竹编成的斗笠。现今多为禅僧或巡礼者所戴。 注二:云水僧行脚时,将袈裟、经文等装入箱中,以布巾包裹后用绳子绑扎,背于身上的行李。 注三:络子为禅宗所使用的一种单边有环的袈裟。 注四:僧侣所穿的黑色僧衣。 一名云水僧自山上踏雪而来。“锵”的声音,便是锡杖所发出来的声响。 那名僧人体格健壮,身材高大。虽看不见被斗笠遮住的脸,但是从他的动作和体格来判断,看得出是一名年轻的僧侣。 僧人注意到挡住去路的两名奇特旅人,停下脚步,稍微抬起深深覆在头上的斗笠。 “啊。” 敦子好像注意到僧人的动作,反射性地短呼一声,退开身子。鸟口慌忙避向左侧,但左边是一片积雪,让他踉跄了一下。所幸没有跌倒,但下半身大半都沾上了雪。 因为路面狭窄,有一方必须避开,才能继续往前进。鸟口轻拍仍在出神的敦子的肩膀,催促她同样移向左边。 看到两人的动作,僧人主动避往小径一旁,说:“失礼,两位先请。” 声音非常嘹亮,果然很年轻。 “啊。呃,谢谢。抱歉。”敦子说,略微点头致意后,小跑步穿过僧人旁边。鸟口也跟了上去。 但错身而过后,敦子立刻转向僧人,又让鸟口没了去路,再次一个踉跄到路边去,最后甚至像拨开堆积成山的雪似的绕到敦子背后。 僧人从斗笠底下望着这一幕,待鸟口站定后,深深行礼。 举手投足间高贵优雅,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修行者就是这样吗?鸟口莫名地佩服起来。 “请问……”敦子叫住抬起头来准备离去的僧人,“恕我冒昧,请问您是明慧寺的大师吗?” 僧人把斗笠抬得比方才更高,说道:“很遗憾,并不是。贫僧是个四处行脚的修行者,行云流水,居无定所。” 如同鸟口的推测,斗笠底下是一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从他弹性的肌肤、紧实的嘴唇、神采奕奕的瞳眸来看,顶多年近三十——鸟口不必要地品评起对方来。 青年僧人再次行礼,循着鸟口及敦子踩出来的漫长足迹离去。 僧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前,敦子一动也不动。 鸟口也隔着敦子的肩膀目送僧人。 总觉得情况变得不大对劲。 “怎么了,突然发呆?” “咦?哦,对不起。” 经鸟口这么问,敦子转过身来,钻过鸟口的视线似的再次走到他前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然后她用有些疲倦的口吻说:“我好像完全被周围的气氛给吞噬了,这场面好得太过分了。” 鸟口非常明白那种心情。云水僧完美地融入雪山,他们宛如在欣赏一幅挂轴,如此完美地融合在景色中。然而就算把这些因素考虑进去,敦子刚才的态度还是一点都不像她。鸟口有些在意。所以他一边像追着主人跑的忠犬似的跟在敦子后面,一边试着说些无聊的俏皮话。俏皮话是鸟口的拿手好戏。 “竟然对和尚看得着迷,一点都不像敦子小姐呢。不过那个和尚真是个美男子,害我担心起敦子小姐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了。哥哥是神主,男朋友是和尚的话,这实在是太惨了。不过婚丧喜庆的时候倒是很方便啦。”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真是的。” 敦子头也不回,用一种受不了他的别扭口吻说道,甩头快步走去。 道歉也蛮奇怪的,于是鸟口默默地跟上去。 沙——沙——,传来积雪崩落的声音。 鸟口始终从敦子背后搭讪,所以无法连敦子的表情变化都掌握到。如果她像个小姑娘似的羞红了脸倒还好,但也可能真的动怒。玩笑话鸟口一年到头都在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敦子面前开这一类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