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伯爵询问的时候,脑子里并没有出现不便让侯爵知道的什么事情,但一听蓼科说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写,突然觉得心神不安。 “什么事没有写?” “您怎么这么说呢?刚才您问‘什么都写上了吗?’我才那样回答。现在老爷您又这么问我,大概您的心里藏着什么东西吧?” “别给我打马虎眼。我之所以单独来看你,就是想让你无所顾忌地把话说出来,有话直说好啰。” “很多事情没有写,其中一件事,就是八年前在北崎家听老爷说的那件事,我是打算藏在心里埋进棺材里去的。” “北崎……” 伯爵仿佛听到一个不祥的名字似地,不由得一阵惊悸。他也明白蓼科提起此事的含意。越是明白,心里越不安,就想再确认一下。 “在北崎家里,我说什么来着?” “那正是下着梅雨的晚上。我想您不会忘记的。我夸小姐长得聪明伶俐,少年老成,其实那时才十三岁。那一天,侯爵难得到家里来玩。他回去以后,老爷您好像心情不好,就到北崎来散散心。那天晚上,您对我说了些什么?” ……伯爵已经完全知道蓼科的意图,她想抓住当时伯爵的话柄,把自己的全部过失统统推到他身上。伯爵突然怀疑蓼科的服毒是否真的想死。 蓼科坐在一摞坐垫旁边,她的脸浓妆艳抹如一堵白墙,那一双眼睛犹如在墙上凿开的两个黑乎乎的箭口。墙壁黑暗的里面充塞着过去,利箭正从黑暗中瞄准着置身于光亮的明处里的伯爵。 “你怎么现在还记着呀?那是开玩笑。” “是这样的吗?” 伯爵觉得她在箭口里的眼睛立即眯缝起来,挤出两道锐利的黑暗。 蓼科又说道:“不过,那天晚上,在北崎的家里……” --北崎,北崎。伯爵一直想从记忆中抹去的这个萦绕心间的名字,现在蓼科却一遍又一遍地叫唤着。 从那以后,伯爵已经八年没有踏进北崎的家门,但屋里甚至那些细微的结构依然历历在目。这栋住宅坐落在坂下,没有外门厅和内门厅,但板墙圈围的院子相当宽敞。潮湿阴暗、仿佛随时都会有蛞蝓爬出来的内厅门口,满满放着四五双黑长统靴,隐约可见里面的被汗水、油垢污渍成暗褐色的皮革上的斑点,从长靴里面往外翻出来一块格子纹宽幅短带,上面写着长统靴所有者的名字。在内厅门口都能听得见里面粗野地狂歌高吟的吼叫声。正在日俄战争最激烈的时候,由于经营军人旅馆这个最安全的职业,使得这栋住宅的外观显得简朴,而且还带着马厩的味道。伯爵被引到后院的后罩房,一路上经过的走廊就像传染病医院的走廊一样,生怕自己的衣袖碰到柱子上。他从内心深处讨厌人的汗臭等气味。 八年前那个梅雨潇潇的晚上,伯爵送走客人松枝侯爵后,情绪尚未平静下来。当时,蓼科敏感地觉察到伯爵烦乱不安的心情,说道: “北崎说最近弄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很想请您观赏。要不今天晚上过去散散心。” 照顾聪子睡觉以后,蓼科可以自由“去亲戚家串门”,所以晚上和伯爵在外面相会是很容易的事。北崎热情接待伯爵,置酒相迎,拿出一卷古画,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上。 北崎觉得正房二楼的客人合唱军歌的声音和拍手声太闹嘈,说道: “今晚十分吵杂,因为有人出征,正在举行欢送会。虽然比较热,不过还是关上窗户的挡雨板好……” 伯爵表示同意。关上挡雨板后,反而觉得笼罩在雨声里。隔扇上绘着《源氏物语》故事的娇娆妖艳的彩画使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可躲避的靡曼气氛。 北崎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他皱巴巴的手郑重其事、必恭必敬地解开古画的紫带,首先把装腔作势的赞展现在伯爵眼前。此赞引用无门关的一则公案: 赵州至一庵主处询问: 有哉有哉。 主竖起拳头。 州云池浅不是泊船处,即便去。 当时室内闷热,蓼科在伯爵身后用团扇为其扇风。但是扇出来的风也如蒸笼的热气。伯爵已有醉意,觉得自己的后脑勺里面尽是沙沙的雨声,外面的世界完全陶醉在天真的胜利气氛里。于是伯爵开始观看春画。北崎的手突然在空中迅速一拍,原来在打蚊子。接着,他对突然发出声音惊扰伯爵的观看表示歉意。伯爵看见北崎干瘪苍白的手掌上沾着死蚊子的小黑点和血迹,觉得污秽恶心。这只蚊子为什么不叮咬伯爵呢?这可以说是他受到一切东西的保护吗? 画卷的开头是一幅身穿柿黄色衣裳的和尚与年轻寡妇在屏风前相对而坐的景象。笔致如俳画手法,流畅洒脱。和尚那张脸十分滑稽,状如伟岸的阴茎。 第二幅画是和尚突然扑向年轻的寡妇,企图奸污她。寡妇虽然反抗,衣服底襟却已凌乱。下面的画便是两人裸体相拥,年轻寡妇表情温柔。 画面上和尚的那物件如松树巨根,表情愉悦,伸出茶色的舌头。年轻寡妇的脚指头全部涂抹白颜色,采用传统画法,皆向内侧深深弯进去。一阵颤动从交缠着的白皙大腿一直传递到脚指头,弯曲的指头尽力憋着劲,仿佛不让无穷荡漾流淌的恍惚感觉逃逸而去。伯爵觉得这个女人很是豪爽。 另一方面,屏风外面的小和尚们,有的站在木鱼上,有的站在经案上,有的骑在别人的肩膀上,探头探脑一心偷看屏风里面的景象,流露出难以抑制亢奋情绪的滑稽表情。屏风终于被压倒了,赤身裸体的女人想逃跑隐藏,老和尚狼狈周章,那能顾得上斥责小和尚。 画家大概觉得使用一般手法无法表达色欲所造成的重负,所以描绘小和尚们一起向女人扑去的时候,都表现出难以言状的悲痛滑稽的表情。 女人在苦役的折磨下,终于面色苍白地死去。她的灵魂飞出躯体,在迎风狂舞的柳树下出现。女人已经变成一个面如阴户的幽灵。 此时的绘画已经没有滑稽的成分,弥漫着阴森凄惨的气氛。几个同样的女鬼披头散发、张着血盆大口向小和尚们扑过去。男人们惊慌失措,面对狂飙疾风般袭击过来的幽灵束手无策,结果连同老和尚,男人的东西都被女鬼用嘴使劲揪下来。 最后的画面是在海边,赤身裸体的男人们在海边痛苦嚎啕。一艘满载着刚刚揪下来的男人东西的船只向着黑暗的海上出航。船上许许多多的女鬼对在岸边头发披散、低垂苍白的双手、声泪俱下叫唤的男人们发出阵阵嘲笑。 看完以后,伯爵觉得阴惨幽森,酒劲再…上来,心里更是恐惧发慌,于是又叫上酒,默默地喝着。 然而,他的脑子里仍然残留着女人的脚指头使劲弯曲的情景和淫乱的白粉颜色。 后来发生的事情只能说是出于梅雨造成的郁闷的气氛和伯爵的厌恶感。 从那个梅雨的夜晚再上溯十四年,在伯爵夫人怀着聪子的时候,伯爵染指了蓼科。当时蓼科已经年过四十,所以只能说是伯爵的一时兴起,心血来潮,很快就平静如初。伯爵做梦也没有想到,事隔十四年,还会和已经五十过半的蓼科重温旧情。从此那天夜晚以后,伯爵再也没跨进北崎家的门槛。 松枝侯爵的来访、被伤害的自尊心、梅雨之夜、北崎家的后罩房、酒、阴惨的春画……这一切凑巧集中在一起,勾起伯爵的厌恶感,使他热中于亵渎自我,终于干出这种行为。 蓼科没有显示出一丝一毫拒绝的态度对伯爵的厌恶感产生决定性的作用。他心想:这个女人不论是十四年、二十年、一百年都会等着我。她随时都在准备着,只要我一声呼唤,她就会召之即来。伯爵完全是偶然的、在一种无法摆脱的强烈厌恶感的驱使下,步履蹒跚地走人黑暗的树阴下,看见一直埋伏在那里的春画中的幽灵。 而且,蓼科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的从容不迫的举止、恭谦恂谨的媚态、香闺娴熟的教养都毫无逊色于他人的骄傲,与十四年前一样,对伯爵产生一种威压性的作用。 大概事先已经和蓼科合谋,此后北崎再也没有露面。事情结束后,两个人没有交谈,只是在黑暗中听着沙沙的雨声。接着,军歌的合唱声盖过了雨声,连歌词都听得十分清晰。 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 保卫国家的使命在等待着你。 去吧,我们忠勇的朋友! 去吧,君主之国的壮士! 伯爵突然变得像一个小孩子那样,满腔愤怒化作倾诉的欲望,把不该告诉仆人的主人之间的谈话滔滔不绝地对蓼科诉说。因为伯爵感觉到自己的愤怒里满含着先祖世代相传的愤怒。 那一天,松枝侯爵来访,聪子出来问候,侯爵摸着聪子的刘海式头发的脑袋,可能也因为带着几分醉意,当着孩子的面,竟然这样说道: “啊,小聪子长得好漂亮嘛,看得出来,将来肯定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姑娘。到时候叔叔给你找一个好婆家,你放心好了。一切都包在叔叔身上,一定是天下第一的好男人。不用你父亲操心,绸缎细软,还有数不尽的嫁妆,排得长长的,绫仓家祖祖辈辈都没有那么气派豪华的嫁妆……” 伯爵夫人眉头微蹙,伯爵却温和地笑了笑。 对羞辱报以笑容,这曾经是他的先祖们显示些许高雅权威的反抗。然而今天,家传的蹴鞠已经废除,也没有了可以向粗俗的人们显耀的本钱。真正的贵族、真正的高雅对着不想去伤害别人的、充满善意的假贵族、假高雅的无意识的羞辱,只能报以含糊暧昧的笑容。文化在新的权力和金钱面前浮现出的暧昧的微笑显示出极其脆弱的神经。 伯爵对蓼科谈了这些事情以后,沉默片刻。他在思考高雅会以什么方式进行报复。果真有公卿者流那样袖里熏香式的复仇方法吗?香料藏在袖子里慢慢地燃烧,几乎看不见火光,悄悄地逐渐变成灰,固体的香料一旦点燃,会产生一种具有微妙的芳香的毒气,熏染在袖子上,永远不能消失…… 当时,伯爵的确对蓼科说:“今后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就是说,聪子长大以后,最终还是听从松枝的安排,由他决定这门亲事。但是,在聪子结婚之前,要先让聪子和一个她喜欢的、又能守口如瓶的男人睡觉。这个男人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惟一的条件是聪子必须喜欢他。绝对不能让聪子以处女之身嫁给侯爵介绍的那个男子。这样的话,可以悄悄地报复侯爵。不过,这件事必须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也不必和我商量,一切由你去做,最后就像你不小心犯了个错误一样。另外,虽然你好像精通房中之术,但必须让和已经不处女的聪子睡觉的男人觉得她是处女,相反,让和处女的聪子睡觉的男人觉得她不是处女,你能不能把这两种技术细致地教给聪子呢? 蓼科口气坚定地回答: “这不用您吩咐。有办法,就是精于冶游之道的老手也绝对觉察不出来。我会认真教给聪子的。不过,这后一种情况,又为什么呢?” “就是不能让那个偷食处女禁果的家伙太狂妄,要是知道是处女,弄不好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这可不好。这个也交给你了。” “我明白。” 蓼科没说“遵命”,而是郑重其事地轻声回答。 今天,蓼科重提八年前那个晚上的这桩事情。 伯爵非常清楚蓼科想说什么,像蓼科这样的女人,不会看不到八年前承诺的事情如今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对方是洞院宫家,虽说是松枝侯爵做的媒,但这是重新振兴绫仓家的亲事,一切事情都和八年前伯爵在气头上的估计不同。如果蓼科不顾事态的变化,还硬是按照原先的约定方式采取行动,那只能被认为是故意如此。而且这个秘密已经传到松枝侯爵的耳朵里去了。 蓼科把一切推向悲惨的结局,是因为见到懦弱窝囊的伯爵不敢报复,从而自己堂而皇之地向侯爵宣战呢?还是并非针对侯爵,而恰恰是针对伯爵本人的复仇?不管伯爵采取怎么动作,但是他心中有鬼,害怕蓼科把八年前的那一次枕边密语告诉侯爵。 伯爵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而且也传到侯爵的耳朵里,自己就做好遭受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的思想准备,当然,侯爵也会发挥他的强大力量,想方设法予以补救的。现在一切都由别人作主。 惟有一点伯爵很明白,就是不论蓼科嘴里说得多么动听,其实她心里毫无道歉的意思。这个没有丝毫歉意的老太婆现在化妆得就像掉进粉盒里的蟋蟀一样,穿着黑红色薄棉睡衣跪坐在那里,她的身体越是瘦小,越觉得充满着向全世界扩散的阴暗忧郁。 伯爵发现这个房间铺的榻榻米的数目和北崎家后罩房的一样。他的耳朵立即响起沙沙的雨声,感觉热气袭人,提早来临的闷热天气似乎加速着万物的腐败。蓼科抬起白粉涂抹的脸庞,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灯光照进她干燥的、满是纵向皱纹的嘴唇里面,那京都口红的紫红色看上去像是湿漉漉的充血的口腔。 伯爵似乎觉察到蓼科想说些什么,无非是说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都与八年前那个夜晚联系在一起。这难道不就是仅仅为了让伯爵回忆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吗?因为自从那天夜晚以后,伯爵再没有对蓼科表示过丝毫的关心…… 伯爵突然像孩子一样向蓼科提出一个冷酷的问题: “当然哕,被救过来,这很好……不过,你真的想去死吗?” 伯爵本来以为蓼科会要不恼火要不哭泣,没想到她嫣然一笑。 “怎么说呢……如果老爷叫我去死,也许我真的想去死。要是现在您下这个命令,我会再死一遍让您看。不过,即使您现在下这道命令,八年以后,恐怕又会忘记的吧……”第四十二章 松枝侯爵和绫仓伯爵见面以后,发现他对这件事无动于衷,不禁目瞪口呆,但是他非常痛快地全部接受侯爵的条件,这使得侯爵情绪好转。他说一切事情都照侯爵说的办;侯爵夫人陪同聪子前往京都,这样心里就踏实了;而且能够委托大阪的森博士悄悄地妥善处理此事,实在求之不得;今后一切都服从侯爵的指示。 绫仓家只提出一个很实际的条件,侯爵也不能不同意。就是让聪子在离开东京前夕与清显见一面。当然不是让两个人单独见面,双方的父母都在场,见一面就可以了却心愿。只要侯爵同意实现这个愿望,聪子保证以后绝不见清显……这原本是聪子的愿望,父母亲也愿意成全她。绫仓伯爵很是忧郁迟疑了一阵,才鼓足勇气提出这个条件的。 为了使清显和聪子的见面显得自然,侯爵夫人陪聪子去京都是最好不过的借口。儿子送母亲出门旅行理所当然,届时和聪子说几句话也是顺理成章。 事情决定下来以后,侯爵采纳夫人的建议,把工作繁忙的森博士秘密叫到东京。在聪子十一月十四日出发之前的一个星期里,森博士就住在侯爵家里,悄悄监护聪子,以便侯爵那边一来电话,可以立即赶过去。 侯爵这样做,是因为考虑到聪子随时都有流产的危险。万一流产的话,由森博士亲自处置,确保不会走漏风声。另外,从东京到大阪的长途旅行,一路上十分危险,森博士坐在另一节车厢里,暗中保护。 如此随心所欲地占用这个妇产科名医的时间,任意使唤,侯爵花费了一笔巨款。如果一切顺利,聪子的旅行就能巧妙地瞒过世人的耳目。因为一般人根本不能想像孕妇居然坐火车长途旅行。 森博士身穿英国定做的西服,一副典型的绅士派头,但五短身材,长相总觉得有点像掌柜。给患者看病的时候,都要在枕头上铺上一张高级白色日本纸。看完一个患者,就把这张纸随便一团扔掉,再铺上新的一张。这是他博得患者好评的原因之一。他的态度极其谦恭诚恳,总是笑容可掬,患者中有许多上流阶层的妇女,医术神奇精湛,却守口如瓶。 森博士喜欢谈论天气,此外没有别的什么话题,但虽是今天异常闷热呀、一场春雨一场暖呀之类的话题,却也让对方听得津津有味。他还擅长汉诗,把在伦敦的见闻写成二十首七言绝句,结集自费出版,取名《龙动诗抄》。他的手上戴着一只三克拉的大钻戒,给患者看病之前,装模作样地皱着眉头,仿佛很艰难地把它摘下来,接着随便地扔在旁边的桌子上,不过从来没有听说过博士忘了拿戒指。博士的八字胡总是像雨后的羊齿那样闪烁着暗淡的光泽。 去大阪之前,绫仓伯爵夫妇必须带着聪子到洞院宫家打个招呼。考虑到坐马车危险,侯爵安排一辆汽车,森博士穿着山田的旧西服,装扮成管家,坐在副驾驶座上同车前往。幸好治典王殿下参加演习,不在家。聪子在门厅向妃殿下致意后便告辞。于是这充满危险的路上来回都平安无事。 洞院宫家通知说将派事物官于十一月十四日到车站送行聪子,但被绫仓伯爵婉言谢绝。于是,一切都按照侯爵事先的安排顺利进行,绫仓一家和松枝母子在新桥车站汇合。这时,森博土大概正不动声色地坐在二等车厢的某个角落里。这次去大阪是为了向主持尼辞行,名目十分冠冕堂皇,所以侯爵特地为夫人和绫仓伯爵一家预订了了望车厢。 这趟特快列车在早晨九点半从新桥始发,开往下关,十一点五十五分抵达大阪。 由美国建筑师布里詹斯设计,明治五年建成的新桥车站是一幢木结构的建筑物,外面砌着带斑纹的伊豆石材,颜色发暗,在十一月早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鲜明地映照出屋檐水平凸线的影子。侯爵夫人想到这次旅行没有旅伴,只身一人回东京,心里难免紧张,一路上和坐在副驾驶座上恭恭敬敬抱着皮包的山田以及清显几乎没有说话。到达车站后,三个人登上高高的台阶。 火车还没进站。宽敞的站台两旁都是铁轨,朝阳斜照在站台上,可以看见尘埃在空气里飞舞。侯爵夫人对这次旅行忐忑不安,好几次长长地叹气。 “他们还没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夫人说。 山田低下眼镜映着白色阳光的脑袋,客客气气地回答了毫无意义的一声: “啊……” 他知道夫人其实心里很明白,只是嘴里憋不住要这么问。 清显明明知道母亲心头不安,却没去安慰她没去安慰她,伫立在离她稍远的地方。他通过这种直立僵硬的姿势维持着几乎令人晕眩的思绪。他觉得自己仿佛垂直地倒立过来,以这种丧失气力的姿势熔铸进空气里。站台上寒气逼人,但是他挺着学生制服的合股十字缝的胸脯,等待的痛苦仿佛连内脏都已冰冻。 列车露出了望车厢的栏杆,穿越光带,吃力地从后部驶进站台。这时,夫人在等车的人们中远远看见森博士的八字胡,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双方已经约定,这一路上除非发生特殊情况,装作互不认识的样子。 山田把夫人的皮包送进了望车厢里,夫人也忙着向他吩咐什么的时候,清显透过车窗玻璃一直盯视着站台,发现绫仓伯爵夫人和聪子正从人群中走来。聪子身穿和服,衣领上围着彩虹色的披肩,但当她出现在从站台屋顶上照射下来的阳光里的时候,看见她冷若冰霜的面孔如同凝固的乳汁一样煞白。 清显心潮激荡,充满悲伤,又无比幸福。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聪子在母亲的陪伴下慢慢走过来,刹那间仿佛是在迎接走向自己的新娘。这种仪式的速度犹如一点一点的疲劳滴落积攒那样,缓慢得令人感到苦闷的喜悦。 伯爵夫人走进了望车厢,顾不得吩咐搬运行李的仆人,就先急忙就自己的迟到向侯爵夫人道歉。清显的母亲自然嘴里也客气,但眉宇间依然留着傲慢的不快。 聪子把彩虹色的披肩捂在嘴边,仿佛始终躲在母亲身后。她和清显也只是简单地寒暄两句,侯爵夫人便让她坐下来。聪子的身子深深埋在红色椅子里。 清显这才明白聪子为什么来晚了。她肯定是想尽量缩短在这如苦涩清澄的药水般的十一月早晨阳光里无法交谈的分别的时间。两位夫人正在交谈,清显凝视着低着脑袋的聪子。他害怕自己的目光炽热燃烧,虽然心里希望这样热烈地注视,但害怕聪子脆弱的白皙被灼热的阳光烧伤。清显明白,此时此刻感受的力量、此时此刻交流的感情,都必须是极其微妙的东西,但由于自己的热情变成过于粗暴的形式。他从心灵深处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想向聪子谢罪的心情。 他对和服里面的聪子的身体了如指掌,哪个部位最先害羞红晕,哪个部位最柔软而富有弹性,哪个部位如被捕捉的天鹅拍打翅膀般颤动,哪个部位表达喜悦的感情,哪个部位表达悲伤的情绪,他都一清二楚。聪子身体的一切仿佛放射出微弱的亮光,透过和服隐约可见。但是今天,也许是一种精神作用吧,聪子用和服衣袖遮盖的肚子部位却萌生出他并不熟悉的什么东西。十九岁的清显还缺乏对孩子的想像力。那似乎是紧紧包裹在阴郁温热的血与肉里面的形而上的什么东西。 然而,自己通往聪子体内的惟一的东西,盘踞在这个名叫“孩子”的部分里,很快就会被残酷地切断,两人的肉体又永远分离,变成各自的东西。清显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态的发生而无能为力。也许可以说,“孩子”就是清显自身。他软弱无力。别人都高高兴兴地出去游山玩水,受到惩罚而不得不留在家里的孩子承受着,难以忍耐的被人抛弃的心神不安、委屈和寂寞,身心震颤。 聪子抬起头,茫然的目光看着靠站台方向的车窗。清显深切感觉到,她的眼睛里只有自己体内的投影,只看见自己的身影。 车窗外响起尖锐的汽笛声。聪子站起来。清显觉得她的态度毅然决然,而且拼着全身的力气站立起来。伯爵夫人急忙扶着她的胳膊。 “火车快开了。您该下车了。” 聪子的声音有点发尖,听起来甚至带着几分喜悦。清显只好和母亲匆忙道别,说几句诸如“旅途珍重”、“在家里自己要多多注意”之类普普通通的话语。清显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够这样装模作样地“演戏”。 他和母亲道别以后,又和伯爵夫人简短地道别,然后装作顺便捎带的样子,对聪子说: “那么,请多保重。” 他故意说得轻松,而且动作也故意显得轻松,轻松到甚至如果想把手搭在聪子的肩膀上也未尝不可。不过,他的手像麻木一样没有举起来,因为这时他的目光和聪子正面凝视的眼睛碰撞在一起。 聪子美丽的大眼睛的确很湿润,清显一直害怕的眼泪却从这湿润远离而去。泪水被活生生地扼杀了。那眼睛犹如溺水者求救般直勾勾逼将过来。清显不由得感到畏怯。聪子漂亮的长长睫毛如植物的花苞绽开一样向外张放。 聪子语调端庄地说:“清也多保重……保重。” 清显急急忙忙地下车,只见腰间佩着短剑、身穿五个纽扣的黑色制服的站长正举手示意,接着是司机再次拉响的汽笛声。 尽管山田站在自己身边,但清显还是在心里一直呼唤着聪子的名字。火车轻轻颤抖一下,像解开线圈拉出长线一样,徐徐启动。聪子和两位夫人的身影最终也没有出现在了望车厢的后面栏杆上。列车迅速离去,掀起的煤灰在站台上倒刮过来,周围立刻笼罩在充满呛人气味的一片暮色里。第四十三章 一行抵达大阪的第三天早晨,侯爵夫人独自离开旅馆,到最近的一家邮局发电报。因为侯爵一再叮嘱要她亲自发电报。 这是侯爵夫人平生第一次上邮局,一切都不知所措,她想起不久前去世的一位公爵夫人,那位夫人认为钱很肮脏,一辈子都没有触摸过。侯爵夫人好不容易按照与丈夫约定的暗号发出电报。 拜会顺利完毕 此时,夫人似乎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如释重负的感觉。她马上回到旅馆,收拾行李,由伯爵夫人送到车站,独自坐上从大阪回东京的火车。因为要送侯爵夫人,伯爵夫人只好暂时离开还在住院的聪子。 聪子使用化名住在森博士的医院里。因为博土认为需要静养两三天。伯爵夫人一直陪伴着她,虽然聪子身体状态很好,但始终不说一句话,这叫夫人深感焦虑。 住院本来就是一种保养措施,所以当院长同意出院的时候,聪子的身体状况已经康复到甚至进行相当程度的活动都毫无问题。妊娠反应都已消失,应该身心轻松,但聪子就是一声不吭。 按照预定计划,母女俩去月修寺辞别,在那里住一个晚上,然后回东京。她们于十一月十八日午后乘坐樱井线的火车在带解下车。阳光明媚,温暖如春,伯爵夫人虽然还担忧女儿的沉默不语,心情却也平缓下来。 为了不给住持尼添麻烦,所以事先没有告诉她抵达的时间。她们让车站的人叫一辆人力车,但人力车迟迟不来。等车的时候,夫人对这儿的什么东西都觉得新鲜,就把女儿留在一等候车室里,任由她独自沉思冥想,自己却在没有人影的车站周围悠然散步。 她立刻发现有一块牌子上写着附近带解寺的介绍。 日本最古老的求子、祈愿安产的灵验之地。 文德、清和两位天皇,染殿皇后敕愿之地。 带解保佑安产地藏菩萨,安产带解寺。 夫人立刻想到不能让聪子看见这块牌子。人力车来的时候,必须让它停在停车场的最里面上车。在夫人眼里,这块竖立在十一月明朗灿烂的阳光照耀的风景中的牌子上的文字意外地变成渗出的一滴鲜血。 带解车站瓦顶白墙,旁边有一口水井,它的对面是一幢有着雄伟气派土仓库的、板芯顶围墙环绕的旧宅第。土仓库的墙壁、板芯顶围墙都刷成白色,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但寂静得如同幻影。 伯爵夫人在阳光下化了霜的暗灰色道路上艰难地行走,铁轨沿线的枯树向前延伸,越往前越高,前面有一座横跨铁路的小天桥,桥下有一些很美丽的黄东西。这勾惹起夫人的兴趣,便提起和服的底襟登上坡路。 那是摆在桥边的吊菊花盆,在桥头淡绿的柳树下,随意摆放着几盆。说是天桥,其实不过是马鞍形的小木桥,木头栏杆上晒着方格花纹的棉被。棉被吸足了阳光,十分蓬松,仿佛随时都会蠕动。 桥的附近有几户住家,有的晒着尿布,有的晒着用竹签绷起来的浆洗红布。屋檐下挂着一串串干柿子,还带着光润的、夕阳般的橘红色。四周还是没有人影。 伯爵夫人看见从道路的远处晃晃悠悠过来两辆黑车蓬的人力车,赶忙跑回车站叫聪子。 天气实在晴朗,两辆车子都把车蓬揭下来,穿过有两三家客栈的街道,便行走在田间道路上,朝着对面的山脉一直往前走,月修寺就在山脚底下。 路边的柿子树上果实累累,树枝上只剩下两三片叶子。一眼望去,田地上摆满晒稻子的稻架,如同迷宫一样。坐在前面车子里的伯爵夫人时常回头探看儿女的车子。她看见女儿把披肩叠放在膝盖上,来回转动脖子观赏外面的景色,稍稍放下心来。 一上山路,人力车走得比步行还慢。两个车夫都是老头,看来脚力不够健壮。不过,夫人觉得反正也不是什么急事,这样反而可以饱餐秀色。 月修寺的石门柱已在近前,但放眼看去,只有门柱那边缓缓上升的坡路、一片白茫茫的狗尾巴草、从狗尾巴草穗透透出的些许蔚蓝色的天空和遥远的低矮群山。 车夫把人力车停下来,一边擦汗一边交谈。夫人大声对女儿说: “你好好记住从这里到寺院的沿途景色吧。因为我们想来,什么时候都可以来,你以后的身份就不那么容易出远门啰。” 聪子没有回答,只是忧郁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人力车重新上路。因为上坡,车子走得更慢,但一进门内,忽然树木茂密起来,阳光没有使人细汗津津那样的强烈。 夫人的耳边还隐约回响着刚才人力车停下来时听见的这个季节白天唧唧喧闹的虫鸣,她又看见道路左边的柿子树上挂着许许多多即将成熟的色泽鲜艳的柿子。 柿子在阳光映照下,光亮耀眼。挂在小树枝上的一对柿子,一颗柿子把自己如清漆般的透明影子投在另一颗柿子的光洁外皮上。有的柿子树所有的树枝都密集排列着红红的果实,果实毕竟与花不同,除了残存的几片枯叶轻轻摇摆之外,不会随风纷飞,所以许许多多的柿子如同撒遍天空后被钉在空中一样,一动不动地镶嵌在蓝天里。 “怎么没看见红叶呀?” 夫人像伯劳鸟一样尖声对后面的车子说话。但聪子没有回答。 连路旁的野草都少见发红,西边的萝卜地和东边的竹丛更是一片翠绿。阳光把萝卜密集交错的绿叶的影子重重叠叠地投落在田地里。一会儿,西边的沼泽那边是一排篱墙,结着红果的南五味子缠绕在篱墙上,可以看见大沼泽的沉淀。接着,眼前忽然暗下来,车子进入古杉参天的林荫路。灿烂的阳光也只是通过茂密树叶的筛漏,淡淡地洒在树下的竹丛上,只有一枝挺秀的修竹闪闪发亮。 由于寒气突然逼人,夫人也不期望聪子的回答,向她做出把披肩围到肩膀上去的示意动作。夫人再回头看去的时候,只见彩虹色的披肩在她的眼角翻动一下。聪子虽然不说话,但她还是听从母亲的话。 车子穿过黑漆门柱的时候,道路四周的确具有浓厚的内苑气氛。夫人第一次看到红叶,不由得发出赞叹的声音。 黑漆门柱里面几株树木的树叶已经红染,虽然还不能说是鲜艳耀眼,但凝聚着深沉山色的黑红色给予夫人一种无法完全净化的罪恶的印象。惊惧的不安像一把尖锥突然扎进她的心头。她想到后面车里的聪子。 红叶树木后面是细小的松树和杉树,它们的枝叶还不足以遮蔽天空,阳光透过树枝的宽阔空间照射在红叶上,向着四面八方伸展的树枝如朝霞中的云彩一样自由舒展。从树枝下面仰望天空,黑红色的纤细红叶互相衔接着叶尖,犹如给天空镶嵌鲜红色的花边。 在石子路尽头的平唐门前面,伯爵夫人和聪子下了车,正门已经不远。第四十四章 夫人和聪子上一次和住持尼见面还是她去年去东京的时候,刚好一年未见。出来迎接她们的“一老”说住持尼对她们的来访非常高兴,请她们在一间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等候。不大一会儿,住持尼由“二老”搀扶着出来。 伯爵夫人把聪子即将结婚的事告诉住持尼。 “恭喜恭喜。下一次您再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得安排在正殿哕。”住持尼说。 寺院的正殿专门用于接待皇室的客人。 聪子在这里再不能不说话,不过话语不多,只是简单地回答,这样她的忧愁也许给人一种害羞的感觉。当然,谨言慎行的住持尼丝毫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伯爵夫人赞美庭院里的菊花盆景十分精致漂亮,住持尼说道: “村里人栽种菊花,每年都这样拿来,吵着要我给他们讲解。” 接着,住持尼要一老给伯爵夫人和聪子讲解红色一字形单瓣菊、黄色管状花瓣菊等的单株盆栽法。 少许,住持尼亲自带她们去书院,她说: “今年的红叶姗姗来迟啊。” 让一老把所有的拉门都敞开,展现出草色初黄的草坪和假山玲珑的美丽庭院。几株大枫树也只是树梢的叶子发红,往下逐渐呈现杏黄色、黄色、淡绿色,树顶的红色也是像凝固的血块那样的黑红色。山茶花已经绽放,庭院角落里枝条柔软缠绕的百日红那枯枝的光泽反而显得艳丽耀眼。 然后,她们回到那间十张榻榻米的房间里,住持尼和伯爵夫人山南海北聊着天,不觉日色渐暮。 晚餐相当丰盛,为表示庆贺,还特地准备了红豆饭,虽然一老和二老殷勤款待,却始终没有热闹的气氛。 “今天是皇宫的火祭呀。”住持尼说。 一老原先在皇宫工作,对皇室的例行祭祀活动都有所见闻。火祭是把一盆火焰烧得很高的火盆摆在正中间,宫中女官念诵咒文。 那是十一月十八日举行的古老的祭祀仪式,在天皇面前放着--个几乎高达天花板的火盆,在里面烧火,身穿白色和装礼服的宫中女官唱念这样的咒文: “烧吧,烧吧,火神啊,神灵啊!火神呀,需要橘子、馒头……” 于是把扔进火里烧得差不多的橘子、馒头奉献给天皇。虽然这种模仿古代宫中秘密祭祀仪式的举动很不慎重,但一老的本意大概是为了使晚餐的席间能够热闹一点,所以住持尼也没有责怪她。 月修寺晚上的作息时间很早,五点就关门,晚饭后不久各自回屋休息。绫仓母女被安排在客殿。她们准备轻松地呆到明天下午,晚上乘坐火车回东京。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两个人时,夫人本想提醒聪子今天一天都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样不太礼貌,让她明天注意一点,但转而想到她从大阪以来的心情,觉得也应该体谅,欲言又止,只好早早睡觉。 月修寺客殿的拉门在黑暗中也白得肃穆,十一月夜间的寒气仿佛在拉门纸的每一道纤维里都渗进白霜,清晰地浮现出纸做的拉手上白色的十六瓣菊花和云彩的图纹。高处黑暗的地方,各个重要的结构部位都有遮挡钉子帽的装饰片,上面绘着六朵菊花围绕桔梗的图案。没有一丝风片,自然也没有松涛的声响,但可以浓厚感觉到外面深山老林的自然景观。 夫人觉得,不管怎么说,这次对自己对女儿来说都是艰辛的任务终于圆满完成,以后将慢慢恢复平安正常的日子,心情放松下来,虽然知道女儿在身旁辗转反侧,自己却逐渐沉入梦乡。 夫人一觉醒来,发现女儿不在自己身边,黑暗中伸手一摸,她的睡衣整整齐齐叠放在床上。她心里一惊,但一转念,也许解手去了吧,等待片刻,心头忽然感觉一阵麻木般的冰冷,急忙起身到厕所去看个究竟,女儿没在厕所里。寺院的人似乎都还没有起床,天空透出朦胧的蓝色。 这时,从远处的厨房传来声音,夫人连忙走过去,早起的女佣一见是夫人,慌不迭跪下来。 “看见聪子了吗?”夫人问。 女佣诚惶诚恐地一味摇头,不肯相告真情。 夫人不知如何是好,正要穿过走廊时,碰见已经起床的二老。夫人把情况告诉她,二老大吃一惊,带她寻找。 从走廊尽头的大殿透出些蜡烛摇曳的微光。不会有人这么早起来念经。只见佛前点燃两根花车图案的蜡烛,聪子端坐在佛龛前面。夫人从背后看上去,聪子完全变成另一副模样。她自己已经把头发剪掉。剪下来的头发供在经桌上,聪子手持佛珠,正在一心一意地祈祷。 “你怎么削发了呀?”夫人一把抱住女儿的身子。 聪子这才转过头看着母亲,说: “妈,我没有别的法子。” 聪子的眼珠里摇曳着蜡烛小小的火焰,眼白却映照着拂晓的曙光。夫人从来没有见过女儿的眼睛放射出这么可怕的亮光。聪子手里的水晶佛珠也和她的眼睛一样,每一粒都闪烁着白光,这每一粒都表示着在意志的极限上丧失意志的佛珠一齐耀动着曙光。 二老急忙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一老,自己的任务完成后便退下,于是,一老陪着绫仓母女来到住持尼的寝室,在拉门外面说道: “师傅,您起床了吗? “嗯。” “打扰您一下。” 一老拉开拉门,只见住持尼端坐在被子上。伯爵夫人吞吞吐吐地说: “是这样的,聪子刚才在大殿里,自己削发了……” 住持尼的目光注视着拉门外的聪子,对她面目全非的容貌毫无惊愕的表示。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略停片刻,住持尼似乎想到什么,说道:这里面恐怕有种种隐衷,你们都退下去,就聪子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和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伯爵夫人最好也请回避一下。 于是,夫人和一老都退出来,就聪子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在住持尼和聪子谈话的时候,一老照顾伯爵夫人,但夫人连早餐都没动。一老虽然体会夫人苦恼忧愁的心情,却不知道怎么办才能使她的心情稍微宽松一些。过了很长时间,才听见住持尼呼唤。住持尼当着聪子的面,告诉夫人说,聪子遁入空门之意已决,月修寺拟收其为弟子。事出意外,夫人听后,不禁茫然失措。 夫人刚才一直绞尽脑汁,思付有没有什么弥补的办法。看来聪子无疑决心已定,但如果借助伯爵和侯爵的力量,说服聪子,或许她还能回心转意。那样的话,头发恢复原样大概需要几个月乃至半年的时间,只要阻止她把头发全部剃光的念头,就可以谎称聪子旅途染疾,需要静养,推迟纳彩的时间。夫人听了住持尼的一番话以后,不仅没有减弱这个想法,反而更加强烈地准备这样实行。一般地说,进入佛门以后,先修行一年,再举行剃度仪式。所以,一切都看聪子的头发长势如何而定。如果聪子早日翻然悔悟……夫人突然冒出一个奇思妙想:要是戴上一个精致的假发,也许可以在纳彩仪式上蒙混过关哩。 夫人立刻决定,先把聪子留在寺院里,自己赶回东京,商量对策。于是对住持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