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是不能这么说。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堕落风骚的女人。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清和我犯下这么可怕的罪行,却丝毫没有污浊肮脏的感觉,反而觉得这样才洗涤净化自己的身心。刚才我看见海边的松林,我觉得那是此生此世无法再次见到的森林,那是此生此世无法再次听到的松涛,每一个瞬间都是那样的清澈明净,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聪子仿佛在告诉本多,每一次都认为也许是最后一次的幽会,尤其今天晚上沉浸在安宁静谧的气氛中,达到无以复加的、令人目眩的高潮。她甚至不顾谨饬慎重的态度,焦急地希望本多理解她这种袒露衷曲的心情。然而,这和对人谈论死亡、宝石的光辉、落日的美丽一样,是难以言传的。 清显和聪子避开明亮的月光,在海边四处转悠。深夜的海滨,寂无人影。由于皓月晶莹,照耀得周围令人晃眼,只有渔船高高翘起的船头落在沙滩上的黑影才具有切实的存在感。渔船沐浴着皎洁的月光,连船板都像是白骨一样。仿佛伸出手去,月光就会穿透手掌。 海风送爽,他们迫不及待地躲在船后,拥抱在一起。聪子后悔自己穿着一身平时很少穿的白色西服,在周围月光的映衬下十分显眼。她忘记了自己的皮肤也是洁白的,只想尽快脱下这白色的衣服,藏身于黑暗之中。 不会有人在偷看,但海面上闪动的无数月光犹如千百万只眼睛。聪子望着天上的云彩,望着悬在云端悄悄闪烁的星星。清显又小又硬的乳头触碰到自己的乳头,抚弄着,最后把自己的乳头压进丰满的乳房里。聪子感觉到一种比接吻更愉悦的、如自己饲养的小动物嬉戏那样互相触摸的、意识略微朦胧的甘美。聪子闭着眼睛,在肉体的末梢产生的这种难以言状的亲昵感觉使她想起悬在云端的灿烂星光。 他们一鼓作气径直抵达深海般的愉悦。聪子一心想把自己融化在黑暗里,但当她一想到这黑暗不过是渔船的阴影时,不由得感到害怕。这并非坚固的建筑物或者山岩的阴影,而是大概即将出海的渔船的短暂阴影。船在陆地上是不现实的,这确确切切的阴影也类似虚幻。她忐忑不安,深怕这艘已经相当陈旧的大渔船马上就会无声无息地滑出沙滩驶进海里。如果要追逐它的阴影,如果想永远藏在它的阴影里,自己就必须变成大海。于是,聪子在沉重的满足中变成了大海。 他们周围的一切,皓月的夜空、喧嚣的大海、沙滩上的海风、远处沙沙作响的松林……一切的一切,都注定着死亡。在时间薄片的那一头,正吵杂着巨大的“不”的声音。松涛的喧闹难道不就是这个声音吗?聪子觉得他们被绝不会宽恕自己的东西包围着、注视着、守护着。正如滴落在水盆里的油一样,只能受到水的保护。但是,水的黑色的、辽阔的、沉默的,一滴香油浮泛在孤绝的境界。 这是何等爱抚式的“不”!他们无法判断这个“不”是夜晚本身还是临近的曙光。只觉得它喧吵着来到自己身旁,但并没有可是侵犯自己。 ……两人坐起来,勉强伸长脖子,在黑暗中仰注视望即将西坠的月亮。聪子觉得这一轮圆月仿佛就是赫然钉在天上的他们罪恶的徽章。 四周没有人影,他们站起来,取出放在船舱里的衣服。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被月光映衬得发白的腹部下面那如漆黑暗夜的残余的黑色部分。虽然只是短暂的凝视,却是那么认真深情。 穿好衣服,清显坐在船舷上,摇晃着双脚,说: “如果我们是一对堂堂正正的情侣,恐怕不会这么大胆吧?” “你好无情啊。原来你的心就是这样的呀。” 聪子一副委屈埋怨的可怜样子。其实,在他们的调侃里,包含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干涩乏味。因为绝望就在旁边等待着他们。聪子又蹲在船影里,从船舷垂下来的清显两只脚被月光照得雪亮,聪子把嘴唇贴在他的脚指头上。 “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但是,除了您以外,没有别的人可以倾诉。我知道自己做的事非常可怕。不过,请您不要制止我。因为我明白总有一天要了结……我只能这样子一天一天拖下去,别无他策。” “您是做好一切思想准备了吗?”本多的语调里情不自禁地包含着哀怜的情绪。 严是的,已经做好思想准备。” “我觉得清显也是这样。” “所以,我不能再麻烦您了。” 本多突然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冲动,他想理解这个女人。这是一种微妙的报复。既然聪子打算把本多视为“理解很深的朋友”,那么本多也具有既非同情也非共鸣的理解的权利。 但是,理解这一个情爱缱绻的娇媚女子、理解这一个人在身旁、心寄远方的女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作业呢?……于是,天生的喜欢逻辑性探究的习惯又在本多的脑子里出现。 汽车的摇晃使得聪子的膝盖好几次靠近本多,但她极力保持身体的平衡,绝对不让自己的膝盖和本多的接触。那种敏捷的动作如同松鼠踩踏小车一样令人跟花缭乱,叫本多心里发急。他想,至少聪子绝不会在清显面前表现出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 “刚才您说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吧?”本多故意不看聪子的脸,说:“这和‘总有一天要了结’的心情是怎么联系的呢?到一切都了结的时候,思想准备不是晚了吗?或者是思想准备完成,事情也就了结了吗?我知道我向您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您这个问题提得好。” 聪子不慌不忙地回答。本多不由得凝视着她的侧面,但她端庄秀美的脸上毫无慌乱的神色。这时,聪子突然闭上眼睛,车厢顶上昏暗的灯光将她长长的睫毛投下浓郁的阴影,繁茂的树木犹如互相缠绕的团团乌云从拂晓前的窗外掠过。 司机背对着他们,忠实规矩,专心致志地开车。后排座位与驾驶座之间隔着厚厚的玻璃,只要不对着传声筒说话,司机就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您刚才说我总有一天可以使事情了结的吧?您作为清的朋友,理所当然会这样说。如果我活着不能了结,那就死后……” 也许聪子希望本多会急切打断自己的话,不让她这样说,但本多一声不吭,等着聪子说下去。 “……这一天会来到的,而且为期不远。到那时,我敢保证,绝不会犹豫不决。我既然已经享受到人生最大的幸福,我不打算永远占有。无论什么样的梦想都会终结,永恒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如果认为这是自己的权利,岂不愚蠢吗?我和那些‘新女性’不一样……不过,如果真有永恒存在,那就只是现在……您迟早也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本多似乎明白了清显以前为什么那么害怕聪子的原因。 “刚才您说以后不再麻烦我。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您是一个走正道的人,所以不该让您牵连这样的事。这都是清的不是。” “请您不要把我想像得那么高尚。不错,我的家庭非常传统保守,但其实今天我就已经参与了犯罪。” “您别这么说。”聪子强硬地、甚至怒气冲冲地打断本多的话:“罪孽只是清和我两个人。” 这句话表面上像是袒护本多,其实含带着排斥他人的冷漠的矜持,聪子把罪恶想像成只有她和清显两个人居住的水晶小离宫。这座离宫小得可以放在手掌上,谁要是想进去,都因为太小而进不去。只有他们俩通过变身才可以在里面居住片刻。而且从外面可以清晰地细致人微地看见他们的居住情况。 聪子突然低下脑袋,本多急忙伸手想扶她一把,却碰到她的头发。 “对不起。虽然我一直很注意,可鞋子里好像还是有沙子。要是没留心,回到家里一脱鞋,因为管鞋的不是蓼科,女仆看见沙子,一定起疑心,再去告密,那就太可怕了。” 本多不知道当女人整理鞋子的时候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只好故意不去看她,把脸转向窗户。 汽车已经进入东京市内,天空呈现出鲜明的紫蓝色,屋顶上云彩。本多一方面盼望着汽车尽快到达目的地,另一方面又为此生不会再有的奇妙的一夜的结束而惋惜。身后传来大概是聪子脱鞋把沙子倒在车厢里的极其细微的声音,细微得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过敏。本多觉得仿佛听到世上无比光润清脆的沙漏的声音。第三十五章 两位暹罗王子对终南别墅的这段假期生活都心满意足。 一天傍晚,四个人把藤椅搬到草坪上,享受晚餐前爽风宜人的时光。两个王子用本国语言谈话,清显陷入沉思,本多把书放在膝盖上,埋头看书。 “来一根‘弯曲’吧。” 克利萨达用日语说,接着把金嘴的威斯敏斯特牌香烟分给大家。王子很快就记住了学习院的香烟隐语“弯曲”这个日语。本来学校禁止吸烟,但高中部的学生只要不公开吸,学校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所以学校的半地下室的锅炉房就成了吸烟的巢穴,叫做“弯曲场”。 所以,现在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顾忌地吸烟,甚至都带着一缕在“弯曲场”吸烟那种特殊的香味。英国香烟也只有和锅炉房的煤炭味、昏暗中警惕地不停转动的眼睛的亮光、为了多吸一些而使劲吮嘬发出的火光这些东西结合在一起才能增加香烟的美味。 清显独自背对大家,凝视着吐在黄昏的天空轻轻飘散的白烟,海上的云彩凌乱破碎,开始朦胧模糊,却依然染着淡淡的杏黄色。他仿佛看见聪子的身影。聪子的身影和芳香渗透进万物之中,大自然任何微妙的变化都与聪子密切相关。风突然停下来,肌肤感觉到夏日傍晚温热的空气,清显仿佛看见赤身裸体的聪子站在自己面前,神情茫然,她的肌肤几乎就要贴在自己的肌肤上。清显甚至觉得在暮色渐浓的合欢树那如翠色羽毛重重叠叠的绿荫下也飘荡着聪子的气息。 本多生来好学,手边总是带着书,否则心里不踏实。他正看着一个学仆偷偷借给他的禁书,北辉次郎的《国体论及纯社会主义》。作者才二十三岁,这个年龄使他觉得是日本的奥托·崴宁格儿,不过,书中有趣的过于偏激的内容使本多稳健的理性产生警惕。他并不是憎恨偏激的政治思想,只是他自己不懂得愤怒,把别人的愤怒视为一种可怕的传染病。他这样饶有兴趣地阅读别人的愤怒,其实从良心上说,并不觉得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前些天和王子探讨过转生的问题,也为了给自己增加一些知识,在送聪子回东京的那天早晨,他顺便回到家里,从父亲的书架上借来斋藤唯信的《佛教学概论》。这本书开头部分的业感缘起论很有意思,不禁想起去年初冬潜心研读《摩奴法典》的情景,只是担心钻得太深,会影响复习考试,才没有继续读下去。 几本书摆放在藤椅的扶手上,以便随手翻阅。他终于把视线从膝盖的书本上挪开,眯缝起稍微近视的眼睛,眺望着环绕庭院的西边山崖。 天色尚还明亮,山崖却已阴暗,黑黢黢地矗立远方,但西面天空的亮色透过覆盖着山脊的蓊郁茂密的树木缝隙,交织出细碎的白光。这密林透视的西边天空如同一张云母纸,仿佛是盛夏一日五彩缤纷、艳丽澄明的画卷尽头长长的余白。 ……年轻人抱愧而又愉快的吸烟、在暮色幽暗的草坪角落里成群飞舞的蚊子、游泳以后难得享受的倦怠、充足的阳光…… 本多虽然一言不发,心里却在想,今天可以说是我们青春时代充满幸福的一天。 对于这两位王子来说,肯定也是这样的。 王子显然对清显忙于恋爱的情景佯装不知,自然清显对王子和海边渔民的姑娘调情也视而不见,还偷偷给了这些姑娘的父亲一些补偿金。于是,两位王子在每天早晨遥拜的大佛的保佑下,悠然自得、心情愉快地度过这美丽的夏天。 仆人手捧放有信件的闪闪发亮的银盘从阳台向草坪走来(别墅毕竟和东京的宅第不一样,这里很少使用银盘。这个仆人觉得很遗憾,只要闲着没事,就一天到晚把盘子擦得铮亮),克利萨达第一个看见他。 他飞跑过去取信,一看是王太后陛下写给乔·披的亲笔信,便滑稽地装作必恭必敬的样子,双手捧着信件送给坐在椅子上的乔·披。 清显和本多当然也发现他们来了信,但抑制住好奇的冲动,等待着他们把欢欣鼓舞的喜悦或者思念故乡的情绪与自己分享。他们听着翻开一迭厚厚信纸的声音,信纸如同漂浮在暮色黄昏里的洁白羽毛,十分醒目。突然,只听见乔·披尖叫一声,从椅子上倒下来。清显和本多急忙站起来。乔·披已经昏迷不省。 清显和本多扶抱着乔·披,克利萨达只是茫然若失地看着堂兄,接着拾起落在草坪上的信,浏览一遍,立刻趴在草坪上嚎啕大哭。克利萨达连哭带喊,可是清显和本多听不懂他的暹罗语,再一看信纸,也是暹罗语,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信纸上端印有金色的皇室徽章,闪闪发光。图案很复杂,中间是三匹白象,配以周围的佛塔、怪兽、蔷薇、剑、王笏等。 大家立即把乔·披抬到床上,这时他已经醒来,目光呆滞无神。克利萨达声泪俱下地跟在后面。 虽然清显和本多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心里明白肯定是不祥的消息。乔·披躺在枕头上,一声不吭,与昏暗的暮色渐渐融为一体的褐色面孔上的那一双黯然失色的珍珠般的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最后还是克利萨达先镇静下来,用英语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清显和本多。 “京香公主去世了。她是乔·披的恋人、我的妹妹啊……其实也可以先把这个消息只告诉我一个人,让我在适当的时候再告诉乔·披,也许这样不会给他造成这么大的打击。可是王太后陛下好像害怕我受到打击,就直接告诉了乔·披。这一点陛下考虑欠妥。不过,也许陛下出于更加深远的考虑,让乔·披具备直面悲痛的现实的勇气。 没想到平时大大咧咧的克利萨达说出这一番深思熟虑的话,清显和本多都为王子热带暴风骤雨般的剧烈悲痛而叹息,可以想像,当电闪雷鸣的狂风暴雨过后,满含悲伤的光润的丛林一定会更加茂盛成长。 这天的晚餐是送到王子的房间里,但他们没有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然而,克利萨达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作为客人的义务和礼貌,便把清显和本多叫到房间里,用英语把王皇后来信的内容译给他们听。 原来京香公主从今年春天就可是生病,自己已经病得无法提笔写信,还吩咐其他人绝对不要把病情告诉堂兄和哥哥。 京香公主那双白皙美丽的手逐渐麻木,最后不能动弹。如同从窗缝射进来的一道冰冷的月光。 虽然英国主治医生竭尽全力进行治疗,但无法控制麻木向全身扩散。即使如此,也许京香为了在乔·披的心里仍然保持和他分别时的健康开朗的形象,用已经难以发音的舌头断断续续地反复恳求大家,不要告诉乔·披。她的这种善良的心灵令人黯然神伤。 王太后陛下经常去探望京香公主,每次都心如刀割,潸然泪下。当王太后陛下听到京香公主去世的消息时,立刻对众人说: “帕塔纳蒂特那边,由我直接通知。” 这封王太后的亲笔信这样开头:“我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请你保持坚强的意志。”接着写道:“你所爱恋的占特拉帕公主不幸去世。她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依然日夜想念你,这一点在后面详述。现在,我作为你的母亲,只希望你万事达观,一切皆从佛意,保持王子应有的尊严和自豪,勇敢地面对这个噩耗。你身在异国,闻此噩耗,定然心悲,母亲不能安慰于身边,实乃憾事。但依然请你以兄长之心怀,将此凶信转告克利萨达,慰抚其心。我之所以亲笔致函,亦知你具有战胜悲哀的刚毅精神。公主直致弥留之际依然对你思念不已,此可慰藉足矣。谅你未能为公主送终而悔恨,然你更应体察要将自己健康美丽的形象永驻你心间的公主的心情……” 乔·披躺在床上,等克利萨达译完信函后,他勉强坐起来,对清显说: “我这样迷乱失常,没有遵从家母的训诫,不禁感到羞愧。不过,想一想吧。 “我刚才一直想解开一道谜。这道谜并非京香公主死去之谜,而是从京香公主到她去世之间,不,从她离开人世以后的二十天里,尽管我也一直心头忐忑不安,但毫无所知,居然泰然自得地生活在这个虚伪的世界里。这就是我想解开的谜。 “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大海和闪烁耀眼的沙滩,为什么就不能看透在世界底下发生的微妙的变质呢?世界就像瓶子里的葡萄酒一样,一直在悄悄地变质。然而,我的眼睛透过瓶子,只陶醉于那鲜艳闪亮的紫红色。为什么我没想至少一天品尝一次葡萄酒的味道,以检查它微妙的质变呢?清晨的微风、树木摇曳的声音,还有小鸟的飞翔和婉转,我没有一刻不停地注目倾听,只是视为大自然整体生命的喜悦,没有注意到世界上美好事物的沉淀每天都在底层变质。如果有一天,我的舌头品尝出世界味道的微妙差异……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就一定能够当场判断这个世界已经变成‘没有京香的世界’。” 说到这里,乔·披又开始不停咳嗽,涕泣流泪,话也说不下去。 清显和本多让克利萨达照顾乔·披,回到自己的房间,可是他们也无法入睡。 “恐怕两位王子都想尽快回国吧。无论谁也劝不住,他们没有心情在这里继续留学。”本多说。 “我也这么想。” 清显的声音显得很沉痛。显然,他的情绪受到王子的影响,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的想像里。 “王子回去以后,光我们两个人留在这儿不合适,也许父母亲也会来一起过这个夏天的。不管怎么说,我们幸福的夏天已经结束了。”清显自言自语地说。 男人热恋的时候,他的心容不下别的东西,甚至对别人的悲哀也不会产生同情。本多对这一点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清显的冰冷坚硬的玻璃之心本来就是一个具有纯粹热情的理想化的容器。 一个星期以后,两位王子乘坐英国轮船回国,清显和本多到横滨港给他们送行。因为正是暑假期间,所以没有别的同学。只是与暹罗深有关系的洞院宫派管家来送行,清显和这个管家只是寒暄几句,态度十分冷淡。 巨大的客轮驶离码头,送行的彩带也被扯断,随风飘去。两位王子站在船尾,在飘扬的英国国旗旁边,不停地挥舞着白手绢。 轮船渐渐远去,送行的客人都已离去,但是清显依然伫立在夏日夕阳强烈照射的码头上。于是本多只好催他回去。清显送行的并非暹罗的王子,他仿佛觉得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时期正逐渐消失在遥远的大海上。第三十六章 ……秋天来临,学校一开学,清显和聪子的幽会越来越困难,即使是日暮时分的偷偷散步,蓼科也跟在后面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况。 他们甚至连点亮瓦斯街灯的点灯夫都要避开。这些点灯夫穿着瓦斯公司的竖领制服,手里拿着长长的点火竿,把鸟居坂一带至今还保留下来的、罩着白炽罩的瓦斯街灯点亮。傍晚擦黑时分,他们一阵忙碌以后,这一带也就没有了人影。于是清显和聪子就拐进弯弯曲曲的小巷。虫声唧唧,灯光暗淡。门朝大街的一户人家,主人刚刚回来,脚步声一消失,便传来沉重的关门声。 “再过一两个月,我们的关系就要结束。洞院宫家也不可能无限期推迟纳彩的日期。”聪子好像不是在谈论自己的事情,语气从容平静:“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都想也许明天就要结束,大概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吧。说来奇怪,一想到这些,我都睡得很香。其实,我们已经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 “即使举行订婚仪式以后也继续……” “您说些什么呀?清。罪孽太重,会毁掉善心的啊。趁着现在还没有订婚,不如数一数以后还能见几次面。” “你是下决心以后把一切都忘掉的啰?” “是的。至于采取什么形式,现在还不知道。我们走的不是道路,而是栈桥。总会有尽头的,而前面就是大海。” 其实,这是他们开始了结关系的对话。 对于如何了结,两个人就像小孩子一样,没有责任感,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任何解决的方法,没有任何对策,仿佛只有纯粹的保证。然而,一旦说出口来,了结的想法就立刻在他们的心里生锈,无法消除。 清显不明白,两个人的爱恋是没有考虑终结就开始的呢,还是考虑到终结才开始的呢?如果现在就遭电劈雷轰,粉身碎骨,那倒也好,就怕没有遭受任何惩罚,才不知如何是好。清显深感不安:到那个时候,自己还能像现在这样热烈执著地爱着聪子吗? 这种不安,清显也是第一次感觉,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握住聪子的手。聪子的手指也立刻勾住他的手,但清显觉得每一只手指这样互相勾缠着嫌得麻烦,索性把她的整个手掌紧紧握在手里,简直要把它捏碎。但是,聪子没有叫疼,而清显凶暴的力气没有丝毫减弱。在远处二搂灯光的映照下,清显看见聪子的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阴暗的心理得到满足。 他渐渐知道,自己先前学到的高雅,其实隐藏着血腥的实质。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两人相对而死,但要这样做,更需要痛苦。清显甚至在这样瞒人耳目的幽会所流去的每一个瞬间里,都陶醉在仿佛来自遥远的金铃声里。而这是他越是冒犯就陷得越深的禁忌是无法企及的遥远。他觉得越是犯罪,就离罪恶越远……最后一切都以一场大骗局而告终。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 “我们这样一起散步,好像您并没有幸福的感觉。我可是都在仔细品味每个瞬间的幸福感受……不会是已经厌烦了吧?” 聪子即使抱怨,他的声音依然清爽,语气依然平静。 “因为太爱你,所以超越过了幸福。”清显神情严肃地说。 清显明白,即使自己说这种遁词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会残留丝毫的孩子气。 他们走到商店街附近。卖刨冰的店铺的窗户紧闭着挡雨板,屋檐上竖着印有“冰”字的旗帜迎风招展,但在满街虫声中显得有气无力。一片灯光洒在黑暗的道路上。一家专门供应军队的“田边乐器店”大概有什么紧急任务,还在加夜班。 他们避开灯光往前走,眼角瞟见玻璃窗里面闪动着耀眼的铜器的亮光。原来是挂着一排崭新的喇叭,在明亮的灯光下,仿佛就在盛夏强烈阳光下的练兵场上一样光芒四射。大概是在试吹,从店里传出郁闷爆裂一样、却又立刻沙哑下去的喇叭声。清显从这声音中感觉到不祥的预兆。 “请回去吧。前面人多眼杂。”不知道什么时候蓼科已经走到他们身后,在清显耳边低声说。第三十七章 洞院宫家对聪子的生活未加任何干预,治典王殿下又忙于军务,身边的人就没有为殿下安排和聪子见面的机会,殿下本人似乎也没有强烈的愿望,但这一切绝非表示洞院宫家对这门亲事趋于冷淡,可以说是这种联姻的惯例。身边的人认为,既然双方都已经决定结婚,婚前过于频繁的见面,反而有害无益。 另外,如果女方家庭在门第方面稍嫌欠缺,就必须对女儿进行各个方面的教育,以提高他的教养素质。不过,绫仓伯爵具有优良的教育传统,已经做好充分准备,随时都可以让女儿结婚成为洞院宫家的妃子。这种文雅高尚的教育使聪子无论在和歌、书法、插花等方面完全具备妃子的素养。即使十二岁被选为妃子,在这些方面也毫无问题。 但是,伯爵夫妇认为聪子还缺少三个方面的教养,一直放心不下,希望女儿尽快掌握。这三个方面的教养是妃殿下喜欢的长歌和麻将,以及治典王殿下喜欢的西方音乐唱片。松枝侯爵听伯爵这么一说,立刻请来一流的长歌教师上门教授,又买来德里风根牌留声机以及尽可能的西方音乐唱片送去,只有寻找麻将的教师费’了一番周折。侯爵自己喜欢英国式的台球,没想到洞院宫喜欢这种卑俗的游戏。 于是,侯爵派精通麻将的柳桥的茶屋老板娘和一个老艺妓经常去绫仓家,加上蓼科,围成一桌,教聪子麻将入门。当然,这个老艺妓的一切开销都由侯爵支付。 四个女人一起玩麻将,其中又有行家,按说使绫仓家平时死气沉沉的气氛变得热闹异常,可是蓼科非常讨厌麻将,表面的理由是此等游戏有伤大雅,其实是害怕这两个江湖刁滑女人锐利的眼睛看穿聪子的秘密。 而且,对伯爵家来说,这麻将会无异于把松枝侯爵的密探引进自己家门。蓼科明显排外的傲慢骄横的态度立刻得罪了老板娘和老艺妓,不出三天,她们反感的情绪就传到侯爵的耳里。侯爵瞧个机会极其温和地对伯爵说: “府上的老妈子重视绫仓家的规矩,这自然很好,不过,这本来就是为了适应洞院宫家的嗜好,所以最好多少迁就着点。再说了,柳桥那两位至少觉得是一种很荣誉的服务,所以才肯在百忙之中抽空上门的。” 伯爵把侯爵的不满转告给蓼科,弄得她十分尴尬为难。 其实,茶屋老板娘和老艺妓和聪子不是第一次见面,在赏樱会上,老板娘在后台安排指挥,老艺妓则扮演俳谐师。第一次打麻将的时候,老板娘还向伯爵夫妇表示对聪子订婚的祝贺,赠送不少贺礼。 “小姐真是美若天仙啊!而且天生一副妃子的高贵气质。这桩婚事,洞院宫家不知道多么心满意足。我们能为小姐效劳,也是一生一世的福气啊,还打算把这种荣幸的事情讲给孙子们听哩。” 贺礼的话说得很动听,可是一旦四个人围在麻将桌旁,总不能老是戴着那一副假面具,恭敬殷勤的眼睛也时常失去柔润,露出冷漠轻慢的眼神。连蓼科和服腰带上款式过时的银勾扣也感觉到轻蔑的视线,心情很不愉快。 “松枝家的少爷,怎么说呢,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伟岸堂堂的少爷。” 老艺妓一边搓牌一边不动声色地刚说这么一句,老板娘立刻极其巧妙地自然得体地改变话题。蓼科觉察出来,神经大为紧张,尽管也许只是因为老板娘觉得老艺妓的话题有点不雅…… 由于蓼科出的主意,聪子在这两个女人面前尽量少言寡语。女人身体一丝一毫的变化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所以聪子一言一行慎之又慎,不敢轻易开口,但如果表情过分忧郁沉闷,又怕她们背后议论说聪子对这门亲事其实并不满意,被迫无奈。弄得聪子顾此失彼,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蓼科能说会道,终于成功地取消了麻将会。她对伯爵说: “我觉得松枝侯爵不应该那么偏听偏信女人的谗言。那两个女人把小姐不喜欢搓麻的责任推到我身上,恶人先告状,肯定说我盛气凌人什么的……其实小姐提不起兴趣,都是她们的责任。再说了,虽说侯爵也是出于一片好心,不过让柳桥的这种女人出入府上,恐怕也影响名声。而且现在小姐对麻将也已经基本掌握,出嫁以后,只是陪着婆婆玩玩而已,即使总是输给对方,不也显得可爱吗?所以我觉得学习麻将就到此为止。如果侯爵那边还是不肯罢休,那老身只好告退了。” 对于蓼科这种带着威胁性的提案,伯爵自然只好接受。 ……说起来,当蓼科从松枝家的管家山田那里知道清显在信件问题上撒谎以后,心里着实犹豫了一阵,拿不定主意是今后与清显敌对到底呢,还是佯装不知继续为清显和聪子的意愿效劳,不过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这固然可以说出于蓼科对聪子真诚的爱,但同时蓼科也害怕,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如果硬是把他们生生拆开,或许会导致聪子自杀。所以,不如现在让他们秘密来往,等到时机成熟,也就自然而然地分手,而自己只要想方设法替他们保密就行了。 蓼科自信深知感情的规律,同时信奉不暴露就不存在的哲学。就是说,她既不背叛主人伯爵,也不背叛洞院宫家,谁也不背叛。简直就像做化学实验一样,既亲自帮助实现偷情这个事实的存在,同时又亲自保守秘密,消灭痕迹,否定这个事实的存在。不言而喻,蓼科是在走钢丝,但她非常自信,自己生来就是充当为她弥补破绽而做到天衣无缝的角色。只要现在尽力服侍,最后对方就会对自己言听计从,完全听任自己的摆布。 蓼科一方面安排他们频繁幽会,同时耐心等待他们的热情冷却下来。但她没有意识到,这样做也使自己产生一种热情。她原先对清显贪婪而冷酷的做法的惟一的报复,就是等待他有一天会来请求自己说:“我想和聪子分手,请你稳妥地告诉她。”从而让清显知道自己热情的崩溃。然而,现在她对这种梦想的实现已经半信半疑。因为如果这样的话,最可怜的不就是聪子吗? 这个从容不迫的老太太信奉万事都有风险,这本是自戒性的明哲保身的哲学,但最后反而使她不顾自身的安全,把这个哲学变成冒险的借口。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蓼科不知不觉地成为一种难以言状的快感的俘虏。她亲手安排这一对美貌的青年男女幽会,观看他们没有任何希望的恋爱之火炽烈燃烧,不知不觉地从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快感,而自己会因此蒙受多大的危险,也就无所顾忌了。 她从这种快感中感觉到美丽的年轻的肉体融和在一起,这本身就具有神圣感和某种不合道义的正当性。 两人对视时眼睛的明亮光辉,两人贴近时心情的激动跳跃,这一切都如同火炉一样,温暖着蓼科那一颗早巳冰冷如灰的心。她这样做也是为了自己不会断绝温暖心灵的火种。聪子在见面之前,面容憔悴,表情忧郁,一旦看见对方,立刻如六月的麦穗那样辉煌耀眼,容光焕发……在那个瞬间,充满着瘫子重新站立、盲人重见光明的奇迹。 按说,蓼科的任务本应该保护聪子不受邪恶的影响,但是,绫仓家高雅的传统古训不是显示着这样的道理吗:感情的燃烧并非邪恶,和歌所吟咏的内容并非邪恶。 不过,蓼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可以说她在等待把放飞的鸟儿重新捉回笼子里的机会,但这种等待似乎包含一种不祥的血腥味。蓼科每天早晨都精心修饰打扮自己,细致人微地进行京都式的浓妆艳抹,用白粉把眼睛下面的道道皱纹抹平,用闪光色的京都口红的亮光掩饰嘴唇的皱纹。然而,她的眼睛尽量避开镜子里自己的容貌,黑暗的视线总是凝视着空中。秋天将一滴光亮从遥远的高空滴落在她的眼睛里。从她的眼睛深处还流露出些许对未来有所渴望的神情……为了检查一遍化妆的情况,她取出平时不用的老花镜,将细细的金眼镜脚挂在耳朵上。那苍老的洁白的耳朵却被眼镜脚的顶端刺得火辣辣得疼。 ……十月份,绫仓伯爵接到通知,纳彩仪式订于十二月举行。附带的女方礼品清单上写着: 一、西服布料 五匹 二、清酒 二桶 三、新鲜鲷鱼 一盒 这彩礼清单的后两项没有问题,只是西服布料难以筹措,只好和松枝侯爵商量。松枝侯爵给五井物产的伦敦分店长发去一封很长的电报,让他们立即筹办英国最好的布料马上送回国内。 一天早晨,蓼科到聪子的房间叫她起床。聪子已经醒来,却脸色苍白,一见蓼科,立即起身,一把推开蓼科的手,跑到走廊上,快到厕所的地方,呕吐起来。但几乎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是把睡衣的袖子濡湿一点。 蓼科陪着聪子回到房间,确认一遍紧闭的拉门外面确实没有人。 绫仓家的后院养着十几只鸡,报晓的鸣叫声每天都仿佛震破泛着灰白色曙光的拉门,揭开绫仓家的晨景。太阳升到半空以后,鸡还是鸣叫不停。聪子在鸡鸣声中,又躺在枕头上,满脸煞白,闭上眼睛。 蓼科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说: “小姐,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刚才吐脏的那件衣服就由我处理,千万不要交给仆人。以后的吃喝也由我安排,给您做一些可口的饭菜,绝对不会让仆人觉察出来。小姐您要多保重身体,今后最要紧的,是按照我说的去做。” 聪子微微点头,美丽的脸上流出一缕泪水。 蓼科满心喜悦。首先,除了蓼科以外,谁也没有发现聪子的第一次征兆。其次,这正是蓼科焦急渴望的事态。大概因为发生得这么快,她很自然地予以理解。这样一来,聪子便成了蓼科的人! 其实,对于蓼科来说,这个世界要比单纯的情感世界更得心应手。就像先前她最早发现聪子来月经而立刻加以指点一样,可以说,蓼科是一个善于处理带血腥味事件的干练的行家里手。对世间的一切漠不关心的伯爵夫人在聪子来月经两年以后才从蓼科嘴里知道此事。 蓼科每时每刻都细致人微地关注聪子身体的变化,自从那一天早晨聪子出现呕吐现象后,聪子脸上抹的白粉的情况、含带着来自远处的不愉快预感的眉宇、饮食嗜好的变化、举止中呈现的无精打采的阴郁心态……蓼科一一看在眼里,终于毫无犹豫地做出一个决断。 “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身体不好,我陪您出去散步。” 蓼科这么说,一般都是约定和清显见面的暗号,但今天还是阳光明亮的晌午,聪子大为惊讶,抬起询问的眼睛看着她。 与平时不同,蓼科的脸上充满不容分说的表情。她知道自己手里掌握着关系到国事的重大名誉问题。 她们打算从后门出去,一走到后院,便看见伯爵夫人把和服长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正无所事事地瞧着女仆喂鸡。来回走动的一群鸡的羽毛在秋日阳光下闪闪发光,晾晒场上的白色衣服在风中自豪地摆动。 蓼科在前面驱赶脚边的鸡,聪子跟在后面,对母亲稍微看了一眼,算是打招呼。鸡走动的时候,从蓬松的羽毛底下一次又一次固执地露出坚实的脚。聪子第一次对这种生物产生敌意。这是基于这种生物与自己的亲缘关系而产生的敌意,她认为这是一个不祥的感觉。几根从鸡身上掉落下来的羽毛在贴近地面的地方轻轻飘摇。蓼科对伯爵夫人说: “我陪小姐出去散散步。” “散步去啊?那就辛苦你了。”伯爵夫人回答。 眼看着女儿的喜事越来越近,伯爵夫人也不由得心神不定,而且对女儿越来越客气,像对待客人那样。这就是公卿家的规矩,女儿即将成为皇室成员,对她绝对不能有半句责怪之词。 两个人走到龙上町街里的小神社,花岗岩的墙上刻着“天祖神社”四个字。这个时候,秋祭活动也已经结束。她们走进小小的神社里,在垂挂着紫色帷幔的参拜殿前面低头参拜,然后聪子跟着蓼科走到不大的神乐堂后面。 “是清在这里吗?”聪子今天总觉得受到蓼科的压抑,蹴蹴不安地问。 “不,他没有来。今天是我有事要求小姐,所以把您带到这里。这里说话不会有人听见。” 神乐堂侧边摆着两三个石头凳子,算是观看神乐的座位。蓼科把自己的衣服叠起来,铺在长着青苔的石头上,说: “这样就不凉。”她让聪子坐下后,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些事自然用不着我说,小姐您是知道的,皇室比什么都重要。 “绫仓家世世代代蒙受皇恩,至今已是第二十七代。我对小姐谈论这些,自然是班门弄斧。不过,亲事既然已蒙皇上敕许,那是绝对不能改变的。如果违背,就是违背皇恩,为世间万恶之首……” 接着,蓼科苦口婆心陈述利害关系,她明确表示:这么说丝毫没有责备聪子的意思,因为在这一点上自己也是同罪;只是因为事情没有暴露,即使觉得罪过也不至于忏悔;然而这也得有限度,既然已有身孕,关系应该就此结束;以前自己静观不语,但事到如今,这种恋爱不能再没完没了地继续拖下去;现在需要聪子下决心,和清显分手,今后的一切都听从蓼科的安排……蓼科把上述情况有条不紊地缕分细析,尽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开导聪子。 蓼科说到这里,以为聪子也都该明白,一切都在自己的安排之中,于是把话停住,掏出折叠的手绢轻轻按着额头上渗出的细汗。 蓼科本来坚持晓之以理,却不意自己也带着几分同情可悲的神情,甚至连声音都有点哽咽。不过,她明白自己虽然把聪子看得比亲生女儿还要可爱,其实并没有以真正悲伤的感情和她接触。在可爱与可悲之间隔着一道栅栏,蓼科越是觉得聪子可爱,就越希望聪子与自己共享隐藏于可怕决断里的、莫名其妙的可怕的喜悦。以另一种犯罪拯救原先可怕的犯罪。结果是两起罪恶相互抵消,两个罪恶都不复存在。把一个人为的黑暗混杂在一个黑暗里,从而产生恐怕的牡丹色的曙光。而且这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 聪子一直闷声不响,蓼科不免心慌,重问一遍: “您一切都听我的安排。怎么样?” 聪子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吃惊的样子。她不明白蓼科这么装腔作势的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有什么话,你说明白。” 蓼科警觉地环视四周,确认轻微的声音并非人的动静,而是风吹神社屋檐下的铃铛发出的响声。蟋蟀在神乐堂的地下断断续续地鸣叫。 “赶紧把孩子处理掉。”蓼科说。 聪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你说些什么啊?这是要判刑的。” “瞧您说的,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即使走漏风声,警察也不会拿小姐和我治罪的呀。因为这门亲事已经定下来了。十二月订婚仪式举行以后,那就更安全了。警察也是心领神会的啊。 “小姐,您好好考虑一下,要是这样磨磨蹭蹭,肚子一大,洞院宫家自不消说,就是一般社会也不答应的啊。这门亲事无论如何就会破裂,那么老爷在社会上也没脸见人,只好隐退。就是清显,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内外交困。老实说,松枝侯爵家觉得这样会断送自己的前程,干脆佯作不知。到那个时候,小姐您上天无路,人地无门。现在只有这一条道路。” “即使警察不捅出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要传到洞院宫的耳朵里去的。你说,我还有什么脸面嫁过去呢?我还怎么去伺候殿下呢?” “不过风言风语,用不着担心害怕。至于洞院宫家怎么想,那就看您的本事啦。您一辈子做一个贤惠美丽的妃子不是很好吗?风言风语嘛,过一段时间自然而然就销声匿迹了。” “你能保证我绝对不会被判刑入狱吗?” “我给您说得再透彻一点,首先,警察顾忌这事牵涉到洞院宫家,所以绝对不敢起诉,连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如果您还不放心,可以借助松枝侯爵的一臂之力。只要松枝侯爵说话,什么事情都可以压下去。再说了,这件事本来就是他给自己的儿子收拾残局。” “啊,这不行!”聪子叫起来:“这绝对不行!绝对不能向侯爵或者清求助。那样的话,我不就成卑鄙的女人了吗?” “哎呀,我也不过是假设嘛。其次,退一万步说,即使诉诸法律,我也下决心保护小姐。就说一切都是我策划的阴谋,小姐毫不知情,上当受骗,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闻了迷魂药,结果身不由己,落到这个田地。那个时候,不论打什么官司,一切罪过都由老身一个人担待。” “这么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坐牢啰,是吗?” “这一点您尽管放心。” 虽然蓼科这么保证,聪子并没有现出放心的神情。她突然说出一句出人意外的话: “我想去坐牢。” 蓼科的紧张情绪一下子轻松下来,笑着说: “您简直就像小孩子说话!这又是何故呢?” “女囚犯穿的是什么囚衣?我想知道我穿上囚衣后,清是否还爱我。” 蓼科看见聪子在说这句任性的话的时候,眼睛里不仅毫无泪水,而且掠过一种强烈的喜悦,不由得心头颤栗。 虽然这两个女人的身份不同,但她们心里迫切需要的肯定都同样是力量和勇气。不论是为了欺骗,还是为了真实,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这样更强烈需要同等质量的勇气。 蓼科觉得,自己与聪子就像溯流而上的小船与流水的力量颉颃较量,小船正停止在一个地方,现在的每个瞬间,她们都迫不及待地紧密结合在一起。同时,她们彼此理解同样的欢乐。这欢乐,犹如一群为逃避暴风雨而急切飞来的鸟拍动翅膀的声音……这是与悲哀、惊愕、不安等似是而非的、只能称之为“欢乐”的粗犷的感情。 “总之,今后您一切都听从我的安排吧?”蓼科看着聪子在秋日阳光照射下红润的脸色说。 “这件事对清什么也不要说。这当然是指我的身体的任何变化。至于听你的安排也好,不听你的安排也好。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告诉其他人,只和你商量,然后选择我认为最合适的方法。” 聪子的话语已经具有妃子的威严。第三十八章 十月初,清显和父母亲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就听到十二月要举行纳彩仪式的消息。 父母亲对这个仪式很感兴趣,竟相炫耀在这方面的掌故知识。 “绫仓家迎接洞院宫家的总管,自然要在正房,但不知道会使用哪一间房间?”母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