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地摇头。这部分的记忆不知何故变得模糊了。但经他一提,又似乎觉得确有此 正在此时,伴随着讨厌的振翅声,黑色的小影子又从我眼前飞过。我条件反射似的双手拍掌,但未能达成我的杀意。 “很差劲喔。” 说罢,他噗哧地笑起来。 “我这么说,或许令你不快,但杀虫失败是明摆着的事实呀,这是因为你不能正确捕捉远近感的缘故。——看不见东西的是右眼?还是左眼?” “右眼。”答罢,我失落地噘起嘴。虽然不至于生气,但接受他挖疮疤似地提问,总感到不是味道。 我的右眼失明。大概是十一岁或十二岁的时候吧,因为一件小事而导致右眼丧失视力。 和往常一样,为了一些小事父亲对我大发雷霆。他骂人还消不了气,冷不防地掴我耳光。我向旁边跌倒,肩膀撞入餐柜的玻璃门。四散的玻璃碎片严重割伤右眼角膜,经治疗无效,右眼失明。 正如他所说,从此以后,我不再能正确捕捉远近感,连杀一只蚊子也无能为力了。 “好啦,再回到原来的话题吧。” 他依然坐在床边,双肘支在膝上,上身稍向前倾。 “我在这本小说中发现了非常有趣的巧合——这简直是不可能不发现的。但你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个巧合。” “……” “有趣!太有趣啦!” 他斜眼瞄了我一下,继续说:“你居然没有注意到。但是,照理说你是应该注意到的。你是不是放意装糊涂?或者说应该明白的事却不想搞清楚。” 他究竟想说些什么呀? “要我指出这个巧合吗?或许这正是我来此的使命。” “老兄,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 “问题的焦点在于畸形者的特征。” 他瞥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书稿,继续说, “那么,稿中有五名畸形者出场,每一位都具有某种肉体上的缺陷。他们‘脱离常态’的样子,引起我的注意。” 我丧失了回答的言词,本来就迟钝的思考力,到这个地步几乎锈住不动了。 “那么,五名畸形者的体型是如何脱离常态的呢?不妨逐一讨论。” 他进一步分析道: “首先,我们来看看‘独眼’这位畸形者。顾名思义,他只有一只眼睛。可是,在我的身边存在着右眼完全失去视力,亦即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东西的男人。那就是老弟你了。” 什么?是我? “接下来看‘三只手’,显然,他比正常人多了一只手。” 他毫不在意我慌了神的表情,继续说道:“可是在我的身边,有一位左手只有三只手指的男人。过剩与欠缺,正好构成逸脱形态的表里。” 我的左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指。那是小时候,因不惯触摸木工厂的电锯而被切去两只手指…… “再接下来看看‘蛇皮男’。他的全身披覆着类似爬虫类鳞片的皮肤。可是在我的身边,有一位每当想起童年往事便禁不住咯吱咯吱在脸颊和脖子上搔痒的男人。那是基于他跌落井底爬不上来时所遭遇的思心体验而产生的条件反射。有一条蛇会爬上他的身体,对于贴在他脸颊和脖子上的爬虫类的鳞片,形成强烈的生理上的厌恶感。” 啊!那冰冷而讨厌的触感,被救上地面时留在脸颊和脖子上的半透明鳞片…… “至于‘驼子’,主要是身高问题。个子极矮者,往往被人视作侏儒。可是在我的身边,有一位比普通人矮得多的男人。他在童年时代肯定因个子矮小而遇到各种尴尬场面。” 当时,我会力图靠自己的力量爬出井底,但以失败告终。石垒的井壁有几处凸出部位,但我无论如何抓不着。假如我的手生得长一点,个子生得高一点… “最后一人是‘芋虫’了。相对于其他四名男性,她是女性,而且是五人中年纪最大的‘姐姐’。她的双手和双足被切去,舌头也被割断不能说话——这些都带有强烈的暗示意味。” 他边说边点着头。 “可是我身边的男人……不,这样说太啰嗦,直截了当地说就是你。” ——啊!是我? “你会经向我介绍过你的双亲。令尊大人是一个非常严厉的男人,在你的心目中,他简直是家中暴君,不论对孩子或对妻子,都极为粗暴,当着他人面前,也敢肆无忌惮地动口骂人、动手打人。而令堂大人呢,对于丈夫的暴行从来不发一句怨言,也从不想离开丈夫,任何时候都夫唱妇随,亦步亦趋。这就是说令堂大人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主动的反抗手段——好像被砍去手脚一样。 “顺带一提,令尊大人是一位生物学研究者,而小说中的J. M则是一位疯狂的医学研究人员。” “老兄——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呀?” “不问我你也明白啦。” 他耸耸肩说道:“这个故事说的是‘孩子’们对蛮不讲理的‘父亲’的反叛。指挥者是变身为‘最年长的姐姐’的母亲,执行者是四个‘儿子’中的一人。而这四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你某种受创情结的投射。” 是我…… “顺便说一下,作为事件中的道具,只有链锯这台机器似乎与现场环境有些不协调。不过考虑到你幼年时代被锯断两只手指,仍可认为是一种巧合。” “喂,请等一等。” 我忍不住插嘴:“你的意思,好像认为我是这部小说的作者了。” 我微笑着驳斥道:“但是你搞错了,实情并非如此。这部小说是K××医院住院患者……” “你想说作者是患了妄想症、自认为时运不济推理作家的那个住院患者……” 他同样面露微笑进行反驳:“也就是五六四室的精神病患吗?但我一开始就注意到这是‘具有某种意义的数字’,换言之,五六四是双关语呀。” “哦!怎么个双关法呢?” “你别忘了,你住的这房间正好是五楼六十四室。” 我的嘴唇扭歪了,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答道: “不错,这间房也是五六四室,但这里不是精神科病房呀。” “真的吗?或许只有你才有那种想法。” “——莫非……” “你说这书稿是昨晚桑山女士拿来的,那恐怕也出于你的想像。事实是——你本人,利用这间房里的文字处理机,创作了这部书稿。你把打印出来的书稿交给桑山女士阅读。她看完书稿,昨晚又途回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胡说八道!” “哈哈,你否定得倒是干脆俐落,很有自信心喔。” 一派讥讽的口气,但看着我居然不露笑容。 “不要再信口开河了。” 我叹口气说道:“你明明知道这里不是医院,我也不是住院患者。” “不!” 他大幅度地摇头,说道:“对任何事抱持怀疑态度是做‘侦探’的基本动作。我甚至怀疑桑山智香这位精神科医生是否确有其人?再进一步推测,这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K××综合医院呢?” “唉!老兄你今天是不是有点不大正常?” “是吗?” 我紧紧盯着再次耸了耸肩的朋友的面孔。 “那么我倒想问问你,假如这部小说的作者是我,我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故事呢?这么无聊的……” “无聊?” 他的脸上浮现居心不良的微笑。 “对这样无聊的小说,老弟为什么从昨晚开始一直为它而烦恼?” “即使如此又怎样?” 我用稍微强硬的口气驳斥道:“如果是我写的话,我有什么必要绞尽脑汁探索‘答案’呢?而且也无需和你商量了。” “错!你的说法完全不对。” 他立刻加以否定,摆出一副洞悉一切的姿态。 “为什么你要写这部书稿呢?这正是我准备解答的问题。你出谜题,让我来解谜。我为解谜而存在。”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但话语间透出几分讥讽的味道。 我扭过脸,避开他的视线,一面轻轻喘气,一面用右手按住胸口。传到手掌上的心脏搏动,不知何故迅速加快了。 耳畔又掠过蚊子的振翅声,从开着的窗户传来断续的呼叫声,声音越来越近,音量越来越大——啊!讨厌的街道宣传车又回来了。 “今天天气很好哟。”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几时有机会,一走要在这种晴朗的日子去钓鱼,在溪边钓大马哈鱼,你以为如何?” 不知何时他已站在我的身后,从窗口向外眺望。我向他靠过去,追随他的视线。 “然后,我几时教你吉他呢?——啊!不不,我不说恶意的话。我和你可是同病相怜喔。” 我“啊”地惊呼一声,向他望去。他向我伸出左手,手心向上。不错,他的左手也只有三只手指,少了无名指和小指。 “你一直没有注意到这情况吗?” 他略感失落地说道:“少了两只手指多少有点不自由,但并非绝对不能弹吉他,不如说与普通的五指相比,可以弹出更有趣的声音。” 他的肩膀倚靠在窗框上,凝视外面的风景。我无言地也往窗外看。 火辣辣的夏日炎阳照耀之下—— 包围这座建筑物的灰色围墙的对面,有一栋外型潇洒的六层公寓大厦。前面的大马路,柏油被烈日烤得软绵绵地,几辆车子有气无力地行驶着…… 目光沿马路延伸。 在很远处看到街道宣传车的黑影,在发出噪音的同时,缓缓地向这边开来。 ◇ “不用说,你也应该明白的。” 他仍然望着外面的景色,说道: “我们这里是围墙的外面呢?还是里面?其实,这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以为身在外面,但实际上可能是在里面;反之,若以为身在里面,但很可能是在外面。根据观察点的不同,这世界的形状是可以变化的。老弟,对于这么浅白的道理,我们往往不记得,岂不令人遗憾。” “……” “所谓‘正常’的概念,其实是大可怀疑的。从严格意义上来,这世界没有完全正常的东西,我们或多或少都处于畸形状态。追本溯源,人类这种动物,也是生物进化途中发生突然变异而形成的畸形物种。” “……” “说自己是正常人安慰自己呢?还是坦承自己是怪胎面对现实?这是一个重要的分歧点。老弟你愿意选择哪一种呢?” 他用悲悯的眼光看着继续保持沉默昀我。尽管如此,我还是缄口不言。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不一会他又说道:“其实,诅咒与祝福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啊!外面太吵啦。” 黑炭似的街道宣传车正通过公寓大厦前面的大马路,无视音量控制的高音喇叭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他啪地把窗户关上。 “那么,还需不需要继续揭开谜底呢?或许,已无此必要了吧。” “——不!” 我无力地摇动塞满生锈齿轮的脑袋,用乞求的口气说道: “我想知道‘答案’。” “那好吧,根据前面检讨过的事项,我们重组一下事件的发生经过吧。”他离开窗边站到桌子前,与方才一样背靠墙壁。 “地下室的房门上锁后,凶手伺机用切肉刀刺向J. M的腹部。被刺的J. M痛不欲生,他又发现伤口大出血不止,省悟自己必死无疑。与此同时,他感到非常激愤,平日像家畜般驯服听话的对手竟敢反叛,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在J. M愤怒而狂乱的脑子里,此时迅速盘算着如何向对手报复的方法……” 听到这里,连我也能猜出J. M的心里在想什么了。 哼!如果我就这样死了的话,也决不让你活着。我要把你锁在地下室里,一步也走不出去。 “于是,J. M当场把他持有的地下室房门钥匙吞下肚中。” 他说得对!我重重地点头表示赞同。 “吞下钥匙不久,J. M便气绝身亡了。面对紧锁着的铁制房门,凶手在短时间内肯定深感绝望。他或许动用室内的全部工具,试图破门而出,但铁门固若金汤,凶手未能如愿。不久,凶手终于想到了金蝉脱壳之计,那就是剖开J. M的肚皮,从他的胃里掏出钥匙。J. M临死前恐怕未能想到这一点。” “可是——” 我盯着他的脸,催促道: “前面你不是提过‘简单的消去法’吗,那究竟是怎么……” “你真的不明白吗?” 他悲叹似地伸开双臂,然后把视线投向床头柜。 “书稿中不是清楚写着吗?问题在于地下室的构造。” 他这么一说,我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书稿中写道:‘室内没有一件家具,实在是一间杀风景的房间。椅子和桌子也一件都没有。四面墙与地面全是水泥面,天花板只有二公尺高,也涂着灰色的水泥。’” 他流利地背出书稿中的记违,好像这书稿是他所写似的。 “接下来,K女士又有这样的说明:‘入口的门用特别厚的钢板做成。如果说还有其他出入可能的话,只有靠近天花板位置的小窗了。’” “窗户?” 我不期然——与书稿中的“我”一样——感到吃惊。 书稿中写明是半地下室构造,‘作为采光和换气之用,开了几个这样的窗户。” 他忠实地引用书稿中的文字,抛在我的面前。 “这些窗户的大小,虽然‘约莫可通过一个人的样子’,但从内侧都上了锁。” 是的,书稿中确实提到地下室有窗户,大小可供一个人出入。 “……啊!” 我用手轻敲额头,喃喃说道:“难道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他接下话头,面露满意的笑容。 “或许你会想到,无需花九牛二虎之力从尸体中取出钥匙,只要设法打开窗户,不也可以逃出地下室吗?而且后者不花力气,是最自然不过的做法。凶手为什么不那样做呢?” “那是因为他无法做到后一种方法。” “答得好!J. M之所以吞下房门钥匙,显然他也明白凶手是无法从窗户逃脱的。” 为什么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到现在还弄不明白?我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已经坏掉了。 “书稿中写道,可供出入的窗户,都被设置在‘靠近天花板位置’。而且我们已经知道,这地下室里‘没有一件家具’。这就意味着,找不到一样可以踏脚的东西。以斧头或链锯一类的物品代替踏脚是不可能的。——由此,我们就可以做‘简单的浦去法’了。” 他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 “四名疑凶中的‘独眼’,他具有‘男中学生一般的高度’,应该说有充分可能从窗户爬出去。“三只手’呢,他‘比第一位独眼少年的个子略高’。至于‘蛇皮男’,他‘是四人中最高的’。这么看来,“三只手’和‘蛇皮男’也可轻易从窗户爬出去。 “那么,最后剩下来的就是‘驼子’了。他‘个子很矮,大概只有一公尺的高度’。如果没有用来弥补高度的踏脚,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从窗户爬出的。所以……” 此刻,用怨恨眼光仰视手构不着的窗户的异形身影在我眼前浮现,接着又出现二十五年前的某个夏日跌落井底无法爬出的我本人的身影,没多久,两者自然而然地重叠在一起了。 不想回忆,难以忘记——我的手臂无论如何攀援不到那石砌井壁的凸出部。如果手臂再长些,如果个子再高些…… 仰望仲夏的天空。 没有一朵流云,天好高,又好蓝。转眼间,切成四角的天空变成黑沉沉的夜晚,在淡灰色水泥墙的上方开着四方形的窗户。我束手无策,他也束手无策。哭过了,叫喊了,疲累了。然后木然地仰望…… 我嗟然长叹。他闭着双眼,仍靠在白墙边。似乎要追随他的动作,我也闭上双眼。——周围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 ◇ 突然传来敲门声,我回过神来。 张开眼睛,被从窗户射入的强烈阳光照得眩目。我拉拢窗帘,迅速跑向房门口。 “有贵客了。”他说道。嘴角浮现一抹讥讽的微笑。 “是桑山女士来访吗?” 是呀,多半是她了。关于五六四室患者写的书稿,她准是来征求做为“职业推理作家”的我的意见。 当我握住房门把手时,我转头回望朋友,只见他还是站在原处一动都不动地盯视着我。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把交往不浅的这位“侦探”朋友介绍给桑山女士。我用眼神向他示意,但他没有反应。 那就拉倒算了,我想。 关于他的事,暂时对谁都别说。 后记——在六〇五室 早春的下午。 窗外下着倾盆大雨。街道濡成灰色。 ……很讨厌自己属于人类这种物种,虽然我期盼能永远沉浸在爱惜人类这物种的情绪里面,不离不弃。 人这个东西堪称为真正的异常生物,是在地球这个行星上完成了讨厌的进化而形成的畸形物种。 对于畸形这回事,我们一方面予以大力赞美和祝福,努力地去享受它;但在另一方面,却对同样的事实深感惊恐,诅咒它,嫌恶它。之所以陷于这种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说明我们无法摆脱人类这物种的局限。 我被人祝福,也被人诅咒。我爱我自己,也恨我自己。我是正常人,也是异常人。我有漂亮的地方,也有丑陋的地方。我充满正义感,有时又会小奸小恶。我有时贤明,有时愚钝。有时正气凛然,有时猥琐变态。 我就是你,你就是他或她。我们就是他们……啊!又是老一套的不知何时才能完成的思考。 ……早春的下午。 窗外下着倾盆大雨。街道濡成灰色。 收入本书的三个中篇小说,最早都在推理专门杂志《EQ》上发表。 其中的《我是谁?》一文,此后会作了较大幅度的修改予以单行本化。其余两部作品——《梦魔之手》与《怪胎》,也对登载在杂志上的原稿做了若干修改后收录于此。 以精神病院为舞台写一本“患者系列”作品集的计划,早在《EQ》上发表《我是谁?》的一九八九年那时就已订立,此后差不多过了七年,才实现这个夙愿。 所以,我想首先应该感谢以极大耐心等待原稿的《EQ》编辑部北村一男先生。在他的大力协助之下,才得以结集成书。 一九九六年 早春 绫辻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