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回去的路上,我又走到市民中心。我并没有很强烈的意志要过去,只是脚步自然而然地走向了那边。 过了傍晚,太阳已经西斜,在市区当中位在地势较高处的山丘城镇已经开始受到红色的夕阳映照。 我走过公园,折向公寓的反向路上,沿着数小时前走过的道路来到市民中心前方。 我越过马路,走上小小的阶梯到达入口处,看到那里立着一块看板,上面简单地写着团体名称和“活动报告会”的文字。窗口没有人在,我便直接走进里面。门口有置鞋处,地上也散乱地摆着十双左右的拖鞋,但我直接穿着鞋子踏在明亮的灰色地板上往里走。 我感觉到室内整理得相当整齐。想到先前街上混乱的情况,这类公共设施不可能没有遭到破坏。一定是使用者——也就是现在使用这里的团体——整理过了。地板和墙壁都是同色系的无机质素材,让我联想到以前看过的电影中的太空船内部。细长的走道看不到尽头,感觉颇为诡异,这点也和太空船很像。 “我相信,聚集在这里的各位应该都是能够以理性态度来处理状况的人。” 我听到有人通过麦克风在演说。走道尽头的墙上有一块窗户,窗玻璃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左边有一扇门,大概就是入口吧。 窗内是一处类似小型体育馆的空间,一张张铁椅都朝向右前方。那里摆了几张连在一起的长桌子,桌子后方坐着身穿西装的男女,应该是主办单位。这景象看起来很像以前参加过的替镇上居民举办的施工说明会。 我看到一个男人握着麦克风,站在右手边的长桌前。他戴着眼镜,年纪跟我差不多,鼻子很挺,五官也很端正。 他继续演说,内容包括:“请不要刻意忽略眼前的事实,各位必须冷静地思考更重要的问题。”或是:“小行星即使坠落,地球被完全破坏的概率也很低。只要能撑过最初的两个礼拜,得救的可能性就会提高很多。”另外还有:“很遗憾我必须这么说,世界的人口成长太快了。当我们努力建立文化、发展科技、减少战争和疾病等不幸元素的同时,人类失去了自然淘汰的机会。这次的小行星冲撞对剩余的人类而言可以说是绝佳的机会。被选中的人将重新改变环境,创造更美好的生活。”他用强有力的口吻说着这些内容。 我心想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情景、听过类似的信息,并立刻发觉是在高中时母亲参加的集会上听到的。 “在座的各位都想要被选中,但我不想欺骗大家,必须老实告诉各位,并非所有人都能够被选上。全国各地只有符合条件的人才能进入避难所,承担起建立新世界的责任。” 原来这种集会已经以全国性的规模展开了,我惊叹地想。我从一旁观察坐在椅子上的观众表情。每个人都一脸认真地看着前方手握麦克风的男人,挺直背脊、目不转睛,像是在接受面试一样。不知他们是觉得自己一定会选上,还是担心一旦闹场就会被剔除在名单之外,总之在座没有一个人表示不满。 我旁观了一阵集会的情况,并不是因为感兴趣,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情景。想到华子在这些人当中,心中就产生奇妙的感受,“为什么”的疑问和孤寂笼罩在我身上。 我想起茑原的父亲。面对突然闯入的武装暴徒,这位父亲拿起滑雪板对抗,并对儿子怒吼:“这里没事,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我们家的方针是,即使活得再怎么难看,都要继续活下去。”我也想起土屋先生在河边的长椅上对我说的话。 我不知不觉地走向左边,将手伸向入口的门把。门上嵌着毛玻璃。我转动门把,将门推开,眼前是铺着木质地板的宽敞大厅。 我心中的胆怯只维持了一瞬间,接着便穿着鞋子向前走一步、两步。 参加集会的观众迟迟没有发觉到我这个闯入者的存在。 最先注意到我的,是坐在主办者席位上距离入口最近的男人,他把头转向我。他身边的男人似乎也注意到他的动作,将视线移到我身上,然后这个动作又引起了隔壁的人注意。在这样的连锁反应之下,长桌前的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到我身上。拿着麦克风站着演说的青年也停止说话,注视着我。 接着,铁椅上的观众也同时转向我。 所有的人都在看我,我感觉这些视线仿佛箭矢般刺进我的身体,有一瞬间甚至感到无法动弹,但我立刻抖了抖身体,甩掉这些隐形的箭,接着吸了一口气,用许久没有发出过的音量大喊:“华子!”我呼唤妻子的名字,“华子,回家吧!” 8 “阿修,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走在我边上的华子笑着说。太阳已经下山,天空变得幽暗,星光也开始闪烁。直到几年前,一旦天黑就会有暴徒开始闹事,每个人都躲在家里祈祷平安度过这一晚。但最近街上却变得相当安宁,夜晚恢复原来的寂静,提供睡眠与休息的时光。 “以为发生什么事的是我才对。” 我在市民中心的小型演讲厅高声呼唤妻子之后,华子立刻从众多铁椅中间站了起来,睁大眼睛说:“咦?阿修,你来啦?”并对我挥手。她悠闲的模样让我感觉相当意外,而且她跟着我走出了演讲厅。 “没关系吗?”我不禁问她。 “什么事?” “你可以擅自离开会场吗?” “没关系。老实说,藤森太太从以前就对那个集团很感兴趣,所以才要我陪她去听,但是我根本搞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只觉得无聊。所以,没关系。” “那是什么样的集会?” “我也不知道。”她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拿着一根树枝,像是在拿指挥棒般挥舞。“虽然感觉很诡异,不过每个人都很认真。” “太好了。” “太好了?” “想到你可能跑过去信那种东西,我就觉得很害怕。” 我们穿过公园,走上和缓的斜坡,沿着弯曲的道路前进就可以抵达我们家。十层楼的长形建筑虽然很老气,但仍保持得很干净。 “阿修,我觉得啊,”经过公寓前的花坛时,华子开口了,“他们虽然头头是道地说些‘选拔’或‘被选中的条件’之类的事,但是存活这件事应该是更拼命的某种东西才对。” “更拼命的东西?” “人必须尽一切可能拼命挣扎,才能存活下去。一定是这样。” “嗯。”我表示同意,此时脑海中想到的,仍旧是先前听说的茑原父亲的事情以及土屋先生稳重的侧脸。“我也这么觉得。”我对华子说。 时间才刚刚过七点,不过未来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吧。我快速走到公寓前,抬头仰望自己的房间。房间位于五楼的角落。阳台上有人影,我凝神注视,看出是父亲和未来并肩站在那里。华子也几乎在同时发现了他们。她停下脚步,举起右手小声地说:“我回来了。” 我也想要学她举起手,却注意到其他房间的阳台上到处都有人影。住在我们上方六楼的是樱庭夫妇,我立刻认出了他们。接近临盆的樱庭太太肚子已经变得相当显眼,樱庭先生边替她按摩肩膀边望着天空。接着我向下看到三楼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他们靠在栏杆上仰望天空。女孩子失去了双亲,我最近常常看到她,不过却没有见过她身旁那个看似文弱的男子。 “香取夫妇的女儿回来了。”华子似乎也在眺望各层楼的阳台。她补了一句:“在四楼。”我便移动视线,的确看到一对老夫妇。他们身旁站着和我年龄相仿的女性。“那是他们的女儿?” “他们说过不太有机会跟她见面。”华子还没说完,室内就走出一名抱着孩子的男性。看来应该是女儿夫妻带了孩子回老家来探亲。 “大家怎么都跑到阳台来了?”我追随他们的视线转头看向背后的天空。偌大的天空中虽然看得到散发微弱白光的星星,却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亮光,月亮也不是特别明亮。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华子也说,“大概只是单纯地想要看天空吧。” “该不会是察觉到小行星飞过来了吧?”我说出心中的念头,华子便露出嫌恶的表情:“阿修,你不要说这么可怕的事情。” “妈妈——”上方传来声音,五楼的未来似乎发现我们了。各层楼的住户这时也发现我们在楼下,几乎同时在各自的阳台栏杆前向我们打招呼。 9 每当夜晚结束、清晨来临,我就会想到:“世界还继续存在着。”至少在目前仍旧如此。今天我也抱着同样的心情迎接射进窗户的阳光。 吃完只有吐司面包的早餐之后,父亲立刻走上顶楼。“他怎么都不会厌倦呢。”华子笑着说。“不知道应不应该称赞他的勤勉。”我也这样回答,接着我突发奇想:“我们也去顶楼看看吧。” 华子立刻回答:“嗯,走吧。”她脱下围裙,未来也高兴地喊:“顶楼顶楼!” “怎样,很高吧?”我战战兢兢地爬上瞭望台之后,父亲从上方对我说。他已经爬到最高处,坐在平台上俯视着我。“这里只有一个人的位子。”他这么说。我则抓着瞭望台的脚座,从这个位置眺望风景。“比我想像的还要高。”我老实说出心中的感想。 “右边就是海。”父亲说。 只要一转头,就可以看到街道后方有一片颜色和天空或陆地都不同的大海。 “洪水会从那么远的地方淹到这里吗?”在我眼中这段距离几乎遥不可及。 “从瞭望台上看街道被大水淹没,一定很棒吧。” “一点都不棒。”我说完便开始一点一点往下爬。当我终于踏到顶楼的地面时,不禁松了一口气。 “爸爸,我也要上去。”未来凑过来。我抱起她,让她坐在我的肩膀上。“再高一点。”未来不满地抗议。 “怎么样?”华子问我。“还挺牢固的。”我回答。 我再次抬头看瞭望台。虽然比不上高压电的铁塔,但它仍算是相当气派的高塔。既像是观察四周的监视台,也像是鸣响警报的警钟塔。当洪水淹到这里时,它看起来就会像是沉没在深海中的高塔或支柱吧? “盖得很好吧?没错吧?对不对?”父亲爬下来,得意地喷着口水对我说。 “好啦。”我回他。“你还真的盖出这么一座高塔。”我无奈地说。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也可以替你们准备位子。” 平常的我只会一笑置之,跟他说不用了,但今天却回答:“那就拜托你了。”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哦,你想要?” “嗯,请你帮我准备三人份的位子,给我、华子和未来,另外也要加上椅子。” 父亲似乎很高兴自己的工作又增加了,长着胡子的嘴巴上露出笑容。“我又可以大显身手了。” “阿修,这么说来我们最后都要坐在这上面吗?”华子愉快地指着瞭望台说。 “也许吧。” 我并没有舍弃小行星不会坠落的可能性。或许这一切都是谎言,或是有人计算错误,虽然造成无可挽回的骚动,但地球终究不会毁灭,我们也可以继续生活下去——我心中仍旧抱着如此天真的想法。 不过我也在心里下定决心,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来临,在我们已经无计可施的时候,就要爬到顶楼的这座瞭望台上。 届时我们想必不会像现在这么冷静吧?或许会因为胆怯、恐惧而双脚发软、心慌意乱,连瞭望台的梯子都没办法好好爬上去。 不过,我、华子还有父亲一定会拼命地攀爬上瞭望台。即使被迅速吞没四周的洪水的惊人威力和速度吓到脸色发青,几乎因绝望而窒息,我们也会抱着女儿一步一步往上爬。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如果周围的水位上升,如果这栋建筑难逃沉入深海的命运,我们会努力想办法让未来能够逃到更高的地方,即使是一厘米或一毫米都好,我们会在瞭望台上伸直背脊、高举手臂,我们或许会踢下爬上来求救的其他人。总之,为了让未来——我们的未来——能够多活一分钟哪怕是一秒钟,我们一定会毫无顾忌地举起双手。一定没错。 那拼命的模样想必会很丑陋、很难看吧?想到这里,我轻轻拍了拍从我的肩上垂下的未来的脚。“我会拼命挣扎,你要原谅我啊。” 华子听到我的话,似乎理解了我想像的情景。“我们一定会拼命挣扎。” “修一。”父亲站在我的身旁说,“你以前闹着要自杀的时候,我对你说过,如果能爬到山顶,一定可以看到格外出色的风景,你记得吗?” “你那时的口吻真的很自以为是。” “我能给你看的,最多就只有从这瞭望台看下去的景色了。” “没关系。”我摸摸太阳穴,这样回答。 我走近顶楼边缘的栏杆,眺望公寓外面。透过格子状的缝隙看到的街道相当平静。华子也来到我旁边。 远处公园旁边的路上,有两个男人正以轻快地步伐慢跑。他们身穿短袖运动衫和短裤,看起来像是格斗家。两人停下来之后便转动身体,接着开始猛烈地摇晃双手双脚。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我也可以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着的耀眼的热气,甚至几乎可以看到飞散的汗水。我觉得他们很美,也很坚强。我不知道他们是在训练或者只是在维持身体健康,但这两名男子默默活动身体的景象仿佛永远在那里持续运动着,伴随着坚定的力量。 不久之后,两人便消失在建筑物后方,令痴痴观望的我感觉有些寂寞。 “死了都不会死!死了都不会死!”坐在我肩膀上的未来突然开口大喊。我再次抬起头,叹服地看着这座瞭望台。它虽然是手工制作的,却仔细地用绳索缠绕,显得相当坚固。接着,我把手搭在华子肩上,将她拉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