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呆了一下,含糊地回应一声:“嗯。” 她跟我道别之后便转身离去。超市出口前方站着一个高壮的长发男人,看到誓子走出去便趋身向前。他们手挽着手走出超市。 “刚刚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店员拿起我买的山药,把金额打进收银机里。她有一张圆脸,头发在后方绑成一束马尾,双眼皮的眼睛相当美丽。 “嗯,对呀,是我初中同学。” “恕我直言,她这个人感觉真讨厌。”店员说。她的口吻很轻松,直截了当而不带任何恶意,甚至给人清爽的印象。“有没有男朋友都一样吧?” “嗯,对呀。” “再过三年地球搞不好就没了,有没有男朋友算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吗?”店员停下手边的工作,对我笑着说,“那人即使到这种时候,还是想要沉浸在优越感里啊。” “优越感。” “这种人很常见吧?看到别人拥有的东西便加以批评,遇到生活幸福的人便拿毒刺蛰上一针,让对方产生不安。” “原来誓子刚刚是这个意思啊!”我这时才发觉。“我对这种事很迟钝。”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原来是这样啊。” 这时,女店员笑了出来。 “怎么?” “没事,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爱。”她眯着眼睛说,“不只是长相,还有气质也很可爱。老实说,我觉得你一定会比刚刚那个朋友更受欢迎。” 我迟疑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但立刻发觉到:“啊,你该不会是在讽刺我吧?” 店员微笑着说:“不是。不过啊,像这样保持怀疑的态度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她转动一下菜篮的方向,“毕竟这世界上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恶意。” “哦,我知道。这世界真的到处都充满恶意。” “你知道?” “嗯,我读了很多小说,常常看到像这样的故事。” 我看了一下收银机上显示的金额,从钱包掏出钞票拿给店员。 “对了,你听我说,”店员边数着找零的钱边对我说,“提到男朋友,我曾经梦想过像电影那样戏剧化的相逢呢。” “像电影那样?”听到对方突然说起这种话,让我感到有些惊愕。 “譬如说,我因为贫血或是某种原因昏倒,嗯,就像这样,弯成‘く’字形倒在地上。”她边说边把上半身弯下来,“这时有个男人在远处看到了便跑过来救我——我一直幻想发生这样的艳遇。男人跑来之后把我抱起来,问:‘不要紧吗?’接着又说‘这也是一种缘分吧’之类的。” “有这种电影吗?” “不知道,可是感觉应该会有吧。” “应该没有吧。”我不小心老实说出了心中的感想,连忙用手捂住嘴巴。店员却还是显得很高兴。“是吗?没有吗?”她微笑着说。 “店员小姐,你结婚了吗?”我看到她无名指山戴着戒指。 “我有个优柔寡断的先生。”她似乎觉得很可笑,“我们的相逢是山手线的路线图促成的,绝对不可能拍成电影。” 我回到三○一号房,把买回来的食材整理好放进冰箱里,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将写着“读完爸爸所有藏书”的便条纸撕下。因为这个目标已经达成了。 然后,我从书桌抽屉里取出高级白纸,用签名笔写上“找到恋人”,并用图钉固定在墙上。 4 太田隆太的家仍旧在五年前的位置。他家位于山丘城镇最西侧的一区。除了我家大厦顶楼之外,那算是全社区视野最好的区域。 两层楼的住宅外墙是浅咖啡色的,虽然称不上豪宅,但却给人稳重的印象。我趁着自己还没有失去勇气,迅速走到门前按下门铃。我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明明是走过来的,却感到像是刚跑过一般的累。 太田一家还留在此地或是已经离开?哪一种可能性的几率比较高呢? 我正在思考这些问题时,听到对讲机传来“谁?”的声音。这是一个低沉的女性声音,口气中掺杂着警戒的成分。 “哦,是我。”我的态度比自己原先想像的还要紧张。“我是以前,哦,其实也就是大概五年前,和隆太同班的同学。” 过了一会儿,屋内的人回答:“我马上帮你开门。” 太田隆太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学校是距离这个社团最近的一所高中,可以骑自行车上学。虽然两人都参加篮球社,但不论是球技还是在队中的重要性,他跟我都有天壤之别。 隆太在一年级下学期就和学长一起参加比赛,升上二年级便理所当然地被选为社长。身材高大的他低头俯视队友时,脸上总是带着和善的笑容,所有人都喜欢他。相较之下,我的个子矮小,常跑错位置,球也常被对手抄走。 太田隆太当然很受女生欢迎。不仅是比赛的时候,连练习时间都有女孩子到体育馆的角落看他。我看着他和周围女性朋友相处的情景,心里只是感到佩服。这不是恋爱的情感,比较像是当面对大峡谷、尼加拉瓜瀑布或是华严瀑布这类名胜时,很单纯地赞叹“好厉害,原来世界上有这样的景致”这种感觉。 小行星冲撞地球的消息是在我们高三的时候——也就是正在准备入学考试的期间——所公布的,因此高中最后一年就在慌乱中草草结束。不过在那之前,我一直都跟太田隆太同班,也曾好几次坐在他隔壁的位置,因此有不少机会和他交谈,但我现在已经不太记得当初跟他谈过什么了。 “田口,你喜欢篮球吗?”我想起他曾经这样问我。当时我们刚和外县市的学校举行练习比赛,我因为来不及搭上往仙台车站的列车,等了一个小时后才等到下一班车,回到车站时已经非常疲累。太田隆太因为担心我,特地留在仙台车站等我。果然不愧是当社长的人,在我看来他就像是尼罗河或亚马逊河一样。当然,如果要比喻为广濑川也可以。 “投篮的时候,如果可以‘咻’的一声射篮成功,不是很痛快吗?我很喜欢球穿过篮网的那种感觉。”我回答道,“像是‘咻’或‘唰’!” “‘咻’或‘唰’?”太田隆太重复我说的话,“田口,你大概是因为很少投中,所以才会特别感动吧?” “哦,没错,也有可能。” 太田隆太听完又笑了,“你真的很好玩。” “好玩?” “完全不会给人带刺的感觉。” “带刺?”我不懂他的意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又摸摸脸颊。“你该不会是指,我没有敏锐的触觉吧?” 他露出无声的笑容,摇摇头说:“不是,是我很不擅长应付带刺的场面。” “什么意思?” “圆圆的感觉不是比较好吗?”他摸着手上的篮球说,“像这样没有棱角。” “啊,你说的没有带刺,该不会是指我的身材圆滚滚吧?”我抬头看着太田隆太,而他笑得更开心了,回答我:“不是这样的。” 在那之后,话题不知道为什么转到了星星上。“你知道吗?从我房间可以看到星星。我房间在西边,窗外没有建筑挡在前面,可以看到一大片星空。”太田隆太说。 “真的啊?好羡慕。从我房间什么都看不到。不过要看星星的话,是不是要有望远镜才看得比较清楚?” “也许吧。对了,被你这么一说,我很想买一台望远镜呢。” 我当时虽然没有特别的意思,不过我记得我似乎说了:“如果你买了望远镜,也让我看看吧。” 当时的我和太田隆太想都没想过,这些“星星”当中的一颗竟然会在不久的将来冲撞地球。 一名妇人从玄关走出来。我对她打招呼:“你好,我叫田口。”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接着说,“哎呀,我知道你的名字。”她原本忧郁的表情变得稍微开朗一些。这名妇人的脸庞和身材都很娇小,掺杂着白发的发丝相当干燥。说得不客气一点,她整个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朵枯萎的花。 “很抱歉。”我鞠躬说。 “你为什么要道歉?” “没什么,只是觉得让你特别记住我的名字,好像有些过意不去。” “你这个人真有趣。”妇人眯起眼睛,指着室内说,“进来吧。” 我吸了一口气,瞬间停住呼吸,接着一口气说:“那个,我想见太田隆太,请问他还住在这里吗?” 妇人没有立刻回答。她一开始只是看着我摇了摇头,接着张开嘴巴,像是要寻找适当的字眼,双眼大大地眨了两次,脸上挤出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的皱纹。 原来如此,太田隆太已经不在世上了——我立刻明白了。 5 “所以说,你决定要寻找恋人之后,就想起了好几年没见面的隆太吗?”太田隆太的母亲听完我的说明,迅速地反问。“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她又加了一句。 我们面对面坐在和室的矮桌前。家中整理得相当干净,只放着最低限度的必需品。和室有十平米大,家具只有电视、衣橱和角落里的佛坛。 我虽然没有仔细查看,但也察觉到佛坛上放的黑白照片,正是高中时代的太田隆太。 “我记得我以前看过一本书,大概是企业管理之类的书吧,上面说:‘想要开始新事业的时候,必须先问三个人的意见。’” “三个人?” “没错。首先是自己尊敬的人,第二个是自己无法理解的人,第三个则是即将认识的陌生人。” “真是有趣的建议。”妇人拿起她自己刚刚端来的杯子。绿茶芬芳的气息飘过我的鼻尖,感觉就像是绿色的香水,让人感到安心。 “嗯,所以我也想学习这个做法。因为我只能凭借书本得来的知识而已。” “隆太是第几个人?”妇人身体前倾。她身上寂寞的气质和长年累积的疲劳仍旧没有消除,但声音听起来却显得稍微有张力了一些。 我有些害羞地竖起食指说:“第一个。当我想要找一个自己尊敬、佩服的人时……” “你就想到了隆太吗?”她露出喜悦的表情,“没想到我们家的孩子竟然会被选上。”看她这么兴奋,我不禁感到有些惶然。很抱歉,做出选择的是像我这种无关紧要的人,我很想这样回答。“一开始……”我老实地说,“我一开始想到的不是太田同学,而是篮球。” “篮球?” “我想像篮球‘咻’的一声飞到空中,‘扑通’一声穿过篮框,然后篮网就会‘沙沙沙’地晃动。那真的是很美、让人感觉很舒服的情景——想像着篮球划出一条柔软的抛物线,‘咻’地飞过去。” “‘咻’、‘扑通’、‘沙沙’——你真的很喜欢用拟声词来形容啊。” “啊?” “以前隆太常常跟我说,你很喜欢用拟声词。” 我无法掌握眼前的事实,试图整理一下思绪。“太田同学提过我的事情吗?” “对呀。”妇人干燥的嘴唇露出微笑,眼睛也眯起来,“那孩子常常跟我提起你的事情。” “你是指太田同学吗?”这对我而言就像听到贝加尔湖、尼斯湖——当然也可以是猪苗代湖——这样的著名景点谈及我的话题一样。“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有个同学很奇怪。” 我不好意思地缩起了肩膀。 “他说,‘她给人很悠闲平和的感觉’。对了,他也提起过数学课的事情。在算图形角度问题的时候,他看到坐在旁边的你正把‘45°’的答案写成‘45℃’,其他答案也全部写得像是温度一样。” “哦,是有那回事,那就像反射动作一样。”我只能老实承认。 “还有,我听说你会冬眠。” “太田同学在家里很爱说话嘛。” “不,应该说,隆太很少向我提起外面的事情。” “是吗?” “只有关于你的事情,他常常对我提起。我很喜欢听他聊天,所以也常问他:‘田口同学今天又说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啊?” “他从小就没有父亲,家里只有我跟隆太两个人,常常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多亏你,让我们两人不愁没有话题。” “很高兴能够派上用场。”我鞠了个躬,暗中祈祷这句话不要被误会成是在反讽。“不过,他说的冬眠是怎么回事?”今天早上读完书的时候,我的确想到自己仿佛刚从冬眠中苏醒,但是我不记得自己在高中时曾提起过这样的话题。 “我猜那大概是隆太自己编的吧。” 不可思议的是,当我们面对面在聊天的时候,她的肌肤似乎也恢复弹性,就像枯萎的花朵在吸收花瓶中的水之后又恢复了精神。 “他说你平常都吃得很少,可是有一天却在午餐时间吃了很多东西,他问你怎么吃那么多,你回答他:‘这是为了冬眠做准备。’他原本以为你在开玩笑,没想到你真的不知何时跑到保健室睡觉去了。” “哦。” “而且还一直睡到了放学时间。” “哦。” “这应该不会是真的吧?” “是真的。”我点点头,感觉像是在认罪,将双手手腕靠在一起举向前,仿佛准备戴上手铐一样。“是我做的。”我甚至想加上这样一句。 “你真的很好玩。” 她这么说,让我心情有些复杂。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只要能让她高兴,那也不坏。 “太田同学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妇人好不容易恢复青春,却又在一瞬间回到衰老的模样。她将颤抖的右手伸向杯子,并反射性地往右边瞥一眼,大概是在看佛坛的方向吧。“你这个问题还真是直接。” 我低声说:“陨石正直接朝我们撞上来,我问话也只好直接一点。” 这回她的笑容比先前微弱许多。“已经四年了,这段时间不知算长还是算短。总之,四年前到处都很混乱。” “我爸妈也是在四年前过世的。” “哦。”妇人眨了眨眼睛,盯着我,但并没有显露出同情的态度,只是小声地说,“这样啊。” “当时的情况真的很糟糕。” “我还以为这世界要结束了。” “这世界的确要结束了。”我虽然知道自己是多此一举,仍忍不住加了一句。 接着,她开始叙述隆太死亡的经过。当时在山丘城镇外的街道上,隆太看到一个小孩突然跑到停滞在车阵中的休旅车底下。隆太为了救他而爬到车底,结果休旅车突然启动,把他辗死了。 “小孩子只有手臂受伤,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是隆太却没有救了。” 这样啊——我心中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光是隆太已经死亡的事实就让我无法相信,更没有办法想像被车辗过的死法。在我读过的书中有很多人死亡,但是却没有见过像这样的死因。“不过,太田同学真的很伟大。” “伟大?嗯,也许吧,可以说他伟大,也可以说他很糟糕。” “我刚刚也说过,我很尊敬太田同学。他什么都会,感觉好厉害、好棒。我一直暗中期待他长大后会成为成就伟业之人。” “成就伟业?像是发现新大陆吗?”妇人微笑了一下,八字形的眉毛显得有些寂寞。“真遗憾,让你的期待落空了。” “不,”我将放在桌上的双拳握紧,回答她,“我觉得自己好像中了马券一样。”我立刻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妥当,但隆太的母亲却高兴地眯起了眼睛,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临走之前,妇人问我:“你要不要看看隆太的房间?他的房间还是和四年前一样。” 我并没有特别想看,也没有特别不想去看,但既然有这个机会,我还是走上了二楼。也许我不会再有第二次参观男生房间的机会了。 太田的房间整理得很干净,墙上贴着两张NBA选手的海报。跳跃中的黑人选手就像黑豹一般美丽。 “你觉得如何?” “感觉很符合太田同学的形象。”我回答道。接着,我指着墙边的书桌说:“书桌这个称呼感觉好像被强制要念书一样,挺恐怖的。” “你真有趣。” 走出房间时,我看到柜子前的望远镜,忍不住“啊”的叫了一声。 “哦,那台望远镜啊。”她像是回忆起了往事似的眯起了眼睛,“那时候隆太很难得地对我说,给我买一台望远镜吧。可是买了之后立刻就发生了陨石的骚动,结果一次都没有用到。” 6 我接下来造访的是小松崎辉男的家。他不是我在学校认识的同学,而是我高中时的家庭教师。 在世界陷入混乱、没有必要再准备大学入学考试之后,虽然我并没有告知他“我不需要家庭教师了”,小松崎也没有通知我“我不再当家庭教师了”,但不知何时开始他就不再来我家,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可是,他这个人却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本企业管理类的书中所提到“去问三个人”当中的第二个“自己无法理解的人”,非小松崎莫属。 他明明是来教我念书的,但每次都只是把试题丢给我做,自己则躺在房间里看漫画。“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他很直接地这么跟我说,然而当我问他“这个问题我不太懂”时,他却明显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哪里不懂?” “有关几率的部分。”我翻开那一页给他看。“不懂的问题就跳过去。”听到他这么说,我感到很惊讶。“你不是说不懂的地方要来问你吗?” “可是我也搞不懂几率的问题。” 当时他已经是大学生,在县内的国立大学念二年级,所以应该比我年长三岁,可是怎么看都不像个成熟的大人,反而比较像是草率而随性的同学。也因此,看到他至少会让我感到安心:“原来大学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经过五年之后,小松崎现在应该已经二十五六岁了。不过我心中却有预感,他应该还留在仙台。因为他是个极度怕麻烦的人。 我从书桌抽屉里找出他寄给我的唯一一张贺年卡,接着根据上面的寄件人地址找到了他家。 我当然不是要对小松崎说“请你当我的恋人”。相反的,因为他是我“最不希望当做恋人的对象”,所以才能很轻松地找他谈这个问题。小松崎虽然是个做事随便、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家庭教师,但总是会想办法找出一个答案。“要怎么做才能找到恋人呢?”即使我问这么白痴的问题,他大概也会替我解答的吧。当然,他也有可能会回答我:“不懂的问题就跳过去。” 正如我所预期,小松崎还住在六年前的贺年卡上写着的住址。他居住的公寓位于邻近山丘城镇的老社区,我已经有四年不曾到过这一带了,但意外的是这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当然,在这一带也随处可见被打破的窗户玻璃;路边的店铺拉上了铁门,而这些铁门本身也被破坏了;垃圾场堆着如化石般的垃圾,不过,这情景到处都是一样的。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这点也和山丘城镇一样。途中我经过公园时,还看到自卫队的吉普车被推倒在水沟里。 “咦?好久不见。田口美智,五科总分四百七十三分。”小松崎推开公寓大门,看到我劈头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你果然没有搬走。不过,你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跟分数啊。” “我对于自己教过的学生,至少都会记住他们的名字和最高得分。”他的外貌和五年前一模一样。那头硬邦邦的头发,仿佛用指头碰触就会发出嘎嘎的摩擦声。披肩的长发烫得很卷,脸上戴着黑框眼镜,尖尖的鼻子感觉挺可爱的。由于他长得很瘦,因而整张脸看起来就像是昆虫一样。 瘦削的长发男子,戴着度数很深的眼镜,这样听起来感觉似乎很诡异,但不可思议的是,小松崎却不会给人不干净的印象。爸爸跟妈妈似乎也都很喜欢小松崎。他曾经痛骂爸爸支持的职棒球队是“黑金球队”,也曾对妈妈煮的菜做出过多此一举的批评:“盐这种东西只要加一小撮就可以了。”然而,他这种毫不掩饰的态度却不会让我们感到讨厌。 光是从门缝窥视小松崎的房间,就可以想见里头乱到看不见地板的程度。所以我们便走出公寓,来到邻居的平房庭院中。小松崎告诉我:“这家人一年前搬出去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了。”我们坐在屋子前方的外廊,眼前是宽敞的庭院。 “田口美智,你几岁了?”小松崎问。 “我今年二十三岁。” “在正常的情况下,你现在应该已经大学毕业了。” “如果能考上大学的话是这样的。” “当然考得上,你可是有这么棒的家庭教师啊。”小松崎一脸正经地这样说。 “那位家庭教师很有可能会被炒鱿鱼吧?” “怎么可能?我这么优秀。” “现在说来一切都只是想像了。”我坐在小松崎的左边,抬头看着天空。空中有一道仿佛是以白笔画出来的云朵正静静地飘过。 “小松崎老师,你现在在做什么?” “什么意思?” “你这五年是怎么过的?” “我过得很努力,拼了命才能活下来。”小松崎的嘴角挤出很深的皱纹。“你那边应该也差不多吧?人类真是脆弱的生物。到处都发生暴动,幸亏没有人会来抢像我家这么破旧的公寓。那些比较豪华的住宅都成为了强盗的目标,呆呆地走在路上也会被暴徒袭击。我第一次遇到的暴徒是个像丝瓜一样苍白又瘦弱的家伙,他手中拿着球棒站在我面前。我告诉他:‘我身上没钱,而且基本上,世界都要结束了,也不需要什么钱了吧?’他却跟我说:‘我不是要你的钱。’” “他不是要你的钱?” “他说,‘我一直想要狠狠地把人痛打一顿。’” 我可以了解这种心情。“好像有很多人都这么想。” “说得好听是‘获得解放’,难听一点就是‘自暴自弃’。” “小松崎老师得到解放了吗?” “你忘了我的脑筋很好吗?” “是吗?” “所以我才不会被骗。要是在这种时候失去注意力,就正中它下怀了,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所以才能存活下来。我告诉自己,一旦自暴自弃就输了。我囤积了一些食物,静静躲在房间里,总算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正中下怀?中谁的下怀?” “是陨石啊,陨石。”我无从判断小松崎是不是认真的。他噘起嘴巴,接着微笑,发出跟以前一样嘻嘻嘻的尖锐笑声。“对了,田口美智,你怎么会来找我?” “因为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我想起最初的目的,开始说明自己的来意。 小松崎默默无言地听我说话,中途打断了我一下:“等一下。”并站了起来,走到院子的角落呕吐之后,又回到我身边。 “你不要紧吧?” “你难道不在乎吗?” “在乎什么?”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习惯目前的状况,也已接受陨石冲撞的事实,但有时候还是难免会像这样。” “你会想吐?” “大概是体内累积太多了吧。” 我本来想问累积太多的是什么东西,但想想还是算了。不管是听到像“绝望”这种直截了当的回答,或是像“某种莫名的焦虑”这种暧昧的回答,大概都会让我陷入沉重的心情之中。 小松崎听我说明完毕之后,露出有些落寞的神情,喃喃地说:“原来你父母亲都已经死了。” “嗯,他们都死了。”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开始想哭。这四年之间我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但或许是因为刚刚看到小松崎呕吐的样子吧。我咬紧牙关,努力睁大眼睛忍住眼泪。 “有没有留下遗书之类的东西?” “完全没有。” “你一定很惊讶吧?” “当然。我完全搞不懂他们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人。所以我想,如果把家里爸爸留下来的书全部读完,或许能找到某种答案吧。” “你把那些书全都读完了吗?” “今天上午刚好全部读完了。”虽然挤不出肌肉,但我还是弯起手臂。 “你找到答案了吗?” “我只是隐约感觉到,爸爸似乎思考过很多问题。”当我在阅读小说的时候,时而感觉到胸口被刺般的疼痛,时而感觉到有如棉被般的温暖。爸爸的天性大概很容易敏锐地捕捉到这些情感吧。 小松崎似乎瞥了我一眼,但立刻又将视线转回院子。“结果你花费四年的时间窝在家里看书,看完之后就想要出来找个恋人?田口美智,你还真是个怪人。” “我只是忽然觉得,自己不想孤单地活在世上。三年后,我也想和某个人在一起,如果那是恋人就更好了。” 小松崎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缩着下巴说:“可是恋人终究只是外人,到了紧要关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 “小松崎老师,你这种讲法好像自己也谈过恋爱一样。” “我其实很有异性缘,你当初只是个高中生,所以大概无法了解这一点。” “我的确无法了解。”毕竟他长得像昆虫一样。 “田口美智,五科总分四百七十二分,像你这样的小朋友也许是无法理解的,不过我可是有着很大魅力的。” 小松崎没有改变表情,自信地这么夸口。我虽然知道他不是会随便说谎的人,但还是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一头乱发的眼镜男会有如此魅力。“那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现在没有,我也不想交。”说到这里,小松崎的音量突然降低。他果然是在说谎,我这么想,但另一方面也不禁揣测,他的女朋友或许是在这五年的骚动中,以某种形式离开他了。 “总之,我没办法给你任何意见。寻找恋人的方式有太多种可能性了。” “你可以举例告诉我有哪些可能性啊。” “我只能劝你,最好不要随便找男人搭讪。现在社会这么乱,一定会有很多家伙立刻发动攻击。话说回来,难道你没有想要积极交往的对象吗?像是同学、学长或是单恋对象之类的。” “我原本想到一个人,觉得如果他是我男朋友就好了。”我脑中浮现出太田隆太房间里贴的那张海报上NBA选手敏捷跳跃的画面,“不过我去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哦,不过单恋通常就是这么回事。我最近开始在想,”这时,小松崎突然改变语气,就像他每次要提出歪理的口吻,“我们不应该去想三年后一切都会结束,应该把它想成三年后大家都会进入冬眠状态。” “冬眠?” “像熊之类的动物不是会冬眠吗?它们在冬天来临之前先补足营养,然后一直睡到春天。小行星冲撞地球虽然是很残酷的事实,不过只要把它想成是冬眠的开始,到了春天就可以醒过来,心情不就会轻松很多吗?” “冬眠啊。”刚刚在太田隆太的家也提起过冬眠的话题,这让我觉得相当有趣。“可是……” “可是什么?” “如果是一个人冬眠,感觉会很寂寞吧。我还是希望可以和恋人或是某个人一起冬眠。” “田口美智,你的想法还真乐观。”小松崎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说。 接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但并不是因为找不到话题,而是小松崎似乎想到了一个问题,却不知道该如何向我提起。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白头翁,停在院子里的梅树上。这时小松崎终于开口:“田口美智,你不恨他们吗?” “你是指我爸妈吗?” “他们那么做等于是抛下你先逃跑了。你难道能够原谅他们吗?” “我觉得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我说出这四年来一再思索后得到的结论,“就像樱花只在春天很短暂的期间绽放,但是没有人会因此生气,觉得樱花‘不可原谅’吧?” “因为樱花本来就是这种植物。” “同样的,”我说,“爸爸妈妈虽然死了,不过,事情大概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这个想法还真是达观,你是个超人。” “啊,我在书上看到过这个词,超人。” “你是指筋肉人吗?” “什么啊?我是指尼采的学说。” “哦。” 小松崎回了一声之后从走廊上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我只能告诉你,窝在房间里是绝对找不到恋人的。总之,你先试着在比较安全的时段到外面走走吧,或许可以碰到一个不错的男人。” “真的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吗?”我也站了起来。 “恋爱有时候也是靠运气的。如果实在找不到对象,你就来找我吧。” “什么?”我皱起了眉头,“你是指找你当恋人吗?”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我才不要,那我宁愿一个人冬眠。” “田口美智,五科总分四百七十二分,你的想法是正确的。” 小松崎说完咧嘴大笑,我也跟着笑了出来。 7 离开小松崎的公寓之后,我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山丘城镇。走上蜿蜒而漫长的上坡路时,我感到心情相当愉快。鞋子踢着地面,反作用力震动我的膝盖和大腿。当另一只脚再度踏到地面时,坚硬的触感会让我感到心安。我感觉自己血液的流动比平常更活跃,也感觉得到脉搏的跳动。途中我突然觉得想吐,因而走到路边的水沟旁,吐出了带着酸味的口水。就像小松崎说的那样,我的身体里积蓄了某些东西,我的大脑没有意识到,但我的身体已经感受到危机了。我擦了擦嘴,继续向前走。 当我要穿过公园的时候,突然想要爬到上次看见的那棵榉树上。我在缠绕着疑似风筝线的树前停下脚步,目测树的高度。 我心想自己大概爬得上去。附近放着一张书桌,只要踩到桌上,应该可以够到树枝。我将桌子拉到树下。这张桌子已经不是书桌,而是被人拿来当椅子,因此应该称作椅子桌才对——我心里边这么想,边踩到桌面上。 我抓住树枝,爬到树上,接着很顺利地往上爬。身上的牛仔外套擦破了,卡其裤也勾到了树枝,但我并不在意。爬树让我感觉很快乐。 当我接近树梢时,果然发现有一个残破的风筝挂在树上。我松了一口气,坐在树干和树枝之间。只剩下木框架和线的风筝黏在树皮上,没有痕迹可以证明这就是香取夫妇儿子的风筝。这东西已经变成榉树的一部分了。我抬头看看前方,接着“哦”地叫出声来。树上的视野实在太棒了。 我可以看到镇上的街道,以及远处仙台的市区,从某些角度甚至可以看到公园周围住宅屋内的情景。我伸长脖子,左右窥探,这样便能够清楚地观察山丘城镇的模样。 我不知道自己在树上眺望了多久,当我听到脚底的树枝发出吱吱的断裂声时,便双手环抱树干,站了起来。 “得赶快回家磨山药泥了。” 就在这时,我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物体进入了视野当中,吃了一惊。那是位于东侧的一栋大房子。从我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那栋房子的庭院,院子里蔓生着各种植物。这家人大概原本非常热衷于家庭园艺,然而现在已无心去费神照顾。针叶树和观赏植物长得相当茂密。 “咦?”我看到绿色植物当中有一个人。由于我探出上半身,差点掉下树,连忙恢复原来的姿势。 有人倒在院子里。我再次凝神眺望,看到那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他的身体弯成“く”字形倒在地上,似乎失去了意识。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否还活着,但如果还活着,就得赶快去救他才行。 我伸出右脚开始爬下树,双手抓着树枝和树干,手忙脚乱地往下爬。 我能做什么呢——我脑中产生这样的疑问,另外也想到突然跑进别人家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左边的鞋子勾到树枝,我松开右手,用左手支撑。 “先问他:‘不要紧吗?’接着再对他说:‘这也是一种缘分吧。’”我仿佛听到超市的店员在我耳边低语。 世界再过三年就要结束了。虽然看到有人倒在地上,但我心中却很不负责任地浮现出兴奋而奇妙的预感。 爬到这个高度应该可以跳下去了吧?于是,我松开手往下跳。(完) 钢铁的wool录入:小风、yinsahi 1 直到五年前,只要苗场先生一出现,练习场内的气氛便会立刻改变。 不论是在镜子前面跳绳的人、对着镜子挥拳的人、踢教练手上拳套的人、还是踢着沙包的人。所有人在看到苗场先生进来时,都会感觉到瞬间的紧张。虽然大家仍旧默默地继续练习,只是稍稍停止呼吸并偷偷往他身上瞥一眼,但却可以明显察觉到练习场中的尘埃仿佛都沉淀下来,空气像是撒过盐般清净许多。我很喜欢像这样的瞬间。 当然,即使到了现在,每当苗场先生出现,我也会自然而然地挺直背脊,精神也会格外振奋。但和五年前不同的是,现在的拳馆练习场中只有刚满十六岁的我、苗场先生和拳馆的会长三个人。所以只有我一个人会感到紧张、会停止呼吸、偷偷瞥他一眼,还不到能让空气焕然一新的程度。 站在前方的儿岛会长举起左手的拳套。我立刻站稳左脚,将右脚踢出去。手臂颤动一下,我“哼”地吐了一口气。随着脚背感受到冲击,“啪”的声响传到我的耳中,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再踢一脚。会长虽然没有出声,但他举起的拳套却这么说。我迅速以右脚再踢一次,并连续踢了两次高踢。“好!”接着会长将拳套拿低,我便将脚压低,使出下段踢。一次、两次,虽然气喘吁吁,但感觉很痛快。 会长看准时机,轻轻将脚踢出,他的动作缓慢而有节奏。我抬起大腿防御,并往后退闪避。 从视野左端,我可以看到苗场先生开始跳绳,并听到抽鞭子般的锐利风声。每当苗场先生的赤脚落在地面上,练习场中就会传来柔软的踩地声。 钟声响了,踢拳套的练习终于结束。“谢谢指教!”我将戴着手套的双手放在胸前,向会长鞠躬。 “嗯。”头发斑白的会长缓缓地走到入口旁的桌前。光看背影,他看起来就像个寻常的中年大叔。桌子后方的墙上贴着会长以前的照片,那是会长获得全日本自由搏击冠军时的照片。照片里的他将勋章挂在肩上,握紧拳头怒视前方,头发留得比现在稍长,表情相当精悍。“我现在虽然老了,不过大概还比这家伙强一点。”会长以前曾经指着自己的照片笑着说。“至少,现在的我可以让看比赛的观众更热血沸腾。”他又补充一句。 苗场先生结束跳绳,左右转动身体,并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似乎是在确认肌肉的状况。他的身材虽然不算高大,但相当具有威严。 他现在应该已经超过三十岁了,但外表看起来仍旧和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一模一样,不,甚至比当时更为精悍。他就如同钢铁一般。事实上,五年前苗场先生受到媒体关注时,动不动就被冠上“钢铁的”这种形容词,像是“钢铁的自由搏击选手”、“钢铁的胜利”、“钢铁的怒吼”、“钢铁的败战”、“钢铁的正直”等等。 但是在近处观察就会发现,苗场先生的肌肉虽然像钢铁般强壮,却又具有柔软的特性。看到他背上的汗水沿着脊椎骨流下,就会觉得很性感,仿佛柔软而具有弹性的矿石,让我看得出神。 钟声又响了。我用手套轻轻碰触沙包,接着举起右脚。当我感觉脚背受到的冲击、听到踢中沙包的声音,脑中就会涌现模糊的幸福感。原本如蜘蛛网般挥之不去的不安和无奈,只有在踢沙包时会消失殆尽。乌云散去,父亲的身影和母亲的脸孔也消失了,只听得到“啪”的撞击声。 我是在六年前开始到儿岛拳馆练习的。当时我还是天真无邪的小学生,一年四季都穿着短袖短裤。 2 我是在六年前开始到儿岛拳馆联系的。当时我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学生,一年四季都穿着短袖短裤。 “你被人欺负了吗?”初次见面时,会长劈头就这么问。听说他平常不会问这种问题,想必是我当时的表情显得太过悲壮了吧。会长当时坐在入口处的办公桌前,戴着眼镜检阅帐簿,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办事员之类的。被一个中年的拳馆办事员愉快地问起“你被人欺负了吗”,让我感觉有些火大,因此噘起嘴巴回答“才不是”。 这是实话。我虽然课业成绩不算优秀,运动方面却几乎样样全能,人缘也很好,可说是班上的风云人物。 “我有个想要战胜的对手。”我告诉会长。 “真不错。”会长露出牙齿微笑。当时才下午三点多,练习生都还没有来,只有即将参加比赛的苗场先生在做伸展操。 “对手也是小学生吗?” “五年级,比我大一岁。”我闷闷不乐地回答。“那家伙很嚣张。” 那个五年级生叫板垣,个子大概是全校最高的,身材也很魁梧。他的牙齿长得很不整齐,总是摆着一副臭脸,而且常常对同班的男同学施加暴力。我常常在回家的路上或走廊上亲眼目睹他的暴行。看到他一脸得意地猛踢趴在地上哀求的对手,让我感到相当不愉快;对于因为害怕而不敢出面拦阻的自己,我也感到同样的不愉快。 “不过我们这里禁止练习生跟外人打斗。如果你学了拳之后到外面打架,我可不饶你。”会长说。 “这样啊。”我感到有些动摇,但立刻又回答:“我知道了。”这种事反正只要别被发现就行。 “不过,你为什么选择到我们这里?如果只是想要变强,应该还有很多别的方式吧?”这是当天会长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我犹豫了一会儿,老实回答:“因为我想变得跟苗场先生一样强。” 一个月前,电视上转播的那场比赛在我心中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苗场先生轻轻摇晃身体寻找着节奏,并注意观察泰国籍的对手,当对手有一瞬间往旁边看时,便抓住机会使出右下段踢,接着又迅速挥出左拳,获得胜利。我被他凌厉的攻击动作慑服,也被他的表情和站姿打动。 “光说想要变得跟苗场先生一样是不会变强的。”会长笑了,“你必须以打倒苗场为目标才行。你知道苗场刚到我们这里时说了什么吗?” “不知道。” “他很臭屁地跟我说:‘我是明年的冠军,请多多指教。’可是在这之前他完全没有接触过自由搏击。你说对不对呀,苗场?”会长转向苗场先生。他正伸直双腿,将上半身贴在地上。 “请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别看他现在彬彬有礼的,像是默默练习的修道僧,一开始的时候真的是很嚣张啊。”会长又说。“不过还是要像他这样,才能成大器。你也一样,如果老是在意欺负人的学长是不可能变强的。” “那我也要打倒苗场先生。” “不可以称呼‘苗场先生’,要说‘苗场那家伙’。”会长根本就是在拿我寻开心。我张口才说出“苗场”两个字,便从眼角瞥见苗场先生锐利的眼光正瞪着我,声音立即堵在喉咙里出不来了,过一会儿才说出“先生”二字,并鞠了一个躬。 接下来的一年当中,我很勤奋地到拳馆练习。每星期有两、三次,我会在放学回家之后,坐十分钟的公车到市中心的练习场。我一开始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也听不懂教练的说明,不过当我习惯之后,身体领会到踢脚和出拳的节奏,便练得相当快乐。踢手套时发出“啪”的撞击声让我感到相当痛快。早在体验到性亢奋之前,我便已领悟到踢击的快感。 也因此,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不在乎板垣了。他仍住在“山丘城镇”,我偶尔也会看到他,但心中想要与他对抗的想法却逐渐淡薄。原本为了对抗板垣而想变强的目标中,除去“板垣”的名字,也除去“对抗”的意欲,结果只剩下了单纯的“想要变强”的动机。 然而这样的努力只持续了一年而已。一年后的夏天,那场骚动开始了。新闻播报着“小行星即将在八年之后撞上地球”的消息,世界陷入一片混乱。当时还是个小学生的我无法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心中只有一些小疑问,例如“为什么今天不用去学校”、“为什么不能离开家门”或是“电视上为什么一直在播特别节目”等等。直到小学停止上课,父亲在回家途中被暴徒攻击以致肩膀负伤流血,我才发觉事态的异常。 3 骚动开始之后,我自然也没有办法继续上拳馆联系,父母亲不但不让我出门,甚至叫我待在房间里。我一开始还会在房间里做俯卧撑和柔软操,但后来变逐渐荒废锻炼身体的习惯了。 这五年可以说是一转眼就过去了,也可以说过得相当漫长。原本小学生的我,已经到了可以念高中的年龄,身高也长高了十五厘米,脸颊和额头都长出了青春痘,也开始对异形产生兴趣。然而可惜的是,我的身边不用说异性对象,就连和同性朋友之间的往来也减少了许多。根据传闻,这一代的人口减少了很多,不知是搬离山丘城镇迁移到其他场所,还是已经死亡。 “在这种时候还不回发狂的家伙,一定是原本脑筋就有问题。”我相信这句话是正确的。说这句话的是我父亲。他在“世界末日”宣布后不到两年,就完全关在自己房间里。原本瘦小而勤奋的父亲,变得像神经质的小动物一般胆怯。他曾在吃饭时突然大哭,发出怪声,并殴打母亲。 我很讨厌看到父亲如此懦弱的态度,只能避开视线,假装自己的家里没有父亲。然而,即使这样也无法让自己的心情稳定下来。我常常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抱着膝盖,喃喃自语:“我绝不原谅,我绝不原谅。”不论是行星还是父亲,我都无法原谅。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到了今年,治安开始缓慢但确实的恢复平静。就如波涛汹涌的海面波浪逐渐平息,变成宛若精致的湖面,镇上的情况也稳定下来,仿佛持续五年的祭典终于结束了,住在同一栋公寓隔壁房间的樱庭先生,甚至开始定期地和一群朋友进行野外足球比赛。 “妈,真是辛苦了。”我是在三个月前这样对母亲说的,这种话通常是在情况好转之后才说。母亲用疲倦的声音说:“我真的好累。”一边的父亲则又在怒吼“这种时候还不会发狂的家伙”那句台词。母亲无力地点头说:“也许吧。”看到这幅景象,我心中确信:“即使世界没有结束,我们家也已经结束了。” 我走出公寓,时间已经接近黄昏。走过公园时,西斜的夕阳相当刺眼。 我突然想到要到仙台市区。虽然没有特别的理由,但我觉得与其待在家里助长郁闷的心情,还不如多走些路。 我几乎已经整整五年没有走这条路了。这条路原本是公交车行驶的单向县道,但现在左右两边的水沟旁都停放在被遗弃的汽车。 我走在人行道上,下了和缓的的斜坡,不知不觉走到了位于市区东边的小巷中。途中有几次感到不明原因的腹痛,我每次都得蹲下来等待疼痛过去。感觉有些想吐,于是站起来张嘴伸出来舌头,开始什么都没吐出来。于是我又继续上路。 或许是以前坐公交的记忆仍残留下来,我不知不觉便挑选了自己习惯的路线走。 我没有想到拳馆的练习场还留着,更没有想到还有人在里头练习,因此当我走过练习场时甚至没撇落地窗一眼。当然,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当时玻璃反射着刺眼的夕阳。 然而,当我走过练习场大门时,里头传来的声音让我停下了脚步。“啪、啪”鞭打皮革般的声音锐利地穿过我的耳朵,刺入我的胸口。我感到不可思议,停下脚步转向练习场,然后惊讶地张开了嘴巴。 玻璃窗后方的练习场内,会长正戴着拳套在练习。他的眼神仍旧和五年前一样锐利,只是头上增添了一些白发。他的双手戴着拳套,腰部放的很低,前方则站着一个打着赤膊穿着一条短裤的男子。对方将双拳举在面前,连续使出好几记下段踢,反复发出相当具有威力的“啪、啪”声。 我看到汗水经过千锤百炼的身体洒出,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也看到另一道汗水缓缓沿着背脊侧面留下。踢在拳套上的每一记攻击,都让我的腹部感受到想相同的冲击。 怎么搞的?我觉得自己宛若在梦中。这里是怎么搞的?只有这里、只有这两人和五年前完全一样,仿佛小行星或者陨石都与他们无关。 会长不断变换拳套的高度,苗场先生紧实的身体随之转动。而我则一直伫立在远处,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人的练习。 4 五年前,苗场先生正在准备一场重要的比赛。那场比赛是自由搏击次中量级的冠军赛,苗场先生是卫冕这,对手则是小他三年的选手,名叫富士冈。 “旧钢铁是否能够战胜新材料?” 当时的媒体都一窝蜂地以此为题大肆炒作。富士冈留着一头染成金色的长发,外表相当时髦,是众所瞩目的帅哥,不论是言行举止还是穿着打扮都显示出良好的出身。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也觉得“这家伙真华丽”,和苗场先生可说是形成截然的对比。 “苗场先生怎么可能会输给那种不三不四的家伙。”当时和我一起回家的拳馆学长这样对我说。这位学长比我大十岁,却总是以对等的口吻跟我说话。我记得我我也用相同的狂妄的语气回答他:“当然,苗场先生绝对不可能输。” 或许是为了炒热比赛话题,媒体特别喜欢强调苗场先生和富士冈的差别。 作风传统的苗场先生较受资深武术迷欣赏,他生长在宫城县乡下不算富裕的家庭,目前住在仙台市;富士冈则是外交官的独生子,拥有许多女性粉丝,住在东京。两人的比赛风格也不一样。苗场先生完全不顾防守,总是尽量逼近对手、反复使出下段踢和左勾拳,即使被拳打脚踢仍旧继续向前,曾获得不少KO胜利,但因为过分执着于攻击,常不小心忽略了防守而莫名其妙地输掉比赛。相对的,富士冈则灵活运用脚步,与对手保持有利的距离。他的出拳和踢击虽然较没有威力,但却能相当确实地瞄准对手的要害,再加上他很擅长防守,碰到由裁判判决胜负的情况就稳拿胜利。 “那种娘娘腔的作战方式实在太差劲了。他不懂格斗技比赛就是要让观众热血沸腾啊。”学长这么说,我也有同感。 媒体评论其实也比较倾向支持苗场先生“老实而不取巧的作战方式”,而不是“技术巧妙而不费多余离奇”的富士冈。虽然报道方式表面上看起来公平,却有引导读者同情苗场先生的趋势。 但有趣的是,一般大众的看法却有些不同。年轻人普遍嫌弃过分强调斗志或毅力的精神主意作风。也许是因为那段时期,大家开始对一直以来的“过程比结果重"或是”与其留下记录,不如留在记忆中“之类的陈腔滥调产生的逆反心理的缘故。 其中一个理由,或许是因为当时有好几家大企业接二连三地宣告破产,并宣称“我们虽然已经尽力,但还是无法挽回大局”,引起了大众的反感。“难道只要努力过,就可以得到原谅吗?”一定有很多人忿忿不平地这样想。大家已经收购了冠冕堂皇地表面话,认为事情的结果也是同等重要的。也因此,在格斗技的观众中,亦有不少人支持富士冈。年轻的富士冈“巧妙地回避受到伤害,却能得到一定的结果”,酸涩成为了年轻人的理想典范 “苗场先生,富士冈根本就是虚有其表,其实很弱吧?”有一次学长在练习场换衣服时,对着背向我们的苗场先生这么问。 基本上,我们在练习场中很少交谈。来拳馆不是为了聊天,练习也不是为了来交朋友。讲的难听一点,拳馆的其他人都是敌人,我去练习的时候虽然几乎都会遇到苗场先生,可是都没有和他说话,甚至连彼此的视线都很少碰在一起。 当时苗场先生缓缓地回过头,用锐利的视线看着那名学长。学长闭上嘴巴不敢说话,连站在一旁的我都感到紧张,害怕会受到斥责。过一会儿,苗场先生没有改变表情地说:“富士冈很强,大概比我还要高明。” 比起他这番话的内容,我和学长反倒比较讶异于他开口回答这件事,不住地点头。 “不过我不怕他,而且最后取得胜利的一定是我。”苗场先生小声说。 他声音虽然不大,但却相当明晰,犹如冰冷的矿石在黑暗中发出的亮光。 我刚到全身都在颤抖。这是因为感动而颤抖,相信学长也是一样。苗场先生的话相当具有说服力。 我反射性地想起之前在格斗杂志上看到过的一段访问。苗场先生在访问中说:“我讨厌用数字表示结果。我数学本来就不好,所以几战、几胜、几败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基本上,比赛不是只有胜负结果,还有看完比赛的观众的心情,以及我自己的心情。在这方面,我也得获得胜利才行。” “这样啊。”随声附和的记者一定没有清楚理解苗场先生的意思。“你喜欢练习吗?”记者又问了下一个问题。 “我很讨厌练习,不会有人喜欢那种东西。” “你是因为不想输才努力鞭策自己吗?" “老实说,是因为那老头不会放过我。“他是在暗指会长。接着又说:”不过我总是会问自己……” 苗场先生的话虽然都很简短,但总是让我有所警惕。 “问自己?” “问我能原谅自己吗?当我想要在练习时偷懒,或是在比赛时想要临阵脱逃,我就会自问:‘喂,我能原谅这样的我嘛?’” 最后,当记者半开玩笑地说“苗场,你好像都只用下段踢和左勾拳的嘛”的时候,苗场先生这样回答:“能用下段踢和左勾拳,又能让观众热血沸腾,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呢?” 苗场先生离开更衣室之后,我和学长面面相觑。无言地彼此点了点头。“苗场先生一定会赢。” 然而,比赛后来并没有举行。发现小行星之后,我不再去拳馆练拳,苗场先生和富士冈的冠军赛也一再延期。至于那位学长,则在争夺食物时被人拿铁棍什么的打死了。 5 会长在餐厅边吃乌冬面边抬头纹我:“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回来练习?” 练习之后,我和会长两个人一起吃晚饭。虽然我知道回家就有晚餐登我,但肚子还是饿到忍不住。这栋木造建筑在五年前还是某国立大学的学生餐厅,空间虽然宽敞,却也因此刚绝颇为寂寥。一半以上的日光灯被打破了仍没有更换新灯管,室内显得光线不足。 掌厨的是译名满头白发的大叔。他原本是个无业游民,每天在仙台市的公园徘徊,拿报纸代替棉被睡觉,在成为游民之前据说是一名在乌冬面店当学徒的厨师。“我原本已经失去生存的力气,心想干脆在严冬中冻死算了,可是后来发生了小行星骚动,个性别扭的我反而突然升起活下去的斗志。”之前在一次交谈中,这个全身散发着葱味的大叔口沫横飞地说。他现在占据了这件餐厅,专门卖乌冬面。“我会一直煮乌冬面,直到买不到面粉为止,不过,这种话很难启齿。 “不过你变了很多。以前你刚来时小小的,比现在可爱多了。”会长的话虽然粗鲁,却带着温暖。 “五年前我还是小学生啊。” “说的也对,你现在已经十六岁了。真倒霉,你的青少年时期几乎都在陨石骚动中度过。” “不过,”我摇摇头说,“反正大家都一样。”我之前也曾觉得委屈、畏惧或感到自暴自弃,但这些时期已经过去了。十几岁的年轻人是很喜新厌旧的,我早已厌倦绝望的心情,“会长和苗场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又开始练习的?” “我们从没有中断过。”会长低着头笑说。 “没中断过?即使发生了那么大的骚动?”我虽然大半时间都在房间里度过,却也能猜想到外界的混乱。街上处处都是惨叫声、破坏物品的噪音或警察和自卫队的广播,气氛相当混乱。即使是在郊区的山丘城镇也是如此,那仙台市区的情况想必更糟吧。 “我们当然没办法很悠闲地练习,不过那家伙会尽可能每天来拳馆对着沙包练拳。对了,之前还有两个人跑到练习场,想要攻击苗场呢。” “真的?” “一个是以前就讨厌苗场的年轻人,趾高气扬地说‘我以前就看你不顺眼’之类的,另一个则是脑筋有点问题的男人。” “结果怎样?” “苗场一开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我们拳馆禁止和外行人动武。” 都面临这种情况了,似乎没必要固守规则吧?我感到有些无话可说,将剩余的乌冬面一口气吸入嘴巴里。胃部立即开始翻江倒海,让我差点把面条吐出来,但我仍努力忍住。 “后来没办法,只好让他们加入拳馆当练习生。” “什么?” “算是所谓的入门见习吧。当然这只是我单方面地对来打架的家伙说:‘我允许你们才加入门见习,所以你们现在是练习生了。’这样一来,即使双方打起来也只是在练习而不是打架。” “是这样吗?” “至少在心情上来讲是这样的。接下来的发展很迅速,苗场的右下段踢命中对方膝盖两三次后,对方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会长用手中的一根竹筷当做苗场先生的脚,桥在另一根筷子上。外行人被苗场先生的下段踢踢中脚,大概立刻就会承受不住了吧。 “那小子曾说,现在正是好机会。” “好机会?” “因为其他人都不来练习场了,所以只要趁现在努力练习,就可以抓住机会变得更强。” “可是,苗场先生在国内可说是所向无敌,怎么可能会在意拳馆中的其他练习生呢?” “那家伙伟大的地方就是不会恃强而骄,他总是保持着危机感。” 这时,有人从敞开的大门走进来。会长的身体一瞬间紧张起来,我也保持警戒的状态。大家已经养成习惯,只要看到陌生人就会回忆是暴徒。强盗或疯子。走进来的是举止稳重的一对男女。我放松紧张的心情,胸口却涌起一股冲动。每天都保持警戒,神经已经变得脆弱不堪。 “会长,你觉得我现在变强了吗?”离去之前,我站起身开口问道。 “说实话,你还挺有天分的,小学时的程度就很不错了。现在才重新开始练习三个月,算是进步很快。” 我听了很高兴,握紧拳头。 “不过你还真是奇怪,这种时候还有很多该做的事情吧?” 就是因为没有才伤脑筋啊——我原本想这样回答,但却改口说:“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会长说吧?” “是吗?” “今天练习的后半段,你拿着一根常常的竹剑刺苗场先生,那是为了要研究如何对付富士冈吧?”富士冈的拿手绝招就是在对手近处伸脚前踢。“难道你们还大蒜举行五年前的冠军赛吗?”我半开玩笑地说。会长正拿出钱包,听了便皱起眉头说:“多管闲事。” “真是好事之徒啊。”我嘲笑他。 当我们宣布吃饱了,大叔便从厨房走出来。会长粗鲁地向他打招呼说:“面煮的很好吃。”我也鞠了躬说:“谢谢,我吃饱了。”“下回我打算做天妇罗。”大叔露齿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