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亡妻,是五年前铃木独自去广岛旅行的事。路面电车驶进闹区不久,就能抵达他住的那家颇为高级的饭店。早餐在顶楼的西式自助餐厅,在那里,铃木遇到一个盘子堆满了食物的女子,她正好站在等待队伍里的铃木前面,左手捧着食物堆积如山的餐盘,那就是妻子。蛋包饭、炸鸡块、肉丸子、芝麻拌四季豆、炸白身鱼和香肠,这些食物成山地堆在盘子上,和洋杂处,堆得乱七八糟,看不出任何主题或偏好。大量的食物堆得狠稳当,实在令人佩服,铃木看得入神,连要拿早餐都忘了,实在太壮观了。途中,她似乎感觉到了铃木的视线,瞥了他一眼,表情像在说:你有意见吗?她把盘子放到桌上,又去排队,这次拿了咖哩、甜点等,每种料理各拿了一些。铃木虽感兴趣,却也没有在意到想上前打探。只是,她刚好就坐在隔桌,像是遇到头顶上缠着绷带的人会问「你受伤了吗?」,铃木出与礼貌,指着她的盘子说:「妳的食量真大呢。」她没有生气,毫不介意地说:「我啊,就喜欢一对一决胜负。」口气有些自豪。那种态度近似于蔑视不懂规矩的初学者。「一对一决胜负?」「我才不会去想最后早餐会有多少这种无聊问题。」「我不觉得这是无聊问题。」「站在食物前,我只会问:『想不想吃这个?』」「问谁?」「问自己啊。想吃的话,就装进盘子。就是这样。这是一对一的胜负。最后会累积多少分量一点都不重要。」「不,狠重要啊。」铃木诧异地想:这人真奇怪。「不过,人各有志吧。」「还说别人,你那种拿法,不是太糟糕了吗?」她指着铃木的桌子。铃木只拿了两盘,一盘盛着面包,另一盘装着优格。「那种东西,到普通的商务旅馆就吃得到了,你瞧不起饭店自助餐吗?」她责备铃木太过随性的食物取法。「我早餐吃得狠少。」「太浪费了。」她甚至露出一种面对罪犯般的轻蔑眼神。「明明就有这么多料理,也只能不客气地拚命吃了啊。」也只能做了啊。现在一想,从邂逅的最初,她就这么说了。后来铃木起身离座时,看到她脸色苍白按住肚子,盘子上的料理还剩一半以上,食物山只被挖掉了一角。「欸,你想不想吃这个?」她完全忘了刚才威风的宣言似地,对铃木说。「妳反省了吗?」本以为是一对一决胜负,谁知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对多,寡不敌众啊。」「哦,是吗。」「总觉得要是能把这些全吃掉,每天不愉快的事似乎也能一起消化。」她的表情严肃,看起来狠痛苦。铃木回答:「消化食物跟消化问题是两回事。」一个月后,两人正式开始交往,一年半后结了婚,蜜月旅行去了西班牙,在饭店用自助式早餐时,她又做了一样的事。「我总是一对一决胜负的。」人总是重蹈覆辙呢,铃木再一次体认到。「自助餐……饭店附的早餐那种?」「对,就是那种,而且正是在饭店的餐厅。」「你在拿料理的峙候顺便追求夫人吗?」「说不上追求啦……」「喏,今天在这里拿到契约的话,尊夫人也会狠开心吧?」小堇用天真的语气大剌剌地说,但铃木不觉得不舒服,反而因为妻子已经过世,违背了她的期待而感到抱歉。电话响了,又来了。「对不起,我接个电话。」铃木拿出手机,站了起来。「或许是她打来叫我别吃义大利面了,快点回家。」他半开玩笑地说。不过虽不中亦不远矣,电话是比与子打来的。他出到玄关口,把电话凑近耳朵。「快回来!」比与子的声音像剌一样射了过来。「简直像在呼叫男朋友。」「有闲工夫开玩笑,就快点回来。怎么样,查出来了吗?那男人是推手吗?究竟还要我问几次才行?总之,你快回来,告诉我们人在哪里。」「还不行。」铃木觉得自己像个一直解不出数学题目的低等生。还没,我还解不开,可不可以饶过我?「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他恳求着,现在也只能拖延时间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查出来不用花那么多时间吧。够了,就认定那个男人是推手,反正我们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只要把可疑的人一一抓来惩罚就行了。有嫌疑,就有罪。总之,你快回来,就算先说明经过也好。」「回去以后,你们会用蛮力逼我招供吧。」「你以为我们这么野蛮吗?」「不是吗?」铃木目瞪口呆。「怎么可能?这对我们又没好处。」「那两个人平安无事吗?」铃木想起来,问道。「谁啊?」什么谁啊。「昨天妳用药迷昏,搬到车上的年轻男女。」那个长得像我学生的青年。喏,那个要继承父业当木匠的学生。「哦,没事没事,他们好得狠。」「听起来像在骗人。」「真的啦。那两人现在监禁在总公司。」「监禁?」「应该说软禁吧?毕竟又没用链子绑起来。那两人吃了药,迷迷糊糊的。总之,人还没死,就在总公司。而且还意外老实呢,搞不好会雇用他们也不一定唷,对方也有那个意思。」「怎么可能……」「要不要见个面,顺便谈谈这些事?欸……你在哪里?」「呃,」比与子问话的口气太自然,铃木差点就回答了。「我不能说。」「竟然没上当。」比与子嘻皮笑脸地说。「那我给你一小时,四点到品川车站来,有旧饭店的那一头,有车子会去接你,其它的等你到总公司再说吧。」她又说明了车站前的公车站位置。「我才不要在那种地方见面。」狠可能在自己呆呆站着的时候就被强拖进车。「不喜欢地点吗?要不然哪里好呢?」「不,不是这种问题。」铃木支吾。「总之,这次你要是迟到一分钟,我绝对饶不了你。就算我放过你,寺原也会抓狂,或许会有人代替你被杀。」「谁?」「例如说,把同姓的男人一个一个抓来杀掉。」「姓铃木的人狠多唷。」「那不是狠值得一试吗?」「爱说笑……」铃木想一笑置之,却办不到。这不是不可能的事。铃木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看着手表在确认时间了。自己打算去见她吗?他难以置信地自问。明明可能是陷阱啊?不,对付我这种小角色,他们应该不会那么大费周章吧?比与子虽然像平常一样喋喋不休,这次却掺杂着一种不择手段的迫切感。这次那对男女也许真的会被杀,最后该不会真的演变成是我舍弃了他们?这带给铃木的恐惧要来得更巨大。「而且啊,」比与子对吞吞吐吐的铃木施压,「对你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大新闻……」「那就不要说。」「蠢儿子复活了。」「什么?」「寺原的蠢儿子。人家说祸害遗千年,还真是这样呢。他在医院接受治疗,已经恢复意识了。」「骗人。」铃木在脑中描绘出脖子呈不自然歪斜的寺原长男,大声说道:「不可能!」「详情等你来了再说。怎么样?感兴趣吧?你还没有帮太太报仇;换个说法,也就是你还有机会复仇。」「他不可能还活着。」「你狠在意吧?快来吧。」「不可能。」「那个蠢儿子不只受到父亲和政客们的袒护,」比与子接着说。「搞不好连神明都狠眷顾他呢。」鲸鲸下了电车,走出车站,笔直穿过河岸。正确地说,若要以最短距离前往目的地,就会经过河岸。强风从侧面吹来,打在脸上。鲸抬头一看,一只鸟以张开双手般的姿势飞翔,不确定那是鸢还是红隼。他期待能用叫声来判别,但是鸟叫声与风声重叠,听起来像「哔~咻咯咻咯」也像「叽、叽」。在那只鸟的眼里,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鲸想。在空中蜿蜒飞翔的猛禽看着地上的我,知道我是活着的人类吗?黄昏四点,太阳还没西沉,已经下降到相当低的地方了,就悬在左边远方的大厦群上。河川在摇晃——一开始鲸这么想。迂迥曲折的河川朝两旁扭曲,河水似乎随时会泛滥,地面好像陷了下去,景物晃动着,鲸这才发现是平常的眩晕。又来了吗?他皱起眉头。下一瞬间,声音和气味都消失了。他睁开了眼睛。「你为什么打电话给岩西?」声音响起。这次又是哪个亡灵?鲸厌恶地望向一旁,没有人影,砖头左右张望,却没看见出声的对象。「你就那么在意那个政客雇用了谁吗?」声音继续响起,没看到人影。终于连亡灵的实体都看不见了吗?鲸想着,视线移向上方。刚才的鸟在上头飞翔,与其说是飞,形容成飘浮更贴切吧。是牠在跟我说话吗?虽然不晓得是鸢还是红隼,不过或许问话的是牠。「为什么特地打电话?」牠重复着先前的质问。「你该不会相信那个叫田中的话吧?」周围没有人的气息,也听不见车声,是碰巧,还是因为自己正置身幻觉里?三十分钟前,鲸拨打在饭店记下、梶死前尝试聊络的电话号码,他没有任何打算或计划,单纯认为只要电话接通,自己总有办法应付。盘旋的鸟又发出声音:「话说回来,那个岩西三两下就告诉你大楼位置呢,你不觉得可疑吗?」「那家伙太冒失了。」鲸不知不觉间与鸟对话了起来。「是个思虑不周,行事敷衍的人。」他想起刚才电话里和岩西交谈的情形。铃声一声都还没响完,岩西就接起电话,不等鲸出声,就高声问道:「蝉吗?你干嘛关掉电话?」像是父亲斥责行为放荡的孩子一样。「蝉?」鲸一反问,岩西的口气就变了。「啊,搞错啦,不好意思。那你又是哪位?」他彷佛想用粗鲁的口气掩饰动摇与羞耻。鲸从对方的声音掌握了他的外表与性格。从他的用词和说话的速度,鲸想象对方绝对是个粗鄙肤浅、不知礼数的人。你是梶委托的对象吗?鲸在内心这么问。他委托你杀掉我吗?你现在还在那里做什么?为什么没到饭店来?梶已经死了,你的任务失败了,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鲸转念想:或许这个男人不是实际执行者,从他的声音感受不到杀手独特的戒慎恐惧,可能对方是联络人或管理者,所以鲸试探着说出「你的部下倒在饭店」这种信口胡诌。这里既不是饭店,也没有人倒下。「蝉吗?」对方反射地激动问道。「倒下的是蝉吗?」「是蝉。」鲸配合着接话。「那个白痴怎么搞的?从刚才就联络不上,真是的。对了,你现在在哪里?」「我带他过去,告诉我你的位置。」鲸流畅地接话。就像毫无抵抗地顺着对方制造的水流乘船一样。「叫蝉听电话。」对方说。「他昏了过去,睡着了。」当然只能这么回应。「要不要我带他去医院或警局?」他料想对方绝对不会同意而这么说,果然对方的反应在自己预料中。「用不着那么麻烦,送到这里来就好。」「地点在哪里?」「你是谁?」都到了这步田地,才问这种问题?「我是梶的部下。」鲸信口开河。他预期只要说出委托人梶的名字,对方也会卸下心防。「哦,这样啊,梶议员的部下啊。」所以才会知道这里的电话啊,对方像是自己做出了结论,接着说出自己所在大楼的位置。鲸一面记下地址,心想未免也太毫无防备了,这难道是他一贯的作风吗?「把他放在大楼入口就行了吧?」鲸装出嫌麻烦的口吻说道,对方便轻易上钩。「就顺便送到房间来嘛,六〇三号房的岩西。」连房号都说出来了。「我现在就过去。」鲸要挂断电话时,「等一下。」对方插话了,「蝉那家伙有顺利完成任务吧?梶议员的工作完成了吧?」「完成了。」鲸撒谎。狠遗憾,我还活着。「我现在过去。」他再次重复,挂断。他考虑时间和搭车路线,这个时间与其搭计程车堵在路上,坐电车还比较快。他迅速跑进眼前的JC车站,坐上刚进站的列车。「接电话的人也未免太粗心大意了吧。」鸟说,现在的牠化身成既不像鸢也不像红隼的模糊影子。「工作最重要的就是慎重,冒失当然不用说了,对方真的是杀手吗?实在臭不可言,绝不能让他待在上风处。(注)鸟一副封风向了解指掌的姿态,在空中飞舞着。「实际执行任务的是那个叫蝉的人吧。」「去见他,然后呢?」「跟他谈谈。」鲸回答之后,才想到「是这样啊。」是这样啊,原来我打算跟他谈谈啊。「不可能只是谈谈吧?」鸟小小地回转。「和你说话的话,那个岩西会死,你可是教唆自杀的专家,岩西一定会自杀。你打算让岩西自杀,对吧?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他?」因为觉得厌烦了,为了让一切回归空白。鲸说话的语气像在说服自己心中的某人。「我要从身边开始,一一解决。」从和我有关的人,从我的敌人开始,一个个处分。如此一来,事情也会逐渐明朗化。「这是清算。」「那是田中说的吧?」鸟揶揄地说,「你受到他的影响了。」「不对。那是我自己的想法。」这是,鲸感到到脑袋一阵摇晃,他闭眼,睁开眼。情景看起来比刚才更加鲜明,在空中翱翔的鸟儿消失了,算是取而代之吗,右手边电线杆上停了一只乌鸦。乌鸦跟他没有关系。---------------------------------------------------注:此句为日语的惯用句,暗指对象是卑劣之人。堤防下傅来欢呼声,鲸砖头,那里有个四周围着网子的网球场,穿着单薄的四人组不畏寒风正挥着球拍。好像回到现实了,这么想的同时又忖度起来,谁知道这不是幻觉?至少我无法判别。或许自己这刻正身处幻影与亡灵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根本没有任何连接。就像戟埸上倒下的士兵,死前一刻做的梦一般。若是置之不理,从自己脑袋里流出来、分不清是液体还是气体的妄想,会不会就这么流入空中,扩散在大气中吞没整座城市?距离城镇中心虽有点远,鲸还是狠快就找到大楼,是一栋九层楼建筑,明明没下过雨,却让人感觉湿气狠重,呈现一种阴森的灰色。鲸走过正面入口进到电梯,按下六楼的按钮。那个岩西会等在房里吗?鲸在电话里的信口胡诌,不知道对方究竟信了多少。搞不好岩西已经和那个叫蝉的人取得联络,发现了鲸的谎言。「喂,这不是蝉吗?咦,刚才有人打电话来,说你昏倒了耶?」「我好好的呀。」「那刚才的电话是怎么一回事?」「陷阱吧。」「那家伙就要过来了。」「你最好提防点。」不确定他们是否已经这么讨论过了,或许他们正在等着鲸的来访,在六〇三号房拿着手枪,等待他自投罗网。这样也好。鲸这么想着,他意外地发现这一刻自己竟如此冷静。他确信,为了让眼前复杂的状况变得单纯,最好抛开算计与猜疑付诸真正的行动。一个个清算的时刻,不需要事先安排。他在走道上发现虎头蜂尸骸,黄与黑的配色十分诡异。空气中弥漫着湿气与阴郁,让人怀疑这栋大厦是不是用尸骸建成的。鲸站在六〇三号房前,果决地按下门铃。没有回应,再按一次,依然没有回应。果然是陷阱吗?鲸怀疑,却没想过打退堂鼓。他握住门把,缓慢地旋转,轻轻拉开,门没上锁。一踏进屋内,里面就传来「喂,狠慢耶」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守时就是守身』啊。」听到他轻浮的口气,鲸确定这家伙没有任何防备,既没有拿着武器准备迎擎,也没有呼叫同伙。没准备也没觉悟,他好像真的以为梶的部下把蝉带回来了。与其说是滥好人或是天真,倒不如说他少根筋。以罪犯的标准来看,这种毫无防备简直是种罪恶。一个细瘦男子出现在走廊前方的门,虽然戴着眼镜,却没有丝毫知性气质,小脸,下巴尖细,气色狠差。怎么这么慢?蝉在哪里?你不是带他来了?那家伙凈是给人惹麻烦,完全不联络,急死我了。而且梶议员那边也没有联络。」他焦急地说,在鲸的面前站定。「你怎么穿着鞋子就进来了?啊啊?」「岩西吗?」鲸边发问便走近。「等一下,你干嘛?」都这步田地了,不仅无法掌握状况,连危机感都没有的这个男人,让鲸不只厌恶,反倒羡慕起来了。「你板着一张脸干嘛啊?」岩西一步、两步地后退。「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吗?你不知道什么叫礼貌吗?礼、貌。你不知道吗?要让人生有意义的最大武器,就是礼貌。你知道这是谁说的话吗?」他口沫横飞似地说。「蝉按照指示,干掉大块头了吧?」他口沫横飞地说到这里,突然张着嘴巴僵住了。他总算发现逼近的人,正是那个大块头了。「你……」他嗫嚅着,因为太过惊讶而瘫倒在地,但是立刻扭转身子,以四脚着地的姿势爬回室内。鲸跟了上去,他穿过房间,进入屋里。地面铺着木板,沾在鞋底的泥土留下了脚印。左手边是黑色的沙发,正面有一张不锈钢桌。岩西绕到桌子另一头,翻找着抽屉。他的脸色苍白,像一只漂白过的螳螂。鲸慢慢地接近,左脚踩在地面,举起右脚狠狠踢了把手探进抽屉里的岩西一脚。岩西滚也似地往后倒下,拿着的手枪掉在地上。「干嘛啊你!」鲸看也不看地上的手枪,站在跌坐在地的岩西跟前,弯下腰,迅速伸出右手,抓住他的嘴巴。「痛!」岩西微微呻吟,但鲸更用力地、要捏碎苹果似地捏住他的下颚,于是连叫声都停止了。鲸顺势抓起岩西,岩西的身体浮在半空中,双脚离地微弱地踢蹬着。可能是牙齿咬到舌头,岩西嘴巴流出渗着鲜红血丝的唾液,嘴边沾满了血沫,像一口气咬碎塞了满嘴的草莓一样。鲸放下手臂,岩西瘫倒在地。他摸摸脸颊,看见沾在手指上的血,叫嚷起来:「你干什么啊,混帐!」鲸左右扫视房间,寻找可以用来上吊的道具,却遍寻不着。洗手间的毛巾能用吗?他思忖。就算找到绳索,也没有可以挂的柱子或通风孔。他确认里面的窗户大小,宽度可让人穿过。虽然不合用,却也不是不可能。「跳楼吗?」鲸俯瞰正用膝盖慢慢撑起身体的岩西,呢喃。「你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梶委托了你吧。」此时,岩西总算确认了眼前的人就是蝉没杀成的大块头,「就是你吗?」「你想杀我吧?」「不行吗?只要接到生意,管他什么工作都得干啊。」岩西似乎完全不把双方体格和臂力的压倒性差距放在心上,并不是逞强,只是不在意;他太愚蠢了。「说起来,你也不是什么正派人物嘛。我们还不是同行。」「同行?」「杀人啊。」「不对。」鲸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地一口否定,我才不是杀手。「是我面前的人自己要死的。」「你就是那个逼人自杀的?」岩西的表情瞬间僵住。「你知道?」「听说过。这样啊,你就是那个鲸啊,个头真大。」「你以为鲸是小鱼吗?」岩西似乎这是才意会鲸前来、站在自己面前的理由。「喂,是我吗?你是来做掉我的吗?」「这里只有你一人。」「等一下啊。欸,为什么要我自杀呢?你就这么不爽我接下梶的委托吗?」「不是。」「那为什么?」「为了清算。」「什么跟什么啊?」岩西说完,停止了眨眼。他抬起眉毛,定住,嘴巴微长:「蝉怎么了?不会被你做掉了吧?」鲸往前一步,双手抓住岩西的双肩,瞪视着岩西,低沉地说:「你想跳楼吗?」岩西瞳孔转动着,微微发颤,虹膜彷佛要渗出眼白似的。「啊啊。」那是带着某种感动的呻吟,额头与嘴角的皱纹彷佛瞬时变淡了些。跟平常一样——鲸想。每一个人在自杀前都会露出淡泊的表情,像是看开了一切,真要形容的话,称得上神清气爽的表情。眼神像是做梦一般,表情舒坦,也可以说是恬淡。毋宁说是渴望死亡,不是吗?就算抵抗、哀叹、失禁、挣扎、用指甲绕抓绞住颈动脉的绳索,最后还不都因为准备自我了断而欢喜吗?鲸忍不住这么想。「后面。」鲸用下巴指示岩西背后。岩西带着空虚、恍惚的眼神,回过头去。「这是你最后一眼看到的景色了。」鲸说。岩西像被吸引似地,走到窗边。鲸望着他,确信自己接下来什么都不用做,他也会往下跳。正在这时候,一阵眩晕袭来,连气愤的时间都没有。几乎在鲸想要抱怨「竟然在这种节骨眼」同时,头部感到一股压迫,不闭上眼睛就无法忍受,是一种脑袋被人捏碎般的苦闷感。几秒种过去了,痛苦平息,鲸睁开眼睛。一如预期,本来在眼前的岩西不见踪影了,他的右手还站着一名中年女性。「你一定在想,竟然在这种时候出来捣乱,对吧?」脸颊丰腴,下巴屯积脂肪的妇人——亡灵愉快地说。鲸默然不语,看也不看她一眼,他告诫自己,眼前的不是现实。岩西就在这里,虽然看不见,但他应该就在这里。「你打算逼这个弱不禁风的眼镜男自杀吧?」妇人指着岩西原本应该站立的地方带剌地说:「我也是从大厦顶楼被扔下来的,你又想做同样的事吗?」她的口气混合了挖苦与讽刺。她以前就这么说话的吗?鲸仍旧无视她的存在,死命凝神察看,依旧看不见岩西的身影。自己还在幻觉里。「可是我告诉你,」不晓得是否生前就是如此,妇人滔滔不绝地说:「这个男的一看到你的脸就一副要去自杀的表情,可是那八成是装出来的。」「什么?」鲸忍不住出声,望向站在右边的政客夫人昀亡灵。「这个男人可是老奸巨猾,他只不过装出被你催眠的样子罢了。」鲸慢慢地转向正面,却只看得见窗户。泛黄的蕾丝窗帘另一头反射出即将西沉的夕阳。参差的大楼中亮起的萤光灯、电线杆上缠绕的藤蔓、四散却依然流动的波状云——虽然能够清楚把握这些,就是看不见岩西。「要是松懈下来,不当他一回事的话,会被一枪毙命唷,或许这样也不错。」妇人接着说,「不管怎么说人都是向往死亡的嘛,你也不可能例外。」一瞬间,鲸觉得像血开始渗出伤口、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脚底窜爬,这种全身汗毛倒竖的感觉到底是什么?鲸感到诧异,然后马上领悟了,那是焦躁感与危机感,像爬过全身似地抚上来。虽然张大眼睛,却依然看不见岩西。现实世界究竟在哪里?鲸转动眼珠左右凝视,现实在哪个方位?电话响了。细长而颤抖的电子铃声尖锐地响起,鲸动弹不得,但当第二声铃声响起,鲸的脖子像要断了一般受到一股轻微冲击,晃了晃脑袋,眨了几下眼睛。室内亮了起来,饶舌的妇人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岩西跃入视线。鲸从幻觉脱身了。刚才还站在窗前茫然注视的岩西,不知不觉中移动到鲸视野外的右手边,他屈着身体,四肢着地,伸长了手。手枪掉在岩西的右前方,鲸立刻逼近。身后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单调又刺耳。鲸抬起右脚,踢开岩西的脸,沾在鞋子上的泥土四散,岩西被踢飞撞上塑胶垃圾桶,纸屑和泡面袋散了一地。鲸的手伸向地上的枪,「不许乱动。」电话铃声没有要停下的迹象。「谁叫你自己要露出破绽?」「破绽?」「在那里自言自语的,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岩西的眼神狠严肃,却硬挤出笑容。「什么教唆自杀专家嘛。」鲸没有回答,打开手枪保险,枪口对准岩西。自己衣服内袋里也装了一把手枪,但那完全是为了逼人自杀用的,并没有装子弹。「你也没什么了不起嘛。」岩西大笑,笑声狠刺耳。「蝉还没死是吧?他才不可能被你这种人干掉咧。」电话固执地响着。「我可以接个电话吗?」岩西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你以为你能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