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了。”宗近望向船夫背后不远处的悬岩,水声轰隆作响。“原来是这个样子。”甲野自船舷伸出头时,船已经驶入急湍。右侧的两名船夫立即停止划桨。船桨顺着水流紧贴着船舷,站在船首的船夫只是横握着竹竿。倾斜的船如飞矢往下冲,坐在船底的屁股下响起疾驰的隆隆水声。两人正觉得船可能会迸裂时,船已经驶出急湍。“就是那个。”宗近指向船尾说。甲野顺着指尖望去,只见一百米长的白泡沫翻来覆去,正在争先恐后抢夺射进山谷那丝阳光中的万粒碎珠。“真是壮观。”宗近心满意足。“与梦窗国师相比,你喜欢哪个?”“比起梦窗国师,这个好像比较伟大。”船夫十分冷静。峭壁上的松树看似随时会崩落,船夫却视若无睹地划桨撑篙。船通过的急湍千回百折,每回旋一次,眼前就会出现新的山。激流穿过令游客来不及屈指细数的石山、松山、杂树林山,再驱船跃入另一个奔流的急湍。前面有块圆形的大岩石。岩石拒绝青苔在它身上堆叠累赘,裸露着紫色身体,腰部以下任由春寒飞沫击打,伫立在绿色怒涛中等待驶来的船。船迫不及待地一直线冲向这块大岩石,毫不考虑可能会被漩涡卷走或撞上岩石而粉身碎骨。船客无法想象两侧被削成斜坡的河底到底有多深,波浪的去向比船客的未来更不可测。船是否会撞上岩石而粉碎?是否会被激流卷走?或者坠入深不可测的彼方……船只是一直线往前驶。“要撞上了!”宗近抬起屁股时,紫色大岩石已经压在船夫头上。船夫大喊一声,使劲地操纵船首,船以裂成两半的势头潜入吞没浪涛的岩石大肚中。船夫掉转横握的竹竿高高举起双手,船也跟着转了一大圈。篙头推开野兽般的岩石,船紧靠着岩石边斜斜滑下,落至岩石另一方。“怎么看都比梦窗国师厉害。”宗近边坐边说。穿过所有急湍后,对面有空船逆流而上。船夫没有使船篙也没有划船桨,他不用伸出拳头用力推开岩石棱角,只是在深蓝棉衣肩头斜斜缠着细麻绳,顺着狭长山涧拼命拉着空船上来。船夫在除了水流根本毫无立锥之地的岸边,腰弯得脚上的草鞋凹陷般,忽而跳上石头,忽而爬上岩石,他无力下垂的双手指尖始终浸在被岩石挡住而形成漩涡的河水中。有些岩石历经世世代代船夫们使劲踩踏,自然而然地被磨平,形成石阶,让拉着空船的船夫能轻易爬上。绑在各个岩石上的长竿,据说是为了让船夫的拉绳可以顺利绕过岩石,以便空船快速逆流而行。“波浪平静了。”甲野望着两旁岸边。毫无踏脚处的遥远峭壁顶端传来砍柴的咚咚声,上空有黑影在晃动。“他们就像猴子。”宗近露出喉头地仰望山峰。“只要习惯了,什么活都能干。”甲野也伸手罩在额头向上观看。“不知他们干一天能赚多少钱?”“到底能赚多少呢?”“要不要问问他们?”“这儿的水流太急了,哪有闲情问?你没看船一直在往前驶,如果没有这种水流比较缓慢的地方,真的会受不了。”“我还想驶船。刚才船冲向岩石腹部转了一圈时,实在很刺激。我真想向船夫借船篙,自己转转看。”“让你转的话,我们两个早就死了。”“不会,那才叫刺激。比观看京人形还刺激。”“大自然都是以第一义为本而活动。”“这么说,大自然应该是人类的榜样。”“不是,人类才是大自然的榜样。”“你果然是京人形党。”“京人形不错,很接近大自然。就某种意义来说,京人形也是第一义,令人伤脑筋的是……”“是什么?”“很多事都令人伤脑筋吧?”甲野答非所问。“伤脑筋就没办法喽,等于失去榜样。”“认为下急湍很刺激的人是因为有榜样。”“我吗?”“没错。”“那我是第一义的人。”“在下急湍时是第一义。”“难道下急湍后就是凡人吗?”“在大自然翻译人类之前,人类先翻译了大自然,所以人类是大自然的榜样。觉得下急湍很痛快,是因为你内心的痛快感以第一义为本而活动,继而转移至大自然。这是我对第一义的翻译,也是对第一义的解释。”“所谓肝胆相照,是因为彼此都以第一义为本而活动吧?”“大致是这样。”“你有没有肝胆相照的时候?”甲野沉默地望着船底。老子曾说,言者不知。“哈哈哈,那我和保津川是肝胆相照的关系。有趣,有趣。”宗近拍了几次手。水流忽搂忽离地在错乱突起的岩石左右萦回,半透明的绿色光琳波描画着幼蕨般的曲线,缓慢地越过岩石棱角,河流逐渐接近京都。“转过那个鼻端就是岚山。”船夫将长竹竿插进船舷说。嘎吱作响的船桨平滑地把船划出深渊后,左右两旁的岩石主动让路,船抵达大悲阁。两人在松树、樱树、成群的京人形之间往上爬。钻过毗连成帷幕般的长袖,再穿过松树林来到渡月桥时,宗近又用力拉了甲野的袖子。以需二人环抱般粗的赤松为背景,大堰川白浪和明亮花影为点缀的桥头苇帘茶棚内,坐着一个梳着高岛田发髻的女子。顶着一头在当前罕见的古风发髻的白皙瓜子脸,犹如临花不堪风,低着头避人眼目地正在观看当地特产的团子。她端正地并拢膝头,披着一件淡色绫罗外褂,看不清外褂内的衣服。但甲野一眼就看到外褂领子边露出的不知是什么纹样的内衬领。“就是她。”“谁?”“她就是那个弹琴的女子,穿黑外褂的一定是她老爹。”“是吗?”“她不是京人形,是东京人。”“你怎么知道?”“旅馆的女人说的。”三三五五醉葫芦酒鬼旁若无人地高声狂笑,挥舞着手臂从身后挤来。甲野和宗近斜着身躯让路给狂妄人——眼下是色相世界的高峰时期。六罕见愁容的圆脸,领子内隐约可见淡黄兰花在肌肤吐露幽香,洒落在衣服主人的胸前——糸子正是这样的女人。在给人指示目标时,通常是四根手指折进手心,再用食指指着目标物,那样手指只指向一个明确方向,不会使人觉得混乱。但如果伸出五根手指叫别人看目标物,总让人缺乏可靠感。糸子是那种五根手指并在一起给人指方向的女人。虽然不能说她给人指的方向是错误的,但确实有点儿不正确。有些女人美中不足是因为手指太短,有些女人过分完美则可能是因为手指太长。至于糸子,不能说她美中不足,也不能说她过分完美。如果指向对方的手指既细又长,指尖肉薄,对方会逐渐将注意力移至眼前这根手指指尖,形成指尖是焦点的构图。藤尾的手指犹如自红色指尖滑出的尖利的缝衣针。看到这手指的人,双眼会立即发痛。笨手笨脚的人不会过桥,手脚太灵活的人会走栏杆,走栏杆的人有落水之虞。藤尾和糸子在六叠榻榻米房进行五根手指与缝衣针的战争。这世上的所有会话都是战争,而女人的会话是最激烈的战争。“有阵子没见到你了,真是稀客。”藤尾以主人身份说。“我父亲一个人忙得很,所以好久没来问候……”“你还没去看博览会吗?”“没有。”“向岛呢?”“什么地方都没去。”藤尾内心想,老待在家里竟然还能如此心满意足——糸子每次答话时,眼角都会浮出笑容。“你真那么忙吗?”“都是些琐事……”糸子答话时通常只答一半。“偶尔也要出门一下呀,不然对身体不好。一年只来一次春天呢。”“是啊,我也这么想……”“虽然一年只有一次,但要是死了,不就只有今年这次吗?”“呵呵呵,死了就没意思了。”两人的会话贯穿一个“死”字,于是各自往左右两边闪开。自上野可以前往浅草,同时也可以前往日本桥。藤尾打算把对方带到坟墓的另一方,但对方连坟墓还有另一方这件事都不知道。“等我哥哥结婚后,我会出门到处逛逛。”糸子说。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只会说出贤妻良母型的回答。这世上没有比死心认为自己是为了服侍男人而生的女人更可怜的人。藤尾在内心嘲笑。藤尾认为自己的眼睛、自己身上的长袖、自己擅长的诗歌,均与锅子炭盆之类的截然不同。它们是在这美丽世间晃动的美丽影子。当女人被冠上“实用”两字时——美女——会失去本来面目,觉得受到无比的侮辱。“一先生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藤尾敷衍地继续进行会话。糸子回话前先抬脸望着藤尾。战争逐渐打得火热。“只要有人愿意嫁给他,任何时候都欢迎。”这回轮到藤尾在回话前先瞪着糸子。黑眸中的缝衣针是以备不时之需,不会轻易出现。“呵呵呵,他应该能随时娶到出众的贤妻吧。”“要真那样就好了。”糸子半是话中有话地缠住藤尾,藤尾必须准备逃跑。“你不知道他想娶谁吗?只要一先生真打算结婚,我会认真帮他找对象。”虽然糸子不清楚自己手中的粘竿够不够长,但小鸟似乎真的逃走了,不过仍有必要进一步确认。“请你认真帮他找,就当是我姐姐。”糸子有点儿深入危险地带的感觉。二十世纪的会话是一种巧妙艺术,不跨出一步就不得要领,跨得太深则会被掸掉。“你才是我姐姐。”藤尾割断对方抛过来的试探绳索反掷回去。糸子仍未听明白:“为什么?”她歪着头。射出的箭没射中靶子是因为射箭人不够本领;但明明射中靶子,靶子却没反应,则是射箭人器量不够。对女人来说,器量不够比不够本领更令人沮丧。藤尾微微咬着下唇,既然进行到这种地步,屡战屡胜的藤尾当然不会停战。“你不想当我姐姐吗?”藤尾若无其事地问。“哎。”糸子的脸颊不自觉地飞红。敌方暗骂一声活该,冷笑地撤兵。甲野和宗近两人经协议后得出的结论是——不以第一义为本而活动的人,无法领会肝胆相照的意义——两人的妹妹却在肝胆外围开战。这场战争的目的是想把对方引入肝胆内围,还是想把对方赶至肝胆外围?让二十世纪的哲学家来评论,哲学家说,这是一场肝胆互昙的战争。然而,小野来了。小野因被过去追赶,在寄宿房内不停绕圈子。无论怎么绕都无法逃开时,他见了老朋友,试着调停过去与现在。调停似乎成功又似乎失败,小野依旧陷于不安状态。他当然缺乏勇气揪住追赶上来的过去。小野不得不跑来向未来求救。有道是躲在衮龙袖之后,小野打算躲在未来袖之后。小野踉踉跄跄地来了,遗憾的是很难说明为何踉踉跄跄的理由。“你怎么了?”藤尾问。小野来不及给自己身上那件担忧衣服缝上从容家纹。哲学家曾说,二十世纪的人都必须具备两三件缝有从容家纹的衣服。“你看起来脸色很坏。”糸子说。唯一能仰赖的未来竟然反戈想挖掘过去——可怜的小野。“这两三天都睡不着觉。”“哦。”藤尾说。“怎么了?”糸子问。“他最近在写论文……是吧?所以才睡不着觉吧?”藤尾既回答糸子又同时问小野。“是的。”小野是急奔渡口恰有停舟地答。无论任何停舟,只要有人叫小野必须搭乘,小野是不会站在原地的。大部分的谎言都是渡口的舟。因为有舟,才会搭乘。“是吗?”糸子随口答。对贤妻良母型的女子来说,写什么论文都跟自己无关。贤妻良母型的女子只会关心对方脸色不好这件事。“毕业后也很忙吧?”“他在毕业时拜领了银表,今后还要写论文争取金表呢。”“很好啊。”“是吧?小野先生,我说得没错吧?”小野报以微笑。“难怪你没有跟我哥哥和她哥哥钦吾先生一起到京都玩……我哥哥实在很爱玩。真希望他偶尔也忙得睡不着觉。”“呵呵呵,不过总比我哥哥好吧。”“钦吾先生比我哥哥好多了。”糸子半不自觉地说完后才察觉自己说漏了嘴,膝上的丝绸手帕被揉搓成一团。“呵呵呵。”藤尾双唇间露出装饰在门牙角的一丝金光。敌人顺利地中了自己的圈套,藤尾高唱第二首凯歌。“京都那边仍没有消息吗?”这回轮到小野问。“没有。”“其实也应该寄封明信片回来。”“不是说像颗子弹一去不回吗?”“谁说的?”“上次我母亲不是说过吗?说他们两人都像子弹那样……糸子小姐,听说宗近先生是颗大子弹。”“谁说的?伯母吗?一颗子弹就够烦人了,还大颗子弹。要是不让他快点结婚,真不知道他会飞到哪里去,老让人担心。”“那你快点让他结婚嘛。小野先生你认为呢?我们帮他找个好对象吧?”藤尾有所示意地望着小野。小野的眼神和藤尾的眼神撞在一起抖个不停。“好,我帮他介绍个好对象。”小野取出手帕轻轻擦着唇上的稀薄胡子。手帕飘出一阵幽香,据说香味太浓的是下品。“你在京都有很多朋友吧?你就介绍个京都人给一先生好了。听说京都有很多美女?”小野的手帕有点儿失控。“实际没那么漂亮……等甲野回来,你可以问他。”“他才不会聊这种事呢。”“那你问宗近。”“我哥哥说京都有很多美女。”“宗近以前去过京都吗?”“没有,这回是第一次,他寄来一封信。”“咦,那他不是子弹。他寄信回来了?”“不是信,是明信片。他寄来一张东京舞的明信片,角落上写着京都的女人都很漂亮。”“是吗?真那么漂亮?”“明信片上一整排都是白脸,我完全看不出到底漂不漂亮,不过要是能看看倒也不错。”“实际看了也是一整排白脸。漂亮是漂亮,不过没表情,没什么意思。”“他还写了其他事。”“懒人还会写那么多?写了什么?”“他说,邻家的琴声弹得比我好听。”“呵呵呵,一先生怎么可能听得出琴声的好坏呢。”“他大概是故意气我的,我弹得不好。”“哈哈哈,宗近也太坏了。”“而且他还说,对方比我漂亮。真气人!”“一先生说话就是这么露骨,我在一先生面前也说不过他。”“不过他在信中夸了你。”“是吗?他说什么?”“他说,对方比我漂亮,但比不上藤尾小姐。”“哎呀,讨厌。”藤尾仰起细长脖子,眼神夹杂着得意和轻蔑之念而闪闪发光。她看似打算掀起一阵匹敌鬃毛的波浪,唯有夜光贝紫罗兰发出星眼般的楚楚亮光。小野的视线此时再度与藤尾对视,糸子不明白其中意义。“小野先生听过三条有家叫茑屋的旅馆吗?”小野沉迷在深不可测的黑眸中,全身挂在未来的救命索上,不料竟突然来个阴沟里翻船,轰然掉进过去的世界中。为了躲避追赶上来的过去,小野逃进冒出紫云的手香炉烟雾中,但他根本没时间享受那缥缈的雅趣,更别说饱尝,只不过用眼神彼此瞄了几眼,便自还未开花结果的梦中醒来,反倒被抛至过去的世界。草间有蛇,切勿踏青。“茑屋怎么了?”藤尾问糸子。“明信片上说,钦吾先生和我哥哥住在那家茑屋旅馆,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地方,所以顺便问一下小野先生。”“小野先生知道吗?”“三条吗?三条的茑屋,我记得好像有……”“这么说来,不是很有名的旅馆了?”糸子一脸天真地望着小野。“是的。”小野看似悲伤地答。这回轮到藤尾开口了:“小旅馆不也很好吗?在房内还能听到琴声……只是听的人是我哥哥和一先生的话,就不行了。如果是小野先生,一定很喜欢吧?在春雨淅沥下个不停的安静的日子,轻松躺着聆听旅馆邻家美女弹琴,不是很有诗意吗?”小野一反常态默不作声。他甚至不看藤尾,只是出神地望着壁龛的棣棠。“很好啊。”糸子代小野答道。不懂诗词的人没有资格介入雅趣的问题。如果只为了贤妻良母型女子的一句“很好啊”的赞同而心满意足的话,干脆一开始就不提春雨、房内、琴声之类的事。藤尾很不满。“想来应该是一幅很有趣的画。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呢?”贤妻良母型女子为何会提出这种问题,实在令人费解。藤尾不想多管闲事,只好默不作声,小野则非开口不行。“你认为是什么地方呢?”“我?我嘛……那个……最好是里屋的二楼……有回廊,可以远远望见加茂川……从三条可以望见加茂川吗?”“有些地方可以。”“加茂川岸边有柳树吗?”“有。”“那柳树远远看去很迷蒙,柳树上有东山……是东山吧?那个美丽的圆圆的山……那座山像绿色供品那般圆圆凸起,朦朦胧胧。朦朦胧胧的景色中隐约可以看到五重塔……那座塔叫什么名字?”“哪座塔?”“东山右角不是有一座塔吗?”“我记不清了。”小野歪着头。“有,一定有。”藤尾说。“可是琴声是邻家传来的。”糸子插嘴。这句话令女诗人的幻想破灭了。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是为了破坏这美丽世界而来到这世上。藤尾微微皱起眉头。“你真性急。”“没有啊,我听得很入迷。接下来五重塔会怎样呢?”五重塔根本不会怎样。这世上有只看一眼生鱼片便收下盘子拿进厨房的人,而想让五重塔怎样的人,是从小便被教育成“不吃生鱼片不罢休的实用主义”的人。“那不说五重塔算了。”“很有趣啊,五重塔很有趣,小野先生,你说是不是呢?”惹人动怒时,必定要向对方道歉是世间常情。触到女王的逆鳞时,用锅子、滤酱筛子之类的供品是没法弥补的。在实际生活中毫无用处的五重塔,必须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朦胧烟雾中。“没有五重塔了。五重塔该怎样呢?”藤尾的眉毛动了一下。糸子觉得想哭。“你生气了……对不起。五重塔真的很有趣,我不是在献殷勤。”摸刺猬时,你越摸,它会越竖刺。小野必须在刺猬爆炸之前阻止。再提五重塔肯定更生气,可琴声对小野来说是禁忌,小野暗自思量该怎么调停比较好。如果话题离开京都,对小野来说是好事,但无缘无故转移话题会招惹糸子的轻蔑。小野必须绕着对方的话题转,而且把话题进展至不会伤害自己的方向。对只得到银表的小野来说,这个问题似乎太难了。“小野先生,你能理解我说的话吧?”藤尾先开口。糸子被视为外行人而遭排除。小野不想看到令自己不愉快的语言决斗,才想调停两个女人的战争。既然文锦细眉白刃交锋的两人,有一方不把另一方当回事,小野就没必要出手。只有被排除的人再三纠缠时,才有必要发挥亲切心让对方加入阵容。只要对方老老实实,无论被排除或被轻视,暂时都跟小野的利害无关。小野已经没必要再顾虑糸子的心情。他只要配合先开口的藤尾的节奏就绝对平安无事。“我当然能理解……诗词的性命比事实重要。只是世间有许多不懂诗词的人。”小野说。小野并非瞧不起糸子,他只是以藤尾的心情为重而已。而且他的答案是真理,是一种对弱者出气的真理。为了诗词,为了爱情,小野愿意做这种牺牲。道义不会在弱者头上发光,糸子觉得有点儿无依无靠。藤尾总算能吐气扬眉。“那么,我继续说给你听好吗?”常言道,害人者亦害己。小野不能不答应。“好。”“从二楼望下去,有三块交叉的脚踏石,前方有井口木框,井边有盛开的雪柳,吊桶碰到雪柳时,花瓣会簌簌摇晃,似乎即将掉落井中……”糸子默不作声地听着,小野也默不作声地听着。布满淡云的天空逐渐降落,乌云重重叠叠,阴沉沉地压住三月天,白昼渐次昏暗。离防雨窗五尺处的竹篱笆角落里,并排站着妖艳的星花木兰。透过树丛仔细看,偶尔会看到断断续续落下的两三条雨丝。雨丝斜斜落下又乍止,怎么看都不像降自上空,更不像落于大地。雨丝的寿命仅有一尺余。居移气。藤尾的幻想与天空同时浓厚起来。“你在二楼栏杆看过雪柳吗?”藤尾问。“没有。”“雨天时……哎,好像下雨了。”藤尾望向院子。天空益发阴暗。“接下来是……雪柳后面是建仁寺的竹篱笆,篱笆内传出琴声。”终于出现琴声了。糸子心想,原来如此,小野则暗吃一惊。“从二楼栏杆往下看,可以一清二楚地看见院子……顺便说说院子的样子给你们听好吗?呵呵呵。”藤尾高声笑着。冰冷的雨丝闪烁地掠过星花木兰。“呵呵呵呵,你们不想听吗……天好像暗下来了。淡云蔽空的天气似乎要变脸了。”压在不远处的乌云即将变化为细丝。一条细丝横穿过树丛后,另一条细丝紧接着落下。眨眼间,一束束细丝落在同一个地方,雨脚逐渐绵密。“哎呀,看来真的会下雨。”“下雨了,那我先失陪。你聊得这么起劲,实在很失礼,不过你描述得很有趣。”糸子起身。话题随着春雨瓦解。七擦火柴时,火焰会立即消失;掀完层层彩锦后,即为素色境地。春兴尽在两名青年身上——穿着狐皮背心横行天下的青年,与怀中揣着日记思百年忧的青年,一起踏上归途。罩着古刹、古社、神森、佛丘的悠闲京都日头总算下山。那是倦怠的傍晚。一切都将消逝的大地只剩星辰,星辰却也混浊不清。星辰懒得眨眼地打算融入天空。过去在沉睡大地的深处开始活动。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百个世界。人有时会潜入地底世界,有时在风的世界中飘摇,甚至在鲜血世界中淋着血雨。集一人的世界于方寸之地的团子,与清浊同流的其他团子,重重叠叠活现出千人的千个现实世界。每个人的世界中心都安置着每个人的因果圆心,左来右去地画出与自己相称的圆周。以愤怒为圆心的圆周快速如飞,以爱情为圆心的圆周在空中烙下火痕。有人操纵着道义细丝在活动,有人隐隐绕着奸谲之圜。当纵横前后、上下四方、纷乱飞舞的世界与世界交叉时,秦越之客便会同舟。甲野和宗近尽了三春行乐兴后,踏上东行归途。孤堂先生和小夜子则摇醒沉睡的过去往东前进。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八点开出的夜车上偶然交叉。自己的世界与自己的世界交叉时,有人会切腹,自取灭亡;自己的世界与别人的世界交叉时,有时两个世界会同时崩溃甚至绽裂,或者互相碰撞“当啷”一声地拖着热气分道扬镳于无极。生涯中若发生一次激烈交叉,人就不用站在闭幕舞台也能成为悲剧的主人公。上天赐予的性格在此时方始以第一义为本而跃动。在八点开出的夜车上交叉的两个世界并不激烈。然而,倘若只是相遇又离别的萍聚缘分,在耀星春夜,在连名称都带着苍凉味道的七条,他们没有交叉的必然性。小说能雕琢自然,自然无法成为小说。两个世界绵延不绝如梦似幻地在二百里远的火车内交叉。无论搭牛载马,搬运何人的命运又如何搬运至东方,二百里远的火车根本漠不关心。火车只是隆隆滚动着不畏这世界的铁轮,再笔直冲入黑暗而已。乘客中有归心如箭的人,有离情依依的人,有以四海为家不在乎往来的旅人,但火车视他们为捆成一束的土偶,一律给予同等待遇。虽然夜晚看不见,火车却始终不停地冒着熊熊黑烟。所有人皆提着灯笼在沉睡的黑夜中朝七条前进。当人力车的车夫搁下车辕时,车上的黑影会霍地明亮起来,走进候车室。黑暗中不断出现黑影,车站内挤满活生生的黑影,留在原地的京都想必很安静。京都的活动全集中在七条这个中心点,火车为了在天亮之前把这些汇集的一两千个活动世界,不分皂白地送到东京而不停冒烟。黑影开始四散——聚集为一团的固体东零西散为黑点。黑点左右移动。过一会儿,车厢门发出天下无敌的砰砰响声依次关上。月台像被一气扫掉般突然空无一人。从车厢窗内望去,只能看到月台的大时钟。遥远后方响起口哨声,火车晃动了一下。甲野、宗近、孤堂老师、楚楚可怜的小夜子,四人均在这辆黑暗火车上凭着嗅觉往前移动,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世界将被织成何种关系。不知情的火车隆隆滚动车轮,不知情的四人扛着四个交叉的世界走进黑夜。“真挤啊。”甲野环视车厢说。“嗯,京都人都搭这辆火车到东京看博览会吧。看来有很多人坐这班火车。”“那还用说,你没看候车室像一座黑山。”“京都现在大概很寂寞。”“哈哈哈,这倒是事实。京都确实是个闲静的地方。”“真想不到住在那种地方的人也会动,他们大概也有各种事要办吧。”“就算再闲静,总有刚出生的人和正在死去的人。”甲野抬起左脚搁在右膝。“哈哈哈,生和死是他们要办的事吗?住在茑屋隔壁的父女大概也是这类人。我看他们家很安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没想到他们也要去东京。”“应该是去看博览会。”“不是,听说他们要搬家。”“是吗?什么时候?”“不知道。我问下女时没问得那么详细。”“那个姑娘总有一天也会嫁人吧。”“哈哈哈,应该会吧。”宗近把行囊搁在架子上后,边坐边笑。甲野别着半边脸望向玻璃窗外。窗外黑漆漆一片,火车百无所忌地穿过黑暗,四周只有轰隆声。人是无能之辈。“开得蛮快的。不知道时速有几英里?”宗近在席上盘起腿说。“外面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开得有多快。”“外面再黑也感觉得出开得很快吧?”“看不清能比较的东西,没感觉。”“看不清也感觉很快。”“你有感觉吗?”“嗯,我有感觉。”宗近大摇大摆又换了个盘腿坐姿。话题再度中断,火车逐渐加快速度。对面架子上搁着一顶不知是何人的帽子,倾斜的圆顶硬礼帽抖抖颤颤。服务员有时会穿过车厢,大部分的乘客都面对面坐着。“反正就是很快。喂!”宗近又开口。甲野半睡半醒:“什么?”“反正就是……很快。”“是吗?”“嗯,那当然……是很快。”火车轰隆前进,甲野只是无声笑着。“快车很舒服,这才有坐火车的感觉。”“是不是又比梦窗国师厉害?”“哈哈哈,火车是以第一义为本而活动。”“跟京都的电车完全不一样吧?”“京都的电车?我真是服了。那完全是第十义以下的玩意儿,真想不通那玩意儿怎么开动。”“因为有人坐。”“因为有人坐……那也太荒唐了吧。听说京都是全世界最初铺设电车的。”“不会吧?全世界最初铺设的话,未免太差劲了。”“不过,如果京都是全世界最初铺设电车的话,进步速度也是全世界最慢的。”“哈哈哈,跟京都很搭配。”“是啊,那是电车的名胜古迹,是电车金阁寺。虽然‘十年如一日’这句话本来是赞赏词。”“不是也有‘千里江陵一日还’这句诗吗?”“应该是‘一百里程垒壁间’。”“那是西乡隆盛的。”“是吗?难怪我觉得有点儿怪。”甲野闭口不应声。会话又中断了。火车依旧轰隆前行,两人的世界暂且摇摇晃晃地消失于黑暗。与之同时,另外两人的世界,则在一缕于细长夜间中摇晃不停的灯光下逐渐显现。生于明亮的月影西斜之夜,所以取名“小夜子”。母亲过世后,她和父亲两人在京都过着简朴日子的住所已经挂过五次盂兰盆灯笼。想到今年秋天可以在久违的东京点迎魂火祭祀母亲亡灵,小夜子不禁自左右摊开的长袖伸出白皙的双手,习惯性地叠在一起。袅娜情思聚集在她那娇小肩头,所有怒气全滑进她那轻柔光滑的多情长袖内。紫色招引骄者,深情者追寻黄色。二百里铁路连接东西两地之春,心愿细丝深信爱是真诚的,绑在发髻上的白纸发饰抖抖簌簌,在长夜中一路往前奔驰。过去的五年是一场美梦。那场用蘸满颜料的画笔淋漓尽致描绘出的美梦,虽然沉淀在记忆深渊,但每次翻开那张画纸时,颜色依旧鲜明地渗于纸上。小夜子的美梦比性命更鲜明。她在春寒怀中温热着她的鲜明美梦,随着滚动的黑漆火车往东行。火车载着美梦一味地往东行。怀着美梦的人为了不让美梦掉落,紧紧搂着灼热之物往东行。火车一股劲儿地往前冲,冲过野地绿意,冲过山中云层,冲过星夜星辰往东行。怀着美梦的人愈往前行,鲜明美梦便愈远离黑暗深渊,逐渐曝露在现实世界前。火车愈往前行,美梦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便愈缩短。小夜子的旅程要在鲜明的美梦与鲜明的现实相撞并融为一体时才会终止,而夜仍很长。坐在一旁的孤堂老师没有怀着特别重要的美梦。他捋着日渐泛白的下巴的稀疏胡须正在回忆往事。往事躲在二十年前的深处,不轻易出来见人。辽阔红尘中有东西在动,看不清到底是人是狗是木是草。当人的过去模糊得竟然连人狗草木都分辨不清时,过去才会成为真正的过去。人若是愈留恋无情抛弃了我们的昔日旧事,昔日旧事便会愈模糊,人狗草木全乱成一团。孤堂老师用力拉了一把苍髯。“你是几岁时来京都的?”“退学后就来了,刚好是十六岁那年春天。”“那你今年是……”“第五年。”“原来已经五年了。日子过得好快,我还以为才过不久。”“刚来京都时,您不是带我们到岚山玩吗?那时是跟母亲一起去的。”“对,对,那时我们去得太早,樱花还没开。现在的岚山跟那时比起,变化很大。当年好像还没有名产的团子。”“当时已经有团子了。我们不是在三轩茶屋旁吃了团子吗?”“是吗?我都忘了。”“那时候小野先生老是挑绿色团子吃,您不是还笑他了?”“我想起来了,那时小野还在,你母亲也还在。真没想到你母亲会那么早就过世。这世上没有比人的命运更难懂的事。那以后的小野大概也变得很多,毕竟已经五年没见到他……”“不过他很健康,这样就很好。”“是的,他来京都以后身体好多了。他刚来时脸色很苍白,而且总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习惯了后才慢慢好起来……”“他性情很柔和。”“是很柔和。太柔和了……不过他毕业时因为成绩优秀还领了银表,很好……我照顾他总算没照顾错。就算他生来性情好,如果当时不顾他,让他自生自灭,现在恐怕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了。”“是。”鲜明的美梦在小夜子胸中回转起来。这不是已经死亡的美梦。浮雕般深刻的记忆自五年前的深处跳出,浮至咫尺距离的眼前。女人只是定睛望着逼近眼前的鲜明美梦,左右前后地望着那明亮的光景。陷于美梦中的人,会忘了年老父亲的苍髯——小夜子沉默良久。“小野会到新桥接我们吧?”“他当然会来。”美梦再度起舞。即便小夜子抑制美梦飞舞,美梦依然躲在黑夜中摇摇晃晃地往前飞驰。老人放下捋须的手,过一会儿即闭上眼睛。人狗草木混茫不清的世界于不知不觉中垂下黑色布幕。另一个世界则在小夜子的小小胸中飞舞回转,虽被抑制,却依旧往前飞驰,鲜明得如照亮黑夜的火光。小夜子怀着鲜明世界进入梦乡。列车突破层层包围的黑夜,勇敢地逆风前进。火车尾猛力捶打穷追不舍的冥府神,终于驶出冥府国,迎向绿意迷蒙的拂晓国。茫茫原野无尽头地不停往上飞升,似乎要逼向天空,火车挥斥着犹存的残梦,睁大双眼驶向中空时,日轮世界已开幕。神代金鸡鼓起五百里羽翼于天空鸣叫时,峨峨云层披垂下界,大虚中央浮出明朗的万古积雪,以镇压关东平野的气势倾泻而下,积雪往四面八方扩展,腰部以下埋没于苍茫中。白雪向天空夸耀般地往下流贯,连绵不绝地流泻了一段后,分裂成几条凌乱的白线,斜切入紫蓝山间的皱褶。抬眼望向窗外的人顺着在大地攀爬的云影,抵达山脚的苍苍原野,再顺着闪电般的蜿蜒深浓紫蓝褶皱望向顶端的纯白时,会豁然醒来。白雪吸引了明亮世界中的所有乘客。“喂,是富士山!”宗近滑下坐席“哗”一声地打开窗户。晨风自辽阔山脚吹进车厢。“嗯,刚才就看到了。”甲野头上蒙着骆驼毛毯,冷淡地答。“是吗?你一直都没睡?”“睡了一会儿。”“你怎么蒙着那玩意儿……”“冷。”甲野在毛毯中答。“我饿了。不知道现在能不能吃饭?”“吃饭前要先洗脸……”“你说得对。你说的话都很对。但总要看一下富士山吧。”“比起比睿山好多了。”“比睿山?比睿山不过是京都的一座山。”“看来你很瞧不起睿山。”“嘿嘿……你看那雄伟的样子。人应该要像那个样子。”“你不可能像它那样稳重。”“我顶多是保津川的规模吗?不过保津川至少也比你好多了。你顶多像京都的电车。”“就算是京都的电车也会动,比我好。”“你完全不动吗?哈哈哈。快丢下骆驼动身吧。”宗近自架子上取下行囊。车厢内开始嘈杂起来。在明亮世界中奔驰的火车停在沼津休息——洗脸。窗内伸出一张瘦削的脸。他让晨风吹着稀疏的每根黑白胡子说:“喂,给我两个便当。”孤堂老师右手握着几个银币,递出银币后用左手接过纸板盒饭。女儿在车厢内倒茶。“看看是什么便当。”老人打开盒饭盖子,盖子内侧黏着几粒白米饭。盒饭内躺着淡褐色的山药,一旁有片快被压扁的黄煎蛋,勉强塞在山药与白饭之间。“我还不想吃。”小夜子搁下筷子和盒饭。“嗯。”先生接过女儿递来的热茶,望着插在搁在膝上的盒饭的筷子,喝了一大口茶。“应该快到了。”“嗯,快到了。”山药往胡须移动。“今天天气很好。”“碰到这种天气真幸运。刚才的富士山很漂亮。”山药自胡须回到盒饭内。“不晓得小野先生有没有帮我们找住处?”“嗯,他……他应该找了。”老师的嘴巴在吃饭并兼任答话。然后继续吃饭。“我们去食堂。”宗近在隔壁车厢合拢和服领子。穿西装的甲野伸长瘦高的身子站起。甲野跨过搁在通道的手提皮箱时,回头提醒对方:“喂,要是有人绊倒很危险。”甲野推开玻璃门走进隔壁车厢,他打算笔直穿过通道,走到半途时,宗近在后面用力拉着他的西装尾。“饭有点儿凉了。”“凉了没关系,就是太硬……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吃硬东西会堵在胸口,很难受。”“您喝点茶看看……要不要我帮您倒茶?”青年无言地穿过通道走进食堂。每天每夜都有纷纷籍籍的小世界在错杂飞舞,小世界即便行尽普天涯,也似乎无法抵达十方世界的尽头,四人的小宇宙却犹如四个并排在一起不厌其烦吐丝的蚕茧,彼此不知情地以陌路人的身份被搁在同一辆夜车上比邻而坐。当白日扫落星辰世界,彻底剥掉天空表皮,让所有隐遁之物都显形时,四人的小宇宙在窗内成双作对地擦身而过。擦身而过的两个小宇宙正隔着白桌布吃着火腿煎蛋。“喂,我看到她了。”宗近说。“嗯,我也看到了。”甲野看着菜单答。“看来他们真的要去东京。昨晚我们在京都车站好像没遇见他们。”“没有,完全没遇见。”“我也不知道他们坐在隔壁车厢……我们好像遇见了好几次。”“遇见太多次了……这个火腿全是油脂。你的呢?”“差不多,这大概正是你和我的差异。”宗近用叉子叉着切成大块的火腿塞进嘴里。“我们都降为吃猪肉了吗?”甲野有点儿沮丧地吃着白色油脂。“猪肉也没关系,我就是觉得很奇怪。”“听说犹太人不吃猪肉。”甲野突然说出超脱世俗的话。“犹太人先搁在一边,我在说那个女人。我觉得有点儿怪。”“因为遇见太多次?”“嗯……喂,服务员,给我们上红茶。”“我要咖啡,这猪肉太难吃了。”甲野又避开女人话题。“我们到底遇见几次了?一次,两次,三次……好像遇见了三次。”“如果是小说,正好可以借这个缘分发展为事件。不过我们遇见这么多次好像也没发生什么……”甲野说完喝了一大口咖啡。“遇见这么多次竟没发生什么,我们才会沦落到吃猪肉的地步吧?哈哈哈……不过这倒不一定,说不定你爱上那个女人……”“是的。”甲野插嘴不让对方继续说下去。“就算不是,既然我们遇见了这么多次,往后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关系。”“跟你发生关系吗?”“不是,我是说其他关系,男女关系以外的关系。”“是吗?”甲野左手支着下巴,举着咖啡杯的右手停在鼻头前,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我想吃橘子。”宗近说。甲野默不作声。过一会儿,甲野以事不关己的口气说:“那女人是不是要嫁到东京?”“哈哈哈,要不要我帮你问问看?”答话的人其实连向对方打招呼的意思也没有。“嫁人吗?女人都很想嫁人吗?”“不问人家怎么知道呢?”“你妹妹呢?你妹妹也很想嫁人吗?”甲野一本正经地问着莫名其妙的问题。“糸公吗?那小子完全是个小孩子。不过她很关心我这个哥哥。不但帮我缝狐皮背心,还帮我做很多事。那小子很会缝衣服。要不要让她帮你缝一个肘垫?”“再说吧。”“你不要?”“嗯,不是不要……”肘垫的事没结果,两人在餐桌前起身。通过孤堂老师的车厢时,老师在眼前摊开《朝日新闻》正在看报,小夜子刚好夹起一块煎蛋塞进小嘴。四个小世界各自在活动,再度于火车上擦身而过,彼此的命运如自家的未来那般岌岌可危,各自怀着看似不足为奇又不可测的明日世界抵达新桥车站。“刚才跑过去的人不是小野吗?”宗近走出车站时问。“是吗?我没看到。”甲野答。四个小世界以车站为终点,暂且各分东西。八夕暮笼罩着院子里的一棵浅葱樱。紧闭的格子纸门外的廊子一尘不染,静谧无声。房内的小型长火盆搁着一只铁壶正在烧水,火盆前有个绞缬纺绸坐垫。甲野的母亲端正地坐在坐垫上。她那炯炯有神的上吊眼梢表皮内侧似乎隐藏着一条歇斯底里的青筋,绕过后头部再穿出额头,只是脸部皮肤浅黑细致,外貌看上去极为温和——让对方紧握内藏细针的海绵后,必须马上为对方的柔手贴膏药,和蔼地安慰对方说,伤口很快就会痊愈。最好用嘴唇吸吮流血的局部,表示自己没有恶意——生于二十世纪的人必须记住此道理。露骨者亡。——甲野曾在日记如此写着。静谧的廊子响起脚步声。一双细长的脚穿着看似刚拆封的紧绷白布袜,踢着什锦厚反褶长裙下摆,无声地拉开纸门。母亲维持坐姿,半扬起浓眉瞄着门口说:“原来是你,进来吧。”藤尾无言地背手关上门。当她隔着火盆坐在母亲对面时,铁壶频频发出响声。母亲望着藤尾。藤尾垂着眼皮望着火盆旁折成两半的报纸——铁壶依旧在作响。话多时无真言。默不作声相对而坐的母女不理铁壶的响声,廊子很安静。浅葱樱正在引诱夕暮降下。春天正在逐步消逝。藤尾终于抬起脸:“他回来了吧?”母女双眼对视。真实隐藏在一瞥中。不堪沸热时才会露出骨头。“哼。”长旱烟管“当”一声地敲掉燃尽的烟灰团。“不知他打算怎样?”“谁知道他打算怎样?那个人心中到底在想什么,连我也猜不出。”肉薄高骨的鼻孔不客气地吹出云井烟。“回来了还是一样吧?”“当然一样。他终生都那个样子。”母亲的暴躁青筋从表皮内浮出。“他真那么讨厌继承这个家吗?”“他是口是心非,才更难应付。他故意那样说是想让我们难堪……如果他真不想要财产也不要任何东西,不是该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吗?毕业后都两年了,每天游手好闲。就算是学哲学的,也应该有能力养活自己啊。真是婆婆妈妈,我每次看到他都会忍不住发火……”“看来他完全听不懂我们的暗示。”“听得懂也会装蒜。”“真令人讨厌。”“就是啊。他要是继续这样下去,我就没办法安排你的事……”藤尾不作答。爱情隐藏着一切罪恶,藤尾决定在开口之前供出所有一切牺牲。母亲继续说:“你今年不是已经二十四了吗?哪有二十四岁还没嫁人的……我和他商量你的婚事,他竟然不让你嫁出去,说以后要你负责照顾我,既然这样,我想他大概会找个工作独立生活,没想到他每天只会关在房里躺着……而且还向别人说要把财产全让给你,他要出去流浪什么的。别人还以为是我们要把他赶出去呢,这成什么体统啊?”“他向谁说了这种话?”“听说他到宗近家时对宗近父亲这样说的。”“一点儿都不像个男子汉。他怎么不快点把糸子小姐娶进来呢?”“他想娶糸子小姐吗?”“我不知道哥哥怎么想,不过糸子小姐好像想嫁给哥哥。”母亲卸下铁壶,取起火钳。渗满茶锈的萨摩烧茶壶表面描画着两三条蓝波,零星点缀着雪白的樱花,细碎的绿色宇治茶叶在午汤中泡得发涨,早已凉得黏糊一团。“要不要重新泡茶?”“不用了。”藤尾在白茶碗中倒入已经失味却犹存余香的茶水。刚倒入碗底的黄水,颜色很淡,即将倒满时才逐渐加深颜色,深黄的水面半边冒着寸步不移的水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