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哲学家却认为不明所以的东西是个谜,都在绞尽脑汁思考。好像对着一盘疯子发明出的象棋残局,研究得青筋暴露。”“那这竹笋大概也是个疯子画家画的。”“哈哈哈,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应该不会烦恼了吧?”“世间跟竹笋怎能相提并论?”“喂,不是有个Gordian knot的传说吗?你知道这个故事吗?”“你以为我是中学生?”“我没这么说,只是问问而已。你如果知道就说来听听。”“你真的很烦人,我说过我知道。”“那你说来听听。哲学家都很会故弄玄虚,而且很固执,不管问他们什么问题,他们都会死不承认自己不知道答案……”“真不知道是谁固执。”“谁固执都无所谓,你说说看。”“Gordian knot是亚历山大时代的故事。”“嗯,我知道。然后呢?”“有个名叫Gordius的农民献了辆牛车给宙斯神……”“喂,喂,等一下,有这种事?之后呢?”“你竟然问我有这事?难道你不知道?”“我知道得没你那么详细。”“说了半天,原来你自己都不知道。”“哈哈哈,学校的老师没教得那么详细,老师肯定也不清楚。”“但那个农民却用蔓藤在牛车的车辕和车轭上打了个死结,任何人都解不开。”“原来如此,所以称那个死结为Gordian knot。我明白了,后来亚历山大嫌麻烦就拔刀砍断了那个死结。嗯,原来如此。”“我没说亚历山大嫌麻烦才砍断的。”“这点不重要。”“亚历山大听神谕指示,若有人能解开这个死结,那个人将成为东方霸主,所以亚历山大便……”“这个我知道。学校老师教的正是这个。”“那不就行了?”“行是行,但我觉得,当人碰到问题时,若没有亚历山大那种既然如此,我干脆这样做的决心,可不行。”“你这种看法也不错。”“你这样说太没劲了吧?反正无论如何,Gordian knot是个解不开的死结。”“用刀砍断就能解开吗?”“用刀砍……即便解不开,那也对自己有利啊。”“有利?这世上最卑鄙的东西正是有利。”“这么说来,亚历山大是个很卑鄙的男人?”“你认为亚历山大是个伟人吗?”会话暂时中断。甲野翻了个身。宗近盘腿坐着继续观看旅游指南。雨丝斜斜地下。蒙蒙细雨令古都益发枯寂,大地为了不辜负赤腹冲向天空的燕子的背影而逐渐浓绿,下京和上京均肃静地淋着淅沥细雨,三十六峰的嫩绿底层,所有声音都融入了友禅染的朱红流水中,笔直地注入油菜花田。女人在门口洗着芹菜唱着“你在上游,我在下游……”,只要她卸下深深盖住眉毛的手巾即可望见“大文字”。本应春莺喧闹的竹林中,只剩披着累代春苔的“松虫”和“铃虫”的坟墓。自从妖鬼不再出没罗生门后,罗生门也不知在何时被拆毁了。渡边纲扭下的妖鬼胳膊亦行踪不明,只有春雨一如既往地下着。春雨在寺町降在寺院,在三条降在桥上,在祇园降在樱花,在金阁寺降在松树,在旅馆二楼降在甲野和宗近两人身上。甲野开始躺着写日记。横订的褐色布料封面的页脚沾着些许汗迹,他折纸般地翻开页脚,翻了两三页,出现一页三分之一是空白的页面。甲野从这页写起。他用铅笔一口气写下:“一奁楼角雨,闲煞古今人。”写完后他陷入了思考,看似打算添上转句和结句作成一首绝句诗。宗近抛开旅游指南,大踏步地威吓着榻榻米走到走廊上。走廊上恰好搁着一张藤椅,正寂寞地等着人来坐。从稀疏的连翘花间可以望见邻家房间。格子纸门紧闭着,纸门内传出阵阵琴声。“忽闻弹琴响,垂杨惹恨新。”甲野在另一行又写了十个字,但似乎不满意,当场画线删去,接着是普通的文章。“宇宙是个谜,每个人都可以任意解谜。任意解谜再任意得出答案是一种幸福。只要起疑,连父母也是个谜,兄弟亦是谜。包括妻子和孩子,甚至连观察者自己也是个谜。人为何而生?为了解开强加于自己身上的无法解开的谜,徘徊至白头,烦愁至深夜,人正是为此而生。为了解开父母的谜,不得不与父母融为一体;为了解开妻子的谜,不得不与妻子同心;为了解开宇宙的谜,不得不与宇宙同心同体。若无法做到这点,父母和妻子以及宇宙都是谜。无法解开的谜是一种痛苦。明明已经有父母兄弟这个无法解开的谜,又甘愿迎入妻子这个新谜的行为,与明明无法管理自己的财产,又甘愿负责保管别人的钱财一样。不但迎入妻子这个新谜,又让这个新谜生下另一个新谜让自己痛苦不堪的行为,大概跟别人托付自己保管的钱财生了利息,而自己竟把别人的所得视为自己的所得一样……只有舍弃自己才能解开所有的疑惑。问题是该如何舍弃自己。死亡?选择死亡未免太无能。”宗近一直旁若无人地坐在藤椅上聆听邻家传来的琴声。他不理解御室御所的春寒,也不理解蒙赐铭牌的琵琶的风雅音色。更缺乏雅兴欣赏南部桐制成的菖蒲形面板、龙舌镶嵌着象牙莳绘的十三根弦的高贵古琴。宗近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琴声。点滴覆盖着篱笆的连翘黄花的内侧是一丛业平竹,不足三坪的小院子里搁有长满青苔的花岗岩洗手盆,地面爬满了疏叶卷柏。琴声正是传自此院子。京都的雨都一样。冬天时冰冻雨衣,秋天时会让灯芯变细,夏天时方便洗兜裆,春天时——犹如一根掉落在榻榻米上的银扁簪,在内侧闪烁红金蓝光的贝合一旁,“当啷”一声,又“当啷”一声。宗近听的正是这种当啷声。甲野又另起一行写道:“眼看是形状,耳闻是声音。形状与声音均非物体的本质。人若不领悟物体的本质,形状与声音都毫无意义。当人捕捉到某物的本质时,该物的形状与声音也会随之变形。这正是象征。象征只是为了让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本来空的工具……”弹琴的手逐渐加快速度。白指甲仿佛在雨滴间隙中穿行般,不停在燕柱上飞舞,碰到紧凑旋律时,粗弦声和细弦声揉捏为一体,迭出迭入地乱弹一气。甲野写完“听了无弦琴,首次领悟序破急的意义”这句时,靠在走廊的藤椅上一直俯视邻家的宗近对着房内说:“喂,甲野,你不要光讲道理,过来听一下那琴声,弹得不错。”“嗯,一开始就在洗耳恭听。”甲野啪嗒一声合上日记本。“你怎么能躺着听呢?我命你到走廊上来,你快出来。”“在这儿听也一样,你不用理我。”甲野依旧躺在空气枕上,毫无起身的打算。“喂,东山看起来很美。”“是吗?”“哟,有人在过鸭川。真是诗情画意。喂,有人在过鸭川哩!”“要过就让他过。”“不是有一首披着棉被卧看什么的俳句吗?到底是在哪里披着棉被?你过来一下告诉我好不好?”“不好。”“你在那边搞东搞西时,加茂川的河水已经上涨了。不得了!桥快掉了!喂,桥快掉了!”“掉了也不关我的事。”“掉了也不关你的事?晚上不能看京都舞也不关你的事吗?”“不关,不关。”甲野似乎懒得再理宗近,翻个身观看身旁那扇金纸门上的竹笋。“既然你这么无动于衷,我也没办法。看来我只能认输了。”宗近终于让步地进房。“喂,喂。”“什么事?你真烦。”“你听了那琴声吧?”“我不是说过我听了?”“弹琴的一定是女人。”“那还用说!”“你猜对方几岁?”“谁知道几岁?”“你这么冷淡真没意思。如果有意告诉我,你就直说啊。”“我不说。”“不说?你不说的话,我来说。那一定是个未婚女子。”“房门开着?”“房门关得紧紧的。”“你又在给人家乱冠雅号?”“雅号往往也是真名。我看到那女子了。”“怎么看得到?”“你想听?”“不听也无所谓。听你说那种事,不如研究这竹笋更有趣。躺着看这竹笋,竹笋为什么会变矮呢?”“那是因为你的眼睛也躺着吧。”“这儿只有两扇纸门,为什么画三根竹笋呢?”“可能画得太差劲,顺便再送一根。”“为什么是雪白的竹笋?”“大概是个暗示吃了竹笋会中毒的谜。”“果然是个谜?原来你也会解谜?”“哈哈哈,我偶尔也会解解看。我刚才就一直想解开那个未婚女子的谜,可是你却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不让我解谜,这不像哲学家的行为。”“你想解你就解啊,何必装模作样?我是不会向人低头的哲学家。”“好,那我就先低头解给你听,之后再让你向我低头……你听我说,那个琴声主人……”“嗯……”“我看到了。”“这句话你刚才说过了。”“是吗?那我就没话可说了。”“没话可说也好。”“不好。那我就说吧。昨天我洗完澡没穿上衣在走廊上乘凉时……你想听了吧……我随便环视着鸭东景色,正觉得很舒服时,无意间往下瞄了邻家一眼,刚好那女子打开格子纸门半边,靠着纸门观看院子。”“是个美女吗?”“是个美女。虽然比不上藤尾小姐,但比我家糸公漂亮。”“是吗?”“你这样说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吧?至少也得说句太可惜了,我也想看看什么的。”“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也想看看。”“哈哈哈,我刚才叫你出来就是想让你看。”“纸门不是关着吗?”“过一会儿也许会打开。”“哈哈哈,若是小野,很可能会一直等到对方打开纸门。”“是啊,早知道就带小野来,让他也看看。”“京都很适合那种人住。”“嗯,京都很适合小野。我叫他来,他却说东说西,结果没跟我们一起来。”“他是不是说春假想好好学习什么的?”“春假学习个屁啊?”“他那个样子,任何时候都没办法学习。文学家都很轻佻,办不成事。”“这句话我听来有点儿不舒服。你也不是稳重的人啊。”“我是说,一般文学家都沉醉在云霞中,整天恍恍惚惚,他们根本无意拨开云霞探求事物本质,所以不稳重。”“云霞醉鬼吗?那么哲学家老是想东想西,一脸苦闷表情,应该是盐水醉鬼吗?”“像你这种爬比睿山竟然爬过头直接爬到若狭的男人,应该是骤雨醉鬼。”“哈哈哈,每个都成了醉鬼,真有趣。”甲野的黑头这时总算离开枕头。本来被光润的湿发压扁的空气因弹力而膨胀,枕头在榻榻米上稍微转了一下。骆驼毛织毯子也跟着滑落,表里相反地折成一半。毯子下现出随意缠在腰上的松软腰带。“果然是个醉鬼。”跪坐在枕边的宗近立即给予评价。甲野伸长胳膊抬起细瘦身子后,再用手掌撑着上半身环视自己的腰部。“确实像个醉鬼。你怎么反倒坐得这么端正?”甲野睁着细长的单眼皮瞪着宗近。“因为我没醉。”“坐姿是没醉。”“精神也没醉。”“你穿着棉袍跪坐,表示你其实已经醉了,却得意扬扬说自己还没醉。这不是更可笑吗?醉鬼就要有醉鬼的样子。”“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宗近马上盘起腿来。“你这种不固执己见的个性实在令人佩服。这世上没有比明明是愚者,却自以为是贤者的人更滑稽的了。”“‘从谏如流’这句话说的正是我这种人。”“醉鬼也会说人话,看来还可以。”“那出言不逊的你呢?你明明知道自己醉了,却连盘腿坐或跪坐都办不到。”“我大概是站街人吧。”甲野寂寞地笑着。本来说得很起劲的宗近突然严肃起来——看到甲野这种笑容,宗近不得不严肃。在无数脸孔的无数表情中,有一种表情必定会渗入人的肺腑。他脸上的筋肉并非为了抢风头而跃动。他头上的每一根毛发并非为了打雷而竖立。他的泪管决口并非为了增强涕泗滂沱的印象。虚伪的夸张表情,犹如壮士无缘无故挥舞长剑斩向地板那般,因为肤浅而动。那是本乡座的戏剧。甲野的笑容不是剧场舞台上的笑容。那是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感情波浪,顺着毛发般的细管不小心泄于俗世阳光下,现出一丝隐约可见的影子而已。那种表情与街上随处可见的表情不同。那感情只是稍微露出个脸,待察觉眼前是俗世时,会立即折回深院。在那感情折回之前,有幸捕捉到的人便是胜者,没捕捉到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甲野这个人。甲野的笑容淡然柔软,甚至趋于冷静。那安静的笑容、稍纵即逝的笑容,明确地描绘出了甲野的一生。能够理解这瞬间意义的人,便是甲野的知己。如果把甲野安置在厮杀世界中而自以为理解甲野,即便对方与甲野是亲子关系,也没有资格自称理解甲野。即便是兄弟,终究是外人。把甲野安置在厮杀的世界中来描述他的性格,是庸俗小说中的做法。二十世纪不会轻易出现厮杀场面。春天的旅游很悠闲,京都的旅馆很安静。两人都平安无事,他们只是在开玩笑而已。这期间,宗近能理解甲野,甲野也能理解宗近。这正是现实世界。“站街人?”宗近说完后玩弄起骆驼毛织毯子的流苏,过一会儿才问,“永远是个站街人吗?”宗近没有望着甲野,他像是在提问,又像在自言自语,仿佛对着骆驼毛织毯子说话那般,重复着“站街人”这句话。“就算成为站街人,我也认命。”甲野这时首次换了坐姿,面对着宗近。“如果伯父还活着,那倒无所谓。”“我老爸还活着的话,反倒更麻烦。”“说得也是——”宗近拉长了最后那个“是”。“总之,只要让藤尾继承家业就没问题。”“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是站街人。”“你真的要去当站街人?”“嗯,反正我继承了家业也是站街人,不继承家业仍是站街人,对我来说都一样。”“可是,你不能这么做。伯母怎么办?”“我母亲吗?”甲野一脸复杂的表情望着宗近。只要起疑,连自己都无法信任自己,何况自己以外的人都站在利害得失的街角,戴着厚重的面具,避开所有可能蒙受的不利损失,令人难以揣摩面具内的真意。眼前这个好友对母亲所下的评语,是从面具内发出的?亦或只面具外的敷衍?他都觉得自己内部隐藏着连自己都会受骗的魔鬼,即便对方是至交,是父亲那方的远亲,也不能大意地泄露天机。宗近那句话,是想套出自己对继母的真正感情吗?如果宗近知晓自己的真心后仍不改变的话,那倒无所谓;但倘若他是个懂得话里套话的人,没人能保证在他套出所有的一切后不会翻脸不认人。宗近那句话是基于他表里一致的直率个性,深信母亲话里的言外之意的反应吗?从他平日的言行看来,应该是的。他不可能受母亲之托,在阴暗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内心深渊,丢下一个探测深度的测锤这种卑鄙行为。然而,越正直的人越容易被使唤。只是,宗近或许无意为母亲卖力,他只是看错了母亲的为人,受母亲之托,却为了至交着想,明知这种行为卑鄙,明知这样问可能会令彼此都不高兴,故意在旅程结束之前,提及此事也说不定。总之,还是守口如瓶为妙。两人暂时默不作声。邻家仍在弹琴。“那琴声是生田流派吗?”甲野答非所问地问。“好冷,我去加件狐皮背心。”宗近也答非所问。两人各在不同地方开口。宗近敞着胸口从橱架取下那件奇异背心,斜着上半身刚套进一条手臂时。甲野开口问:“那背心是手制品?”“嗯,是个去过中国的朋友送给我的,前面是糸公帮我缝的。”“是真货,缝得很好。阿糸小姐跟我家藤尾不一样,是贤妻良母型的,很好。”“很好?嗯,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她嫁人。”“有没有人来提亲?”“提亲?”宗近望了甲野一眼,不起劲地拉长尾音说,“有是有……”甲野换了个话题。“阿糸小姐要是嫁了,伯父也会伤脑筋吧。”“伤脑筋也没办法,反正她总有一天要嫁人……你呢?你不打算娶妻吗?”“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养不起妻子。”“你就听你母亲说的,继承家业不就……”“不行。无论我母亲怎么说,我都不愿意。”“你真的很奇怪。你不娶妻的话,藤尾小姐不是不能嫁人吗?”“不是不能嫁人,是她不想嫁。”宗近无言地耸动着鼻子。“又要让我们吃海鳗。每天吃海鳗,吃得肚子里都是鱼刺。京都这地方实在没创意,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好不好?”“回去也可以。如果只是因为不想吃海鳗,不回去也罢。话说回来,你的嗅觉非常灵。你闻到海鳗味了?”“不是闻到了,是厨房整天都在烤海鳗。”“如果我老爸的鼻子也像你这么灵,或许他就不会死在国外。看来我老爸的嗅觉不灵。”“哈哈哈。对了,伯父的遗物送回来了吗?”“应该送回来了。公使馆的佐伯先生应该会送过来……没什么东西吧……也许有些书籍。”“那个怀表呢?”“是我老爸经常自夸在伦敦买的那个怀表吗?应该会送来吧。藤尾小时候常把那个怀表当玩具。她每次拿到那个表就不会轻易放手。她很喜欢表链上的石榴石。”“仔细想来,那怀表还真古老。”“是啊,那是我老爸第一次出洋时买的。”“送给我当作伯父的纪念品吧。”“我正打算送给你。”“伯父上次出国前,跟我说好回国后要送我那个怀表当毕业礼物。”“我也记得……说不定这个时候藤尾又把那个怀表当玩具玩……”“藤尾小姐离不开那个怀表吗?哈哈哈,没关系,我照样取走。”甲野无言地一直望着宗近的眉间。果然如宗近所说,晚餐有海鳗。四甲野的日记中有这么一句:观色者不观形,观形者不观质。——小野是观看颜色过日子的男人。甲野的日记中另有这么一句:生死因缘无了期,色相世界现狂痴。——小野是住在色相世界里的男人。小野出生在阴处,有人甚至说他是私生子。他小时候上学时就经常被同学欺负,走到哪里都遭狗吠。某天他父亲死了。在外头吃尽苦头的小野无家可归,不得不寄人篱下。水底下的海藻在阴暗处漂荡,不知道白帆驶去的岸边有阳光。海藻只能任由波浪愚弄,摇右漂左。只要随波逐流便没事。习惯了就不会在乎波浪的存在,也无暇思考波浪到底是何物,更遑论去思考为何波浪总要残酷地击打自己。即便去思考此问题,也无法解答问题。命运之神命海藻生长在阴暗处,于是海藻便朝夕晃动——小野是水底下的海藻。他在京都受孤堂老师照顾。老师帮他订做蓝白碎花衣服,每年二十圆的学费也由老师资助,老师有时也会教他读书。他学会了在祇园樱树下低首徘徊;他仰望知恩院的御赐匾额时,领悟到此物高高在上;他吃饭时逐渐增至成人男子的分量——水底下的海藻总算离开泥土,浮出水面。东京是令人目眩的城市。在元禄时代能维持百年寿命的东西,到了明治时代即比能维持三天寿命的东西还要短命。其他城市的人都用脚跟走路,在东京则要用脚尖走路,或倒立着走,或侧身前进,性急的人甚至用飞的。小野在东京滴溜溜地打转。他滴溜溜转了一圈后,睁开眼睛一看,发现世界已面目全非。即便揉了眼睛,世界也没有恢复原状。世界变得比以前更坏时,人才会感觉有异状。小野毫不犹豫地往前走。朋友说他是秀才,教授夸他前途有望;寄宿处的人成天喊着“小野先生”、“小野先生”。小野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往前走着走着,竟然得到陛下敕赐的银表。浮出水面的海藻,开出一朵白花,而海藻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其实没有根。世界是颜色的世界。只要观赏颜色,就等于观赏世界。世界的颜色随着自己的成功而更加鲜明。当颜色鲜明得胜过真正的锦缎时,才算没白活这宝贵的人生。小野的手帕有时散发着香水味。世界是颜色的世界,形状是颜色的遗骸。只懂得讨论遗骸而不解其味的人,犹如只计较方圆器,却不知该如何处理往上冒出的美酒泡沫的男人。无论人们如何品评,盘子也不会被吃掉。但如果不及时让嘴唇蘸上泡沫,酒便会失去味道。注重形式的人,将搂着无底的道义酒杯在街头跼蹐。世界是颜色的世界,是乌有的空华,亦是镜花水月。所谓真如实相,是不为世间所接纳的畸形人,为了扫除不为世间所接纳的心中积怨,在黑甜乡里做的一场白日梦而已。盲人摸象时,因为看不见颜色,所以更想细究其形状。但没有手的盲人连摸都不摸一下。欲于耳目之外追求物事本质的人,如同没有手的盲人。小野在桌上插花,柳絮在窗外被吹绿。小野的鼻梁上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大自然的定律是先越过绚烂境地,再跨入平淡境界。在我们在被称为婴儿的那个时期,人们给我们穿上红色娃娃服。大多数人都生长在五彩缤纷的浮世绘中,之后从四条流派的淡彩画逐渐老成练达为云谷流派的水墨画,最后与棺材短暂亲热一番。回顾一生的话,不但有母亲、姐姐,有糖果,也有鲤鱼旗。愈是往后回顾,人生愈华丽。但小野的景色与别人不同。他逆着大自然的路径,切断了阴暗泥土中的根,随着阳光照射的透明波浪漂浮至明亮岸边——自从他在坑底出生后,为了接近美丽尘世而一阶阶地往上爬,总计花了二十七年。如果从过去的孔穴窥探他这二十七年来的历史,愈是远方愈阴暗,途中只有一棵隐约摇晃的红花。刚来东京时,小野很怀念这棵红花,不厌其烦地重温他那寒冷的记忆,经常窥探过去的孔穴,守着长夜,守着永昼,守着秋冬之交的阵雨,度过思慕日子。而现在——那棵红花已离他相当遥远,颜色也褪色许多。小野逐渐懒得再去窥探孔穴了。欲封堵过去孔穴的人,通常满足于眼下的生活。假如眼下不景气,他们会制造未来。小野目前的生活是蔷薇,是蔷薇花苞。小野没有必要制造未来。只要让现在仍是花苞的蔷薇全部盛开,那些盛开的蔷薇自然而然就是他的未来。如果从得意的管子窥探未来孔穴,蔷薇已经开花了,看似只要伸手便能抓住。有人在他耳畔叫他赶紧去抓。于是小野决定写博士论文。到底是写得出论文才能成为博士,亦或为了成为博士才写得出论文,这问题若不问博士当然不知道答案,总之,小野必须写论文。而且不是普通论文,必须是博士论文。所有学者中,博士的颜色最漂亮。小野每次窥探未来的管子时,“博士”两个字总是燃烧为金色。博士一旁高高悬着金表。红石榴石在金表下化为一簇心脏火焰,正在东摇西摆。黑眸的藤尾在一旁伸出细长手臂向他招手。那是一幅完美的画。诗人的理想是成为这幅画中的人物。往昔有个名叫坦塔罗斯的人。据说他做了错事而受到残酷的惩罚。他站在水深及肩的水中,头上悬着结满甜美水果的树枝。坦塔罗斯觉得口渴,他想喝水,水却总是往后退。坦塔罗斯觉得肚子饿,他想吃水果,水果却总是逃得远远的。坦塔罗斯的嘴巴若移动一尺,对象就移动一尺;若前进二尺,对象也前进二尺。不要说三尺四尺,即便前进千里,坦塔罗斯也总是口干舌燥、忍饥挨饿。或许眼下他仍在继续追赶着清水和水果——小野每次窥探未来的管子时,总觉得自己像是坦塔罗斯的手下。不仅如此,藤尾有时会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态度;有时会将两条长长细眉挤成短眉,严肃地瞪视小野;有时那颗石榴石会突然烧得火旺,藤尾在火焰中全身裹着烈火消失无踪;有时“博士”这两个字会逐渐变淡,并剥落得模糊不清;有时怀表会自遥远天边像陨石般掉落,并出现裂痕,这时怀表会发出“啪啦”声。小野是个诗人,他能描绘出各式各样的未来。小野在桌前支着下巴,彩色的玻璃小花瓶中插着一枝山茶花,他照例望着花的彼方窥探自己的未来。在好几种未来的景色中,今天的未来景色最差劲。“女人说,我想送你这个表。小野伸手说,请送我表。女人狠狠地在小野手心拍了一掌,说,对不起,这表已经有主。小野问,那我不要表,但是你……女人答,我?我当然要跟表一起走。女人说完转头快步离去。”小野将自己的未来描绘至此,由于结局太残酷,他大吃一惊,打算重新描绘,正抬起有点儿发痛的下巴时,女佣打开纸门说“有你的信”,继而搁下一封信。小野看到信封上收件人之处以子昂笔法写的“小野清三先生”这行字时,突然使劲地撑起两肘,本来靠在桌上的身躯往后跳跃。窥探未来的那枝山茶花也同时晃了一下,一枚深红色花瓣无声无息地掉落在罗塞蒂诗集上。小野的完美未来正在瓦解。小野的左手仍搁在桌上,他侧着脸远远望着手心上那封信,不敢翻转信封看另一面的寄信人署名。就算不翻转信封,他也知道寄信人是谁。正因为知道是谁,他才不敢翻转信封。如果信封另一面写的名字正如他推测那般,后果不堪设想。以前曾听过一个小乌龟的故事。小乌龟只要伸头便会挨打。既然每次都会挨打,小乌龟只能尽量躲在乌龟壳内。即便挨打的命运逼近眼前,小乌龟也尽可能争分夺秒地往内缩头。想想,小野应该是暂时躲过现实判决的“学士龟”。乌龟早晚必定要伸出头,小野也早晚不得不翻转信封。望了一会儿,小野的手心开始发痒。享受过片刻的和平后,为了让和平更加稳定,就必须翻转信封确认事实。小野终于在桌上翻转了信封。信封另一面出现“井上孤堂”四个字。在小野眼里看来,不惜墨汁在白色信封上写下的那行粗大草体字,犹如种在纸上的一列针尖,看似即将离开纸面飞向小野。小野退避三舍,自桌上收回双手,脸庞仍朝向桌上的信封。但他的膝盖与桌子间有一道一尺宽的山谷,断绝了他与信封的缘分。自桌上收回的手无力下垂,似乎想脱离肩膀远去。到底要不要拆封?如果这时有人来问他为何不拆封,他会向对方说明不拆封的理由,顺便让自己安心。只是,如果无法让别人信服,也就无法让自己信服。半吊子的柔道家若不实际在街上摔过别人,便无法向人证明自己确实是柔道家。理亏的议论与半吊子的柔道类似。此时的小野很希望京都的老朋友登门造访。二楼的学生拉起了小提琴。小野正打算过几天也去学小提琴,但今天的他毫无学琴兴致。他很羡慕那个悠闲的学生——山茶花又掉落了一枚花瓣。小野捧着小花瓶拉开纸门走到走廊上。他把花丢到院子,顺便倒掉花瓶内的水,把花瓶拿在手中。他其实想顺便丢掉花瓶,但他仍握着花瓶站在走廊上。眼前有一棵桧树,也有围墙,对面是二楼。已风干得差不多的院里搁着一把正在晾晒的雨伞,黑色雨伞边缘沾着两枚花瓣。院子里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东西,每样东西都毫无意义,全是机械性的物体。小野拖着沉重的脚步再度回到房内。他站在书桌前。过去的孔穴突然大开,往昔的历史看起来既长又远,而且阴暗。有个小点在黑暗中霍地燃烧起来,那火焰逐渐挨近。小野迅速地弯腰拿起信封,当下拆开封口。敬启者:适逢柳暗花明好时节,愿你身体健康。鄙人依旧无恙,小夜亦平安无事,请放心。去年腊月曾去信告知我们将移居东京,之后因各种琐事而迟迟无法起程。前几天刚办完所有琐事,近几日即可动身,特此奉告。自从二十年前搬离东京,鄙人曾两度上京,两度均只逗留五六天,完全不谙故乡的今日面貌。这回移居东京,人地生疏,想必会给你增添不少麻烦。至于多年来住惯的房子,邻家茑屋恳求让渡,其他另有几家也提出让渡请求,但鄙人已决定让与邻家。其他行李和家具均打算在此卖掉,尽可能从简起程。唯小夜所持古筝,应小夜要求将一起带至东京。请怜察无法舍弃旧物的女子的心。你也知道小夜于五年前来京都之前一直住在东京读书,她非常盼望能尽快搬至东京。有关小夜的将来,她已大致同意,在此不另细述,其他琐事待我们见面后再仔细商讨。东京举办博览会,想必贵地已人山人海。鄙人打算尽可能搭乘夜行快车前往东京,但快车是供有急事在身的人搭乘,故鄙人也有可能于途中住一两宿,慢条斯理地上京。待日期时间确定后,鄙人将再去信告知。临书仓促,不尽欲言,仅先草草几笔。读毕信文的小野依旧站在书桌前。还未卷起的信纸在他右手中无力地往下垂落,写着“清三先生……孤堂”几个字的信尾在挂着山羊绒毛衣的衣架上重叠成两三层。小野顺着自己手中的信纸依次望向白色的桌布。往下看的视线望至尽头时,他只得转移视线望向桌上的罗塞蒂的诗集,望向掉落在诗集封面的两枚红花瓣。红色吸引他把视线移至应该搁在右边角落的彩色玻璃小花瓶,但小花瓶不在原处,前天插的山茶花也不见踪影。他失去了窥探美丽的未来的管子。小野在书桌前坐下。他无力地卷起恩人寄来的信,信纸散发出一股奇异味道,是陈旧又带点霉味的味道。那是过去的味道,是他想忘却又犹豫不决地牵着丝尾的味道,那条细得即将断掉的缘分细丝,连接着昔日与眼前的今日。倘若顺着那条若隐若现的长达半生历史的细丝回溯,越往后回溯越暗淡。如今的小野已成为发芽的树干,事到如今,其实没有必要用尖锥刺向早已断绝叶脉的枯枝末端,残忍地一刀结束记忆的性命。杰纳斯神拥有两张脸,同时瞻前顾后。所幸小野只有一张脸。他背对着过去,只看得见眼前的熙熙前程。如果他往后看,背后只有呼呼作响的北风。他好不容易才在昨日今日摆脱那个寒冷的地方,不料寒冷的东西却自寒冷的地方追了上来。至今为止他只须忘掉过去即可。只要投入温暖鲜艳的万里鹏程的未来中,尽可能一步步远离过去即可。活着的过去也安静地嵌在死亡的过去中,虽然他不时担忧活着的过去会动,却仍自我安慰地每天前进一步,再每天回顾一下背后那些连绵不绝的全景,幸好活着的过去始终纹风不动,令他松一口气。然而,在他认为已无后顾之忧而再度窥探过去的管子时——里面竟然有东西在动!自己正在逐次舍弃过去,可过去竟主动靠了过来。过去正在逼近。过去仿佛一把照亮暗夜的灯笼,越过安静的前后方和枯朽的左右方,正在摇摇晃晃地挨近。小野在房内转着圈子。大自然不会用尽大自然的东西。人在决定某事之前会发生某事,大自然的敌人是单调。小野在房内转了不到半圈时,女佣在纸门外露脸。“有客人来访。”女佣笑着说。小野不明白女佣为何总是在笑。向小野道早安时笑,迎小野回来时也笑,叫小野吃饭时亦笑。她经常无缘无故赔笑脸的人,必定对人有所求。这个女佣确实在期待小野给她某种报酬。但小野只是无精打采地望了女佣一眼。女佣很失望。“要不要让客人进来?”小野漫不经心应着“啊,嗯”,女佣再度感到失望。女佣会经常对小野笑是因为小野待人亲切。对女佣来说,态度冷淡的房客,半文都不值,小野也明白对方的心理。至今为止他会得到女佣的好感也是基于这点。小野是个连女佣的好感也不想轻易失去的男人。往昔的哲学家曾说过,两个物品不可能同时占有同一个空间。此刻的小野脑中同时存在着亲切和不安,有违哲学家发明的理论。亲切若后退,不安则会前进。女佣只是来得不凑巧而已。亲切若后退,不安则会前进。以假乱真的哲学家会认为亲切是装腔作势,不安才是本质。其实是为了让房东进屋,亲切和不安私下商讨后,暂时让不安占有租房而已。不过小野也很倒霉,竟让女佣撞见这种态度。“让客人进来好吗?”“嗯,是啊。”“就说你不在家?”“客人是谁?”“是浅井先生。”“浅井吗?”“说你不在家?”“是啊。”“你要让我说你不在家吗?”“怎……么办好呢?”“怎么办都好!”“那就见吧?”“我让客人进来。”“喂,等一下!喂!”“什么事?”“啊,没事。好,好。”人有想见朋友和不想见朋友的时候。如果能明确知道是什么时候,人便不会苦恼,不想见时就说不在家即可。只要不会伤害对方的感情,小野是个有勇气说不在家的男人。但最令人难堪的是既想见又不想见,前前后后迟疑不决,连女佣都瞧不起你。人在街上会遇见人。这时双方只要擦肩而过便会成为毫不相关的陌生人,一切恢复原状。但有时双方会同时往右或往左地彼此让路。当你察觉不妙而缩回脚打算转往反方向时,对方也同样察觉不妙而缩回脚转往反方向。反方向碰上反方向时,彼此都察觉不妙,一方打算重来时,另一方也同时打算重来。双方都打算重来而缩回脚步,缩回脚步后又打算重来,结果就像挂钟钟摆那般不停地左右晃动,犹豫来犹豫去。犹豫到最后,彼此都想开口大骂对方是个浑蛋。颇得人心的小野差点被女佣认为是个优柔寡断的浑蛋。浅井进来了。浅井是小野京都时认识的旧友。他用右手捏住有点儿走样的褐色帽子,随手抛在榻榻米上,随即盘腿坐下说:“今天天气真好。”小野完全忘了天气的事。“是好天气。”“你看了博览会没有?”“没有,还没去。”“你去看看,很有趣。我昨天去吃了冰激凌回来。”“冰激凌?是吗?昨天确实很热。”“我打算再去吃一顿俄罗斯料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今天吗?”“嗯,今天也可以。”“今天有点儿……”“不去吗?太用功会生病的。你是不是打算尽快拿到博士学位,再娶个漂亮媳妇?真不够朋友。”“没那回事。我没法专心学习,正烦着呢。”“是神经衰弱吧?你脸色很难看。”“是吗?难怪我觉得不舒服。”“我说对了吧?你这样会让井上家小姐担心,赶快吃顿俄罗斯料理把身体养好。”“为什么?”“为什么?井上家小姐不是要来东京吗?”“是吗?”“你还装傻?你应该已经收到通知。”“你收到了?”“嗯,收到了。你没收到吗?”“不,我也收到了。”“什么时候收到的?”“就在刚才。”“你快要跟她结婚了吧?”“怎么可能?”“不结婚吗?为什么?”“有许多说不清楚的理由。”“什么理由?”“以后再慢慢说给你听。井上老师以前很关照我,只要我能办得到的事,我当然愿意全力以赴。但是结婚这种事,怎么可能说结就结呢?”“你们不是约好要结婚吗?”“这个,我早就想跟你说……其实我很同情老师。”“那还用说。”“我打算等老师来东京后再慢慢向他说明。总不能让对方单方面决定这种事吧。”“怎么会是单方面决定呢?”“看信上那样写,好像已经决定了。”“那老师很顽固。”“他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决定。他很固执。”“最近他家的经济情况也不太好吧?”“我不清楚。不过应该不会很穷。”“对了,现在几点了?你帮我看一下表。”“两点十六分。”“两点十六分吗……这就是那个恩赐表吗?”“嗯。”“你实在很幸运。早知道我也领一个。有了这东西,世间对你的评价会完全两样。”“不会吧?”“会。毕竟是天皇陛下当保证人,绝对会。”“你等一下还打算去哪里?”“嗯,今天天气好,我打算去玩。要不要一起去?”“我有点儿事……不过我可以跟你一道出门。”小野在门口与浅井分手,前往甲野府宅。五刚跨入山门,古邈世界的绿意就霍地从左右两方袭至肩膀。形形色色的天然石整齐排在六尺宽小径,平铺小径只响起甲野和宗近两人的错落脚步声。顺着笔直细长的小径望向尽头,再望向石径上的远方尽头,可以仰望伽蓝。左右两方的厚重屋顶板层层叠至陡峭屋脊,顶着两方的翘曲宏大屋翼,屋脊上方端坐着另一栋伸长小屋翼的小屋顶,可能是为了通风或采光而设的。甲野和宗近同时以韵味最佳的侧面角度仰望这座寺院。“果然没错。”甲野拄着拐杖止步。“那座正殿虽是木制的,但看起来不易损坏。”“本来就建成不易损坏的形状吧。也许正符合亚里士多德说的形式。”“你又提起难以理解的事了。我不管亚里士多德说什么,这一带的寺院都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实在很怪。”“京都人的雅兴和那些喜欢船板围墙或喜欢挂灯笼的人不同,这是梦窗国师建的。”“仰望那座正殿会陷于一种奇妙的感觉,原来是因为可以成为梦窗国师。哈哈哈,提到梦窗国师,这话题我还能跟得上。”“在这儿逍遥散步的价值正是可以成为梦窗国师或大灯国师,光是观看的话毫无意义。”“梦窗国师成为屋顶一直活到明治时代是件好事,比那些低廉的铜像有意义多了。”“没错,一目了然。”“什么一目了然?”“这寺院内的景色。完全没有拐弯的地方,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正像我这样的人,难怪我进寺院时都会感觉很舒服。”“哈哈哈,也许吧。”“这么说来,是梦窗国师像我,不是我像梦窗国师。”“谁像谁都无所谓……我们休息一下吧?”甲野坐在横跨莲池的石桥栏杆上。栏杆腰部有一棵三寸厚的高大三盖松,枝叶垂落至水面。石桥上稀疏长出一层青苔斑纹,深深扎入夹杂灰色的紫色地面,桥下的枯莲黄茎毫不费力地突破去年的冰霜,伫立在三月的春色中。宗近取出火柴,再取出香烟,“咻”一声点燃后,即把燃剩的火柴抛进池内。“梦窗国师不会做这种坏事。”甲野把下巴搁在握着拐杖顶部的双手上。“那就是说,他比我低级。他应该学学宗近国师的样子。”“让你当国师,不如让你当马贼。”“马贼当外交官有点儿怪,不过我会光明正大地到北京当常驻外交官。”“专门研究亚洲的外交官?”“是亚洲的经纶,哈哈哈。像我这样的人不适合西方世界。你说,如果我好好学习,能不能像你老爸那样?”“像我老爸那样死在国外可就不好办了。”“没关系,我的后事交给你办。”“那更麻烦。”“我又不是白死,我是为国家大事而死,你不过帮我办后事而已,还嫌麻烦?”“我自己都自身难保。”“你就是太任性。你的大脑中有没有日本这个国家?”之前两人的谈话内容虽认真,却仍罩着一层戏言的云彩,此时戏言云彩终于散开,浮出严肃面貌。“你考虑过日本的命运吗?”甲野用力拄着拐杖,微微抬起上半身。“命运的问题让神去思考,人只要能够像个人样地认真工作就好,你看看那场日俄战争。”“那是感冒偶然好了,就误以为自己会长寿的例子。”“你是说,日本会夭折吗?”宗近逼近一步。“那不是日本和俄国的战争,是种族与种族间的战争。”“那还用说。”“你看看美国,看看印度,看看非洲。”“你这样说,等于在说伯父死在国外,所以我也会死在国外。”“事实胜于雄辩,反正任何人都难逃一死。”“死和被杀是同一回事吗?”“人通常在不知不觉中被杀死。”排斥一切的甲野用拐杖在石桥“咚”地敲了一声,发冷般地缩起肩膀。宗近蓦地站起:“你看看那边,看看那座正殿。听说那是一个名叫峨山的和尚只靠一个碗,到处托钵,到处化缘,用乞讨的钱重建的,而且他好像在五十岁之前就过世了。人如果没干劲,连横躺的筷子也没法竖起。”“别看正殿了,你看那边。”甲野依旧坐在栏杆上,伸手指向反方向。把世界切成圆片的紧闭山门“唰”地左右敞开,山门中——有红色东西路过,有青色东西路过。女人路过,小孩路过,京都人倾心于嵯峨春色,缤纷络绎地前往岚山。“就是那个。”甲野说。两人再度跨进颜色世界。在天龙寺门前往左转是释迦堂,右转则为渡月桥,京都连地名都很美。两人穿过两侧摆满各式各样名产的商店街,踏着奔波了七天犹存旅情的双脚前往车站,一路上遇见的都是京都人。为了不让人们错过花期,每隔半个时辰自二条车站出发的火车,吐出刚抵达的俊男美女送给岚山的樱花。“太美了。”宗近早已忘却国家大事。京都很适合满身绫罗的女人,国家大事也比不过京都女人的色彩。“京都人朝夕都在跳都舞,无忧无虑的真好。”“所以我说京都很小野嘛。”“不过京都舞很好看。”“的确不错,看起来很繁华。”“不对,京都舞女都缺乏异性感。女人打扮得太过分,装饰品反倒会喧宾夺主,让女人失去作为人的分子。”“有道理,理想女人的极端例子正是京人偶。人偶是器械,不会令人生厌。”“那些脸上化着淡妆到处活动的女人比较危险,她们拥有最多人的分子。”“哈哈哈,那种女人对任何哲学家来说都很危险吧。不过京都舞很安全,对外交官来说也很安全。我非常同意你的意见,幸好我们是来安全的地方玩。”“人的分子若以第一义为本而活动,那还好,但一般人都是第十义在胡乱活动,令人厌恶。”“我们居于第几义?”“我们两人品格很好,不会居于第二义或第三义之下。”“我这样也算品格好?”“你虽然老是闲扯淡,但很有意思。”“谢谢。可是,第一义到底是什么活动?”“第一义吗?必须流血才会出现。”“那不是更危险?”“当人用鲜血洗涤愚蠢意图时,第一义便会跃然跳出。人就是如此轻薄。”“用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甲野没回应,望向商店陈列的抹茶茶碗。不知是不是揉泥土手制的,三层架子上摆的茶碗都有点儿愚蠢相。“对那种愚蠢的人,用再多鲜血洗涤也没用吧?”宗近仍在纠缠。“这是……”甲野取起一个茶碗观看,宗近却不分皂白用力拉着甲野的袖子。茶碗掉落在地面摔成碎片。“就这样。”甲野望着地面的碎片。“喂,摔碎了吗?碎了就碎了,别管它。你快来看,快!”甲野跨出商店门槛:“什么事?”他回头望向天龙寺方向,却只看到一群京人偶背影正在络绎不绝地往前迈步。“什么事?”甲野又问了一遍。“走掉啦,太可惜了。”“什么走掉啦?”“那个女人。”“哪个女人?”“邻家女人。”“邻家?”“那个琴声的主人,是你想看却没看到的那个姑娘。我好心想让你看,结果你在那边玩那些无聊的茶碗。”“那真是太可惜了。她在哪里?”“你还问?早就不见了。”“没看到那姑娘确实可惜,但那个茶碗也很可怜,是你的错。”“错就错,我愿意承担。那种茶碗洗了也没用,那种东西不坏掉就没法改变,是最难应付的玩意儿。这世上没有比茶人的茶具更令人讨厌的东西。他们的每件东西都很乖僻。我真想搜集全世界的所有茶具一个个给打碎。要不然我们顺便多摔几个茶碗再回去?”“嗯……一个到底多少钱?”两人付了茶碗的钱,来到车站。京都的火车载着游兴冲冲的人们去赏花,再从嵯峨折回二条。不回二条的火车则穿山越岭开往丹波。两人买了开往丹波的车票,在龟冈下车。自古以来,保津川的急湍舟游都以此站为起点。眼前的急湍舟游河水流速尚缓,颇有碧油韵味。岸边已在营业,地面也已长出当地孩子爱摘采的笔头菜。艄公把船聚集在岸边等待游客。“这船很怪。”宗近说。船底是一整块平板,船舷却离水面不到一尺,红毛毯上搁着烟草盆,两人等分地拉开距离坐下。“你们可以再靠左边一点儿,没事的,波浪不会溅上来。”船夫说。船上有四名船夫,最前面的船夫负责十二尺长的竹竿,其次两名船夫在右侧划桨,站在左侧的船夫也是负责竹竿。船桨发出“嘎吱”的声响。粗工刨平的樫木浆板颈项缠着粗藤蔓,剩余的一尺为圆杆,利于双手紧握。握着圆杆的手,骨节黝黑凸出,青筋如松树小枝般拼命脉动,以便主人用力划桨。颈项缠着藤蔓的船桨似乎不肯屈服于船夫的力量,顽强地挺直脖子,每划一次便与藤蔓磨碰,与船舷摩擦。船桨每划一次都会嘎吱作响。岸边激起两三层波浪,无声的河水片刻不停地往前流。水流重重叠叠往前行,头上耸立着环绕山城的春山屏风,无处可逃的河水只能流进山间。忽觉照在帽子上的阳光失去踪影,原来船已经驶入峡谷,此处正是保津急湍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