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找借口”他说:“去倒垃圾” 我气极了,一把抓起扫帚的柄,好像拿的是一把剑。“可是我五分钟以前才倒过垃圾,苏格拉底。你记不记得呀?你是不是变得老朽痴呆了啊?” 他笑了。“我说的是这种垃圾,蠢材!”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对我眨眨眼。扫帚啪哒一声掉落在地上。 又一天晚上,我正在打扫修车房时,苏格拉底把我叫进办公室。我坐下,一脸的愠怒,等候命令。“丹,你还是没学会适当的呼吸,别再懒惰了,你得拿出全副精神” 那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我忍无可忍。我大吼大叫:“你才懒惰,我一直在替你做每一样工作!” 他顿了一下,说实话,我觉得我在他眼底看到痛苦之色。他轻声说:“丹,你向你的师父大吼大叫,这样做并不得体” 这时我才想起,他每次侮辱我,用意都是要让我看出自己有多骄傲、多顽劣,他还教导过我要坚忍不拔。然而已经太迟了,我还来不及道歉,苏格拉底便开口说:“丹,该是我们分开的时候了,至少眼前宜散不宜聚。等你学会礼貌,还有,学会适当呼吸以后,你可以再回到这里。学会一样,另一样就不难了” 我难过地拖着脚走出去,垂头丧气,我的世界一片漆黑。直到此刻,我才领悟到自己如今有多么喜欢他,又有多么感激他。我边走边想着,我老爱生气、发牢骚,疑问又多,他对我却始终很有耐性。我发誓绝不再对他怒吼。 眼下,我是孤独一人了,我更加努力改正我那紧张的呼吸模式,越努力却越糟糕。我一顾着深呼吸,就忘了要放松肩膀;记得放松肩膀了,整个人就松垮下来。 过了一个星期,我回加油站去看苏格拉底,并向他请教。我发现他在修车房里修理东西,他斜睨了我一眼,指指门口,我又气又伤心,转身踉跄着走进夜色中,听见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学会呼吸以后,想想办法改进你的幽默感”回家的路上,他的笑声一直在耳畔奚落着我。 我走到公寓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凝望马路对面的教堂,其实眼前什么也没看到。我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要继续这个不可能的修炼了”可是:我自己一点也不相信这句话。我依旧吃我的沙拉,避开各种诱惑;我顽强不屈,苦练呼吸。 近一个月后,正好是仲夏季节,我想起那间小馆。我老是忙着白天读书、练体操,晚上到苏格拉底那里,始终抽不出空去看约瑟夫。而现在,我难过地想着,我每天晚上都有空了。我在快打烊时走进小馆,店里空空荡荡。我在厨房里找到约瑟夫,他正仔细地清洗质地细致的瓷盘。 我跟约瑟夫真是完全不一样。我矮小结实,短发,胡子刮得很干净,活脱脱就是运动员的模样;约瑟夫又瘦又高,留着柔软卷曲的金色胡子,看来甚至有点弱不禁风。我走路和讲话都像急风,他却不论做什么都慢条斯理,十分仔细。尽管我们有这么大的差异,但说不定正因为这种差异,我才被他吸引。 我帮他排好椅子,扫地,两个人边干活边聊到深夜。我即使在讲话时,仍尽量专注于呼吸,结果因此失手打了一个盘子,还在地毯上绊了一跤。 “约瑟夫,”我问道,“苏格拉底真的叫你跑过百里吗?” 他笑了:“没有啦,丹,我的性情并不大适合从事运动。苏格拉底难道没有跟你讲过,我当过他的厨子和跑堂很多年吗?” “苏格拉底很少谈到他的过去,可是你怎么可能当过他的跑堂很多年?你不可能超过35岁” 约瑟夫微笑:“比那还要老一点,我52岁了” “真的假的?” 他点点头。那些戒律果真有不同凡响之处。 “不过,如果你没做过身体的调整,那么你都在受什么样的修炼啊?” “我原本是个脾气暴躁又颇以自我为中心的年轻人。苏格拉底不断叫我做这做那,有很多次,我都差一点就要离开,但最后我终于学会如何给予,如何帮助,如何服务。他指引我走上幸福与和平的道路” “要学习服务之道,”我说,“哪里能比加油站更好?!” 约瑟夫含笑说:“要知道,他并不是一直都在加油站打工。他的生活极度不同于寻常,并且多彩多姿” “告诉我吧”我催促他。 约瑟夫沉吟半晌:“苏格拉底会用他的方式,适时地告诉你” “我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约瑟夫搔搔头:“说到这个,我也不知道他住哪里” 我隐藏住失望之情,问道:“你是不是也叫他苏格拉底?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不是。不过他的新名字就像他的新学生一样,都很有灵性”他微笑。 “你说他对你要求很严苛” “对,非常严苛。我每样事情都做得不够好,他一逮到我闷闷不乐或发牢骚时,就打发我走,一走就是好几个星期” “我看呐。在这两件事情上面,我倒也是个专家”我说,“他也打发我走,期限不定” “为什么?” “他说,我没学会适当的呼吸,就不准回去。天知道适当的呼吸是什么意思” “哦,像这样”他说着说着,放下扫帚,向我走来,一手放在我的肚皮上,另一手放在我的胸膛上。“现在,请呼吸”他说。 我按照苏格拉底示范过的模样,开始深深地、缓缓地呼吸。“不对,不要这么用力”过了几分钟,我觉得腹部和胸部怪怪的,里头很温暖,很放松,是敞开的。突然间,我像个婴儿般哇哇大哭,感到莫名的狂喜。就在那一刹那,我毫不费力地呼吸,感觉上像是有什么在呼吸着我。这感觉真是好快乐,我心想,谁还需要去看电影找娱乐呀?我兴奋得简直快无法自制了!然后我又感觉呼吸再度紧张起来。 “约瑟夫,我又不行了!” “丹,别担心,你只需要再多放松一点就行了。既然你现在明白了自然呼吸是什么感觉,就会让自己越来越自然地呼吸,直到感觉起来很正常。呼吸是身心之间、感觉与行动之间的桥梁。均匀并自然的呼吸会把你带回当下这一刻” “会不会使我快乐呢?” “它会使你自觉意识清明起来”他说。 “约瑟夫,”我说着,拥抱他一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了你做的那件事,但是我要谢谢你” 他露出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把扫帚摆到一旁,说:“请代我问候…苏格拉底” 我的呼吸并没有立刻改进,我仍在努力又努力。但有天下午,我在做完重量训练后回家的路上,注意到我不必费力就可以完整、自由自在地呼吸,很接近我在小馆里感觉到的那种呼吸方式。 当晚,我冲进办公室,准备让苏格拉底为我的成功开心,并且要为我的行为致歉。他好像早已知道我会去,我刹住脚步在他跟前停下时:他以平静的语气说: “好的,接下来,我们要…”那口吻好像我不过是刚上了趟洗手间出来,而不是久违了六个星期的密集修炼。 “苏格拉底,你没有别的要说吗?比如说,‘小子,做得好’,或是‘看来不错’之类的?” “你选择的这条路上,没有赞美,也没有责怪。时候到了,你也该好自为之了” 我先是气得直摇头,而后莞尔一笑,无论如何,我都回来了。 自此以后,我不是在扫厕所,就是在学习其他更叫人气馁的新练习,比方静坐观想体内的声音,直到能够同时听见几种为止。有天晚上,我正在做这个练习时,发觉自己被带进一种以前从未体验过的绝对祥和状态中。有那么一会儿(到底多久我并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好像脱离了身体。这是我头一回靠着自己的努力和能量,体会到一种超自然的状态,我不需要苏格拉底伸出手来按着我的脑袋,也不需要他催眠或对我做其他什么。 我很兴奋,把这件事告诉他,他不但没向我道贺,反而说:“别为了你的体验而分了心。体验来来去去,如果你想要某种体验:那就去看电影,这比做什么瑜伽都简单多了,而且还有爆米花可以吃。喜欢的话,尽管静坐,整天,听声音,看光芒,或者看声音,听光芒,但就是不要被体验所引诱。把一切都放下,随它去!” 我像被泼了盆冷水,沮丧地说:“我之所以去‘体验’这可是你的说法,还不都是因为你交待我这样做!” 他看着我,一脸惊异的表情:“我得告诉你每一件事吗?” 我简直快要气极攻心,没多久却笑了起来,他也笑着指着我。“丹,你刚才体验到一种炼金术般的转变,你把怒火转化为笑声。这表示你的能量水平比以前高了许多,障碍正逐渐在瓦解,说不定你还有了小小的进步”他把扫帚递给我时,我们俩仍咯咯笑个不停。 第二天晚上,苏格拉底头一次对我的一举一动不发一语。我得到了信息:从今以后,我必须自己注意自己。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他对我会有那么多的苛责,实在是出自好意,我几乎要想念那些苛责了。 直到好几个月以后,我方才了解,就在当晚,苏格拉底不再当我的“家长”,而成了我的朋友。 我决定去看约瑟夫,跟他讲我的近况。我走在路上时,有两三辆消防车从我身边疾驶而过。我并没多想,直到快接近小馆时,我看见天空一片橘红,才拔腿飞奔起来。 我跑到那里时,人群已渐渐散开。约瑟夫自己也才刚到,站在被烧成一片焦黑、满目疮痍的饭馆前面。我听到他极度悲恸的嘶嚎,看见他缓缓跪下,痛哭。但当我走到他身旁时,他的脸色已恢复安详。 消防队长向他走来,告诉他火势大概起自隔壁的干洗店。“谢谢你”约瑟夫说。 “约瑟夫,我很难过” “我也很难过”他微笑着回答。 “可是刚才,你还根混乱愤怒” 他微微一笑:“没错,当时是很愤怒”我想起苏格拉底说过“发泄情绪,然后就随它去吧”。以前,这看来不过是一种不错的想法,但就在此时此地,在这焦黑又湿淋淋的残骸(原本是他那间美丽的小馆)前面,这位文质彬彬的勇士以身示范了如何与情绪和平共处。 “约瑟夫,这地方本来好美呀!”我摇头叹气。 “是很美,”他依依不舍地说,“不是吗?” 不知怎的,他的沉着平静令我心头不安:“你难道一点都不烦恼吗?”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然后说:“丹,我有个故事,你说不定会喜欢,想不想听听看?” “嗯,好吧” 在日本的一个小渔村里,有一名少女,她未婚,却生下一个孩子。她的父母觉得丢脸,命令她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很害怕,不肯说明,因为她所爱的那个渔夫已经偷偷告诉她,他要出去闯天下,等赚到大钱了,就会回来迎娶她。她的父母坚持要她把一切说出来,她走投无路,只好说孩子的父亲是住在山上的和尚,叫白隐。 父母听了勃然大怒,带着女婴到白隐门外,用力敲门,直到他打开了门。他们把孩子交给他,说:“这孩子是你的,你得照顾她” “是这样吗?”白隐边说,边把孩子抱在怀里,然后向少女的父母挥手道别。 一年过去,真正的父亲回到家乡,迎娶少女。他们马上去找白隐,请求他归还孩子,“我们不能没有我们的女儿”他们说。 “是这样吗?”白隐边说,边把孩子交给他们。 约瑟夫微笑着等我回应。 “约瑟夫,故事很好听,可是我不懂你现在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我是指,就在刚刚,你的小馆被烧掉了啊” “是这样吗?”他说。接着,我们笑了起来,我认命地摇摇头。 “约瑟夫,你跟苏格拉底一样,疯疯癫癫的” “丹,单单你一个人的闷闷不乐,就够我们两人用了。不过,用不着替我担心,我早就已经准备好面对改变。我应该马上就要搬到南边或北边,嗯,是南是北,都没有什么差别” “嗯,可别不告而别喔” “那么,再见吧”他说着,一如既往,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明天就要走了” “你会向苏格拉底辞行吗?” 他笑着回答说: “我和苏格拉底很少来寒暄或道别这一套,你以后会明白的”说完,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星期五清晨三点左右,我在前往加油站的路上,经过交叉口的钟塔时,我比以前都更清楚地觉察到,我还有好多东西要学。我一走进办公室,迫不及待地开口就说:“苏格拉底,约瑟夫的小馆烧光了,他要离开了” “怪了,”他说,“小馆通常烧的是菜不是光呀”他在开玩笑, “有没有人受伤?”他问,但脸上并未流露出愁容。 “据我所知,没有。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你难道一点也不难过吗?” “约瑟夫有没有难过呢?” “嗯…算有也算没有” “是啰,不过就这么一回事嘛”话题到此结束。 接着,让我讶异的是,苏格拉底竟然拿出一包烟,还点了一根。“谈到烟,”他说,“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根本没有所谓的坏习惯?”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与耳畔所闻,我告诉自己,没这回事,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你没讲过,而我在听了你的建议以后,竭尽所能地改变我的坏习惯” “要知道,那样做是为了培养你的意志力,并给你上一课,好让你的本能复苏。事情是这样的,不论哪种下意识的、不由自主的仪式行为,都会造成问题;然而特定的行动,比如抽烟、喝酒、吸毒、吃甜食或问愚蠢的问题,却是有好有坏。每一行动都有它的代价和欢乐之处。你如果两面都有所体会,就会变得既合乎实际,又能为你的行动负责。惟有如此,你才能自由并有意识地做出勇士的选择,也就是:去做,还是不去做。 “俗话说, ‘坐时就坐,站时就站,不论做什么,都不可举棋不定’一旦你做出选择,就得全力以赴。可别像某个牧师,在和妻子云雨时,想到祈祷,在祈祷时却又想到和妻子云雨” 我想像起那副画面,笑了起来。苏格拉底则喷起烟圈,个个圆圆滚滚。 “宁可尽全力而犯错,也不要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地避免犯错。责任意味着同时领悟到欢乐和代价、行动和后果,然后做出选择” “听来像是‘非黑即白’,没有中庸之道吗?” “中庸之道?”他纵身一跃,跳上桌子,“什么中庸呀,根本是伪装过的平庸、恐惧和迷惑。它是魔鬼的双关语,它不是做,也不是不做,而是摇摆不定的妥协,不能使任何人快乐。中庸之道只适合平凡无奇的人、觉得歉疚的人,还有不敢采取立场的骑墙派份子。中庸之道是给怕哭又怕笑,怕活又怕死的人。中庸之道呐,”他深吸一口气,“是半冷不热的茶,专给魔鬼喝的!” “可是你跟我讲过平衡、中道与中庸的可贵” 苏格拉底搔搔脑袋:“嗯,这倒是。说不定时机已经成熟了,你该信任你体内那个知情者,也就是你内心的顾问” 我笑着说:“苏格拉底,你开始讲道时威猛得像头狮子,结束时却温驯如一只小羔羊,你还得多多练习” 他耸耸肩膀,爬下桌子:“以前在神学院,别人也老是这么说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反正,”我说,“我还是觉得抽烟是叫人厌恶的事情” “我难道还没有让你了解我的信息吗?抽烟本身并不令人厌恶,抽烟的习惯才令人厌恶。我可以享受一根香烟,然后隔了六个月再抽。而我一旦抽起烟,可不会自欺欺人,说我的肺不会付出代价;我在事后会采取合宜的行动,设法抵消负面的影响” “我只是从来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勇士竟然会抽烟” 他向我喷着烟圈:“丹,我从来不按照别人的想法而活,连我自己的想法都不例外。并不是所有的勇士行事作风都跟我完全相同,不过你要知道,我们全都必须遵守门规。 “所以,我的所作所为符合你的新标准也好,不符合也好,你都要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我并没有不由自主的行为,也没有任何习惯,我的行动是有意识、自发、刻意并且完整的” 苏格拉底捻熄他的烟,对我微笑:“由于你的骄傲和自以为比人优越一点的态度,你变得太呆板了。这会儿我们该来小小庆祝一下了” 苏格拉底拿出一瓶杜松子酒,我坐在那儿,摇着头,不敢置信。他用杜松子酒和汽水替我调了杯饮料。 “这里卖汽水吗?”我问。 “这里只有果汁,还有,别叫我老爹”他说,令我想起很久以前他对我说过的话。然而现在,他却给我一杯杜松子酒姜汁汽水,自己则喝着纯杜松子酒。 “这个嘛,”他边说边灌下酒,“庆祝的时刻到了,百无禁忌” “苏格拉底,你这么热情,我很高兴,不过我明天得练体操” “小伙子,拿着你的外套,跟我来”我只有照着做。 有关那个旧金山的星期六晚上,我记得清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很早就出发,而且一直没停下。那晚的情景朦朦胧胧,有光,有叮当作响的酒杯,还有笑声。 相比之下,星期天早上的事,我倒记得很清楚。五点钟左右,我的头在抽痛。我们正沿着密逊路往南走,越过第四街的交叉口,晨雾弥漫,我几乎看不见街上的路标。苏格拉底突然停下脚步,直瞪着白雾,我一个踉跄,撞到他,吃吃笑了起来,然后很快就清醒过来;情况不大对劲。一个巨大的身影从雾中出现,我那早已遗忘大半的梦境闪进我的脑海中,随即又消失,因为我看到另一个身影,接着又一个,是三个男人。其中两人挡住我们的路:又高又瘦,紧张不安。第三个男人向我们接近,从他破旧的皮夹克里抽出一把匕首,我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砰砰跳得厉害。 “把钱交出来”他喝令道。 我没有怎么多想,就走向他,伸手拿出我的皮夹,向前跌了一跤。 他吓了一跳,冲向我,挥着刀。苏格拉底以我前所未见的快速度,一把抓住这人的手腕,一扭,把他抛到街上。另一个家伙向我冲来,碰还没碰到我一下,就被苏格拉底的旋风腿踢中他的双腿。第三个家伙还来不及行动,苏格拉底便纵身一扑,使出锁腕技巧,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就让他动弹不得。他坐在这男的身上,说:“你难道不认为,应该考虑采取非暴力行动吗?” 其中一个男人正想爬起来,苏格拉底大喝一声,他便向后倒下。这时领头的那个好不容易从马路上站起,找到他的刀,然后怒气冲冲、一拐一拐地冲向苏格拉底,但苏格拉底起身一拉,就把被他压在底下的那人举起来,往持刀的男人抛过去,叫着:“抓好!”他们跌倒在水泥地上,三人一阵狂怒,尖叫着一齐冲向我们,想做垂死一击。 接下来数分钟的情形一阵混乱,我还记得苏格拉底推了我一把,我倒在地上。接下来除了呻吟声外,就只有一片沉寂。苏格拉底站着,一动也不动,然后甩甩手臂,深吸一口气。他把刀扔进下水道里,然后转身朝着我问:“你还好吧?” “除了头以外都好” “被打中了吗?” “只是酒精的关系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转向趴在路面的那三个男人,屈膝跪下,量他们的脉搏。他以近乎温柔的动作,把他们的身子翻转过来,轻轻地这里戳戳那里碰碰,检查他们的伤势。这时我恍然大悟,他正在尽力替他们疗伤!“去叫救护车”他说着,转向我。我连忙跑到附近的电话亭,打电话,然后我们离开,快步走到公车站。我看着苏格拉底,他的眼底有隐隐约约的泪光,打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头一回看起来脸色苍白,非常疲倦。 回家的车程中,我们没怎么交谈。我是无所谓,一讲话反而头痛得厉害。公车停下时,苏格拉底下车,说:“下星期三请到我办公室来,小酌几杯…”我扮了个苦瓜脸,他笑了笑,继续说:“花草茶…” 我在离家一条街的地方下车,头疼欲裂,觉得我们好像打输了,那三人这会儿仍在打着我的头。我尽量合上眼,走着最后这一小段回家的路。我心想,当吸血鬼原来就是这种感觉,阳光是可以杀人的。 我们的小小庆祝会教了我两件事:第一,我需要放松自己,看开一切;第二,至少对我而言,豪饮这回事是不值得的。况且,比起我正开始享有的愉悦之感,饮酒之乐根本微不足道。 星期一练体操时,我像拼命三郎似的,格外卖力,我还是有机会可以及时把自己准备好。我的腿部复原情况好极了。我被一位不凡人物纳入羽翼之下,受到他的保护。 我步行回家,心中涨满感激之情,激动得在公寓门外跪下,摸着土地。我抓起一把泥土,定睛凝视着在和风中闪闪发光的翠绿树叶。有那么宝贵的几秒钟,我好像慢慢融入大地。接着,打小头一遭,我感到天地间有着某种赐予生命的无名存在。 这时,我那习惯分析的心智跳出来说话了:哇,这是种自发的玄秘经验。魔力顿时消失,我回到尘世里的处境,一个凡夫俗子,站在榆树下,手里抓着一把土。我在既放松又茫然的状态下,走进公寓,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就睡着了。 星期二过得很宁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星期三上午,我投入课堂的洪流中。我原本认为已经永恒存在于心中的那股沉静,很快就被微妙的不安和旧有的冲动所取代。我严守戒律苦练多时,没想到竟然还会这样,真叫我失望。然后,有新的事情发生,我听到一项发自本能、强而有力的信息:旧有的冲动会继续浮现,可是冲动并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行动。勇士之所以为勇土,取决于勇士的行动。 起先,我以为是我的心智在搞鬼,但那并不是一个思绪或声音,而是一种笃定的感觉,知道就是知道。这就好像苏格拉底住在我身体里面,我体内有位勇士。这种感觉将长伴左右。 当天晚上,我去加油站,想告诉苏格拉底我的心智近来过动的情形,并对他讲起我的那股笃定感。我发现他正在替一辆破烂的福特水星汽车换发电机,他抬头打了个招呼,随口说:“我听说约瑟夫今天早上过世了” 约瑟夫的噩耗和苏格拉底的冷漠令我深深震撼,我不由得向后一倒,跌靠在身后一辆旅行车上。我好不容易才有办法开口问:“他怎么死的?” “我想,他死时应该很安详吧。你知道,他有白血病,很罕见的那种。病了好多年喽,他可撑了好久,这家伙真是优秀的勇士”他的语气流露出感情,却没有一丝明显的哀伤。 “苏格拉底,你难道不难过吗?一点点都没有吗?” 他放下扳手:“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有个母亲因为儿子夭折而悲伤欲绝。 “‘我受不了这份痛苦和悲哀’她对她的姐妹说。 “‘我的姐妹呀,你儿子出生前,你为他哀伤吗?’ “‘没有,当然没有’消沉的女人回答。 “‘好啦,那你现在就不需要替他哀伤了。他只不过是回到他出生前待的那同一个地方,他的原乡’” “苏格拉底,这故事使你得到安慰吗?” “嗯,我认为这个故事还不错,说不定以后你也会欣赏”他以快活的语气回答。 “苏格拉底,我还以为我很了解你,但我从来就不知道你可以这么无情” “丹,不必庸人自扰,死亡可是一点害处也没有的” “可是,他人已经走了!” 苏格拉底轻轻笑了笑:“说不定他人已经走了,也说不定没有。说不定他从来就不曾在这里!”他的笑声响彻修车房。 我突然领悟到自己何以如此烦躁不安:“要是我死了:你是不是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那是当然!”他笑着说,“丹,有些事情你还不了解,以现在来说,你就把死亡当成一种转变好了,它比青春期的转变稍微激烈一点,可是用不着特别难过。这不过是身体的一项改变,该发生时,它自然就发生。勇士既不求死,也不逃避死亡” 他的神情突然变得阴郁,接着又开口:“死亡并不让人悲伤。让人悲伤的是,大多数人根本就没真正活着”这时,热泪涌上他的眼眶。我们坐在那儿,默默无语,然后我就回家了。 我刚拐进一条小街,那种笃定的感觉又出现了:悲剧对于勇士和愚人而言,是大不相同的。苏格拉底根本不把约瑟夫的死当成是悲剧,我一直到好几个月以后,在一个山洞的深处,才领悟到这个道理。 我怎样都无法驱除一个想法,那就是,听到噩耗时,我和苏格拉底应该感到悲伤才对。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心情又难过,就这样回到家,最后总算睡着了。 到了早上,我了解到一件事:苏格拉底的反应不等同于我的期待。我发觉,设法去迎合任何人的期待,包括自己的期待,都是没有用的。我身为和平勇士,应该自己选择在何时、在何处、以何种方式来采取一举一动。我怀抱着这个使命,开始过勇士的生活。 当晚,我走到加油站办公室,对苏格拉底说:“我准备好了,什么也阻挡不了我” 他狠狠瞪着我,那眼神抵消了我连月来的修炼,我打起哆嗦。他开口,小如耳语,却似乎有刺穿人的力道:“你讲这话像是个笨蛋,时机未到前,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准备好了。你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每过一天,你就朝着你的死期又迈进了一大步。我们可不是在这儿玩游戏,你懂还是不懂?” 屋外狂风大作,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我感觉到他的手指抓住我的太阳穴。 我蹲伏在树丛里,三米外有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剑客,正面朝着我躲的这个方向。他高大结实的躯于散发着硫磺臭味,他的脑袋,甚且连同他的前额,都被丑陋纠结的头发所覆盖;两道粗眉像刀痕似的,划过他充满恨意的扭曲脸孔。 他眼露凶光,怒视着一个面对他的年轻剑客。这时,出现和巨汉一模一样的五个身影,将年轻剑客团团围住。他们六人一道放声而笑,那是发自肚子深处、既像低哼又像嘲弄的笑声。我觉得很不舒服。 年轻剑客的头急速左右扭动,狂乱挥着剑,一会儿绕圈疾攻,一会儿又采取闪躲之势,在空中比来划去。他一点胜算也没有。 所有的身影一声怒吼,纵身向他扑去。巨汉的剑自他身后砍下,斩断他的手臂,伤口喷出鲜血,他痛得哀号,盲目胡乱挥剑,慌乱地做出最后的挣扎。巨剑又砍来,年轻剑客的头颅从肩膀落下,滚到地上,脸上犹带着惊恐的表情。 “噢”我不禁呻吟,一阵恶心。然后硫磺臭味淹没了我,我的臂膀一阵刺痛,有什么把我拉出树丛,摔在地上。我张开眼,年轻剑客断头上两只无神的眼睛,离我的脸不过几公分,默默预示我即将面临同样的噩运。这时,我听见巨汉喉咙发出粗嘎的声音。 “傻小子,向生命说再见吧!”他的嘲弄激怒了我,我冲过去拿起年轻剑客的剑,随即翻了个身,站起来面对着他。他大吼一声,展开攻击。 我闪开,可是他那一砍的力道却震得我身子一歪,跌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他露出分身,连他一共六个人。我跳起来站好,设法牢牢盯紧原来的那个他,可是我已毫无把握了。 他们开始念念有词,声音发自肚皮深处。他们慢慢向我逼近,吟诵声变成垂死之人从喉咙发出的声音,低沉而恐怖。 这时,那感觉又出现,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巨汉代表你一切苦恼的本源,他就是你的心智。他是你必须刺穿的恶魔,可别像那位被击倒的勇士一样,被他欺骗了;集中注意力!说来荒谬,我当时竟然心想,趁这种时候给我上一课,太扯了吧。接着,我又回到眼前的困境。 我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平静,我躺下不动,闭上眼,仿佛投降了。我双手握剑,剑刃横过胸前和脸颊。幻象可以愚弄我的眼,却骗不了我的耳。只有真的剑客走路时会有声音,我听见他在我身后,他只有两个选择:走开,或者杀死我。他选择杀我。我专注倾听,一察觉到他的剑就要砍下,立刻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剑向上一刺,感觉到剑刺穿了过去,刺破衣服和肌肉。一声骇人的尖叫传出,我听见砰的一声,他倒在地上。身体被我的剑刺穿、趴在地上的,正是那恶魔。 “你这次差一点回不来”苏格拉底皱着眉头说。 我奔向洗手间,吐了个痛快。我出来时,苏格拉底已经泡好加了甘草的甘菊茶:“对神经和胃都很好” 我对苏格拉底讲起这趟旅程。“我就躲在你身后的树丛里,也看到整个经过,”他打断我的话,“有一回我差点打了个喷嚏,幸好没有,虽然我一点也不担心跟那家伙纠缠。丹,有一度,我以为我得介入了,不过你处理得相当好” “嗯,苏格拉底,谢了” “不过,你好像忽略了一点,而且因此差点要了你的命” 这会儿轮到我打岔:“我所关心的主要的一点,就是那巨汉的剑尖。无论如何,我并没有忽略那一点” “是吗?” “苏格拉底,我终生都在与幻象战斗,为每一项琐碎的个人问题钻牛角尖。我一心一意想改进自己,却没把握住最初促使我追寻生命的那个问题。我想让世上万事万物为我而奏效,却老是缩回自己的心智里,满脑子都只有我、我、我。那巨汉就是我,是我的自我,那渺小的自我,我总以为自己是伟岸的巨人,而我把它刺穿了” “显然如此”他说。 “如果是那巨汉打赢了,会怎么样?” “别这么问”他阴沉地说。 “我非知道不可,我会不会真的就死了?” “有可能”他说,“最起码,你会发疯”就在这时,茶壶的笛声响起。 第5章:山间小径 苏格拉底把冒着烟的热茶倒进两个马克杯中,开口鼓励我,这可是数个月以来,他头一次替我打气。“你在决斗中活了下来:这意味着你已经准备好向独一目标更迈进一步” “独一目标是什么?” “等你察觉到时,就已经在那里了。你的修炼现在总算可以转移到不同的领域了” 一项改变,这是进展的迹象!我兴奋了起来,心想,我们总算又要行动了。“苏格拉底,”我问,“是什么新的领域呢?” “首先,你得向内心请求,去找到答案。现在就开始:走出去,到加油站后方,垃圾箱后面,就在角落靠墙的地力,你会找到—块扁平的大石头,坐在石头上,等到你悟出有价值的事情后,再来告诉我” 我顿了一下:“就这样?” “就这样。坐着,直到你悟出一个值得与我分享的洞见” 我走出去,找到那石头,坐在黑暗中。起先,我的心头一片杂念,我想到我多年来在学校学过的所有重要观念。一个钟头过去,接着两个钟头,三个钟头。再过几个钟头,就要日出了,我越来越冷,开始放慢呼吸,煞有介事地想像我的肚皮是暖和的。没过多久,我又感到舒服了。 直到破晓,我惟一想得出来可以跟他讲的,就是有一回上心理学课时的体悟。我撑着僵痛的腿,站好,一拐一拐走进办公室。苏格拉底坐在办公桌后,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说:“啊,这么快?好吧,是什么呢?” 我尴尬得几乎难以启齿,又希望他能满意。“好的,苏格拉底,尽管我们外表有很多差异,却都有同样的人性需求和恐惧,我们想走在同一条路上,互相指引。人一旦了解这一点,就能生出慈悲心” “不坏,回去再想” “可是天已经亮了,你要下班了” “那不成问题”他笑,“我肯定你今晚就会想出什么来” “今晚?可是我…”他指着门外。 我坐在石头上,身体又酸又疼。我回想我的童年,思索往事,寻觅洞见。什么都没有,我绞尽脑汁,设法把我和苏格拉底相识数月来所发生的一切,浓缩成一句睿智的箴言。 我想到我此时没办法去上的那些课,还有我得对教练讲的借口。我该说什么才好呢?说我一直坐在加油站的石头上吗?听起来像疯言疯语,足以使他哈哈大笑。 太阳慢吞吞爬过天际,速度迟缓得叫人痛苦。夜幕低垂,我坐在那儿,又饿又气又沮丧,我没有想到任何可以告诉苏格拉底的,接着,就在他即将按时回来上班时,我有了灵感。我努力贯注全副的心神,我看见苏格拉底走进办公室,向我挥挥手,我更加倍地努力着。然后,午夜左右,我悟出来了。我脚麻到甚至走不动,所以先做了几分钟的伸展动作,才拖着脚步走进办公室。 “好,苏格拉底,我悟出来了。截至目前,我一直在人们的社交面具后面,看到他们共同的恐惧和激起苦恼的心智,然而这些却只让我变得愤世嫉俗,因为我看得不够深入,所以才看不出他们内在的光芒”我想这应该是个重要的启示。 “好极了”他宣布。我舒了一口气,正准备坐在沙发上时,他又说:‘‘可是和我设想的不大一样。你能不能带给我更感动人的东西?”我气馁地嚷了一声,用力踏着脚步,回到我那块哲学家之石上。 “更感动人的东西”他说了,那是不是一个暗示?我自然地回想到最近在健身房里的练习,队友像母鸡一样咯咯有声,唠唠叨叨,老担心我又让自己受伤。前不久,我在单杠上做超大幅度的摆荡动作时,有个大回环的动作发生失误,不得不从单杠上跳下来。我知道我的腿将重重着地,但是我还没着地,席德和贺柏就在半空中抓住了我,把我轻轻放下。“丹,小心点!”席德斥责道,“你又想弄断腿吗?” 然而像这些事情,跟我眼前的窘境似乎都没有关系。因此,我将知觉放松下来,希望那感觉能给我一点忠告。什么也没有出现。我浑身酸痛得不得了,再也无法集中精神了。我索性缓缓起身,练起几招太极拳,苏格拉底对我示范过这种慢动作似的中国功夫。我屈膝,以优美的姿态前后摇动,松松垂着双手,我让呼吸随着身体重心的变换而流动,心里一片空白,不经意中浮现出一副景象。 几天以前,我缓慢而小心地跑向伯克利市中心的普罗弗广场,就在市政厅对面,紧靠着伯克利高中。为了有助于身体放松,我做起太极拳的来回摆动动作,我专注于柔软度和平衡,觉得自己像在人海中漂浮的海草。 我发觉有几个高中男生和女生停下脚步,盯着我看,我不管他们,把注意力转回身体,让我的觉察力随着太极动作而流淌。我做完全套动作以后,捡起运动长裤,套在跑步短裤外面。这时,我的注意力被两个漂亮的少女所吸引,她们正看着我,吃吃笑着。我心想,这两个女生八成对我有好感。我边想边把两条腿都塞进同一只裤管,结果当场失去平衡,跌了个狗吃屎,整个人趴倒在地上。 两个女生连同另外几个学生全都大笑起来,我起先觉得很难为情,后来索性躺在地上,跟着他们一起哈哈大笑。 我站在石头上,纳闷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件事。这时,我顿悟了。我走进办公室,站在苏格拉底的桌前,宣布:“人生没有平凡无奇的时刻!” 苏格拉底微微一笑:“欢迎回来”我跌坐在沙发上,他开始泡茶。 从此以后,在体育馆的每一刻,在地板上也好,在空中也好,我都将之视为特别的时刻,值得我投入全副注意力。不过苏格拉底不只一次解释过,我还需要更多的练习,才有能力把无比锐利的注意力,灌注到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分每一秒。 第二天中午过后,体操练习尚未开始前,我趁着万里晴空,艳阳高照,在红杉树林中静坐。才静坐不到十分钟,就有人一把抓着我,来回摇晃我的身体。我滚到一边,喘着气,弯腰屈膝半蹲半站,这才看到是谁出手攻击。“苏格拉底,你实在太没有礼貌了!” “醒醒吧!”他说,“工作时不准睡觉,还有事情要办呢” “我下班了,”我开玩笑说,“午休时间,请到下一个窗口” “大侠,该动一动了。去穿上跑鞋,二十分钟以后在这儿碰头” 我回家,穿上我破旧的运动鞋,立刻赶回红杉树林,但到处也找不到苏格拉底的踪影。这时我看到了她。 “乔依!” 她打着赤脚,穿着蓝色运动短裤和T恤,T恤在腰部打着结。我奔向她,给她一个拥抱。我笑着,想要推倒她,把她摔到地上,但她可不容易被推倒。我想聊一聊,跟她说说我的感想和计划,她却用手捂住我的嘴巴,说:“丹,以后还有时间聊。现在,跟着我就是了” 她开始做起一套集各家之长的动作,有太极拳、徒手体操和身心协调运动。才不过数分钟,我就感觉到轻盈、放松,精力充沛。 乔依也不示意一下,突然就说:“各就各位,预备,起!”她拔腿就跑,穿过校园,我跟进,卯足了劲拼命想赶上,我们朝着草莓峡谷的山区前进。我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尚未进入跑步的状态,开始便落后了一大截。我更加拼命地跑,肺部像在燃烧,远远超前的乔依却已经在可以俯瞰橄榄球场的坡顶停下来。我好不容易跑到她身旁时,简直快喘不过气来了。 “甜心,怎么耽搁了那么久?”她双手插腰说道,接着又跳开,往峡谷那头跑,直奔防火小径的人口,也就是在山里蜿蜒向上的狭窄泥土路。我不甘示弱,追了上去。尽管身体疼痛不堪,我却坚持要追赶上她。 我们快到防火小径时,她放缓步伐,开始以合乎人性的速度跑步。 接着,我们到了低坡小径的最低点,她居然没转弯,反而带着我上了另一个山坡,直入山区。 等我们跑到了低坡小径的尽头,她转了弯,并没有跑上高坡和低坡小径之间的连接道,这条陡峭的山路足足有四百米之长,我感激得默默赞颂起主来。我们沿着长长的下坡路往回跑,乔依开始讲话:“丹,苏格拉底请我引导你进入新的修炼阶段,静坐练习固然有益,但你终究得张开眼睛,环顾四周。勇士的生活是不断移动的经验” 我看着地面,一边倾听,一边沉思。我回答:“是的,乔依,这我了解,因此我才在体育馆接受训练…”我抬起头,刚好看见她的倩影消失在远方。 那天下午稍后,我走进体育馆,躺在垫子上,不断做着伸展运动。直到教练走过来,问道:“你是打算躺一整天呢,还是要来试试我们替你准备的其它不错的活动?我们把它叫做‘体操’项目” 自从受伤后,我头一回尝试做一些简单的翻滚动作,试试我的腿。跑步是一回事,翻滚可是另一回事,翻滚会带来疼痛,在做双腿猛然落地、同时将身体往上一推这个高级动作的时候,身体承受的压力可以高达七百多公斤。我也开始试跳蹦床,这还是近一年以来的第一次。我颇富韵律地往上弹跳,一遍又一遍做着空翻动作。我的两位蹦床队友派特和丹斯嚷道:“米尔曼,放轻松一点好吗?要知道你的腿还没有复原啊!”他们要是知道我刚刚才在山区跑了好几公里,不知道会怎么说。 那晚走进加油站时,我累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我从十月的凉风中走进办公室,准备喝点安神热茶,轻松地讲讲话。早知道,我就该放聪明一点。 “过来面朝着我,像这样站着”苏格拉底屈膝,臀部向前,肩膀向后,接着双手伸到前面,好像抓着一只隐形的海滩球:“保持这个姿势,不准动。慢慢呼吸,注意听好。丹,你比大多数人擅于做动作,但是你的肌肉太紧张。肌肉越紧张,做动作时消耗的能量就越多。所以,你得学习如何释放囤积已久的紧张” 我的腿又痛又酸,开始发抖:“好疼!” “就是因为你的肌肉硬得像石头,才会这么疼” “好了好了,道理你讲得很清楚了!我得维持这个姿势多久啊?” 苏格拉底却只是微微一笑,突然走出办公室,留我一人在那儿弯着腿,流着汗,身体颤抖。他回来时,带了一只灰色的公猫,它显然在前线战斗过。 “你得像奥斯卡一样锻炼肌肉,这样你的身手才能跟我们一样敏捷”他说着,搔搔那只呼噜呼噜叫的猫儿耳后。 我的前额冒汗,肩膀和腿疼得不得了。终于,苏格拉底说:“稍息”我站直,抹抹前额,抖抖双臂。“过来,向奥斯卡介绍一下你自己.”苏格拉底搔着猫儿的耳后,它高兴得呼噜叫。“我们俩都要担任你的教练,小乖乖,是不是啊?”奥斯卡大声喵喵叫,我拍拍它,“现在,捏捏它的腿肌,慢慢来,一直捏到骨头那里” “我可能会弄疼它” “捏就是了!” 我捏猫儿的肌肉,越捏越深,直到碰触到骨骼。猫儿好奇地看着我,一边还不住地呼噜叫。 “现在来捏我的小腿肚”苏格拉底说。 “啊,苏格拉底,我下不了手。我们还不够了解彼此” “笨蛋,捏啊”我捏下去,令我意外的是,他的肌肉捏起来居然跟猫咪的一样,感觉像结实的果冻。 “轮到你了”他说着,伸手捏住我的小腿肚。 “噢!”我疼得叫出声来, “我本来一直以为坚硬的肌肉是正常的”我边说,边揉小腿。 “丹,肌肉坚硬是正常的,但是你必须超越正常,超越平常、普通或合理,到达勇士的领域。你一直设法在平常的领域中变得优秀,现在则要在优秀的领域中变得平常” 苏格拉底让奥斯卡走出门,接着向我介绍体能修炼的微妙要素:“现在,你了解了心智是如何对身体施加压力的。忧虑、焦灼和其他的心智残渣经过多年的累积,形成慢性的紧张状态,如今,你该释放这些压力,把你的身体从往昔之中解放出来” 苏格拉底把白布铺在地毯上,叫我把衣服脱掉,只留短裤。他自己也只穿着短裤。“万一有顾客上门,你要怎么办?”我问。他指指挂在门边的工作服。 “现在,跟着我做”他开始把一种气味甜香的油抹在左脚上。我模仿他的一举一动,学他用力捏、按、戳进脚趾的底部、顶端、两侧和之间,同时伸展脚趾,压一压,拉一拉。“不要光是按摩皮肉,要按摩骨头,再按深一点”他说。过了半个钟头,我们按摩好了左脚,然后按照同样程序按右脚。如此这般好几个钟头,把全身每个部位通通按摩到。我学到有关我的肌肉、韧带和肌腱的知识,这些都是我以前不知道的。我感觉得到肌肉连接的地方和骨头的形状,枉费我身为运动员,对自己的身体却那么陌生,这实在令人惊讶。 我在黎明时分穿上衣服时,觉得自己好像有了一千崭新的身体。苏格拉底招呼完一位客人后回来说:“你已经清理了身体内很多旧有的恐惧,下个月起,每周一次抽时间重复这套程序。受伤的部位尤其需要多按摩按摩” 我心想,家庭作业真是越来越多。天色渐亮,我打了个呵欠,该回家了。我正要走出门口时,苏格拉底叮嘱我下午一点整到防火小径的尽头碰面。 我提早到达小径,懒洋洋地伸展身体,做热身运动。经过“骨骼按摩”后,我的身体放松而轻盈。不过因为只睡了几个钟头,仍然有点疲倦。天空早下起毛毛细雨,大体上,我今天没有兴致跟任何人跑到任何地方去。我听到附近的树丛沙沙作响,我站着,一动不动,凝神注视。只见乔依从树丛中走出来,她又打赤脚,穿着墨绿色短裤和绿色的T恤,衣服上绣着“快乐就是加满的油箱”字样,她看来像是个小精灵公主。那件上衣显然是苏格拉底送的。 “嘿,乔依,真高兴又看到你。我们坐下来谈谈吧,我有好多事想告诉你”她浅浅一笑,随即快步跑开。 我跟在她身后跑上第一个转弯,差点在潮湿的泥土地上滑一跤。经过昨天的一番运动以后,我觉得双腿虚弱无力,没一会儿呼吸就变得急促,很庆幸她的速度比昨天慢了一点。 我们跑到低坡小径的尽头,我吃力地呼吸着,受伤的那条腿在抽动。这时她说:“小乖乖,快起来”说完就跑上连接道。我的心智在反抗,疲软的肌肉在抵制。我抬头看着乔依轻轻松松、蹦蹦跳跳地跑上山,仿佛脚下踩的是平地。 我喊了一声,也跑上连接道,像头喝醉酒的猩猩,弯腰驼背,嘴里嘟囔着,上气不接下气,闷头直向上爬。 小径到达顶端时变得平坦了,乔依站在那儿,嗅闻着湿松针的气味,看起来像小鹿斑比一样,安详又满足。我的肺乞求更多的空气。 “我有个提议,”我气喘吁吁地说,“剩下来的路我们走上去,这样就有多一点的时间谈话。你看怎么样,这提议不错吧?” “一起来吧”她愉快地说,又跑了起来。 我的懊恼转为愤怒,我要追她到天涯海角!我一脚踏进一滩水里,在泥泞的地上滑了一跤,还撞上一根小树枝,险些跌落山边。我喃喃咒骂,声音嘶哑,没有力气多说话。 我挣扎着爬上一座小山,感觉上好像是翻过科罗拉多洛基山山脉,然后看到乔依蹲在那儿,正逗着一些跃过小径的野兔玩。我蹒跚着跑向她,野兔跳进树丛中,乔依抬头看着我,含笑说:“喔,你来了” 我逞起英雄,向前倾身,设法加快脚步超过她,可是她像箭一般冲了出去,转眼又不见人影了。 我们爬了三百多米高,我在海湾的上方居高临下,看得到大学校园就在脚下,然而我的状况却让我无法欣赏风景,也没那份心情。我觉得自己就快昏倒了,眼前浮现出了一幕情景:我被埋葬在山上潮湿的泥土底下,土堆上立着墓碑,写着:“丹长眠于此,一条好汉,勇于尝试” 雨势变大了,我恍恍惚惚,闷着头继续跑,身子向前倾,跌跌撞撞,脚步拖拖拉拉,我的鞋沉重得像铁打的靴子。接着,我跑过一个转角,看到最后一个山坡,坡度几乎是垂直的。我的心再次抗拒,身体停了下来,可是在高高的山顶上,乔依就站在那儿,双手叉腰,好像在跟我挑战。不知怎的,我居然有办法将身子向前倾,腿也还能向前移动。我卖力前进,使劲挣扎,呻吟着爬完仿佛永无止尽的最后一段路,一头撞进她怀里。 “哇,好家伙!”她笑着说,“你跑完了,大功告成喽!” 我靠在她身上,上气不接下气,喘息地说:“答…对…了” 我们步行下山,这使得我有充裕的时间恢复体力来交谈:“乔依,这么辛苦又快速的鞭策方法,好像不太自然。我还没有真的准备好跑这么远,我想这对我的身体没好处” “你说得大概没有错”她说,“可是这并不是要考验你的身体,而是要考验你的心灵,要看看你能否坚持下去。并不只是坚持爬山,而是坚持你的修炼。要是你停下来不爬,一切就结束了。但是丹,你通过考验,高分过关了” 起风了,大雨倾盆而下,把我们俩淋得透湿。这时,乔依停下脚步,双手抱着我的头,吻我。雨水从我们湿淋淋的头发滴落,沿着脸颊流下,我揽住她的腰,被她明亮的眼神吸引。 一股新的活力注入并充满了我的身体。我自嘲说,看我们俩淋成了这副德性,简直就像需要挤水的海棉。接着我又说:“我们来赛跑,看谁先跑到山脚”我拔腿就跑,取得先机。“管他的,”我暗自思忖,“大不了一路滑下这些天杀的小径!”结果,还是她跑赢了。 当天下午稍后,我身体干爽又暖和,与席德、盖瑞、史考特和贺柏在体育馆里,懒洋洋做着伸展运动。温暖的体育馆俨然像是怡人的避风港,阻挡了外头的滂沱大雨。虽然我之前跑得叫苦连天,不过仍留有一点精力。 当天晚上我踏进办公室,脱下鞋子时,精力却消失了。我真想啪哒一声,把酸痛的身体撂倒在沙发上,然后睡上十几个钟头。我抗拒这个蠢蠢欲动的念头,尽量保持优雅的坐姿,面对苏格拉底。 他把室内重新布置了一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墙上挂着高尔夫球选手、滑雪选手、网球选手和体操选手的照片;办公桌上摆了棒球手套和橄榄球。苏格拉底甚至穿了件T恤,上面印着“俄亥俄州立大学教练团”。看起来,我的修炼进入了运动阶段。 苏格拉底泡了一种具有提神醒脑作用的特别茶,他称之为“雷霆咒”,我则在旁边跟他聊着关于我在体操上的进展。他仔细倾听,接着说:“体操和其它的运动其实并不像大多数人所想的那么单纯” “这话怎么说?” 他把手伸进办公桌里,拿出三把看来可以杀死人的小刀。“呃,苏格拉底,没关系,”我说,“我并不真的需要你跟我说明” “起立”他喝令道。我站起来,他没来由地就将一把小刀对准我的胸膛低手一抛。 我闪到一边,倒在沙发上,小刀无声掉落于地毯上。我躺在那儿,余悸犹存,心脏扑通扑通跳得特别快。 “很好,”他说:“你稍微反应过度,不过还不错。现在,起立,准备迎接下一刀” 就在此时,茶壶哨声响起。“哦,可是,”我说,一边搓着两只冒汗的手掌,“喝茶时间到了” “那可以等,”他说,“仔细看着我”苏格拉底把亮晃晃的刀刃直直向上一抛,我看着刀先是打转,而后掉落。小刀正从空中落下,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手向下一探,握住了刀柄,那只手就像把钳子似的,把刀稳稳地夹在拇指和另外四指之间。 “现在换你试试看,注意我是怎么夹住刀子的,这样就算我不巧抓到了刀刃,手也不会受伤”他将另一把刀向我抛来,我这回比较放松,往旁边跨了一步,试着去夹刀子,但连边也没沾到。 “要是你下一次还夹不到,我就要改成高手抛了”他警告说。 这一次我的眼睛盯牢刀柄不放,等到小刀飞近时,我伸出手,“嘿,我接到了” “运动真好玩,对不对?”他说。我们心无旁骛,专心抛刀、接刀,终于坐下来喝茶。 “现在,让我来跟你聊聊什么是顿悟,这是禅的观念。顿悟出现在专注于当下的时候,此时身体灵活、敏感且放松,情感则是开放而自由的。顿悟就是小刀飞来时,你所体验到的事。顿悟就是勇士存在的状态” “苏格拉底,你知道,我有很多次都有这种感觉,特别是在比赛的时候。我往往因为心思太集中了,甚至听不到掌声” “是的,那就是顿悟的体验。运动、舞蹈、音乐或其它任何一种具有挑战性的活动,都可以成为通往顿悟的途径。你以为自己热爱体操,其实体操只不过是包装纸,里头包着的礼物就是顿悟。做体操时,你必须全神贯注于你的一举一动,体操带领你进入关键时刻;你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就像决斗的武士,不是顿悟就是死” “就好像翻腾两周做到一半时那样” “对。这说明了体操为何是一种勇士的艺术。它让人在训练身体的同时,学会集中心思、清空情绪,但是大部分的运动员却没能把这种清明的状态,扩及到日常生活中。这就是你的功课了。当顿悟变成你每一天的真实体悟,我们就平等了。顿悟是你的大门钥匙” 我叹了口气:“苏格拉底,这看起来遥不可及” “当你跟在乔依的后头跑上山时,并没有光顾着眷恋地望着山顶,而是直接看着前方,一次只踏出一步。只要这样做就对了” “这是门规,对吧?” 苏格拉底含笑点点头,“现在,你最好睡一下。明天早上七点在伯克利高中的跑道上,有特别训练课程” 清晨六点一刻,闹钟响了,我硬拖着身子下床,把头浸在冷水里,做了几下深呼吸,把脸捂在枕头里,尖叫一声,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我走上街道时,精神抖擞。我慢慢跑进高中运动场,苏格拉底正在那儿等着。 他的特别训练课程一开头就是半个钟头的蹲马步,他在加油站里示范过这叫人苦不堪言的蹲姿。接着他示范了一些武术基本原则:“真正的武术教导人不去抵抗,就像树木迎风而弯腰那样。这种态度远比体能技术更重要” 苏格拉底使出合气道手法,不论我多么努力地推他、抓他、打他甚至扭住他,他都将我撂倒,看来毫不费力。“绝对不要跟任何人或任何事物挣扎。被推的时候,要拉;被拉的时候,要推。找出自然的路径,顺势而行,和自然的力量合为一体”他的行动证明了他所说的话。 过没多久,离开的时刻到了。“明天见,同一时间,老地方。今晚留在家里,多练习练习。记住,呼吸要缓慢,慢到吹不动放在你鼻头前的一根羽毛”他好像穿了溜冰鞋似的,轻快地滑走。我跑回公寓,整个人很放松,像是一路都有风在吹送我回家。 在体育馆里,我尽量将我的所学加以应用,“任由动作发生”,而非想办法去做动作。我在单杠上的巨幅秋千动作似乎是自动进行;我在双杠上一再摆荡,跳跃,空翻而后倒立;我在鞍马上做并腿全旋和剪刀动作时,感觉好像有钢丝从天花板垂挂下来支撑着我,我身轻如燕。同时,我的腿终于恢复弹性了。 我和苏格拉底在每天早上太阳一出来时碰头,我都是跨大步走着,他则是像瞪羚似的,边跑边跳。我日渐放松,反射动作变得像闪电那么快。 有一天,我们热身跑步至半途时,他突然停下,脸色苍白,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 “我最好坐下来”他说。 “苏格拉底,你没事吧?” “丹,你只管继续跑,我要静静坐一下”我听他的话继续跑,一边不时留心他的动静,他合眼挺直身体坐着,神色庄严大气,但人看来是老了些。 我们几个星期以前就说好,我晚上不再到加油站去看苏格拉底,不过当晚我还是打了电话去问他情况如何。 “教练,你还好吗?”我问。 “好得很”他说,“不过呢,我请了位助理代班几个星期”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我的新助理在跑道上跑步。我简直雀跃不已,直直奔向乔依,我想一把将她抱进怀中,然而她轻轻一摔,我就像倒栽葱似的摔到地上。更丢脸的还在后头,比赛投篮时,她赢了我;练棒球时,她击中我投的每一个球。不管我们做什么,比赛什么,她的表现一律无懈可击,使得我这个世界冠军得主自我感觉像个新手。 苏格拉底交给我的功课,我加倍操练。我每天清晨四点起床,打太极拳到天亮,然后跑步到山里,去和乔依碰头。对于这些额外的练习,我从未向其他人提过。 不管在课堂上还是在体育馆里,乔依的倩影时时萦绕在我心头,我想见她,想抱着她,但是我好像得先抓住她才行。到目前为止,我充其量只能希望,能在她自订的比赛中击败她。 两个星期以后,我又和苏格拉底回到跑道上又跑又跳,他已恢复活力了。“一定是得了流行性感冒”他解释说。 “苏格拉底,”我说,一会儿跑到前,一会儿跑到后,跟他玩捉人游戏,“有关你的日常生活,你嘴巴很紧。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们不在一起时,你是什么样子。你怎么说?” 他笑,一跃超前了三米左右,接着沿着跑道全速奔跑。我跟在后头跑,直到和他的距离近得足以交谈。 “你回答我的问题啊?” “不”他说,话题就此结束。 等我们终于做完伸展运动和静坐练习后,苏格拉底走到我身边,一手搭在我肩上,说:“丹,你是个好学又聪明的徒弟。从今以后,你要自行安排你的课程计划,根据需要做练习。而我要给你一点额外的东西,这是你该得的。我要教你做体操” 我不禁大笑了起来:“你要教我做体操?苏格拉底,我看你这一次真是太夸张了”我很快跑到草地上,当场来了个侧翻动作、一个后手翻,还有一个高空翻加两周转体。 苏格拉底走到我身旁,说:“我承认,你比我厉害” “万岁!”我喊道,“总算发现我会做而你不会做的事了” “不过呢,我注意到一件事”他又说:“你准备做转体动作时。手臂应该再多伸出去一点。喔,还有,你一开始的时候:头太往后仰了” “苏格拉底,你这个吹牛大王…不,你说得对”我说,领悟到我的头的确是太往后仰,手臂的确需要再伸出去。 “等我们稍微修正好你的技巧后,再来调整你的姿势”他补充说,接着话锋一转,“体育馆见” “可是,苏格拉底,我本来就有教练了,而且我不知道其他体操队员是否喜欢你在体操教室附近走来走去” “哦,你一定会想出一个好理由跟他们说” 当天下午在练习前的队员集合中,我向教练和队友说,我性情古怪的祖父远从芝加哥来,要待一两个星期,他想来学校看我。“他其实是很不错的老先生:很有活力的,老以为自己是个很棒的教练,只要各位迁就他一点,他有点疯疯癫癫的,我敢说他不会妨碍我们的练习” 大伙都没有异议。“哦,对了”我补充,“他喜欢别人叫他玛丽莲”我拼命克制笑意。 “玛丽莲?”每个人都边笑边重复。 “对呀,我知道这有点诡异,可是等各位见到他就明白了” “米尔曼,说不定见到活生生的‘玛丽莲’,会有助于让我们了解你,人家都说这是会遗传的”大伙哄堂大笑,做起热身运动。苏格拉底这一回要进入我的地盘,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他的新绰号。 今天,我计划给全队一个小小的惊喜。我在体育馆中一直保留着实力,他们并不知道我已经完全复原了。我提早到达,走进教练的办公室,我说话时,教练一直忙着翻阅散落在桌上的文件。 “教练,”我说,“我想参加小组比赛” 他从眼镜上方盯着我看,用同情的语气说:“丹,你还需要半年才能复原并参赛。等你毕业以后,再参加奥运选拔赛吧” 我将他拉到一旁,低声说:“我今天已经准备好了!我一直在体育馆外做额外的练习” “丹,你没机会的,我很抱歉” 队友们一齐在小小的体操教室里做热身运动,摆荡、翻滚、跳跃、倒立,一样一样来,我站在场边旁观。 接着是第一个项目:地板运动。大家的表现看起来都不错,他们正准备进行下一个项目时,我站出来,走到地板的运动垫上,开始做我的例行动作。 一切都很顺利:两周后空翻、流畅的倒立,我保持轻快的节奏表演带有舞蹈元素的动作和自创的转体动作,而后是一个比天还高的翻腾动作,接着是最后的空中连续动作。我轻盈着地,一切都控制得很完美。这时我才听到口哨声和掌声,席德和乔里惊讶得面面相觑。“这新面孔是打哪儿来的?”“嘿,我们得把他签进队里” 下一个项目。乔里先上吊环,接着是席德、恰克和盖瑞轮流上场,最后轮到我。教练还在怀疑我方才那个项目怎能表现得那么漂亮,所以这会儿猛盯着我。我调整一下护手,确定手腕上的胶带很牢固,然后跳上吊环。乔里帮着我稳定好摆荡的身子,便退到一旁。我的肌肉在抽动:等着发挥作用,我深吸一口气,往上一拉,整个人便头下脚上地悬吊在空中,接着我慢慢地拉着身体,用力将身体撑成十字。 我做着流畅的摆荡动作,先是向下,接着又向上做正面摆上动作,我听见底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慢慢地做出倒立动作,手臂和身体都是笔直的,“哎呀,真是见鬼”教练说,我从来没听他用过这么强烈的字眼。我从倒立的姿势恢复正常,轻快地做了个大回环,然后停下来,身体一动也不动。最后,我表演了高空两周空翻,着地,脚只挪动了一小步。我的表观还不坏。 我继续表演其它动作:做完最后一项后,再度被报以喝彩声和惊喜的大叫声。这时我注意到苏格拉底正静静坐在角落里,一脸微笑,想必他把一切都收进眼底了。我挥手请他过来。 “各位,让我来介绍一下我祖父”我说。 “玛丽莲,幸会”他们异口同声说。有极短的一瞬间,苏格拉底面露困惑之色,不过马上就说:“大家好,幸会。我想看看丹都跟什么样的人搅和在一起”他们都微笑着,说不定觉得这老先生还挺可爱的。 “希望大家不要见怪,我居然叫玛丽莲”他不经意地说,“我的本名叫马利尔,别人却老爱叫我的绰号。丹有没有跟你们讲过他在家里的小名?”他吃吃笑着。 “没有”他们带着渴望的语气问:“叫什么呢?” “嗯,最好还是别说的好,我可不想害他难为情。他若是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告诉你们”苏格拉底这老狐狸看着我,严肃地说:“丹,没什么丢脸的” 结果大家走开时,纷纷对我说:“再见啦,苏珊”“再见啦,约瑟芬”“再会啦,杰拉尔丁” “真是的,看你惹了什么祸,玛丽莲”我走向淋浴间。 那星期接下来的时间,苏格拉底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我。他偶尔会看看其他队员,指点一下,他的建议很高明,似乎每回都很管用。我很惊讶他竟然懂得这么多,他对别人始终都很有耐性,但对我的耐性就少多了。有一回我在鞍马上做出我历来最佳的表现,做完动作后,我开心地走开,解开手腕上的胶布。苏格拉底示意我过去,说:“那套动作看起来是不错,但是你解开胶布时,却一副邋遢相。别忘了,时时刻刻都要顿悟” 我做完单杠动作后,他说:“丹,你仍然需要冥想你的行动” “冥想我的行动,这话怎么讲?” “冥想一个行动有别于从事这个行动。所谓做事,其中必定有个做这件事的人,得有个自觉的‘某人’来从事这个行动。但是在冥想一个行动时,你就已经放下对结果的执念,当中再也没有一个‘你’要去做什么。你一旦忘了自己,就变成你所做的事物,由此你的行动就自由、自动自发了,同时不再有野心、抑制或恐惧” 就像这样,他注意着我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倾听我每一番言论。 有些人听到我已经复原。苏西自不例外,还带着她的两位新朋友,米歇尔和琳达一起来看我。琳达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她身材苗条,一头红发,标致的脸蛋上戴着一副眼镜,身上穿了件样式简单的洋装,曲线玲珑。我很想再见到她。 隔天,练习的情况叫人失望,不管我做什么,好像都不大顺利。苏格拉底叫我过去跟他一同坐在垫子上,“丹,”他说,“你达到了很高的技术水平,你是体操高手” “苏格拉底,谢谢你” “这并不是赞美,”他转过头来,正对着我,“高手毕生致力于修炼,目的是要赢得比赛。但有朝一日,你说不定可以成为体操大师。大师把修炼奉献给生命” “苏格拉底,这我了解。你跟我讲过好几…” “我知道你了解。我是要告诉你,你尚未体会到这一点,尚未实行。你始终在为一些新的体能技巧而沾沾自喜,如果有哪天练得不顺,就又闷闷不乐。不过,一旦你超越了修炼,集中心思尽最大的努力,却对结果没有执念,那时你就会了解和平勇士之道” “但我要是不在意结果,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呢?” “我并没叫你不在意,那太不切实际了,但是门规揭露出一件事:你可以控制你的努力,却无法左右结果。尽你所能,其它的就交给上帝”他补充说:“我不会再来体育馆了,从今天起,想像我就在你体内,注视并矫正你的每项错误,不管那错误有多么渺小” 紧接着数周,生活步调十分紧凑,我早晨六点起床,先伸展全身筋骨,打坐,然后才去上课。我快速又轻松地完成作业,接着什么事也不做,安静半个钟头左右,再去练体操。 在那期间,我开始和苏西的朋友琳达交往。我被她吸引,但没有时间和精力与她更进一步,只是在练体操的前后,和她聊一会儿,如此而已。我在每天练习的空档里,时常想到她,然后想到乔依,接着又想到她。 我一次又一次有新的突破,教练和队友对我的能力越来越有信心,人人都看得出来,我不光只是复原了而已。虽然体操不再是我生活的中心,却仍占有重要的地位,因此我全力以赴。 我和琳达约会了几次,相当情投意合。有天晚上,她来找我谈一个私人问题,结果留下来过夜,我们那晚十分亲密,但是并未逾越我的修炼所容许的范围。我对她的情意与日俱增,速度之快,甚至吓到我自己。我的计划里面并没有她,可我还是越来越被她吸引。 我觉得自己对乔依“不忠”,但我从来就不知道这神秘的少女何时会再现身,又到底会不会现身。乔依是理想的典范,在我的生命里飞进飞出。琳达则是真实、温暖、柔情蜜意的,而且,就在我的身边。 一周又一周过去,随着将在亚利桑那州吐桑市举行的1968年全国大学锦标赛越来越接近,教练也越来越兴奋、谨慎和紧张。如果我们赢了,将是我们的大学头一回摘下冠军,而教练则将实现二十年来的目标。 没过多久,我们就已脱颖而出,和南伊利诺伊大学展开三天的对抗赛。锦标赛最后一晚,加大和南伊大在体操史上最激烈的比赛中势均力敌,剩下三个项目要进行,南伊大领先三分。 这是关键时刻,我们要是实际一点,大可认命,拿到亚军也挺体面的;要不然,就得迎向不可能的任务。 我要挑战不可能的任务,感觉着我的气势正旺。我向全队宣布:“我既然已经东山再起,可不愿意白白走这一遭。我们已胜利在望,我打从心底这么觉得,我们努力吧”我的话很平常:但无论我所感受到的是什么,它就像电流,激发了每一位队员的力量。 仿佛一阵浪潮,我们逐渐增加动力,随着每位队友的上场,那股动力益发快速增长,益发强大。先前几乎快昏昏欲睡的观众,也逐渐兴奋得骚动起来,纷纷在座位上向前倾身。人人都感觉得到,有什么正在发酵。 南伊大显然也感受到我们的力量,因为他们开始在做倒立时颤抖,在着地时失误。但是到最后一个项目展开前,他们仍然领先整整一分,而单杠一直是他们的强项。 最后,加大就只剩两名选手:席德和我。观众鸦雀无声,席德走向单杠,往上一跳,做了一套令我们屏息的动作。他以一个两周空翻为整套动作画下句点,其高度是体育馆内没有人见过的。观众简直疯狂了。而我是队中最后一位上场者,是最后一棒,压轴。 南伊大最后一位选手表现得可圈可点,他们的成绩几乎是无法逾越的,不过我所需要的,正是这个“几乎”。我必须拿下9.8分的成绩,才能打成平手,但是我从来就没拿到过这个分数。 我的最终考验终于到来,往事一幕幕浮现心头:我腿骨断裂时那痛苦的一夜,我发誓一定要复原,医生劝我放弃体操,苏格拉底以及我连续不断的修炼,在雨中没完没了直奔山巅的跑步。我感到一股越来越强的力量不断涌来,我对那些说我永远不能再表演体操的人生气。我的激情转变为冰雪般冷静的情绪,就在那一刻,我的命运和未来似乎达成平衡。我心智清明,情绪洋溢着力量。不做,就是死。 我带着这段时间以来在加油站学到的精神和专注力,走近单杠。体育馆内听不到半点声响,寂静的时刻,关键的时刻。 我缓缓把石灰粉抹在手上,调整护手,检查腕带。我走向前,向裁判行礼,面对着主裁判时,我的眼神发亮,传达出一个简单的信息:“以下将是您见过的最佳体操动作” 我纵身一跃,上了单杠:双腿往上抬,先做了一个倒立,然后开始摆荡。体育馆里惟一的声音,就是我双手在单杠上转动发出的声响,我腾跃、扭转,放手,迅即又抓住闪亮的单杠。 除了动作以外,其他什么都没有。没有海洋,没有世界,没有星辰,只有单杠和一个没有心智的表演者。不久,连这两者也融进单一的动作当中。 我加进一个以前从未在竞赛中做过的动作,继续表演,超越我的极限。我一再摆荡身体,越荡越快,准备以一个屈体两周空翻来下杠落地。 我绕着单杠快速摆动,准备放手飞进空中,让自己在命运女神的手上飘浮、转动,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命运。我双脚猛然一踢,身体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又一踢,伸展身体,准备着地,关键时刻来临了。 我着地的动作无懈可击,落地声在场中回荡。一片寂静…9.85分!我们拿下了冠军! 教练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抓住我,拼命和我握手,兴奋到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我的手。队友们又跳又叫,将我团团围住,拥抱我,有几个队友双眼含泪。这时我听到远远传来如雷的掌声,越来越响亮。在颁奖典礼上,我们几乎无法压抑兴奋之情。我们彻夜庆祝,一再追述赛程的种种,直到早晨。 等待已久的目标达成了,我领悟到,掌声、分数和胜利都不再一样了。我改变了很多。我对胜利的追求总算结束了。 当时是1968年的早春,我的大学生涯即将结束。接下来会怎样,我一无所知。 我在亚利桑那向队友告别,搭上飞机时,觉得很麻木。我飞回伯克利,回到苏格拉底和琳达那里。我茫然地看着底下的云层,丧失了企图心。这些年来,我一直靠着一个幻象支撑自己,这个幻象就是从胜利中获得快乐。而今幻象已燃成灰烬,我的种种成就却没有使我变得更快乐、充实一点。 我终于看穿了云层,看到自己始终没有学会如何享受生活,而只会追逐成就。我终生都在追寻幸福,却始终找不到。 飞机开始下降,我靠回枕头上,泪眼朦胧。我觉得自己走到了死胡同,不知该转向何方。 第6章:超越心智的喜乐 我拎着行李,直接去找琳达。我一边亲吻她,一边告诉她我们夺魁的事,不过并没跟她讲起我幻灭的心情。这时,苏格拉底的身影浮现在我的心头,我对琳达说,我有事得赶到别的地方。 “已经过了午夜,还有事?” “对。我有位…朋友,是男的,他是上夜班的。我真的得走了”我又亲了她一下,随即离开。 我走进加油站的办公室,手上还提着行李。 “要搬进来呀?”苏格拉底问。 “进来,出去…苏格拉底,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嗯,你在锦标赛上显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看到了体育版的新闻。恭喜,你一定很开心” “苏格拉底,你很清楚我现在的感受” “可想而知,”他轻松地说,一边走进修车房,去修理一辆老福斯车的变速器,“你正在进步,一切都跟进度配合得刚刚好” “很高兴听你这么讲,”我无精打采地回答,“可是,进度的目标是什么?” “目标是大门呐!要得到超乎寻常的快乐呀!要达到你以前并不知道,却是你唯一拥有的真正目标。如今时候到了,你应该放掉你的心智,再度醒悟过来,恢复知觉” “再度?”我问。 “哦,是的。你曾经沐浴在光明之中,曾经在最简单的事物中找到喜乐”说完,他双手抱住我的脑袋,送我回到婴儿时代… 我爬在瓷砖地板上,双眼睁得老大,专注凝视着我双手底下的形体和色彩。我尝试着触碰一块地毯,地毯也碰碰我。万事万物都明亮而有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