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沒那麼說。」消息的源頭漸漸清晰起來。儘管覺得這個年輕記者有點可憐,敦子還是逼得更緊。「這就是記者的特權麼,不必說明消息的來源就能堅持說自己掌握了事實?」「我並沒說那是事實,只是在向您確認。」「我也想確認啊。我想確認您的消息是否是所裡的某個人親口告訴您的。」「所以說,我什麼也……」「好了好了,」眼看就要揭曉謎底的時候,老好人島寅太郎又出來打圓場,給敦子的追問潑上了一盆冷水。「坦白說,治療醫師確實也有可能受到患者的影響,但那僅僅是對經驗不足的新人而言。本所的全體醫師都相當優秀,完全不可能發生那種事情。至於說因為PT儀引發感染,那就更是無稽之談了。」「但我確實得到消息說,存在因PT儀而感染的實例,消息來源很可靠……」記者的臉漲得通紅。就在他越說越激動的時候,時田浩作扯開嗓門,全然不顧記者的臉面,用一種帶有發自內心的厭煩的聲音感歎道:「啊呀,夠了吧。果然不管說多少回都理解不了啊。發生在科技最前沿的事情已經完全不可能再用一般人的感情去理解了。問來問去淨是些偏離正題的事情,那些都是技術的副產品好不好?沒有一個人問到關鍵所在。對於我來說,PT儀這玩意兒已經是快要過時的東西了。這東西有啥了不起的呢?按照如今的技術發展速度來看,它的淘汰已經早晚的事了,沒想到你們各位還這麼大驚小怪……」在時田冗長的抱怨中,記者們只有失望地沉默下來。千葉敦子則克制著自己的憤怒,思索追查研究所內部瀆職行為的方法。1讓·谷克多(JeanCocteau),1946年電影《美女與野獸》的導演、編劇及演員。——譯者2能樂,日本傳統戲劇的名稱。其中主角會戴面具,稱為「能面」。——譯者8在分裂症患者的世界裡往往有著足以刺人正常者潛意識最深處的隱喻,譬如將水性楊花且生養眾多的母親直接影射為「母狗」之類的詭異聯想。若不是看到在廚房忙碌的狗,敦子恐怕還發現不了這個隱喻。在如此奇怪的世界裡徘徊到筋疲力盡的敦子,終於摘下了採集器。她會不時登入一些即將康復的患者夢境裡進行治療。透過玻璃門,敦子看了一眼隔壁診療室的床上躺著的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這個患者說他經常在五穀神祠的石階上遇到狗向他打招呼。」柿本信枝從反射器的畫面上抬起頭,對敦子笑道。「他的夢境已經接近正常人了。給我杯咖啡。」敦子讓柿本信枝單步回放剛剛記錄下來的夢境,一邊觀察畫面,一邊記下自己想到的事情。反射器的存儲裝置當中內置了一個程序,可以自動掃瞄每秒生成的靜止圖像。「信枝,你先回去吧。」柿本信枝似乎還不太想回去。她一邊倒咖啡一邊說,「同化成別人或者東西的情況正在減少啊。」「是啊,」敦子喝著咖啡,注視著顯示器。畫面上剛好是一條下半身已經被吃掉的烤魚,可那條烤魚卻正在大聲說著什麼。敦子想起了時田浩作。時田很喜歡吃烤魚。突然間,敦子很想去找時田。她刪掉了那一秒的畫面。敦子站起身。「我去下時田的研究室。」脫掉醫生的白大褂,露出記者招待會上穿的那一身深藏青色套裝。柿本信枝的眼中又露出近乎狂熱的眼神。「哇,真美啊。光我一個人看到,真是太可惜了。教授為什麼不多上上電視呢?」被同性用那麼露骨的愛慕表情注視,敦子有點被嚇到了,趕緊去了走廊。這時候剛過九點,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打開研究室開在走廊上的門,首先就是冰室助手的小房間。裡面一道門的後面才是時田浩作的空間。僅僅四坪大小的昏暗房間裡,貼著牆的架子上堆滿了小盒子,裡面放的都是各個廠家送來的大規模集成電路和定制芯片,以及尚未上市銷售的新型元件和各種零件等。桌上和地上也都是亂七八糟的電子元器件。靠牆邊放著一張桌子,勉強能夠容納一人行走的通道兩邊也排著桌子,每張桌上都堆著裸露在外的顯像管,屏幕都還閃爍著,上面顯示著各種圖形。冰室正在用圖像掃瞄儀輸入設計圖,看到敦子進來,他顯得非常緊張,站起身來說:「啊,千葉教授,時田教授正在做實驗,您不能進去。」冰室也和時田一樣,是個胖子,不過體型比時田要小一號。和時田站在一起,總讓人聯想起一對大小狸貓。冰室也是個宅男,自命為時田浩作的護衛,是個極其頑固的傢伙。他堵在門前,不讓敦子進去。每次來都是這麼一出。應該怎麼對付這個傢伙,敦子早已經輕車熟路了。她逼近冰室,直到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為止。敦子直視冰室圓瞪的雙眼說,「哎喲,這麼強硬幹嘛,又不是要搶走你那位重要的教授啦。」說著敦子用食指點了點冰室的鼻尖。冰室霎時變得滿臉通紅,垂下了頭,嘴裡嘟嘟囔囔起來:「嗯,那個,就是那個,雙極集成電路……」他一邊嘟囔一邊坐回到座椅上。時田浩作的房間裡也是同樣的狀態,只不過更加昏暗。這個房間的面積比外面的大三倍,混亂程度也是三倍。這裡的混亂已經超出常識的範圍了。螺旋纖維束的一端插在泡麵的紙杯裡,破碎的顯像管上撒著好些方糖,待測試的半導體單片集成電路在咖啡杯裡堆成了小山。房間裡到處都是時田設計的怪異電子元器件。大概天才的工作間都是這樣的吧。然而所有東西的位置都清楚顯示出它們乃是瘋狂的產物。數十台顯示器的畫面上正以全彩高清的方式顯示著各種圖像、圖表以及設計圖,還有CAD圖和分形圖案。在顯示器的光線映照下,時田額頭上的汗珠閃閃發光。他正在用小型激光加工器製作什麼精細的東西。一看到敦子,時田就「啊」的一聲,把手裡的工具扔到桌面上。那動作直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被敦子的突然闖入嚇到了。「沒打擾你?"「沒有。我正想去開個窗戶。」時田慢慢站起身,走到窗戶旁邊,拉開厚厚的窗簾,推開左右窗頁。從房間的窗戶往外看,可以望見研究所寬敞的庭院以及市中心高樓的燈光。窗外的輕風帶著草坪的氣息吹了進來。「我是來謝你的。」時田浩作站在窗邊,敦子走到他身後說。「哦?我又沒做什麼。」時田有點靦腆,轉身背對敦子,望向遠處的高樓。「喂,你就算對著我也看不清我的臉吧?這裡這麼暗。」敦子笑了起來。「哦,嗯。」時田順從地慢慢回過頭。時田的臉也看不清。「多虧你演了那麼一齣戲,記者招待會總算沒鬧出什麼大問題。」「我天生就是喜歡用那麼幼稚的口氣說話啊。」時田又向庭院望去。「果然演戲就是要發揮天生的稟性呀。喂,怎麼又不看我了?」「就算周圍這麼暗,我也能看到你非同一般的美。你的美麗放在這麼黑的地方就會變成惡魔啊,我害怕。」敦子從時田的身後面緩緩抱住他巨大的身軀,將臉頰貼在他的肩胛骨上。「我要謝謝你。如果被那些記者一直追問下去的話,我就沒辦法回答了,只能保持沉默,那麼一來,所有的記者都會確信他們所懷疑的了吧。」「對了,說到這個,」時田停了一下,慢慢說道,「到底是誰把津村的事洩露給報社了?」「總之不會是津村自己。他現在怎麼樣了?」「聽說現在讓他在自己的房間裡休息了。」津村和敦子、時田他們都在精神醫學研究所的同一座公寓裡。那座公寓受到嚴格保護,禁止外部人員進入。就算有人從外面看到津村,至少表面上看來他都還是正常的。「津村本來是個很優秀的治療醫師啊,真是奇怪。」「他沒有心理創傷吧?」「他也是人啊。只要是人,多多少少總會有些隱藏的心理創傷吧。所以我覺得可以從這一點人手。今天過來找你,也是想要討論這件事。唔,能從津村使用的採集器上找出他的心理創傷嗎?」「這個很簡單。調查一下他登人患者夢境的記錄就知道了。」「是嗎,那反過來呢?將心理創傷有形化之後的圖像偽裝成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夢境導入他的意識,並且不讓戴著採集器的他發現,這種事情……」「只要寫個程序,從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夢境裡檢索出符合有形化心理創傷的圖像,再把這些圖像間斷以潛意識投射的方式傳輸到他所戴的採集器裡,這樣就可以了。很簡單的。」「到了你這裡,什麼東西都很簡單啊,」敦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想問的是,除了你之外,還有別人也能做到嗎?研究所裡的人?」「只要有圖像,單單寫程序的話,我這兒的冰室應該也行的吧。那小子是不是幫誰寫了一個啊,我去問問看。」時田說著便朝門口走,敦子趕緊攔住他。「別、別急,我這是在偷偷調查呢。」「啊,是嗎?那我幫你查查看吧。那小子做過的事情都有日誌的。」「那就拜託了。」「話說回來,把津村搞成那樣子,到底是想幹什麼呢?有什麼人能從裡面得到好處嗎?」「誰知道啊,應該有吧。研究所出了事情就會有得到好處的人。」「誰啊?」「我就是要調查這個啊。」「真有意思,這一回你是要做現實世界的偵探嗎?」「好傻啊,你。」敦子又笑了起來。「不過,你說的這個事情啊,我剛好在把代達羅斯1和採集器組合到一起,用這個新東西做起來更方便哦。」代達羅斯是時田最新開發出來的儀器,也就是去掉了電纜的戈耳工。他好像只管開發,一旦完成一個新產品,連測試都不做,就直接撲進下一個產品的開發中去了。敦子驚訝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那東西……」隔了半晌,敦子才問,「做那種東西幹什麼?能有什麼用呢?」「能有什麼用,這不是你考慮的問題嗎?像你剛剛說的那種事情也可以做到了呀。善加利用的話,肯定有助於治療吧。」「慢著慢著,那東西太危險了吧,太危險了。」「唔……那是我從小就有的夢想啊,互相進入對方的夢境……」敦子感覺到自己開始有點頭暈了。「你剛剛說是組合到一起?那東西有多大?」「說到大小,」時田意識到自己嚇到敦子了,急得都要嚷嚷起來了,「就跟個計算器一樣,只要原理不變,體積可以無限制減小下去。前陣子我到處偷看人家的電腦,想找找有沒有什麼新東西發明出來,結果闖進了某所大學的生物學教室的電腦。那電腦好像是某個生物學家的,我從裡面偷來了一個樣例,其中體現出來的想法很讓我吃驚,所以就用它的原理做了一個可以進行各種處理的基礎元件,結果發現用了這個元件的話,體積就可以想縮多小就縮多小了。,,「你說的那個元件,實際上就是生物化學元件吧?可以進行蛋白質的自動裝配。比起現在用的硅芯片,能小多少?」「一個是l00埃2,唔……單說存儲容量就是硅片的一千萬倍吧。」敦子凝望時田的臉,說:「天才啊。如果把這個結果公佈出去,肯定又要引起巨大轟動了。」時田再一次羞怯地轉身望向庭院。「唉,其實我不太想公佈這個消息。能讓你吃驚我就已經很開心了,其他人的評價我並不想聽。你看,有不少人一開始做了點東西出來,得到了不錯的評價,然後就高興得整天把這個事情掛在嘴邊,結果後來再也做不出別的東西了嘛。」敦子再一次從後面緊緊抱住了時田。「只有真正的天才才會這麼說呀。」抱著時田站了一會兒,敦子由自己乳房的觸感上察覺到時田的身體繃得很僵硬。他似乎想說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怎麼了?」敦子問。「我做助手那會兒,就是還在開發期裡,你登入我的夢裡的時候,我曾經想過:反正只是個夢,把你那個了也沒關係什麼的吧。」敦子笑了。「是有過啊。可你也只是想想而已嘛。」「其實……後來我常常會做同樣的夢。」「哦?那每次你都會那個我?」「雖然知道是夢,可還是做不到。那個……怎麼說呢,那種抗拒感,是叫作『夢中的理智』嗎。」「不是。知道是夢,所以做了也沒關係,這才是『夢中的理智』。壓抑自己的慾望,不讓自己那麼做,這種現象我給它隨便起了個名字叫『夢律』,或者叫『德裡森』。」「是因為我喜歡你嗎?」敦子把時田抱得更緊。兩條手臂陷進了他腹部柔軟的肉裡。「是的。所以,清楚地說出來吧,說你喜歡我。」「說不出來啊。每次一想說的時候就想起美女與野獸了。雖然剛剛已經說了。」「好吧,反正我們兩個就算不說,相互也都明白的。如果要說的話,大概非得由我來說才行吧。要說理智上呢,你知道的吧,我其實很不喜歡你這樣子好幾百斤的大胖子哦,一點自制力都沒有的嘛。不單是討厭,而且還有點瞧不起。臉長得也不好看。要是結婚的話,長相再怎麼不般配,好歹也得有個限度吧。這些事情我都想過。可是我還是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這個你也知道的吧。」「嗯,嗯……」時田用帶著哭腔的低哼聲回應著敦子的話,終於慢慢回過頭來,「我知道的,不過,還是第一次聽你親口這麼說啊。」敦子用雙手捧住浩作的臉頰,將自己的唇湊了上去。浩作用顫抖的手摟住了敦子的腰。兩個人吻在一起。兩片光滑、紅潤、像個孩子似的厚厚嘴唇,輕柔地張開了。兩個人的唇分開以後,時田有些歉疚似的,又向窗外望去。「因為暗得看不清我的臉,你才能和我接吻的吧。」1代達羅斯(Daidalos),希臘神話中的巧匠、建築師。——譯者2埃(angstrom),相當於一億分之一厘米。——譯者9能勢龍夫從宴會的會場中逃出來,進到洗手間裡。他用冷水洗了把臉,情緒終於緩和了一些,但是鏡中的自己臉色依然蒼白。本來只是個汽車零件廠的廠長就職宴,社長也只打算露個臉就走,順便帶了身居營業部部長要職的資延一起出席,可沒想到宴會竟然在市中心最高檔的酒店裡舉行,會上還來了很多同行,到處都有人要和社長攀談,搞得能勢和資延想走也走不了。許多人都是很久沒見了的,包括能勢和資延在內,都要和這些人逐一打過招呼才能脫身。正在這個時候,能勢開始感到不安了。或者應該說,正因為是這樣的時候才會不安的吧。在這個集中了業界同行的場所,若是自己發作起來,那可如何是好?能勢心中生出這樣的想法,背脊不禁一陣發涼,身上也冒出了冷汗。繼續留在這裡的話,肯定會發作的吧——能勢對這一點深信不疑,於是從會場逃了出來。自從接受了帕布莉卡的夢境分析以來,能勢一次都還沒有發作過。但是僅僅那麼一次分析顯然不可能治好焦慮症。比如說像今晚這樣的情況,只要到了特定的時間和場所,就會又生出一種擔心發作的焦慮,這一點和以前沒有不同。另外,帕布莉卡開給自己的抗焦慮藥也已經吃完了。能勢決定不回會場了。他來到外面的接待處,向一個經常來開發室的職員表達了告辭的意思,領了裝著紀念品的紙袋,坐到能看見會場出口的黑色真皮沙發上,等著社長和資延出來。在空氣流通的大廳裡休息了一會兒,能勢的情緒終於有些好轉。社長出來了。看來是終於被解放了。「資延還沒好?」「剛剛被青山精密儀器的社長逮住了,說是要跟他解釋個什麼事情。」社長在能勢對面的扶手椅上坐下來。他是第二代的社長,大約比能勢年長十五歲,不過氣色很好,看起來很年輕。「對了,那人叫什麼名字來著,帝產的那個常務董事?」「瀨川?」「對對,就是他,瀨川,」社長笑了起來,「他也來了。」「是啊,他來了。」社長似乎知道瀨川是反對無公害汽車的激進分子。正說著的時候,瀨川和資延一併從會場出來了。資延領了紀念品,瀨川沒拿。能勢聽人說過,但凡瀨川出席宴會,必定會留到最後才走。資延看到了能勢和社長,樣子顯得有些慌亂。社長背對著會場出口,沒看到資延的模樣。瀨川沒有發現能勢對面是社長,他衝著能勢走過來,看樣子想要挖苦他幾句。瀨川是個胖子,脖子又粗又短。「哎喲,這不是能勢大人嘛。最近沒怎麼去老地方嘛,是枝小姐可是寂寞得很哦。」是枝是通產省的公務員。社長轉過頭,瀨川嚇了一跳。「啊,社長,您這是要回去了嗎?那個什麼,唔,啊,哈哈哈。」瀨川慌慌張張去了洗手間,社長望著他的背影,又一次微笑起來。「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資延的禿頭上滲出一層汗珠。他往扶手椅上一坐,向著能勢說,「能勢,你跟剛才那個瀨川好像很熟嘛。」明明是你和他一直說到現在,能勢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地想。顯然資延是在擔心自己同競爭公司的重要人物一路交談走出會場的場景被社長看在眼裡了。這人就是個淨會在意些無聊事情的傢伙。社長也苦笑起來。三個人商量著去酒店裡的酒吧喝上一杯再回去,於是便一起走向位於地下一層的會員制酒吧。資延是那邊的會員。酒吧裡沒有別的客人,三個人在酒吧最靠裡的位子上坐下,說了一會兒閒話,然後話題轉到無公害汽車的銷售上。雖說反對,但資延對於無公害汽車的銷售也傾注了不少精力。忽然間資延開始指責起難波來了。白天的時候他剛剛被難波的固執己見搞得哭笑不得。資延一邊抱怨難波的幼稚,一邊拐彎抹角地暗示了能勢放任難波不管。能勢任由資延抱怨,連半句辯解都沒有。他心裡明白,只要自己開口說話,肯定會掉進資延的圈套。然而能勢最擅長的恰恰就是應付這樣的局面。出乎對手意料的反擊早就準備好了。資延抱怨的時候,社長也並沒有袒護難波,而且時不時還會附和兩句。顯然資延也是看準了社長對待難波的態度才作如此發難。白天的時候能勢自己也剛剛同難波吵過一架。早些時候能勢剛剛被迫做了一些較小的讓步,以換取更重要的利益。難波雖然知道整個事情的原委,但就是不能認同能勢的做法,在他看來,好像是能勢與他人串通好了要找他的麻煩似的。結果兩個人的爭論最終演變成一場為吵架而吵架的鬧劇。能勢實在受夠了難波。他也在反省自己對難波是不是真的太過縱容,結果這傢伙好像總是要不斷試探自己的忍耐底線一樣。不過能勢也並不打算在背後指責自己的部下。他一向認為這樣的上司只能算是缺乏教養。上司本來就掌握了下屬的生殺大權,又何必要在背後說自己部下的壞話?「社長,開發室主任的人選,您看欣市這個人怎麼樣?」能勢故意挑了個資延得意洋洋的時候拋出了這句話。欣市是社長的外甥,出身於公立大學的工學院,已經在總務部工作了很長時間。社長的神色明顯變得愉快起來。他的外甥已經垂涎開發室主任的職位很久了,但是難波的存在事實上斷絕了這件事的可能性。「哦,對啊對Ⅱ阿,不是有欣市嘛。」資延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大聲說道。之前他似乎是被能勢的話弄得有點摸不清方向。資延瞥了一眼能勢,眼神裡隱約帶著幾分怨恨,彷彿是說「被你小子討了個便宜」。接著他又意識到自己話裡的漏洞,趕忙解釋說,「哎呀哎呀,其實我也一直想著欣市這個人選哪。」實際上他做夢都想不到能勢會同意,當然也根本沒考慮過社長外甥的事。「唉,難波的功勞也不小啊。」社長故作姿態地說了一句。看起來他是認為,既然兩個高層意見一致,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這兩個人去考慮就行了。他似乎很滿意。「唔,那也是早晚的事兒,是吧。」資延意味深長地向能勢點點頭。回家的路上,能勢坐在公司租的車裡,頭腦裡想著難波的事。那傢伙的技術能力確實很強,但到底勝任不了管理的職位。這一點他自己是不是也有所意識呢?恐怕沒有。照他的自我感覺來看,說不定以為自己連社長都能當吧。與那天在帕布莉卡那裡分析夢境而得出的結論不同,他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想法完全相反,根本沒有考慮要去保護難波。因為覺得調離難波是早晚的事,所以他利用這個機會給自己爭取了主動,同時也使難波的事再也無可挽回。而且能勢還覺得這樣的結果純屬難波咎由自取,心中沒有半點罪惡感。話說回來,更冷血的事情能勢也不知道做過多少回了。難波是個自負的人,就算調離了開發室,也不用擔心他會一蹶不振。能勢把難波的事情放到一邊,轉而思考資延的問題。那傢伙肯定覺得自己搶了他的功勞,提前一步提出讓社長的外甥去做開發室主任。那他接下來會有什麼動作嗎?能勢記起資延最後投向自己的那道意味深長的目光。那傢伙恐怕已經有了什麼打算吧。啊,不好,怎麼突然有點心慌?因為難波的事?不對,剛剛已經確定自己對他沒有任何內疚了。能勢對於這一刻突如其來的發作很愕然。雖然是在想資延的事,但自己從來都沒有把這人放在眼裡,不可能因為他而產生什麼不安。平時和他說話的時候從來也沒有半點焦慮,可這一回的發病又是為什麼……出汗,心動過速。能勢拚命保持冷靜,告訴自己這只是焦慮症,完全可以治癒,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在無法抗拒的死亡恐懼面前,一切大道理都無濟於事。自己的心臟沒問題嗎?會不會突發腦溢血?自己還能不能活著下車?一陣陣強烈的恐懼向能勢襲來,讓他渾身都是冷汗。汽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車窗外本都是些司空見慣的景色。然而一旦想到這有可能是自己對人世的最後一眼,就連高樓的燈火都成了一種元可替代的眷戀,同時也讓人有一股撒嬌似的氣憤:自己死了以後,它們還是會繼續心安理得地亮下去吧。能勢在毫無道理的死亡感中驚惶失措,喘不過氣。這裡距離帕布莉卡的住處還有一段距離。離自己家倒還挺近。「我……現在……非常……不舒服。」能勢拼盡全力才保持聲音的平靜,「到了以後……你……幫我……把家裡人……叫出來。」司機發現了能勢的異樣,也緊張起來。「我知道了。」「這事……別對……任何人說。」能勢又擠出幾個詞,他感覺不停說話能讓自己的焦慮稍稍有些舒解,「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是,我明白。」能勢家的房子被高級公寓包圍在裡面。市中心的這個地段十年前就已經是高級住宅區了。雖然能勢的家也就是一幢不足一百平米的房子,但在當今也依然昭示著他非同一般的社會地位。司機下了車,通過門禁系統向能勢的家人報告了能勢的情況,臉色煞白的妻子以登和兒子寅夫立刻奔了出來。「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司機和寅夫兩個人架著能勢,把他扶到玄關裡面的客廳。一路上妻子不斷追問,但能勢無法開口說話,他的全部力氣都用在了維持呼吸上。「你說不出話了是嗎?喘不了氣了是嗎?不行是嗎?」妻子問。能勢躺到沙發上。寅夫替他解開領帶。「我叫黑伊醫生過來。」黑伊醫生夫妻兩個都嫉妒能勢家的富有,而且這醫生自己又是個大嘴巴,讓他過來事情就麻煩了。妻子這麼說的時候,能勢竭盡全力擠出幾個字。「別……叫……」「啊,可是……」「不……是……病。是……精神……的……問題。」「什麼?你得精神病了?!」妻子本來在蜷著身子幫能勢擦汗,聽到這話不禁退了一步,「你為什麼一直瞞著我們?」寅夫剛剛請司機再多等一會兒,這時候聽到能勢的話不禁問:「爸,那該怎麼辦?」能勢費力地從西裝內袋裡掏出緊急聯絡卡片。上面寫的是帕布莉卡的電話。「啊,連這種東西都準備好了。」妻子的眼中噙著淚水。寅夫去房間的一角打電話。他把過來的路線告訴了電話那頭之後回來說,「一個女人接的電話,說馬上讓她過來。」是說「讓她過來」?能勢一邊劇烈喘息一邊想。接電話的不是帕布莉卡?那頭不是帕布莉卡的房間?這時候司機已經走了出去。能勢又叫道,「給司……機……司機……」「嗯?司機已經走了啊。車子是公司租的,費用不都是公司付的嗎?」「不……是要……封口。」「是要給錢?啊,我知道了。」寅夫追著司機出了門。帕布莉卡坐出租車趕到能勢家,是在一個小時之後。那時候能勢的發作已經平息了。10能勢龍夫隻身一人站在鄉間的小道上。從他那副懷念的表情上,能看出這裡應該是他的故鄉。有個人騎著一輛紅色的自行車,從道路的另一方過來。能勢心中忽然生出一份不安,就在他要否定那輛紅色自行車與那個騎車人的時候,帕布莉卡登入了他的夢境。「那是誰?」能勢以少年的語調回答:「小毬你不知道嗎?那是資延啊。」在夢裡的能勢眼中,帕布莉卡是一個名叫小氆的女孩。好像是能勢幼年時的玩伴。騎自行車的確實是上一次能勢夢裡出現的那個語文老師沒錯,但是資延肯定不可能在鄉間小道上騎一輛兒童車,所以這裡的資延肯定指代著某個人,某個能勢少年時候就認識的人,而且小毬應該也認識。「不對。這人不是資延。」帕布莉卡以稚嫩的語氣反駁。能勢聽了心中也生出了疑惑。再仔細看看——帕布莉卡正想這麼說,能勢卻連這一點時間都沒給她,切換了夢境的舞台。能勢已經進入了清晨時分最後的REM睡眠階段。帕布莉卡為了探索能勢精神中隱藏在黑暗中的部分,一直等到早晨。接到能勢家電話的時候,帕布莉卡剛剛從研究所回到自己的房間。儘管非常疲憊,帕布莉卡還是決定立刻趕去。不過要改成帕布莉卡的裝扮,到底還要花上一段時間。換髮型、改化妝,最麻煩的是要用小鑷子把一顆顆雀斑粘到眼睛下面。這是經過特殊加工的,粘好之後一般洗臉都不會脫落。如此處理過之後,帕布莉卡的相貌就會發生巨大的變化。外表變得年輕的同時,她也在將自己的心態調整到工作狀態。所以不能敷衍了事。離開住處的時候也要小心。自從那場記者招待會以後,許多記者都開始懷疑帕布莉卡的真身就是千葉敦子。雖然基本上沒人會想到風聲這麼緊的時候她還敢扮成夢偵探偷偷出動,但千葉敦子畢竟是諾貝爾獎的有力競爭者,本身也是話題人物,說不定會有人躲在什麼地方監視她。變身成帕布莉卡的千葉敦子,穿過車庫來到大路上。她不敢通過電話叫車,而是到路上攔了一輛下來。帶著能勢回到住處的時候,也是特意走了需要密碼與指紋雙重驗證的後門。保安室負責監控的管理人員很久之前就知道千葉敦子和帕布莉卡的關係,但是埋伏在周圍的報社記者就很需要提防了。若是被他們發現的話,連能勢都會受到牽連。進了房間,帕布莉卡先給能勢做了一些簡單的內科診察,然後給能勢戴上戈耳工,請他入睡。之後帕布莉卡設好時間,也沉沉睡去。到清晨五點的時候,一陣輕微的靜電脈衝把她叫醒,她立刻戴上採集器,接入能勢的夢境。這時候能勢正漫步在夜色中的海岸。海上有一艘奇形怪狀的快艇正在飛馳。「小心!□□□□」能勢好像不想讓快艇發現自己。他的身子伏在砂石上,緊握著剛登人他夢中的帕布莉卡的手,用二個外國人的名字叫她。「那是什麼?」「是□□。」能勢用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的詞回答帕布莉卡的問題。半夢半醒的狀態下,帕布莉卡有點分不清眼前到底是顯示器的畫面,還是能勢的夢。透過這樣的視線,帕布莉卡發現自己在能勢的眼中成了一個身穿緊身潛水衣的小毬,只是已經長大了,個子出奇地高,外表看上去像是一個外國女演員。帕布莉卡雖然沒有看過這樣的電影,但也多少能夠判斷出這是《007》的一個場景。發狂般荒誕無稽的冒險開始了。兩個人先是跳進一條連著大海的河裡,一路潛水溯流而上。上游有什麼東西正在靠近,不知道是船還是龍,只見眼球似的照明燈投射出光線,口中噴出火焰。能勢與帕布莉卡不得已只能舉起自動步槍應戰。「這做的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夢啊。」帕布莉卡發現自己如今已經完全變成了烏蘇拉·安德絲1,她一面驚愕,一面將注意力轉向能勢的思緒,卻發現他正愉快地沉浸在這場夢境之中。這時候有人從怪獸的頭部冒出來,舉著一把同樣的自動步槍開始朝這邊掃射。這個人就是上一次出現在能勢夢中的那個照片裡受人弔唁的難波。對能勢來說,這人是他的下屬,也是具有工程師氣質的開發室主任。他本該是能勢應當盡力保護的人物,但現在能勢正全身心地投入在這場與難波的戰爭遊戲之中,既不介意自己打死對方,也不懼怕自己被對方打死。或許能勢在同難波辯論的時候就有這樣一種歡暢淋漓的感覺吧。「這電影叫什麼名字?」被帕布莉卡這麼一問,能勢終於意識到這是在做夢了,好像也覺得自己很傻,於是他叫了一聲完全聽不懂的「□□□!」,隨後爬上了河岸。這裡是位於寬闊街道旁邊的小河岸。遠處山嶺連亙,山腳下是廣闊的農田。幾間店舖沿街排開,兩個人正站在一家煙酒店的後門裡。然而能勢看起來對於自己所站的地方有一股強烈的不安。帕布莉卡隨著能勢繞到煙酒店的門外,來到公交車站站牌的下面。「你經常在這兒乘車嗎?」說話的時候,帕布莉卡注意到在能勢眼中她自己變回那個長著雀斑的可愛少女形象。能勢點點頭回答說:「嗯,在這裡……坐車……學校。」「那……」帕布莉卡自己也是處在半睡眠的狀態,整理不出適當的語言。她想要回到剛才讓能勢感覺緊張的「煙酒店後門」,但能勢已經又一次來到了之前那場夢裡的同一間中學教室。這一次站在講台上的是一個身材矮胖、脖子粗短的男人。他好像是在上數學課。「他是誰?」和能勢坐在一起的帕布莉卡問。「瀨川……」在帕布莉卡的記憶裡,瀨川應該是能勢競爭對手公司的高層。在上一次的夢裡,他是能勢班上的一個長著熊臉的人。「他不是……熊嗎?」「不……那是□□□的……」教室裡的同學們相貌都很模糊,不知道誰是誰。瀨川一邊在黑板上潦草地寫著公式,一邊語無倫次地講課。「等差數列從1開始到n的自然數之和是、因為最近沒怎麼去老地方、奇數的和也是1+2+3+……+n=所以就變得寂寞得很哦、啊,社長,您這是要回去了嗎?」這也是被瀨川代替的某個人嗎?帕布莉卡決定激發一下能勢對瀨川的感覺。她站起身子叫道,「閉嘴吧你!能勢快去揍他!」「好!」能勢站起身。講台上的瀨川露出害怕的神色,隨即換成了另一張臉。變成了一個老人的臉。教室也變成了公司的辦公室——看起來像是會議室。老人好像一直在說話,已經說了很久似的。「……之類的事情絕對有問題。尤其是公司的內部鬥爭等等□□□的事情,絕對不行。要是受害者……」「他是誰?」帕布莉卡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能勢已經完全忘記自己身在夢裡。他非常害怕這個老人。「WHOISHE?」帕布莉卡換成中學生式的英語發音又問了一次。「HEIS……」能勢只說了個開頭,說不出剩下的英文了。他小聲嘀咕道,「他明明已經死了。」根據能勢的所指,這個正在強烈批判公司內部鬥爭的老人是公司的前任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