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发病以前 01 依稀似有悲鸣传来。他闭着眼睛,侧耳倾听,但除了鸟叫声,再无其他声息。 是梦吗?他缓缓睁开双眼。 他整个人伏在桌上,看来刚才是不知不觉睡着了。窗子大开着,吹进来的凉气席卷全身,令他觉得冷飕飕的。前些日子的酷热难当恍如幻觉一般,不觉已是凉爽的秋日了。他看了看表,刚过早上五点半,东方的天空已经透出了鱼肚白。 他打了个寒战,把罩在短袖衬衫外面的毛料外套裹紧。工作桌上,稿纸堆得乱七八糟,最上面的一张被他压在脸下睡了一觉,流到纸上的口水已经干了,变得硬邦邦的。他咂了咂嘴,把纸揉成团,丢向房间一角的藤编垃圾桶里,不料没有瞄准,纸团砸在垃圾桶边缘,落到了外面。 “见鬼!” 为了驱走睡意,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又靠到椅背上用力伸了个懒腰,头脑总算清醒过来了。他从壶里倒了杯咖啡喝,咖啡不冷不热的,味道像泥汤一样。 再过一周就到截稿期了,这两天他都在彻夜赶稿。昨晚是最后的冲刺阶段,为了提神,他一边工作一边喝黑咖啡,结果还是没能战胜睡魔。他关上桌上的台灯,将窗子完全敞开,这样就能看到对面的公寓了。 他有些惊讶。借着日出前微弱的光线,他看到二楼那户人家的窗子竟然大开着。 那是二〇一号室。现在这个时间,整个城市都还在酣睡之中,她的房间却窗户全开,这本身就很奇怪。此刻离她出门上班的时间应该还有两个多小时。 她家里灯火通明,却看不到人影。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窗户两边,拉开的窗帘正随风微微飘动。 这番景象让他极为在意。近似强迫症的偷窥欲望又一次从他的内心深处涌出来,他无论如何都想偷看那个房间,饥渴得简直无法控制,工作时勉强压抑住的欲望此刻一口气爆发出来。他离开自己所在的二楼工作间,登上陡峭的楼梯,来到阁楼。 阁楼比二楼更冷,寒气从木地板直渗入脚心。他拿起随意搁在窗边的八倍双筒望远镜,举到眼前。 对准焦点的刹那,他大吃了一惊,眼眶重重地撞到双筒望远镜上。但他浑不觉痛,仍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公寓。从那个房间的床上伸出一双女人的脚,雪白纤细,很好看。 顺着脚往上看,只见女人穿着衣服躺在那里。她穿的是日常便服,裙子掀起到大腿处,衬衫的下摆稍稍掀起,肚脐隐约可见。 若在平常,这可真是一幕令人血脉贲张的情景,但此刻他却兴奋不起来。因为女人全身苍白,毫无生气,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已经死了。他觉得用望远镜去看她的脸实在太恐怖了,但手却违背了他的意志,擅自转动了望远镜。 女人颈上缠着肉色的长筒袜,嘴巴微微张开,露出粉色的舌头,一双翻白的眼睛透过望远镜瞪着他。 他手上的望远镜霎时跌落在地。 从他喉咙深处传出的,不是惊叫,而是宛若野兽吼叫般的声音—— 02 妈妈,您最近可好?那天匆匆忙忙的,没能单独和您说说话,让我觉得很遗憾。真没想到竟有那么多朋友来为我送行,我本来自信绝对不会哭的,结果还是掉泪了。 当我隔着车窗,看到朋友们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家乡的山峰也不可复见,才渐渐清楚地意识到,从今往后,我要一个人在东京生活了,能够依靠的只有我自己。我会积极努力的,妈妈您就放心吧。 接下来,简单说说我到东京后的情况。 我的住所已经找好了,跟您说啊,是在东京北区的东十条一带。公寓在一个很安静的住宅区内,从京滨东北线的东十条站步行约十分钟可到。 公寓的名字叫“日升雅苑”,听起来很别致.其实只是幢再普通不过的公寓罢了。我租的是一室一厅,附带浴室和卫生间,租金六万元。怎样,很便宜吧?据房屋中介说,如今这么便宜的房子打着灯笼也难找。听说这间房子因为某种原因,已经空了半年,一直无人问津,不得已才降低了租金。但当我问中介是什么原因时,他却含糊其辞,我想一定有什么隐情。 不过您不必担心。房间现在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了,榻榻米也换了新的,就算之前有房客上吊自杀也没关系,我是很看得开的。反正又不会有幽灵出没,要是连这点小事都斤斤计较,哪还能在东京待下去?我的房间在二楼,是二〇一号室。 我从四月一日起去公司上班,按照安排,最初两周是接受培训。等我安顿下来,您也来我这儿玩几天吧,您平时都忙着工作,也该适当放松一下了。 三月二十八日真弓 清水美佐子女士谨启 * 清水美佐子迫不及待地打开女儿真弓寄来的信。信封上的邮戳是东京王子邮局的。女儿从本地的大学毕业后,被一家大型旅游公司录用,前几天接到东京总公司的通知,要将她分配到神保町分公司,于是她去了东京。 其实公司在当地也有分店,做母亲的原本希望女儿能被分到那里,但女儿却瞒着她向公司申请到东京工作。对此她自然难掩失望之情,但既然是女儿的意愿,她也只能遵重。 真弓五岁时,美佐子的丈夫就因交通事故过世了,之后全靠她独力工作维持家计,一手将女儿抚养成人,因此别离时格外神伤。她很想在女儿就职之初陪她一起去东京,亲眼看看女儿住的公寓,但她的工作十分忙碌,实在抽不出身。美佐子在长冈站旁边的一家小百货公司工作,现在已是楼层主任,很受分店长信赖。真弓去东京时,百货公司的春季大促销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身为负责人,美佐子根本不可能开口请假。 看到真弓的来信后,美佐子总算放了心。透过信笺,她仿佛看到了满怀憧憬的女儿那灿烂的笑容。真弓今年二十二岁,正值青春年华,她应该可以在东京过得很好吧。 美佐子心想,等过一阵工作告一段落了,一定要请假去一趟东京。 她给女儿写了一封勉励的回信。 出院(三月) 01 三月二十八日(大泽芳男) 结束为期三个月的住院生活,我回到了东十条的家里,是在三月二十八日。虽说已是春天,空气却依然带着几分寒意,樱花也毫无开放的迹象。 从东十条的商店街拐进狭窄的巷弄,一看到那幢熟悉的木造二层小楼时,两小时前走出医院大门时的兴奋心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正要伸手去推临巷的玻璃门,我迟疑起来。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进去合适吗?万一迎头碰到伯母,该跟她说什么好?不,应该说,我会被她怎样地冷嘲热讽?种种念头在心里纠结,我缩回手,插在口袋里。 我抽出一支七星牌香烟衔在嘴里,随即想起在医院的六人病房里熬过的那些日子,与之相比,毕竟还是这个家要好得多。我扔掉香烟,迅速伸脚将它碾灭。除了这里,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我自嘲地笑了笑,再次伸手去推玻璃门。 门没上锁。我迈进玄关,心里暗自嘀咕,老人家一个人住竟然不锁门,这也太不安全了。冰冷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线香的味道,周围一片寂静,悄无声息,但我感觉得到,伯母就在窄廊尽头那个六叠※大的房间里。现在是下午两点,这个时候她应该正在午睡。要是把她吵醒,她一定会老大地不高兴,于是我脱了鞋子,准备轻手轻脚地溜上二楼。(※日本常用的面积计量单位,一叠约合一点六二平方米。) 楼梯就在玄关旁边,黑黝黝的,中间部分已经磨损了,刚一踩上去,脚下就嘎吱嘎吱地乱响。 惨了,我不禁咂舌。 这栋楼房是战前盖的,如今早已破旧不堪,到处都有毛病。还没走出三步,不知哪里发出一声怪响,声音大得就算是耳背的伯母也肯定能马上察觉。 “谁啊?” 果不其然,从里间传来伯母粗哑的声音。真是倒霉。我只得打消上二楼的念头,就像被伯母的声音拖拽着一般,乖乖走向窄廊尽头的房间。我觉得自己简直跟傀儡没什么两样。为什么一到伯母跟前,整个人就矮了半截?从少年时代起,伯母和我就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直到现在,我已经三十六七岁,这种情形依然丝毫没有改变。我长年累月地生活在伯母的高压统治之下,屈指算来,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是我,芳男。” 说着,我拉开伯母屋子的纸拉门。“我回来了。” “既然要回来,怎么不先捎个信儿?” 伯母坐在暖桌※边,用责难的口气问我。暧桌的被子旁摆着一个枕头,看来伯母刚才一直躺在暖桌底下睡觉。(※日本的取暖用具,通常是在一张正方形矮桌上铺上棉被,桌下有电发热器,可将腿脚甚至整个身体伸进暖桌下取暖。) 伯母今年七十九岁,体力已经逐渐衰弱,爱唠叨的毛病却没有半点儿改变,反而变本加厉,嘴巴愈发刻薄。常有人说,人上了年纪就会变得像小孩子一样,依我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伯母满脸皱纹,戴一副圆框老花眼镜,锐利的眼神活像中世纪女巫。我老是想,如果她遭受中世纪的女巫审判,八成当场就会被宣判死刑。 “我原想打个电话来着,不过怕打扰了您的午休……” “你是在讽刺我吗?” 伯母眼中寒光一闪。她动不动就这样。 “我没有那个意思。” “提前写封信来不就行了。你还是跟以前一个德行,死脑筋。” 伯母很讨厌电话,就算听到电话铃响也绝不会去接。我心知一触到这个忌讳她就会怫然不悦,只得老老实实地赔罪。 “我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一周出院,所以没来得及写信,对不起。” “是吗?” 指望伯母说句“提前出院就好”之类的贴心话,根本就是做梦。 这间六叠大的屋子里没有开灯,临着院子的拉门又关得紧紧的,即使现在是大白天,光线也不太好。伯母一向怕冷,从不打开门窗通风换气,屋子里飘着一股老年人特有的腐臭气息,让我有点儿作呕。暖桌的被子旁蜷伏着一只名叫小黑的黑猫,它昂起头瞪着我,仿佛我形迹可疑似的。这只猫总摆着这么一副冷淡嘴脸,都说宠物随主人,简直再对不过了。 “这么说,你的病全治好了?” 所谓“病”,是伯母特有的挖苦说法。 “已经没事了,让您为我操心了。” “你可真像你母亲,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这跟我母亲没关系。” 我的口气不自觉地强硬起来。话一出口,我就暗叫不妙。 “哦?” 伯母隔着暖桌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说:“一提到你母亲,你立刻就急了呢。” 我无话可说。我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落入伯母的圈套。 不经意间,我望向了伯母头顶上方的佛龛。立式镜框中,过世的伯父正带着柔和的表情冲我微笑。 唉,如果伯父还在世就好了。 我被这个家庭收养,是在中学一年级的秋天。那年春天,我父亲因为交通事故不幸身亡,悲伤的母亲日夜沉湎于酒精不能自拔,最后沦为彻头彻尾的酒精中毒症患者。我听伯母说,邻居见母亲天天打骂我,实在看不过眼,便和伯父联系,由他来把我接回家里抚养。至于母亲,从此就再没见过面,只听人说,几年后她因感冒久治不愈,没多久就死了。后事是伯父帮她操办的,我连葬礼都没能参加。 伯父是父亲唯一的兄弟,比父亲大十多岁。他收养我之后,对我视如己出,尽心呵护。他和伯母没有子女,我就是他最亲的人了,因此他对我很是疼爱,一直供我读到大学。伯父的恩情,我无论怎样也感激不尽。 可与伯父正相反,伯母不仅性格乖僻,毫无幽默感,还对我的品行、交友、学业乃至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横加干涉。伯父是保险公司的调查员,出差频繁,经常不在家,我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伯母的巨大影响。 在人格形成的最重要时期,我却一直身处伯母的严厉监督之下,日子过得很郁闷。我性格天生就有消极内向的倾向,再加上这种环境,自然而然地就愈发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我已经三十七岁了,却依然无法轻松自如地和异性交谈,这全都是伯母造成的。我至今还是单身,但这绝非因为我讨厌女人或者性无能。 大学即将毕业时,伯父因脑溢血而撒手人寰,年仅六十八岁。当时我正一心憧憬着毕业后悠闲自在的生活,却偏偏发生了这种事。自那之后的十五年,我一直和伯母这样奇妙地相依为命着。虽然她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还是没办法抛下她离家而去。 离开她其实很容易。那么,是因为我笃于亲情、不忍割合吗?非也。是因为伯母拥有房产和土地。虽然是在东京的偏僻地段,但最近地价高涨,不动产的价格已经飙升到以亿为单位,而我又是伯母唯一的亲人。倘若我冷落了她,她铁定不会把财产留给我,十有八九会悉数捐给某个地方的慈善机构。她就是这么薄情的人。 “你有义务照顾我。好好想想,你是托谁的福才能念到大学的?” 伯母总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我早就听得够够的了,但想到总有熬出头的一天,也就一直忍耐着。 总之,因为种种原因,我的交友范围十分狭窄,几乎没有什么知心好友。但我丝毫也不在意,与人交往只会令我心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多么愉悦自在啊,还能有效地利用时间。 二楼伯父的书房里有很多藏书,我看得十分投入。伯父在现实生活中简直可以说是百无一用,但他很有品位,尤其喜爱文学,曾向多家杂志投稿小说、汉诗和俳句,不过从没听说被采用过。尽管如此,伯父照样整天笑眯眯的,显得很满足。 伯父的藏书里有不少推理小说,我很喜欢看。我看书时伯母倒是从不唠叨,因为她只上过小学,没什么文化,只要是书,不管什么内容她都会另眼相看。我猜伯父也是为了逃避伯母的碎碎念,才会躲到书本的世界里。我敢打包票,一定是这样。 至于我,大学读的英文系,毕业后没找到稳定的工作,而是靠翻译养活自己。这其中固然有我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原因,但很大一部分是为了逃避伯母。我窝在二楼做棘手的翻译工作时,伯母是不会来多嘴多舌的。 “手上积压了不少工作,我先去忙了。” 向伯母说完这句话,我便走上久违的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伯父过世后,我获准将他的书房当做工作间使用。自从五年前伯母患了风湿,腿脚就变得很不灵便,去附近的商店街购物还能对付,上下楼梯就不行了。因此只要我待在二楼,就可以不受伯母的干涉。 房间门扉紧闭,里面又黑又冷,潮乎乎的,但当我打开电灯,眺望书架时,心情就马上沉静了下来。我不禁感叹,纵使目击过骇人的惨案,这个家依然是我唯一的安居之地。 要不要把房里的窗子打开,这让我颇为踌躇。我心里明白,一旦推开,就会看到二〇一号室,我害怕那时的噩梦重现。但如果克服不了这种恐惧,就得再去医院治疗,而是否能彻底治好也无从判断。 我闭上眼睛,推开窗户,再缓缓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发生。对面的二〇一号室窗子紧闭,一如我住院之前看到的景象,但此刻再见,我并没有觉得恐怖,甚至没有任何不安的感觉。 看来病是治好了,眼前的一切也就没有什么大不了了。再次看到二〇一号室,我也没有产生幻觉或幻听,那些如地狱般的日子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了。 半年前的那个早晨,我发现了二〇一号室的尸体。那个女人颈上勒着肉色的长筒袜,翻着白眼,仿佛有一腔怨恨似的看着我。 身为第一发现者,照理说我应该马上报警,但我却没有那样做,因为那会暴露我的偷窥癖。我可能会因为这项小罪遭到警方的调查,但最可怕的莫过于这个见不得人的爱好被伯母知道。“恬不知耻的家伙,我可不记得我教过你这种事!”——我简直都能想象出伯母怎样的劈头痛骂。 我沾染上偷窥的习惯,是从高中一年级开始的。那年夏天,我和伯父一起去后乐园球场观看巨人队与阪神队的比赛,伯父给我买了一个八倍双筒望远镜。最初我只是拿它来遥观星星和鸟儿,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开始用它偷窥别人的生活。 在二楼偷窥的话,我担心会被伯父发现,所以总是等到天黑后偷偷上到阁楼。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我把双筒望远镜贴到眼前,透过格子窗窥看外面的世界。因为角度的关系,刚好能清楚看到对面公寓二楼的房间,里面全家团聚、夫妇拌嘴、乃至慵懒做爱的光景都能尽收眼底。而伯母即便在身子硬朗的时候,除了除夕大扫除,平时也难得上来阁楼一趟,我尽可安心享受这份乐趣。 时光飞逝,几年前对面的公寓重新翻建,名字从“日出庄”改成现在的“日升雅苑”,住户也变得年轻化,不是新婚夫妇就是OL※和学生,偷窥起来愈发刺激。翻译疲乏时,用偷窥来调剂一下心情,真是最合适不过了。从外面看不出阁楼的存在,谁也不会想到这里有人在偷窥。(※“officelady”的简称,即公司女职员或“粉领族”之意。) 对我来说,阁楼是一个秘密的隐居之地,只要待在那里,就能沉浸在安逸的世界中。 然而那天早晨,阁楼却变成了噩梦般的源头。我想这是上天对我的严厉惩罚,我享受了二十年偷窥的乐趣,如今终于要全盘大清算了。自那天起,无论是睡是醒,颈勒长筒袜的女人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女人的尸体当天就被亲属发现,随即报了警。警察在附近展开了一连几天的搜查,当然也来过我家了解情况,但伯母说自己什么也没发觉,我也回答说当时正在埋头工作,没看到可疑的人影。后来警方锁定了女人公司的同事,但因为对方有不在场证明,警方手头的证据也不充分,最终未能逮捕凶手。 案子变成了无头案。此后二〇一号室重新刷了墙,面貌焕然一新,然而有关命案的记忆却无法就此抹去,那里迟迟没有人人住。由于这间房里有人遇害,凶手还逍遥法外的消息不胫而走,因此谁都没有勇气住进来,即使降低了租金也毫无效果。 房间无人居住,窗子总是关着,也没有灯光,黑洞洞的屋子静寂得可怕。我关上二楼的窗户,试图集中精力工作,可是却办不到。看着稿纸,眼前却不时浮现出女人那了无生气的脸,工作上半分进展都没有。之前米尔德里德·戴维斯的《楼上的房间》已翻到尾声,我强打精神把剩下的翻完,交给出版社,然后就再也没碰其他工作了。 每当我想睡觉的时候,那个女人的影子就会浮上心头,弄得我怎么也睡不着。自然而然地,我染上了借酒助眠的恶习,而且酒量越来越大。我原本就是不能沾酒的体质,对酒的接受力很弱,等我惊觉时,早已深陷在酒精中毒的泥沼里了。 去年十二月前后,我终日酒不离手,过的真是地狱般的日子。就算靠酒精的帮助睡着了,也必定会梦见那个女人。我看到凶手背对着我用长筒袜勒住她的脖颈,看到她满脸痛苦地向我呼救,仿佛是在责怪我,她死不瞑目都是我的错。 出事那天,我也是没命地喝酒,好不容易进入了梦乡,那个女人却又出现在我的梦里,瞪大眼睛伸出手向我求救。我感觉勒死她的凶手正在窥探我的动静,抬头一看,那竟是我自己的脸。我的脸扭曲变形,看起来有说不出的狰狞。 “呜哇!” 我在梦中大叫,而现实世界里似乎也有人在大叫。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芳男、芳男”的叫声,让我恢复了意识。我顶着昏沉沉的脑袋凝神细听,叫声又一次响起:“芳男!”那是伯母的声音。我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楼下。当时是凌晨一点多,伯母穿着睡衣,靠在里间的纸拉门上,像幽灵般站在那里。借着小电灯泡的光,我模模糊糊地辨认出了她的身影。小黑趴在伯母脚边,咕噜咕噜地哼哼着,眼里闪着诡异的光。 “怎么了?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伯母个子矮小,身高还不到一米五,但那时看起来却出奇地高大,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已经醉得云里雾里了。 “刚才做了个有点儿可怕的梦。不好意思,把您吵醒了。” 我装出滴酒未沾的清醒模样,但却瞒不过伯母的眼睛。 “你身上有酒味啊。你背着我在喝酒?” “只是一点儿睡前酒……” 刚说到这里,我的脚一下子没了力气,很丢脸地当场跌坐在地。 “怎么回事儿,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像样?” 这是我失去意识前,听到伯母说的最后一句话。 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四周都是白墙,墙上绽着裂痕,感觉凄凉得很。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窗子是不能开合的框格窗,镶着厚实的磨砂玻璃,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倒是窗框上部有一小片玻璃是透明的,抬头可以望见蔚蓝的天空。 一开始我想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在闻到淡淡的药味后,我便猜到应该是医院。就在这时,一位中年护士像算好了时间似的走了进来。 “你醒了?” “这里是……” 才说了这一句,我的头就痛得几乎要裂开,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呻吟。这是重度宿醉的症状。除此之外,我还隐隐感到有些恶心。 “来,我帮你打点滴吧。” 护士抓住我的右腕,不由分说地将粗大的注射针扎了进去。疼痛让我的脑子瞬间清醒,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好像倒在了伯母面前…… 护士告诉我,我当时喝得酩酊大醉,整个人瘫软如泥。在我倒下的隔天早晨,束手无策的伯母叫来了救护车。我以为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实际上已经过去两天了。我是确确实实的酒精中毒了。当晚,我被好几家医院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最后总算被板桥区的这家精神专科医院收治,住进这里的戒酒中心。 万幸的是,虽然看似很厉害,但其实我的症状还算是轻的。住院三天后,我就被转到了六人间病房,这里住的都是症状相对轻微的患者。我的脑子依旧嗡嗡作响,像是有个火警报警器在敲个不停,双手也止不住地颤抖。体内的酒精消解后,我就开始馋酒,医院里当然一滴酒也没有。在医院唯一允许做的事就是吸烟,因此我只能昏昏然地待在休息室里狠命地抽烟。 之后的一周,死去的女人仍不时出现在我的梦中,睡着睡着就会做噩梦。但随着体内酒精的逐渐消除,看到幻觉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住院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上午打点滴,午后在院内略作散步,然后接受医生的诊查。我被迫过着这种无趣又没酒喝的日子,身处的环境也和之前的截然不同,不过或许这样反而对精神颇有裨益吧。大约两周后,我对那个女人的恐惧感消失了,此前一直折磨着我的幻觉和幻听也销声匿迹,宛如从未发生过。 一天,我向主治医生表达出院的意愿,原因是我怕住院太久会耽误手头的工作。 “因为家里还有老人。” 对医生说的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如果你是挂念你伯母的话,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把你的病情详细告知她了。” “可是我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啊。” 医生看起来和我年纪差不多,他露出温和的笑容,说现在还不能准许我出院。 “你需要住院三个月,这是常规。” 医生说得斩钉截铁,不容辩驳。 “如果现在回家,你有信心不再喝酒吗?” 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感到气馁。我不知道当我回到家,从工作间看到二〇一号室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难保过去的那些幻觉和幻听,不会再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当然不可能告诉医生发现尸体的经过,明知道那就是病根所在,却死也不能说出口。 “你经常做噩梦吧?是有什么烦恼吗?” 不愧是医生,眼睛雪亮,一眼就看出我有心事。 “方便的话,不妨和我谈谈。酒精依赖症是一种精神疾病,如果不能在精神层面完全治愈,将来还会复发。既然来我们这里治疗,希望你能充分信任我们……” “我很记挂工作。”我说道。 “忘掉工作吧。就算暂时不工作,生活也不会成问题,对不对?请你尽量保持愉快的心情。” 最后我被医生说服,决定继续住院。万一匆忙出院导致病情反复,那就亏大了。我索性想开,干脆把这次住院当成一个漫长的假期。 改变心态后,我便开始悠闲地观察其他患者了。我住在一号病房,同房的病友症状都比较轻微,如果说大家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没有一个是天生海量。我们都是为了逃避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不安,才喝起并不怎么喜欢的酒,不知不觉深陷酒精中毒的泥沼,到后来离开酒就简直活不下去。令我震惊的是,患者中甚至还有教师、僧侣和工会职员。 病患是按症状轻重分到不同病房的,重症患者所在的病房情形就要悲惨得多。被父母子女抛弃、靠政府救济度日的男人;和老公离了婚每晚哭叫的女人;受酒精毒害,小脑不正常的男人;形同废人的年轻小伙儿……其中还有几个人不思悔改,利用自由活动的时间偷偷把罐装酒带进病房。医院方面对违禁喝酒者的态度很严厉,一旦发现就会将其关进被称为独居房的单人间。犯这种事儿的大多是出院后又喝酒,然后再度入院的患者。他们走入了这样的恶性循环,终于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要是落到那个地步就完蛋啦。”同病房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叹着气说。他在信州经营一家欧式度假旅馆,提供的法国菜要搭配葡萄酒,多年来他不断尝试葡萄酒的口味,结果患上了酒精依赖症。别看他现在看起来很有精神,当初入院时可是喝得酩酊大醉,被家人强行送来医院的。日常生活中潜藏着许多可怕的陷阱,专门张大了嘴巴等待猎物,稍有不慎就会被它们诱骗得酒精中毒。听他的口气,应该是说如果二进宫的话就完了,以后会不断进出医院,一辈子都将断送掉。 “我看你最好趁现在把病彻底根治了,免得落得那个下场。” 我听得不寒而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就这样,在戒酒中心经历了三个月宝贵——不对,可以说是反常的体验后,我终于回到了家。 现在即使看到那间受诅咒的二〇一号室,心里也没有任何不安了,这证明我的病已经彻底治愈。书桌上放着住院前一天还在奋战的原版书和稿纸,看起来就像是昨天才放在那里的,房间里也依然是一派杂乱无章的景象。 依我现在的状态,马上开始工作也没问题,但想到今天刚回到家,还是先缓一缓再说。眼下最忌讳的就是急躁。过了一段悠闲的住院生活,之前那种十万火急赶着交稿的日子恍如久远的往事。我打算遵照医生的嘱咐,按照自己的步调平心静气地工作,一点一点地适应现实生活。 不经意间,我发现二〇一号室的窗子打开了。 我顿时心脏狂跳,就像被猛地攫住了一般。尽管不想看,视线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被那个房间吸引。 房间里面,有重新粉刷过的雪白墙壁,看起来很干净的榻榻米……还有,一双白净的脚。 “怎、怎么可能……” 那是个年轻的女人。她躺在浅绿色的床垫上,一动不动,夕阳映在她的脸际,将她的脸染得鲜红如血。那个噩梦又出现了。怎么会这样! 不对,这只是幻觉。另一个自己在耳边低语。看来我的病还没完全治好,明天再去住院吧。我心情惨淡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想用打火机点燃,手却抖个不停,怎么也点不着。 好不容易点着了,我一边狠命地吸着香烟,一边抬头仰望天花板,等待心情恢复平静。我告诉自己,刚才是我的错觉,然后再次望向二〇一号室。 女人依然躺在那里。但仔细打量,她那淡粉色衬衫下的胸部似乎有轻微的起伏。 她是活的!这根本不是我的幻觉,她是新搬进来的房客。我大松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放松了。 这时,女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的身子颤动了一下,起身下了床。她揉着眼睛走到窗边,伸了个懒腰,很自然地望向我这个方向。我们俩目光相接的刹那,她的身体明显僵住了,我也有种时间凝固了的感觉。 好一会儿,我就那么杵着不动。女人微微一笑,向我点头致意。这意外的发展让我不知所措,不等我反应过来,对面的窗子已经关上,女人的身影也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02 三月二十八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我打开刚买的崭新日记本,躺在榻榻米上沉吟着该写点儿什么。既然是随心所欲的日记,从哪天写起都无所谓,但老是空在那里,总觉得有种莫名的压力。原本想说一定要写得有条有理,结果写了好几行都是漫无边际的闲扯。 接下来,要打起精神好好写才是。 不管怎么说,这么顺利就租到房子真是太好了。(这种事写来做什么?) 日升雅苑二〇一号室。“日升雅苑”这个名字很洋气,但实际上还是叫“日出庄”更合适。这是幢二层建筑,每层有三个房间,如果用“东京随处可见的杂乱公寓”来形容,或许比较容易想象。二〇一号室是上到二楼后,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租金是六万元,附带浴室和卫生间,可以说是相当便宜。在房屋租赁杂志上看到这间房时,我觉得就算地处郊区,这个价格也是捞到大便宜了。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我联系了一下中介,没想到答复说房间还空着。我立刻赶去,当天就把租约敲定。从四月一日起我就要走上社会工作了,办事决不能磨磨蹭蹭。 以上是昨天的事了。今天早上我离开池袋的商务旅馆,提了个旅行包便住了进来。至于衣服,妈妈会从老家用快递寄给我。 我先买来卧具和窗帘之类的必需品,然后开始着手整理房间。房间是一室一厅,进门就是厨房,右边是流理台和煤气灶,左边是一体式的浴室和卫生间。往前走,里面是一间六叠大的和室※,榻榻米刚换了新的,感觉很不错。(※指铺着榻榻米的传统日式房间。) 整个房间整洁干净,令人难以相信已经半年没人住了。我从一楼的管理员那里拿钥匙时,向他打听过这个问题,但他一听就移开了视线,显得有些不安。这让我多少有些在意,不过还是算了。 打开朝西的窗子,阳光立刻洒进屋里。现在还蛮惬意的,不过到了夏天就会很热吧。窗外是幢老旧的木造两层小楼,楼前有个约三十坪的院子,看起来像是个家庭菜园。一个老婆婆头上缠着白毛巾,正在院子里用小铲子不停地挖土,撒下种子。院子一角有个脏脏的库房。 老婆婆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就算是站直了身子,她的腰也还是弯得很厉害,应该是有些岁数了。她摘下头上的毛巾,露出满头白发,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接着她用毛巾掸掉膝上的泥土,拖着右腿顺着窄廊走进家里,砰的一声关上拉门,声音大得连我这里都听得到。 看着老婆婆的样子,心情渐渐变得像在老家时那般恬静。一直以来的紧张感倏地消失了,我铺上刚刚买回来的绿色床垫,躺了下来。太阳照得我暖洋洋的,好舒服。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只属于我的空间,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不会被任何人打扰。望着满天春霞,意识渐渐恍惚了起来。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幢木造小楼的瓦砌屋顶,不知何时,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乡。 醒过来时,天色已暗。慢慢下沉的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得红彤彤的,漂亮极了! 我站在窗前正看得出神,突然感受到一股几乎要刺破皮肤的强烈视线。我吃了一惊,定睛望去,视线来自对面那幢给人以阴森之感的木造小楼,一个男人正站在二楼的房间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们相距约二十米,气氛瞬间僵了起来。 想到我刚刚搬来这里,觉得还是跟邻居打个招呼比较好。于是我努力挤出礼貌的笑容,向他点头致意。 男人却仿佛吓了一跳,毫不客气直盯着我的视线也没有移开的意思。他长着一张长脸,脸色苍白,看起来有点儿神经质,蓄着短短的、邋遢的胡子。留着长发,乍看年纪很轻,但应该超过三十五岁了。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总觉得他的眼里闪着病态的光芒。 关上窗后,我的背上一阵发冷,很难说这只是因为傍晚的寒意。要是每天都跟那个男人打照面,恐怕连我也会变得忧郁起来。 这个房间一直没人租住的原因,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或许房子选得有些太轻率了,我有点儿后悔。 03 三月二十八日续(大泽芳男) 晚上十一点多,我偷偷溜出了主屋。伯母通常九点就寝,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应该不用担心会被她起床撞见。但从二楼下来时,我还是谨慎地挑不会咯吱作响的楼梯边缘落脚,慢慢地走了下来。 我卸下后门锁的插销,轻轻推开玻璃门。这门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必须小心地徐徐打开。明天给合叶上点儿油吧。 就在这时,我的脚碰到了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黑影一掠而过,冲到院外。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开门上,这一突发的意外把我吓得半死。黑暗中,有两只眼睛在闪闪发光。 “什么嘛,原来是小黑。” 小黑蹲在院子里看着我,喵喵地叫着。 “可恶,简直是存心吓我……” 我有些生气,不假思索地伸脚便踹,却踹了个空,连根毛都没碰着。小黑钻进树丛,就此消失了踪影。 等呼吸恢复正常后,我迈向伯母辟出的菜园。院子约三十坪大,与对面的公寓仅隔着一道水泥墙,临巷那边则是用木栅栏隔开。 我带了手电筒,但担心被对面公寓的住户盘问,因此一直没有打开。虽然没有月亮,但借着小巷路灯的微弱光线,依然可以看清院子的轮廓。伯母好像已经播下了种子,菜园里到处可见微微隆起的浮土。要是我乱踩一通,伯母定会吵闹个没完,因此我迈步时格外小心。 对面公寓的二〇一号室还没有熄灯。我不禁有些好奇,那个女人此刻正在做什么呢?从她房间里透出的灯光,将库房的房顶映得发白。 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库房门口锈蚀的锁孔里。这间屋子已经老旧不堪,摇摇欲坠,里面也没有什么必须严防被偷的东西,这样居然还上锁,未免有些夸张。 随着令人愉悦的咔嚓一响,锁开了。 要推开库房入口的门,很需要点儿技巧。因为整个房子都已倾斜,过分大力反而不易推开,需要把手伸进门下方勉强可容纳指头的缝隙里,像按压般缓缓推动,门才可以顺利打开。 库房约有四叠半大,从冰冷的户外迈进里面,身体顿时被温暖的空气所包围。虽然天花板中央悬着一个四十瓦的电灯泡,我却不能打开,因为灯光会从门缝透出去。 我关上门,揿亮手电筒,光圈照射在积满尘埃的一堆破烂上。透过光线,能看到细微的灰尘如微生物般飞舞。少条腿的椅子、老式脚踏缝纫机、东京奥运会时买的黑白电视机、木柄从中间折断的铁锹、刀口残破的割草镰刀、用细绳绑扎的旧报纸、旧茶叶箱和网眼裂开的箱笼,这些一看就是老古董的玩意儿把库房占得满满当当。我很想把它们当做大件垃圾处理掉,但仿如旧时代化身的伯母却不答应。 “浪费东西会遭报应的,说不定哪天就派上用场了呢。” 我心想,开什么玩笑,那一天永远都不会来。明知道没半点儿用处,伯母却硬是对这些破烂留恋得很。 地板上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走路时想不被绊倒真是非常困难。不过凭我多年的经验,要对付这些还是游刃有余。库房最里边有个很大的瓦楞纸箱,上面的“冰箱”两个字早已退色,箱子里塞满丁破布和杂七杂八的零碎。 我弯下腰,搬开满是灰尘的瓦楞纸箱,下面现出一块木板。乍一看只是块被白蚁啃烂了的脏板子,但实际上,我称它为“通往异次元的门扉”。恐怕任谁也想不到,这破败的库房里还会有地下室,而这里就是地下室的入口。 移开木板,下方是一片幽深的黑暗。我伸手到黑暗之中,摸索着打开了灯。小电灯泡的昏暗光线,将地下空间影影绰绰地映照出来,看到在淡淡光线中浮现出的梦幻空间,我的心情不可思议地变得宁静起来。 我脚踩在不甚牢靠的梯子踏板上,合上头顶的木板,缓缓下到地下室。 无人知晓的秘密之地——虽然与阁楼的意义不同,但这里同样是我的“圣域”。 读高中时,有一次奉伯母之命整理库房,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地下室。当时我正在拖一个很重的东西,不知怎的触动了木板,一脚踩进敞开的洞口,差点儿摔了下去。幸好我双手及时抓住木板,脚也找到了梯子,才算逃过一劫。不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决定到这个奇特的空间探险一番。那时不比现在,没拉电线,也没安电灯,我从家里拿来手电筒,再次踩着梯子下去。 下去一看,我很是吃惊。这里比库房窄上少许,看样子是个地下室。高度可容我直立,应该有一米八左右。四周都是泥巴墙,地面也是用土夯实的,除了铺了张破破烂烂的席子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这个地下室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起初我以为是储藏葡萄酒的仓库,但伯父一向不喝酒,从来没有这种爱好;也不可能是存放酱菜的地方。 我在地下室的一角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人偶的东西。人偶全身裹着已经变色的茶色粗布,内里填着稻草,由扁平的头部、身体和两条腿组成。奇妙的是,人偶的心脏附近有几个洞,像是被刀刺穿的,从洞里支棱出好几根稻草。莫非这是诅咒用的稻草人,伯母用它来祈祷,想要咒杀某人? 疑问很快就解开了。人偶旁边有一条粘着泥巴的毛巾,上面用墨水写着“爱国妇女队”五个字。虽然毛巾已经变成茶褐色,但仍可辨认出印染的国旗图样。我登时恍然大悟,这是太平洋战争时代的物件。在人偶旁还找到一根削尖的竹棒,我进而推测,伯母是把人偶当做敌兵,用竹枪来进行攻击训练。依伯母的性情,不难想象出她站在爱国妇女队最前列,尖叫着猛刺人偶的模样。 如此看来,这间地下室原来应该是个防空洞。 太平洋战争爆发时,伯父已年逾四十,征兵检查的结果是丙等,不算是合格的当兵料子。到他被征召入伍时,已是败象毕现的战争末期,多半还没等上战场,就在国内某地迎来了终战。因此B-29轰炸机飞来东京的时候※,伯父正安居家中,并在库房下面挖了个防空洞。说来这也没什么稀奇。(※指一九四五年美国使用B-29轰炸机对东京实施的大规模战略性轰炸事件。整天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这也只有巧手的伯父才做得到。那个年代很难弄到水泥,他就用泥浆刷墙,造出了一个相当够格的防空洞。而建在库房下面,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并没有向他本人求证过,但我当时真的是钦佩莫名,觉得不愧是伯父。我们这一带在东京大轰炸时并不曾遭受严重损失,战后一片混乱,伯父也就再也没有想起这个防空洞,不知不觉间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人偶和爱国妇女队的毛巾还留在这间幽暗的地下室里,如同活生生的历史见证者,让我得以知晓其来龙去脉。 二十年前发现这间地下室时,我正住在二楼伯父书房旁的一个房间里。那时伯母的腿脚还很利索,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视之下, 就在这个时候,我找到了这间地下室,很自然地,它成了我心灵的绿洲。我带了些蜡烛进去,拼命回想从伯父的藏书里学来的一鳞半爪的黑魔法知识,依葫芦画瓢造了座祭坛,然后点上蜡烛,煞有介事地举行祭祀。 我还把爱国妇女队的毛巾缠到人偶头上,把它当成伯母,用竹枪狠狠击刺,聊以发泄心中的积愤。 背着严厉的伯母进出库房,本身就够刺激的,在这里进行的种种仪式更是充满神秘而不可告人的味道。我通常选在深夜或清晨,伯父、伯母睡得正酣之际偷偷溜进地下室。那人偶没过多久就全身都是洞,被我连同竹枪一起丢掉了。它要真是诅咒用的稻草人,伯母早就该一命呜呼了。 伯父死后,我一点一点地给地下室的墙壁和地面刷上水泥加固。我继承了伯父的心灵手巧,虽然只是随便刷刷,难免会有些不平整,但比起以前还是光鲜多了。 我在屋子当中、齐眉的高度挖了个小洞,安了一扇天窗。点上蜡烛后,神秘的氛围便油然而生。我又从上面的库房拉来电线,装上了灯泡。大学毕业刚开始以翻译为生的时候,我曾一度对摄影颇有兴趣,便把这里当做暗室使用。 伯母因中风导致腿脚不便后,地下室和主屋的阁楼就都成了我的“圣域”。我依心情的不同,选择喜欢的地点作为休憩之地。 而今天,在久别半年之后,我再次来到了地下室。 从梯子的最后一级下来,我带着怀念的心情环顾着这个狭窄的空间。不流通的空气里泛着霉味,和入院前相比毫无变化。天窗边的水泥墙面斜斜地裂了道缝儿,水汽从裂缝里渗出,周围一大片都因受潮而发黑了。 身处这样一个局促而阴暗的空间,换了别人定会皱起眉头,但却带给我一种不可思议的恬适心境。烛台上的蜡烛早已烧完,只留下一摊熔化的蜡油。 地下室的一角靠墙放着一张收起的铁制折叠床,我把它打开放好,躺到上面,重又打量起地下室。对面的角落里,杂乱地堆着冲洗照片的工具。一张圆凳扔在地上,凳面的塑料覆膜已经裂开,露出里面的海绵。 在这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仿佛停滞了。 我闭上眼睛,全身充盈着愉悦的疲倦感。这里是如此地静寂,听不到丝毫声息,简直难以相信正身处东京杂乱的住宅区之中。 不觉间,我已酣然入梦。 不知过去了多久,醒来时已是凌晨四点。我慌忙爬起身。伯母通常五点起床,不赶快回到主屋就麻烦了。 我的肩膀睡得发僵,为了活动开,我不停地转动脖子。就在这时,我看到床底下有张折了好几折的报纸,上面用红色马克笔圈着一则不起眼的新闻—— 二十八日凌晨一点二十分左右,在北区滝野川一丁目的路上,一名恰巧巡逻到那里的警察听到了女子的惨叫声,冲到现场时,女子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敞开的手提包。从手提包里的驾照获悉,该女子名叫米泽由香(二十二岁),是一位公司职员,住在滝野川一丁目的平和庄公寓。米泽小姐当天没有回家,滝野川警署认为,米泽小姐很可能已卷入某起案件。目前警方正在现场附近进行调查…… 04 想不到你这么有干劲儿,妈妈也放心了。本来应该陪你一起找房子的,可是实在请不了假,真的很抱歉。 虽然有点儿遗憾,不过得知你顺利找到了合意的房子,我也替你高兴。 旅游公司的工作看起来很时髦,但我听说其实很劳神,还蛮辛苦的。不过你别气馁,好好加油吧。妈妈相信,以你的能力,绝对可以胜任。等工作上抽得出身了,我一定会去一趟东京,请你静等那一天的到来。 不多说了,你多保重。 三月三十一日母字 清水真弓小姐亲启 常温(四月) 01 四月十二日(大泽芳男) 从戒酒中心出院后,我仍需每月一次前往医院接受复查,直到医生判断已无必要为止。 此外,虽然不是强制要求,但医生建议我每月参加两次戒酒会。这种戒酒会是由出院的病友聚在一起,介绍各自的亲身经历,以此认清喝酒的危害,并深刻反省,彼此勉励绝不再陷入酒精依赖症的泥潭。 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戒酒会的氛围。我原本就讨厌集体活动,总觉得就像青年旅合的茶会※一样,有种强加于人的味道,令人提不起兴致。那些畅谈酒精危害的人,个个看起来都像是正人君子,滔滔不绝地大谈自己是如何意志坚强地战胜了疾病,但这反而让我感到不解,既然是意志如此坚强的人,当初又为什么会患上酒精依赖症呢?想到这里,登时就意兴索然。当然也确实有人被成功治愈,因此我还不至于会说这种戒酒会毫无存在价值,只是我与会场的气氛格格不入,内心感到孤独。(※茶会是日本青年旅合(YouthHotel)所独有的特色活动,一般在晚餐后举行,原则上所有住宿者均要参加。内容以交流旅游资讯、表演节目、做游戏等为主,现在有减少的趋势。) 今天也是这样,虽然去参加了傍晚在赤羽召开的戒酒会,心里却一直暗暗后悔不来就好了。会上的招待茶点是已经回潮的饼干,我一边啃,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其他人发言,就这样挨了足足一个小时。再有三个人就轮到我时,我再也忍耐不住,起身离席了。 虽然中途溜号,却并没有人对我表示不满,甚至根本就没人发现,每个人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事。 我抄近道从花柳街走去赤羽站,并不是刻意要从那里经过,只是因为这样走比较近而已。狭窄的小路上,充斥着弹珠店※里放的演歌声和小钢珠的声音。天已经黑了,沿路的小酒馆开始陆续挂出招牌,但这些在我眼里全无意义,就如浮云般从视网膜前一掠而过。(※日本流行的赌博游戏店,玩家购买小钢珠发射到弹珠机中,胜者可开出更多的小钢珠,并可以此在店内兑换奖品,再到店外隐蔽场所兑换成相应的现金。) 小巷的入口处有一家站着吃的烤鸡肉串店,店老板扎着头巾,把刷了调味汁的鸡肉串放到炭火上,再拿团扇使劲扇。烟飘到路上,强烈地刺激着我的鼻腔。说到吃烤鸡肉串,当然少不了廉价的罐装酒,那种甜得过头的日本酒的味道,重又在我的舌尖苏醒。我觉得一阵恶心,胃里酸液翻涌,直冲喉头。喝这种酒就跟喝糖水无异,光是想象都叫人寒毛直竖。 我现在对酒一概敬谢不敏,和戒酒会也要永远地说再见了! 正要快步穿过小巷时,我偶然看到店里有四五个工人模样的酒客,其中一人刚好与我对上视线。那是我住院时隔壁病房的病友,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满脸斑白的邋遢胡子,喝酒喝得醉眼蒙眬。视线相接的刹那,他似乎也认出了我,很不自然地朝我笑了笑,立刻转过身去。他穿着一条沾满油污的浅黄色长裤,脚蹬运动鞋,上身是一件与长裤同色系的夹克。 此人名叫曾根新吉,在医院里是出了名的手脚不干净。他有盗窃前科,坐过好几次牢,但还好不算是暴力犯,只是个专爱偷鸡摸狗的宵小之徒。受酒精中毒的影响,他的手已不如从前利落了,但要偷戒酒中心里的个把患者,依然是手到擒来。 在我住院期间,病房里就频繁发生失窃事件。除了每周两次的洗澡时间,平常也经常有人被偷。大家都觉得曾根很可疑,但他做得滴水不漏,从不留下任何把柄,我们一直苦于没有证据。失窃事件不断发生,终于有几个病友群起向曾根发难,当时还搜了他的身,但哪里都找不到赃物的影子。面对我们的指责,曾根从头到尾都只是嘿嘿冷笑,充满嘲讽之意。 我自己也在洗脸时丢过一张万元钞票。当时曾根就在我旁边闲晃,怎么想都是他捣的鬼。从别人钱包里抽走薄薄的一张钞票,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起来,没有职业级的手法显然是办不到的。 以曾根的本事,趁人不备偷走健康保险证或驾照,再拿去附近的高利贷公司借钱,这简直易如反掌。为防不测,我从不带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晚上睡觉时也穿着牛仔裤,身上只带些必要的零钱。 听说曾根早已被家人抛弃,作为酒精中毒症患者接受政府的最低生活保障援助。每次一领到钱,他不是去打小钢珠,就是去赌赛艇,赢了就兴高采烈地喝酒庆祝,输了则更要借酒浇愁,几年来一直在戒酒中心和赤羽的廉价公寓间来来回回。他的身体已经被酒精耗得极其虚弱,干不了体力活儿,而脑力劳动也一样不行,纯粹是个社会渣滓。 但就因为他属于生活贫困者,不仅住院时的治疗费用全部由国家承担,出院后还可以靠生活保障金过活。这让我不禁感到气愤: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种荒谬绝伦的事!而他不仅不知感恩,反而经常闯空门行窃,依我看,“社会害虫”这个词就是专为他这种人准备的。 我出院那天,凑巧曾根也出院。在医务室里,我亲眼看到医生告诫他:“别再回来这里了。”他也一脸正经地点头说:“谢谢您这些日子的照应。”然而一转眼,却又是这副德行。出院时说的话还在耳边,他就跑来这种地方喝酒了。 “这个人渣!”我骂了一声,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不知是不是声音太大被听到了,曾根的肩膀倏地一动。这家伙,一向警觉得跟老鼠似的。 从戒酒中心出院后,有人仍积极参加戒酒会、努力戒酒;却也有像曾根这样,利用酒精中毒症敲诈老百姓税金的人渣。 哪怕是为了不再见到戒酒中心里这些恶心家伙,我也得专心从事翻译工作。过去这些不愉快的记忆,很快就会成为过眼云烟的。 我快步迈向赤羽站。 02 四月十二日。曾根新吉憎恨地盯着大泽芳男的背影。这人是他在戒酒中心住院时的病友,一个爱管闲事的家伙。有一次曾根偷偷躲在厕所喝罐装酒,大泽撞见后,当即便向医院举报,害他被关进独居房整整三天,真是岂有此理。明明其他患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泽却硬要出头主持正义,平时也老是摆出一副高傲的神色,仿佛在说“我跟你这种废物才不是一类人”。 “切,人模狗样的混账!”曾根咬牙切齿地骂道。 “您说什么?”老板不解地望着曾根。 “哦,给我来两串烤鸡杂,还有,再添杯酒。” 曾根把空酒杯重重地往吧台上一蹾,要求老板续杯。 对曾根来说,酒就是他的生命之水、活力之源。没酒喝的时候,他全身都酸软无力,脑子里也嗡嗡地响个不停,着实难熬。 而只要一滴酒入口,耳鸣瞬间就会止息,身体深处力气陡生。但这仅限于没有喝过头时的情况。实际上,他只要一口下肚,就决不肯就此罢手,总要一杯一杯又一杯,一直喝到酩酊大醉为止。 曾根原是寿司店的厨师。从玉县北部的中学毕业后,他来到东京的寿司店勤奋学艺,技术不断精进,不到三十岁便在板桥区拥有了一家自己的小店。成了店主后,碰到客人敬酒,就少不了要应酬一番。他本是不善喝酒的体质,却日复一日,喝的酒远远超过身体所能承受的量。 就这样,酒精慢慢侵蚀了他的身心,最终工作之余也酒不离手。他的性格变得暴躁易怒,经常为一点小事儿大发雷霆,对店员非打即骂,以至于很少有人能在店里待得久。在家对妻子女儿他也是拳脚相加,妻子恐惧之下,曾一度跑回娘家。 只要一喝上酒,他连顾客也爱答不理,结果好不容易揽来的熟客也都不再光顾了。店里一冷清,他便一个人自斟自饮,于是更加没人上门,整个陷入了恶性循环。 决定曾根命运的事件,发生在十五年前,也就是他三十四岁那年。 那天他和往常一样,开门营业后便开始喝酒,喝到晚上七点左右,很难得地来了个看似上班族的中年主顾。他不了解曾根这家店的风评,是个生客。 久违地有顾客光临,曾根很是高兴,一边热情招呼,一边忙着给他做寿司。起初那人还老老实实地埋头喝酒,没想到酒劲上来后,就开始大表不满,又是抱怨刀工差劲,又是指责材料不新鲜,故意处处找碴儿。曾根当时也喝了些酒,自然不肯示弱,两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曾根咕咚灌下一大杯酒,怒吼一声:“给我滚!”同时把加倍要价的账单扔了过去。 顾客勃然大怒,把账单揉成一团,丢回给曾根。 “拿这种狗都不吃的寿司糊弄我,还有脸跟我要钱?简直是打劫!”说完,他站起身就要走人。 “站住!想吃霸王餐?你以为你跑得掉?” 曾根抄起切生鱼片的菜刀,拔腿追了上去。他在店门口揪住顾客,两人为给不给钱的问题争吵起来。曾根原本并没打算用菜刀捅人,但在激烈的推搡之中,他手上的菜刀不知怎的就刺进了对方的小腹。 看到那人满身是血地在地上打滚,曾根终于回过神来,发觉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不知所措地呆站在一边,最后被接获路人报警赶来的警察逮捕。顾客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但身负重伤,三个月才能治愈,曾根因此身陷囹圄。 服完两年的刑期后,曾根出狱一看,自己的店已经没了影子。他打听到妻子现住在赤羽的廉价公寓,就不请自到地硬住进去了。 起初打算痛改前非,在赤羽站前的寿司店找了份差事。但一日喝了酒,立刻故态复萌,和客人闹起纠纷,当下就被炒了鱿鱼。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一个服刑时的狱友,两人成了朋友。对方是个惯偷,将判断空宅的要点、开锁的手法和潜入的技巧,全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曾根。曾根本就有一双巧手,记性又好得连这位朋友都大感佩服,因此很快就成了够格的小偷。 在密集的住宅区中,一人独居的公寓是绝佳的下手对象,轻轻松松就有大笔进账,收入甚至比经营寿司店时还要丰厚。只要有钱拿回家里,妻子也不再抱怨了,轻易就相信了他已在别家寿司店就职的鬼话。 让他落网的是指纹。曾根虽然技术一流,犯罪时的警惕性却不够,总觉得指纹没什么要紧,结果轻而易举就被逮捕了。已年过四十,他却又开始了监狱生涯。这时妻子也对他丧失了信心,开始操起皮肉生意维持生计。但当他从监狱出来时,她又不发一语地收容了他。曾根不知道她是彻底对自己死了心,还是害怕自己暴力相向。出于赎罪的心理,他继续不时做些小偷小摸之事以贴补家用。 他还跟过去一样喝酒,但监狱生活多少起到了戒酒的效果,使他不至于整天沉浸在酒精中不可自拔。换句话说,当他泡在酒乡时,行窃的手法就会毛病百出,在现场留下证据;而被关到监狱后,由于没酒可喝,身体反而恢复正常,人也回归到现实社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蹲监狱对他的身体比较好。 第四次出狱的时候,他已经超过四十五岁了。如同大多数人一样,他也感受到了身体的变化。他的体力开始走下坡路,衰老的症状接踵而至。老花眼都还罢了,最要命的是耳鸣,耳朵老是嗡嗡地响个不停,活像脑子里养了一窝蜜蜂。 最糟的是喝过酒的隔天早晨,不光耳鸣,还阵阵眩晕,站都站不稳。这个样子连出去弄点儿零用钱都有心无力,等于断绝了收入来源。不过他马上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又喝了点儿酒,想以此来解宿醉,不知怎么居然发生了效果,耳鸣停止了。他还发现当罐装酒喝个一杯上下时,头脑最为清醒。 于是他就利用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这段头脑清醒的时间,物色行窃的对象,顺利得手后再到车站前的小店喝酒庆祝,并且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妻子面前扯的谎早就被拆穿,不过他也不在乎了。 这样着实能赚不少钱,但酒量也一气猛增,没过多久,他就沦为一名彻头彻尾的酒精中毒症患者了。 一天早晨,曾根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这就是他与戒酒中心缘分的开始。他的妻子终于忍无可忍,趁他烂醉如泥时把他送到了医院。 过去一直依靠的家人也写来了断绝关系的书信,至此便再没有人能阻止曾根的堕落了。之后他一路潦倒下去,不出意外地成了生活贫困者,乍一看就与废人无异,最终被政府认定为无生活能力者,每月领取最低生活保障。 曾根前后进出戒酒中心三次。自从彻底酒精中毒后,他的手上功夫也大为退步,成功盗窃的次数连全盛时期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但加上政府给的生活保障金,租个廉价公寓独自生活还是没问题的。 在戒酒中心住院期间,曾根表面上老老实实不再喝酒,实际上不时利用自由活动的时间,从附近酒店买来“OneCup”牌罐装酒,夜里躲在厕所偷偷享受。对他来说,住院是个很好的休养机会,既不必为生活费操心,也不妨碍秘密的“晚间小酌”。 可就连这点小小的乐趣,也被那些人给毁了。 “亏他们干得出来!” 曾根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感到窝火。他与同病房的患者虽然谈不上同病相怜,却也有种奇妙的抱团感,对彼此私下喝酒的行为都会视而不见。他恼恨的那些人,是一号病房里的患者。住在一号病房的患者症状都比较轻微,他们组织了自治会,打着增进病友感情的旗号到处多管闲事。这些人里有学校教师,也有工会职员,很多都是道貌岸然的知识分子。 “我自己的身体,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像这种理由跟他们是说不通的。他们和医生狼狈为奸,一旦抓到有人喝酒,马上毫不留情地举报,将其关进独居房。所谓独居房就是关押违纪者的上锁单间,违纪次数越多,处罚时被关的时间就越长。曾根算是个精明人,一向都能瞒过自治会那帮人的耳目,但有天晚上还是被抓了个现行,遭到关独居房三天的处罚。 “妈的,想想都生气!” 更令曾根不能原谅的是,他常趁患者不备偷点儿零钱的事也被他们看穿了。他的手上功夫虽已生疏,但要偷那些反应迟钝的患者依然不在话下,在医院赚了不少外快。可是自从遭受了屈辱的搜身检查之后,再要下手就困难重重了。连同病房的重症患者都用怀疑的眼光看他,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却又无可奈何。 后来有一天,医院单方面通知他的病已治愈,把他赶出了医院。 “别再回来这里了。” 出院时,医生冷冷地告诫他。刚好那天大泽芳男也出院,目击到了这一幕。 总之,曾根在樱花将开的春寒时节被丢回到了社会,在赤羽站附近找了个小客栈栖身。最低生活保障援助也已终止,为了支付一晚一千五百元的住宿费,他又重操旧业,过上了偷鸡摸狗的日子。 这一天他打小钢珠赢了五千元,当下便跑到常去的一家烤鸡肉串店喝酒。也难怪,这已经是他唯一的乐趣了。喝到微醺时,他只觉整个人飘飘然如在云端,心情煞是美妙。 就在这时,他发现外面有个男人正看着店里。 虽然已有醉意,但他还是立刻想起那人是谁。是大泽芳男,自治会的成员,医院的耳目。他是在监视自己,曾根恍然大悟。 “想起来实在很可疑,他竟然和我同一天出院,一定是为了跟踪我。” 曾根在心里暗叫不妙,不自觉地转过身,背对着大泽。 “这个人渣!” 曾根隐约听到了大泽的声音。人渣、人渣……这个词不断在他的脑中回响。 “很明显,他就是在监视你。医院一定是想通过他搜集证据,下次好把你关进隔离病区。” 有个声音这样告诉曾根。明明正喝着酒,耳朵却又开始嗡嗡低鸣。为了压住耳鸣,他再度一气灌下满满一大杯酒。 这些人对自己穷追不合,要想逃离他们的掌控,就必须尽快离开赤羽。曾根如此想着。 03 四月十二日(大泽芳男) 我从戒酒会回到家中,是下午五点多。 还没走到玄关,我就在小巷里闻到了烤鱼的味道。唉,又是干竹荚鱼啊,我光想就觉得腻味。干鱼是伯母的最爱。 我老早就和伯母分开吃饭了。生活作息不同是最重要的理由,我上午十一点起床,凌晨三点就寝;伯母却是早上五点就起,晚上九点入睡。但实际上,不和她一起吃饭的真实原因,是她的伙食太单调清淡了。早上是米饭配酱汤,中午是就着咸菜吃茶泡饭,晚上则是凉拌豆腐或干竹荚鱼,一日三餐,天天如此。对于正值壮年的我来说,这样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我想伯父之所以过世那么早,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 自打我从事翻译工作以来,一直是早上吃面包喝咖啡,中午和晚上则随便在外面将就。不是我危言耸听,要是我和伯母一道吃饭,肯定会落得跟伯父同样的下场。 伯母拿着伯父的人寿保险和养老金,本来尽可以吃香喝辣,但她就是不肯那样做。尽管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她却仍对战争时期的穷困生活念念不忘。 “天晓得什么时候要用钱呢。” 她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在邻里间也以一毛不拔的“小气老太”出名。 “明明就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我曾无意间听到邻居在背地里这样暗骂道。不仅如此,伯母还每月按时从我这里收取四万元生活费。 “现今这世道,四万元上哪儿找房子住去?二楼的两间房,还带冼澡设备,十万元都算便宜的。你能住在这里,得好好感谢你伯父才行。” 说着,伯母把生活费供奉到伯父的遗照前,合掌拜了拜,然后才收进衣柜。 “伯母,放那里不安全,还是好好存进银行吧。” “银行哪里信得过?” 伯母唯一打交道的机构就是邮局,但也只是在领取养老金的时候跑一趟。我住院时一直挂念伯母,完全是因为担心她的“衣柜存款”被盗。我不清楚那笔存款的准确数字,不过攒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万了。 走进家门,向伯母打了声招呼,我便登上二楼,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户。一看对面的公寓,二〇一号室还没有亮灯。那位OL应该七点多才回家。只要想到那间房里正住着人,我就心潮澎湃。有人居住在那里的事实,或许会抹去过去那段不快的记忆。 “听说那个房间终于有人住了?” 我很在意那个女人,于是在一周前这样问伯母。伯母耳朵虽背,消息却莫名地灵通,对邻里间的家长里短一清二楚。 据伯母说,这次人住的房客是位来自新泻的OL,从四月一日起开始上班。 “不知道在什么公司工作,不过那女人可真精明得很。” “怎么说?” 我很感兴趣,但装得漫不经心。 “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居然以去年那桩命案为理由,要求房东降低租金。” “是吗,年纪轻轻的,没想到这么能干.真是人不可貌相。” “听说房东也不想让房间一直空着,最后便宜了一万元,约定一年后再改合同。” “竟然便宜了一万元啊!” 我心想,房东还真是狠心大降价。那栋公寓的房东是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太,住处与我家只有一户之隔。她似乎和伯母很合得来,不时就会过来坐坐,两人聊得十分投机。 “最近的年轻人呀,太理性了。” 从伯母嘴里冒出“理性”这个词,有种不搭调的滑稽感。 “就算死过人也毫不在乎,只要价钱便宜就行。都像这个样子,社会就没救了。那女人不久就会被幽灵所害,你看着好了。” 伯母曾一度热衷于邪教,因此有事没事就爱念叨报应、作祟什么的,只要附近有人遭遇不幸,她就会露出一副“看,我说得没错吧”的嘴脸。 这次伯母也是老样子,断定那女人必将遭受报应后,张开缺了门牙的嘴幸灾乐祸地笑了。 然而伯母的直觉一向准得不可思议,我只希望这次别被她不幸言中。 日升雅苑就在我家对面,中间隔着个小院子,相距约二十米。从巷口那边数起,一楼依次是一〇三、一〇二、一〇一,二楼则是二〇三、二〇二、二〇一,管理员住在一〇三号室。 与二〇一号室相邻的二〇二号室,住的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好像在很努力地打工,白天难得在家,晚上也迟迟才归。回来洗完澡后,他必定会只穿一条裤衩躺在床上听音乐。窗子开着的时候,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连我这里都听得到,虽然嫌吵,可也拿他没办法。那么大的音量,想必给隔壁邻居带来了不小的困扰,而且就算隔壁有人被杀,只怕他也浑然不觉。那桩命案发生之后,他照旧过着与先前毫无二致的生活,可能是神经相当大条,感觉迟钝吧。 他房间的墙上贴着一张斋藤由贵※的大幅海报。屋里看不到一本学校的教材,只有登载明星写真的杂志、与车辆相关的书籍和交通地图。公寓楼下停着一辆750cc的摩托车,看来等他攒下钱后,就会骑车出门旅行一阵子。除了音响、电视和简易衣柜,房里再无其他家具,冷清得不能再冷清了。(※斋藤由贵(1966-),日本八十年代着名女演员、歌手。) “真是的,现在的年轻人啊,根本没心思念书,一心就想着玩。” 要说我念书那会儿……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会这样想,或许本身就证明我已经上了年纪。 那年轻人隔三差五就会带女孩回家。女孩有的是学生打扮,也有的像是风尘女郎,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如此一来,他究竟打的是什么工,我心里也大抵有数了。虽然忍不住皱眉,可我依旧透过双筒望远镜,从阁楼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身处阁楼,便能从最佳角度偷窥对面公寓二楼的各个房间。虽然每个房间框格窗的下半部分都是磨砂玻璃,但上半部分是透明的,因此房里的情形依然清晰可见。不仅如此,若从那栋公寓望向阁楼这里,则只能看到窗外镶嵌的木格,很难想象这里竟会有个房间。可以说,阁楼正位于死角。因为谁也想不到自己会被偷窥,就都放心大胆地将本性暴露无遗,这反倒让我这个偷窥者自觉羞耻,战战兢兢。 更妙的是,只要我打开二楼工作间的电灯,人人就都会以为我正待在那里。因此为了伪装,我每次都任由工作间的灯亮着,然后登上黑漆漆的阁楼,陶醉在无比刺激的“游戏”中。 二〇二号室隔壁,也就是靠近巷口的二〇三号室,住着一对老夫妇。两人看起来都已年逾七十,丈夫腿脚不便,无法外出走动,由妻子看护。两人总是围着暖桌,以喝茶闲谈自娱,与左邻右舍均不相往来。我猜搞不好就连二〇一号室发生了命案,他们也一无所知。无论外界如何变化,都与这两个人毫不相干。 我对他们缺乏兴趣,因此很少偷窥二〇三号室。老人家有伯母一个就够多了,光是想象那个狭小房间里充斥的老人气味,我就恶心得想吐。 二楼下方的一楼同样有三个房间,但被我家与公寓之间的水泥墙挡住,几乎看不到什么。 一〇三号室住着六十岁左右的男管理员,据说他是房东的远亲,房东便宜租房给他,他则替房东管理公寓。他是个鳏夫,光看模样就很乖僻,平常除了收租金难得出门。 一〇二号室住的是一对四十来岁、形容疲惫的中年夫妇,他们和楼上的老夫妻一样,几乎不跟周围的人打交道。夫妇俩没有小孩,平常怎样过日子,我完全不知道,而且一年到头总不在家。 至于一〇一号室,就在二〇一室的正下方,原本住着位年轻的单身女性,命案发生后,她被吓得心惊胆战,不知搬去了哪里,如今房间空置着。听说那间房也降低了租金,但还没有房客上门,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无心再偷窥他人的生活了。 我倚在二楼工作间的窗前,回想着半年前的往事。明明还没过去多久,感觉上却已像是陈年旧事了。 已到傍晚,小巷里的路灯一齐亮起,将我从沉思中唤了回来。我觉得肚子饿了,正盘算着去哪儿吃饭,忽然看到一个身穿米色连衣裙的女人从底下的小巷走过。是她啊,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就是二〇一号室的女人。她右手提着旅行包,应该是刚从外面旅行回来,难怪好些日子没见过她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那纤细玲珑的腰部曲线,散发出成熟女性的魅力,令人心跳加速。听伯母说,她刚进入公司工作,应该是刚从短大※或一般大学毕业,可脸上的妆却显得略微浓艳了些。我觉得二十岁上下的少女,素面朝天更能凸显青春。(※即短期大学,学制为两年到三年。) 她快步踏上公寓楼梯,皮鞋噔噔作响。绕过楼梯转角后,她的身影便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二〇一号室的灯光亮起,透过玻璃窗,我可以看到她肩膀以上的部分。她反手解开连衣裙背后的挂钩,利落地脱下了衣服。 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刹那,我眼疾手快地关了电灯,她应该没发现我在偷窥吧。真是千钧一发。漆黑的屋子里,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脏正怦怦直跳。 只要登上阁楼,二〇一号室里的情景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了,但我硬是按捺住了欲望。我知道,一旦爬上阁楼,我就会旧病复发。 偷窥癖和酒精依赖症…… 下半身不受控制地坚挺了起来,裤子被绷得紧紧的。为了压抑住体内奔流的热血,我倚靠着柱子,闭上了眼睛。 “心脏在平稳地跳动,额头很凉……很凉……” 我不断向身体施加着暗示,不久,背上逐渐感受到了柱子的寒意。 04 四月十二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我本来计划要每天坚持写日记的,却因为外出培训而无暇顾及。我不是那种做事一丝不苟的人,一旦搁下些时日,要再提笔真是难啊!为此我好好反省了一阵。 开场白先放一边,概括写写这十二天来的情况吧。 入社典礼在四月一日举行。两百名新员工在位于丸之内的总公司集合,聆听完社长的训话后,我们被分成四组,将轮流接受培训。我被分到第一组,当天就住进了培训中心,翌日起便开始为期十天的培训。 从基础业务知识、接待客户的态度、英语会话到在宾馆用餐时的礼仪、地理常识和实际操作,培训的内容满满当当,完全没有放松的时间。但因为进的是自己心仪的公司,我学得兴味盎然。我们只有周日可以自由活动,我没回公寓,而是和新认识的朋友们在东京观光、购物、吃饭,玩得不亦乐乎。 昨晚培训结束,举行了聚餐会。会后续摊时,我和六个投缘的同伴一道杀去了夜晚的六本木。我们先是喝酒,接着意气风发地跑到迪厅几乎跳了个通宵。那灵动变幻的灯光,形如宇宙飞船、上下旋转的照明设备,真是个令人激动的世界。 我特意化了浓妆,打扮得与平时判若两人,自如地和素不相识的男人一起嬉闹。有好几个比我小很多的男孩子和我搭讪:“嗨,姐姐,一块儿来玩嘛!”老实说,这种感觉并不坏。 和陌生人一起跳贴面舞这种事,在老家时我连想都没想过。但这里是东京。如果不尽情享受,未免太可惜了,毕竟青春短暂又无常啊(我说什么呢)。 总之,因为玩得太疯,今天早上回宿含时已经打破了晚归记录,不过宿舍管理员最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宽大处理了。(像你们这么生猛的豪杰我还是第一次见!)听完上午的课程总结后,我和朋友们喝了会儿茶便各自散了。 回到公寓时,已是黄昏时分,天色渐暗。我去培训那会儿,房东家(公寓背面)的樱花还没绽放,想不到现在竟已全部盛开,真是让我吃了一惊。听说这棵樱花树在这一带还颇有名气。 我走进房间,放下旅行包,脱掉米色连衣裙。昨天跑去迪厅跳舞,到现在还没洗过澡,身上汗津津的很不舒服。我赶紧去冲了个澡,拿条浴巾把身子裹着,躺在床上写日记。 我从后天开始去神保町分公司上班。说不忐忑不安那是骗人,不过凡事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我天生就是个乐天派。 四月十三日 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将我从睡梦中惊醒。 我以为发生了地震,慌忙坐起身来。侧耳细听,地面又开始震动了,好像是从隔壁屋子传来的。我看了眼时钟,才刚过十点。 我感觉肩膀酸酸的,还没睡够。原本定的是十一点的闹钟,没想到…… 我揉了揉眼睛,这回又换成有节奏的打鼓声,好似地震前的隆隆声。原来是邻居在放音乐。搞什么嘛,我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