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在接触印有六号铅字的东西时,内容不好的大都扔进了故纸堆。这篇报道完全属于这一类,它是反对派的产儿。”“为何不写你的名字,偏偏写上我的名字呢?”与次郎沉吟了半晌,解释说:“恐怕是这个原因,你是本科生而我却是选科生呀。”然而这在三四郎看来,算不上什么原因,他依然有些迷惑不解。“我不该用零余子这个鳖脚的名字,要是堂堂正正地写上佐佐木与次郎的名字就好了。实际上,那篇论文除了我佐佐木与次郎之外,谁也写不出来呀。”与次郎一本正经,也许被三四郎夺去了《伟大的黑暗》一文的著作权,反而叫他有些难堪了。三四郎觉得这人真是岂有此理。“喂,你对先生说了没有?”“唉,关键就在这儿。《伟大的黑暗》一文的作者是你是我都没有什么。然而这事已经关系到先生的人格,所以不能不告诉他。先生是那样性格的人,如果给他说:‘这事我一直不知道,,也许搞错了,《伟大的黑暗》一文在杂志上刊登出来了,是化名,是先生的崇拜者写的,只管放心好啦。’那么先生也许听过就算了。可是这回却不能这样办。无论如何我得明确承担责任,要是一切顺利,我佯装不知,心情是愉快的,但事情搞糟了我闷声不响,心中着实难受。首先,自己惹起了祸端,陷那位善良的人于苦境,我怎能平心静气地坐视不管呢?要弄清问题的是非曲直固然很困难,这暂且不论,我只觉得对不起先生,真是悔之莫及!”三四郎首次感到与次郎还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先生看过报纸了吗?”“家里的报上没有登,所以我不知道。不过先生总要到学校阅读各种报纸的,先生即使没有看到,别人也会告诉他的。”“这么说他已知道了?”“当然知道了。”“他没有对你说些什么吗?”“没有。当然也未找到好好交谈的时间,所以什么也没有说。前些时候,我为演出的事儿四处奔走,因此……那演出也实在叫人生厌,也许已停止了。擦着白粉演戏,有什么意思呢?”“要是对先生说了,你准得挨骂。”“是会挨骂的,不过挨骂也没办法,只是对不起先生。我干了多余的事,给他招惹了是非。——先生是个没有嗜好的人,不喝酒,至于烟嘛……”与次郎说到这里,半道上打住了。先生的哲学化作烟雾由鼻孔喷出来,日积月累,那烟量是相当大的。“香烟倒是抽一些,此外再没有别的嗜好,不钓鱼,不下棋,没有家庭的欢乐——这是他最要命的一着。如果有个小孩子就好了。他的生活实在平淡无味啊!”与次郎说罢,把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本来想给先生一点安慰,稍稍活动了一下,不想出现这种事儿。你也到先生那里去一趟吧。”“不光要去,我多少还担着责任,要去请罪呀。”“你没有必要请罪。”“那么就去解释一番吧。”与次郎回去了。三四郎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觉得在家乡倒容易入梦。报上捏造的报道——广田先生——美祢子——迎接美祢子回家的漂亮男人——他受到了各种各样的刺激。半夜里他睡着了。三四郎象平素一样按时起床,但很是疲倦。正在洗脸的时候,遇到了文科的同学,他俩仅有一面之识。这位同学向三四郎打了招呼,三四郎推测他可能读了那篇报道了。不过,对方当然有意避开这件事。三四郎也没有主动加以解释。三四郎正在闻着热酱汤的香味时,又接到故乡母亲的来信,看样子照例写得很长。三四郎嫌换西装太麻烦,便在和服外面套上一件外褂,把信揣在怀里出去了。门外,地面上的薄霜闪闪发亮。来到大街上,他看到路上的行人全是学生。大家都朝一个方向走去,而且脚步匆匆。寒冷的道路上充满了青年男子蓬勃的朝气。队伍中可以看到广田先生身穿雪花呢外套的颀长的身影。这位先生夹在青年人的队伍中,他的脚步显然落后于时代了。同前后左右的人比起来,显得十分缓慢。先生的身影消失在校门里了。门内长着一棵大松树,树枝扩散开来,象一把巨大的伞遮挡着校门。三四郎双脚抵达校门前时,先生的身影已经消失,迎面看到的只有松树以及松树上方的钟楼。这座钟楼里的大钟常常走时不准,或者干脆停摆。三四郎瞅瞅门内,嘴里重复念了两遍“Hydriotaphia”。这个词儿是三四郎所学外国语中最长最难记的一个。他还不懂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三四郎打算请教广田先生。过去他曾问过与次郎,得到的答复是“恐怕属于detefabula之类吧”。但三四郎认为,这两者迥然不同。“detefabula”看起来具有跃动的性质,“Hydriotaphia”需要花工夫死记。他重复念着这两个词儿,脚步自然放慢了。从这个词的读音上看,仿佛是古人制作出来专为广田先生使用的。三四郎走进学校,看到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好象他真的是《伟大的黑暗》一文的作者。三四郎想到室外去,但外头很冷,只得站在走廊上了。他利用下课的间隙掏出母亲的来信读着。“今年寒假一定回来。”母亲在信上命令他。这和当年在熊本时一模一样。有一次在熊本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学校刚要放假时,母亲打来电报叫他回去。三四郎想,母亲一定是病了,急急忙忙奔回家去。母亲见了他欢天喜地,似乎说:“我一切照旧,你能回来就好。”三四郎一问缘由,才知道母亲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来,就去向五谷神求了个签儿。签上的意思说儿子已经离开熊本了。母亲放心不下,怕他途中有个好歹,这才打了电报.三四郎想起当时这件事,心想这次母亲说不定又去求神拜佛了。可是信上没有提五谷神之类的事,只是附带写了这样的话,三轮田的阿光姑娘也在等你回来。接着又不厌其烦地写着,听说阿光姑娘由丰津的女学校退了学,回家了;托阿光缝制的棉衣已经装进小包寄去了;木匠角三在山里赌钱,一次输掉了九十八元……三四郎觉得太罗唆,随便看了一下。信上还告诫他:有三个汉子一起闯进来说要买山地,角三领他们到山上转了一圈儿,钱就被偷了。角三回到家,对老婆说,钱是不知不觉被偷的。于是老婆骂他,莫非吃了蒙汗药了。角三说,可不,是好象闻到了什么气味。但村里人都说角三在赌博时被骗走的。乡下尚且如此,你在东京可要十分当心啊……三四郎卷起这封长信,与次郎来到身旁:“啊,是女人的信呀。”同昨晚相比,与次郎这会儿开起玩笑来兴致格外好。“什么呀,是母亲写来的。”三四郎有些不悦,连同信封一起揣进怀里。“不是里见小组的吗?”“不是。”“喂,里见小姐的事听说了没有?”“什么事?”三四郎反问道。正巧,一个学生来告诉与次郎,说有人要买演出的戏票,正在楼下等着。与次郎旋即下楼去了。与次郎从此消失了踪影,不管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三四郎只得集中精力做好课堂笔记。下课以后,他遵照昨晚的约定到广田先生家里去。那里依然很宁静,先生躺卧在茶室里。三四郎向老婆子打听:“先生是否身子不适?”老婆子回答:“恐怕不是,昨晚先生回来得很迟,说是累了,刚一回来就睡了。”广田先生颀长的身躯上盖着一件小小的睡衣。三四郎又低声问老婆子:“先生为何睡得那般迟呢?”老婆子回答:“哪里,先生总是很迟才睡,不过昨天晚上倒没有看书,而是和佐佐木先生谈了很久的话呢。”利用读书的时间同佐佐木谈话,不能说明先生午睡的因由。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与次郎昨晚把那件事情对先生讲了。三四郎想顺便打听一下广田先生是如何训斥与次郎的,但又想老婆子未必知道,且当事人与次郎自己又躲了起来,实在没有办法。从与次郎那种高兴劲儿来看,也许不至于惹起大的风波。然而,三四郎到底摸不清与次郎的心理活动,他很难想象事情的真象究竟如何。三四郎坐在长火盆前边,水壶滋滋地响着。老婆子很客气地退回女仆房间去了。三四郎盘腿而坐,双手罩在水壶上,等待着先生起来。先生睡得正香,三四郎的心情也变得宁静而轻松了。他用指尖敲击着水壶,随后倒出一杯开水,呼呼地吹了吹,喝了下去。先生侧身向里而卧,看来两三天之前已经理了发,头发留得很短,浓密的胡子茬冒了出来,鼻子也朝向里边,鼻孔丝丝作响,睡得很安稳。三四郎把带来准备归还的《壶葬论》拿出来阅读。他逐字逐句往下念,很难弄明白。书中写着把花扔进墓里的事,写着罗马人对蔷薇花颇为affect。三四郎不懂什么意思,心想大概可以译作“喜欢”吧。还写着希腊人爱用Amaranth①,这个词义也不明白,反正是一种花的名字。接着再往下读,简直莫知所云。他从书本上抬眼望望先生,先生仍然在酣睡。三四郎想,为啥要把这种难以理解的书借给自己呢?这样的天书既然读不懂,又怎能激起自己的兴味来呢?三四郎最后又想广田先生毕竟是Hydriotabhia。①象鸡冠花一类的观赏植物。这当儿,广田先生忽然醒来了,他抬头望望三四郎。“来多久了?”三四郎劝先生再睡一会儿,自已这样等着并不觉得寂寥。“不,我起来。”先生说罢就起来了,接着开始照例抽他的“哲学之烟”。在沉默的时候,那烟雾喷出来就象一根根的圆木棒。“谢谢您,我来还这书。”“唔——都看了吗?”“看了,就是不大懂,首先这书名就不懂。”“Hydriotapbia。”“是什么意思呢?”“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是个希腊语吧。”三四郎再也不想往下问了。先生打了一个呵欠。“哦,真困,睡得好痛快,还做了一个有趣的梦哩。”先生说他梦见了一个女人,三四郎以为他要谈谈做梦的事儿,不料先生竟提议要去洗澡,两人便拎着手巾出门了。从浴池里出来,两人躺在旁边木板房里的器械上测量身长。广田先生五尺六寸,三四郎只有五尺四寸半。“你说不定还在长呢。”广田先生对三四郎说。“不会长了,三年来一直这么高。”“是吗?”三四郎心中猜测,先生简直把自己当做小孩子了。三四郎正想回去时,先生说:“如果没有要紧事,不妨聊聊再走。”说罢打开门,自己先走了进去。三四郎正为那件事担着义务,所以也跟着进去了。“佐佐木还没有回来吗?”“今天他打过招呼说要晚些回来,最近好象一直为演出的事到处奔走,不知他是助人为乐还是生性好动,真是个做什么都不得要领的人。”“他倒是很热情哩。”“仅从目的上看也不乏热情,但头脑过于简单,做起事来不可指望。乍看起来好象颇得要领,甚至有些过头。但是越到后来就越不知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要领,简直是乌七八糟。不论你怎么说,他毫不改悔,只好听之任之。他这个人哪,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惹是生非啊。”三四郎觉得有些事还可以为与次郎申辩几句,然而眼下明摆着这样一个恶劣的事例,他只好作罢了。“先生看到报纸上的报道了没有?”三四郎转变了话题。“嗯,看了。”“没有见报之前,先生丝毫不知道吗?”“不知道。”“您一定大吃一惊吧?”“吃惊?——当然不能说完全没有,不过世界上的事都是如此,所以并不象年轻人那样大惊小怪。”“叫您烦神了吧?”“不烦神的事是没有的,然而象我这样久居人世而上了年岁的人,看了那样的报道并不会马上相信,所以也不象年轻人那样容易烦神。与次郎说了那么多不太高明的善后处理方法,什么报社里有熟人,可以托他们澄清事实真相啦?什么可以查明那篇稿子的出处加以制裁啦,什么可以在自己的杂志上予以反驳啦,等等。事情既然这样麻烦,当初不做这种多余的事岂不更好?”“他完全是为先生着想,并无恶意呀。”“要是有恶意那还了得?首先,既然为了我而开展活动,不征求我的意见,随便想出了方法,随便决定了方针,打从这一天起,就无视我的存在,一开始就存心捉弄我,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我不貌。那种拙劣的文章,除了佐佐水还有谁能写出来?我也看了,既无切实的内容,风格也不高,简直就象救世军①的大鼓,使人觉得写这样的文章只是为了唤起人们的反应。通篇都是有意捏造而成。稍有常识的人一看就会明白,无非是为着实现某种目的罢了。因此也就很自然地联想起是我示意自己的门生写的了。读那篇文章的时候,当然也就认为报上的报道是言之有据的了。”①基督教的一个派别,1895年在日本设立支部。广田先生说到这里打住了,鼻孔里照旧喷着烟雾。与次郎说过,从这烟雾的喷出方式上可以察知先生的心情:浓密而笔直迸发出来的时候,也就是情绪达到了哲学最高峰之际;当和缓而又散乱地喷吐出来的时候,意味着心平气和,有时包含着冷嘲的内容;当烟圈在鼻下低徊,在口髭间萦绕的时候,是进入了冥想或者产生了诗的感兴。最可怕的是在鼻端盘旋不散,或者出现旋涡,这就意味着你将受到严厉的训斥。这些都是与次郎的说法,三四郎当然不以为然。但在这个当儿,他还是细心地观察着先生喷出的烟来。不过,他一直未看到与次郎所说的那种具有鲜明特点的烟雾,而只觉得各种各样的形状都具备一些。三四郎一直诚惶诚恐地站在广田先生身旁,这时先生又开口了。“过去的事就算了吧,佐佐木昨晚也深深地表示了歉意,所以今天又变得心情舒畅,象平时那样活蹦乱跳的了。不管私下里如何规劝他小心谨慎,他仍然若无其事地去兜售戏票,真拿他没办法呀!还是谈谈别的有趣的事吧。”“嗯。”“我刚午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有趣的梦。你说怎么着,我竟突然梦见了生平只有一面之识的女子,简直象小说上写的故事一样。这个梦比报纸上的报道更叫人感到愉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