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口先生这时才开始瞧着这幅黑糊糊的画。这期间,野野宫君是一直出神地望着这幅画的。“怎么样?委拉斯开兹①的。不过这是临摹的,而且不很出色。”原口开始讲解起来,野野宫君觉得没有必要再开口了。①DiegsVelasguez(1599—1660),西班牙画家。“哪一位临摹的?”“三井,三井的水平是很高的。不过这幅画不能令人满意。”原口后退一两步,又看了看,“原作的技巧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所以很难再现出来啊!”原口歪着脑袋,三四郎瞅着原口那歪斜的脑袋。“都看完了吗?”画家问美祢子。这个原口只肯跟美祢子搭话。“怎么样?不看了,一起出去吧。请到精养轩喝杯茶。我反正有点事儿,总得出去一下的。是为了办展览的事,想和主办人商量一下。他是个很诚恳的人哪。现在正是喝茶的时刻,再过一会儿,吃茶嫌迟,吃饭嫌早,不早不晚挺难办。去吧,咱们一块儿走。”美祢子望望三四郎,三四郎现出无所谓的表情。野野宫站在那儿,做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既然来了,看完再走吧?你说呢,小川君。”三四郎应了一声。“好,就这么办,里头还有一间房子,摆着深见先生的遗墨。看完那里,回家时到精养轩走一趟吧,我在那儿等着。”“谢谢。”“欣赏深见先生的水彩画,不能用观看普通水彩画的目光,因为整个画面都体现着他的功底。不要把注意力放在实物上,而是要体会深见先生的神韵,这样才能看出味道来。”原口指点了一番,便同野野宫一同走了。美祢子施过礼,目送着他们的背影,两个人连头也没有回。女子转身进入那一间屋子,三四郎跟在她后头。室内光线不足,细长的墙壁上悬着一排画。看到深见先生的遗作,发现果然如原口先生所说的一样,几乎都是水彩画。三四郎最明显的感触是,这些水彩的颜色都很淡薄,种类很少,缺乏对比,而且画在那种纸面上,不拿到太阳光底下,颜色就无法看清楚。然而,笔墨丝毫不显得阻滞,颇有一气呵成的妙趣。颜色下面用铅笔打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风格潇洒自然。画面上的人物又细又长,简直象脱谷用的连枷,其中也有一幅威尼斯的画。“这也是威尼斯吧?”女子凑了过来。“嗯。”三四郎应了一声,听到威尼斯,他立刻想起一件别的事,“你刚才说了些什么?”“刚才?”女子反问了一句。“就在刚才我站着看威尼斯画的时候。”女子又露出洁白的牙齿,可什么也没有说。“要是没有什么事,我就不问了。”“是没有什么事呀。”三四郎的表情又有些惊讶起来。秋天的天气阴霾,已经过了四点了,屋内变得昏暗起来,观众很少。这间特设的房子内只有这一男一女两个人。女子离开画面,站到了三四郎的正对面。“野野宫君,他,他……”“野野宫君……”“你明白了吗?”美祢子的用心象狂涛决堤,猛然间涌上三四郎的心胸。“你是在愚弄野野宫君吗?”“为什么?”女子完全是一副天真无邪的口气。三四郎突然没有勇气再向下说了。他默默地走了两三步,女子紧紧跟着他。“并没有愚弄过你呀。”三四郎又站住了。他是个高个儿男子,眼睛向下打量着美祢子。“这样很好。”“有什么不好呢?”“所以我说很好嘛。’女子转过脸去,两人一起向门口走去。跨出大门时,两人的肩膀互相碰了一下。三四郎忽然想起火车上的那个女伴,觉得碰到美祢子肌肤的那块地方在隐隐作疼,就象在梦中一样。“真的很好吗?”美祢子低声问。对面走过来两三个观众。“先出去吧。”三四郎说。他们接过鞋穿上,出外一看,正在下雨。“到精养轩去吗?”“美祢子没有回答。他淋着雨站在博物馆前广阔的地面上。幸好雨刚下,又不太大。女子站在雨中,环视了一下,指着对面的树林。“到那座林子里避一避吧。”雨稍等一会儿也许就不再下了。两人走进大杉树树荫底下。这种树不大能遮雨,两个人一动不动,身上淋着雨也还站在原地方,他们都感到寒冷。“小川君,”女子开口了。三四郎正皱着眉仰望天空,这时转眼望着女子。“刚才的事有什么不好吗?”“没什么。”“不过,”她说着走过来,“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想那么干一下,虽然我也不想对野野宫君有失礼的行为。”女子凝神地望着三四郎。三四郎从她的眸子里,发现有一种胜过言语的深情。这对双眼皮的眼睛似乎在说:“还不都是为了你吗?”“所以说那很好呀。”三四郎又重复回答了一遍。雨越下越大,只有很小一块地方没有被雨点打湿,两人渐渐挨得紧了,肩膀依偎着肩膀。“那笔钱你尽量用吧。”美祢子在雨声中说。“我只需要一部分就够了。”三四郎回答。“你全拿去用好了。”她又说。九在与次郎的撺掇下,三四郎终于去参加精养轩的集会了。这天,三四郎穿上了黑绸礼服。母亲在来信中曾经对这件衣服作过详细的说明:这件料子是三轮田阿光姑娘的母亲织的,染上花纹之后,又请阿光姑娘织成了衣服。三四郎接到包裹时,曾经试了一下,觉得不好看,就塞到壁橱里了。与次郎看到后,说放着挺可惜的,不管怎么得拿出来穿。看他的口气,三四郎要是不穿,他就会拿去的,所以三四郎这才决定穿。一穿上身,倒不觉得难看了。三四郎凭着这身打扮,同与次郎两个人站在精养轩门口。听与次郎说,就得这样去迎客。三四郎对这类事情一无所知,本以为自已就是客人。这样一来,穿着黑绸礼服又觉得象个普通的管家,还不如穿制服来得阔气。这时,人们陆续到了。与次郎总是抓住每一个与会者聊几句,看来,这些人似乎都是他的旧交。来宾把衣帽交给侍员,经过宽阔的楼梯口拐向幽暗的走廊。这时,与次郎就给三四郎一一介绍这位是某某,三四郎因此认识了不少知名的人物。这时,与会者大致到齐了,约莫不满三十人。广田先生也来了。野野宫君也来了。——他虽说是个物理学家,听说也很喜欢绘画和文学,原口先生硬把他给拖来了。不用说,原口先生也到会了。他是头一个来的,时而照料会场,时而应酬宾客,有时捻着那副法兰西小胡子,忙得不亦乐乎。不久,人们入席了,各人随意而坐,没有人谦让,也没有人争抢。这时候,广田先生也不象平素那般慢腾腾的,而是第一个坐了下来。只有与次郎和三四郎两个人一起坐在门口附近,其余的人都是偶然坐到一处或相互为邻的。野野宫君和广田先生之间,坐着一位身穿条纹礼服的评论家。他们对面的座位上是一位名叫庄司的博士,他就是与次郎所说的那个文科中颇有实力的教授。这人穿着西式礼服,仪表堂堂,头发比普通人长一倍,在电灯的照耀下,黑黑地打着卷儿,同广田先生的和尚头相比,大不一样。原口先生坐在很远的角落处,同三四郎遥遥相对。他穿着翻领上装,结着宽宽的黑缎子领带,下端散开着,遮住了整个胸脯。听与次郎说,法国画家都喜欢佩戴这样的领饰。三四郎一边喝肉汤,一边思衬,这同宽幅腰带的结子一模一样。这当儿,人们开始交谈起来,与次郎喝着啤酒,不象平常那般喋喋不休。今天这种场合,就连他也谨慎多了。“哎,不来个detefabula吗?”三四郎小声问。“今天不行。”与次郎立即转过脸,同邻座的人攀谈起来。与次郎先说了一通客套话:“拜读您的大作,实在受益匪浅。”云云。三四郎记得,与次郎曾当着自己的面将这篇论文贬得一文不值,他感到与次郎这个人实在不可理解。“这件礼服真阔气,非常合体。”与次郎又转过头来,盯着衣服上的白色的纹路说。这时,坐在对面角落的原口先生,向野野宫发话了。野野宫生就一副大嗓门,很适合这种远距离的对话。正在对面交谈着的广田先生和庄司教授,惟恐中途妨碍他们两个的一问一答,便停了下来。其余的人也都闷声不响,会议的中心点渐渐形成了。“野野宫君,光压实验结束了没有?”“不,还早着哪。”“真够麻烦的。我们的工作需要耐性,而你的工作更讲究呀。”“绘画可以凭灵感一气呵成,搞物理实验就不那么好办了”“论起灵感,实在谈不上。今年夏天,我曾经打某个地方经过,听见两个老婆子谈话。原来她们在研究梅雨是否过去了。一个气愤难平地说:‘以往一打雷,就算出梅了,眼下不是这样啦。’另一个也悻悻地应道:‘哪里,哪里,光凭一声雷鸣怎能算是出梅呢?’——绘画也是这个道理。眼下的绘画,不能光凭灵感,对吗?田村君,小说也是一样吧?”他旁边坐着一个姓田村的小说家。这人回答说,他的灵感无非是敦促自己快快完稿,此外什么也没有,引得人们哄堂大笑。接着,田村问野野宫君,光线有压力吗?要是有,如何测定呢?野野宫君的回答很有趣。——用云母等作材料,制作一个象十六字棋盘①大小的薄圆盘,用水晶丝吊起来,置于真空中,将弧光灯垂直照射盘面,则圆盘便在光的压力下转动。①原文作“十六武藏”,一种棋类,棋盘由正线和斜线相互交织,组成格子。中置一主子,局围置十六颗副子,互相逼攻,以决胜负。在场的人都侧耳倾听,三四郎也在暗自思忖,那套装置也许就放在酱菜坛子里了吧?他想起初来东京时被望远镜吓了一跳的情景来。“喂,水晶能做成细丝吗?”他小声问与次郎。与次郎摇摇头。“野野宫君,水晶能做成细丝吗?”“能的,用氢氧火枪的烈焰融化水晶粉,再用两手左右一拉,就成了细丝。”“是吗?”三四郎说到这里打住了。坐在野野宫君身旁的那位穿条纹衣服的评论家,这时开口了。“一谈到这方面的事,我们都全然无知。不过,开始是怎么引起人们注意的呢?”“自麦克斯韦①以来,曾经在理论上作过设想。后来由一个名叫列别捷夫②的人,用实验的办法作了说明。近来,有人在探讨这样一个问题:彗星的尾巴本来该拖向太阳的方向,可是每当彗星出现,它的光带总是位于和太阳相反的—侧,这会不会是由于光压造成的呢?”①JamesClerkMaxwell(1831—1879),英国物理学家。②PyotorNikolaevichLebedef(1866—1912),俄国物理学家。评论家很受感动,他说:“能想到这一点太有意思了,简直可以说是伟大。”“岂止是伟大,那种天真劲儿太可爱了。”广田先生说。“要是这种想法落空,就更显得天真了.”原口先生笑着说。“不,这种设想似乎是对的。光压和物体半径的二次方成反比,而引力和物体半径的三次方成正比。因此,物体越小,引力越小,光压越强。假如彗星的尾巴是由非常细小的微粒组成的,那么就只能拖向同太阳相反的一方去。”野野宫终于认起真来。“设想虽然很天真,但计算起来倒挺麻烦,真是有利有弊啊。”这时,原口的语调一如平常。他这一句话,又使大家回到喝啤酒的热烈气氛之中了。“看来,一个自然派①是不能成为物理学家的。”①指当时风行日本文坛的自然主义文学流派,夏目漱石曾著文批评过这种流派。“物理学家”和“自然派”这两个词儿,引起了满场与会者的兴趣。“这是什么意思?”野野宫自已也发问了。广田先生不得不解释一番。“为了测试光压,光是睁大眼睛观察自然是不行的。在自然的菜谱上没有印着光压这样一种事实,不是吗?因此,就得通过人工制造出水晶丝啦,真空管啦,云母片啦等装置,以便能使物理学家去发现这种压力,因此就不是自然派了。”“但是也不属浪漫派吧?”原口先生插了一句。“不,是浪漫派。”广田先生一本正经地加以辩解,“将光线和承受光线的物体,放在普通自然界所看不到的地方,这不是浪漫派又是什么?”“然而一旦放在这种位置上,就要观察光线固有的压力,其后就该归于自然派了吧?”野野宫君说道。“这么说,物理学家是属浪漫的自然派了。从文学角度看,不就是易卜生笔下的人物吗?”对面的博士进行了一番比较。“是的,易卜生的戏剧里也有和野野宫君相同的一种装置,在这种装置下活动的人物,是否也象光线那样遵从自然法则,那是大可怀疑的。”这段话出自那位身穿条纹礼服的评论家之口。“也许是这样的。不过我认为,这种事儿应在人的研究上记上一笔。——也就是说,置于某种状态之下的人,具有朝相反方向运动的能力和权利。——然而,按照一种奇怪的习惯,人们认为:入和光线一律都是遵照机械随规律运动的,所以时常出现谬误。经过这种装置的处理,欲使之发怒的,则变得可笑;欲使之发笑的,则变得可气,结果完全相反。然而这两者都是由人造成的。”广田先生又把问题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