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只有石头和山崖,没有什么好看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是吗?”她仍有些怀疑。“咱们上去看看。”良子欣然提议。“你呀,还不熟悉这个地方吗?”对方沉静地问。“甭管啦,走一趟吧。”良子捷足先登,其余两个跟着她。良子把脚伸到草地边缘,回过头来故意吓人地说:“绝壁!这儿不正是萨福①纵身跳下去的那种地方吗?”①Sappho,公元前七世纪希腊女诗人,相传因失恋跳崖投海而死。美祢子和三四郎放声笑了。然而,三四郎并不知道,萨福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跳下去的。“你也跳跳看吧。”美祢子说。“我?我也跳下去吗?不过这水太脏了呀。”她说罢又回到这边来。不一会儿,两个女子商量起事情来了。“哎,你去吗?”美祢子说。“嗯,你呢?”良子说。“怎么办呢?”“总有办法的,要不然我去走一趟,你在这儿等我。”“这样的话……”始终没有结果。三四郎经打听才知道,良子想趁顺路,到医院护士那儿打声招呼,表示感谢。美祢子也想起今年夏天,自已的一位亲戚住院时认识了一个护士,她想去看看,但又觉得并不是非去不可。良子是个生性纯真活泼的女子,最后她说了句“去去就回来”,便三步并作两步独自下山去了。其余两人认为这样的事儿用不着强留,也没有必要同她一起去。他们自然留了下来,从两个人消极的态度来看,与其说是自愿留下,不如说是硬被甩掉的。三四郎又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女子站着。秋天的太阳象一面明镜照射着混浊的池水。池中有一座小岛,岛上长着两棵树。青翠的松树和淡淡的红叶参差交错,宛如庭园里的盆景。越过小岛,对面一带树木蓊蓊郁郁,油绿闪亮。“你认识那树吗?”女子从山丘上指点着那片暗黑的树荫问。“那是椎树。”女子笑了。“这些你全记得呀。”“你刚才想去看的就是上次那位护士吗?”“嗯。”“同良子小姐去看望的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我的那位护士名字就叫椎呀。’这回三四郎乐了。“我想起来了,是你和那位护士手持团扇一同站在那里的。”两人站在突向水池中的一块高地上。右侧还有一座低平的小山,同这边的山冈毫无关系。站在这里可以望见大松树和殿堂的一角,以及操场上的半边帷幕和平坦的草坪。“记得那天很热,医院里太气闷,我受不住才跑了出来,可你为啥呆在那里呢?”“还不是热的。那天我初次会见野野宫君,然后从那里回来,头脑昏昏,心神不定呀。”“你见到野野宫君,才感到心神不安的吗?”“不,不是这个意思。”三四郎说着,望望美祢子的脸,急忙转变了话题。“说到野野宫君,他今天真够忙的呀!”“嗯,他很难得地穿起礼服来了,从早到晚,真够烦心的哩。”“不过,看起来不是挺自在的吗?”“谁?你是说野野宫君?你可真是……”“怎么啦?”“我是说,当个运动会的记分员有什么自在可言。”三四郎又变换了话题。“刚才他到你那里谈了些什么吧?”“在操场上吗?”“嗯,在操场上的栅栏前边。”三四郎刚一说出口,就想把话收回来。女子应了一声,凝视着他的面孔,随即撇撇下唇,笑了笑。三四郎受不住了,他正想用话掩饰一下。女子开口了:“上次给你寄了一张带画的明片,你还没有回信哩。”三四郎茫然失措,他答应马上回她。女子也没有再强求。“哎,你知道有个叫原口的画家吗?”她又问。“不知道。”“唔。”“怎么啦?”“没什么,这位原口先生今天来看比赛了。野野宫君来关照我们说,他要在运动会上给大家写生,要是稍不留神,就会被画进漫画里去的。”美祢子走到一旁坐下来,三四郎感到自己实在太愚蠢了。“良子小姐没有和他哥哥一道回去吗?”“想一起回去也不成呀,良子小姐从昨天起就住到我家里了。”三四郎这时才听美祢子说野野宫的母亲回乡去了。母亲一走,兄妹俩就商定,随即搬离大久保,野野宫租寓所住下,良子住到美祢子家,每天从那里到学校走读。三四郎对于野野宫君这种豁达的态度很感惊奇。既然能轻而易举地回到寓居生活中去,当初不如不建立个家为好。三四郎为之担忧,他的那些锅碗瓢盆等家什怎么处理呢?可转念一想,这些与自己无关,不值得一提,所以没有发表什么见解。再说,野野宫君从家长的地位退下来,恢复一介书生的生活秩序,这意味着远离了家族制度一步。三四郎认为,这会对自己目前的困惑处境有所缓和,正合自己的心意。可是,良子和美祢子住在一起了,兄妹必然不断地来来往往。在不断的来往当中,野野宫君和美祢子的关系也会逐渐亲近起来。那么,说不定野野宫君有朝一日会永远抛弃寓居生活的。三四郎脑里一边想象着疑云难解的未来,—边同美祢子应酬。总觉得有些心灰意冷。他一想到要极力保持自已寻常的一副神态,心里就很痛苦。幸好,这时候良子回来了,两个女子又在商量,想回去再看看比赛。可是秋季一天天变短,太阳很快就要西下了。随着太阳的渐次西沉,广阔的天地间寒气渐浓,砭人肌肤。商量的结果,决定一同回去。三四郎想告别两位女子返回寓所,三个人边走边聊,始终没有停歇。所以他也找不到一个正式告辞的时机,仿佛是她俩拉着他走,三四郎也心甘情愿地被她俩拉着走似的。三四郎随着两个女子,绕过池端,穿过图书馆旁边,向斜对面的大红门走去。“听说你哥哥过上寓居生活了,是吗?”这时三四郎向良子发问。“嗯。到底这样了。他把人家朝美祢子小姐家里一塞,真够呛呀。”良子在争取同情,三四郎正想说什么,这时美祢子抢先开了口。“象宗八先生那样的人,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他站得高,脑子里考虑的是大事情。”美祢子大肆赞扬起野野宫君来了。良子默然不响地听着。搞学问的人,躲开烦琐的俗事,隐忍地过着单调的生活,都是为了研究这一目的。所以是不得已的。象野野宫这种从事着连外国都为之关心的事业的人,过上同普通学生一般的寓居生活,这正是野野宫的伟大之处。寓所里越是污秽不堪,他就越会受到人们的尊敬。——美祢子对野野宫的赞辞,大致就是这些。三四郎在大红门旁同她俩分了手。他一边朝追分方向走,一边思索起来。正如美祢子所说的那样,自已同野野宫相比,真是相差甚远。自已刚从乡下进入大学的门槛,论学问没有学问,论见识没有见识。自已得不到美祢子对野野宫那样的尊敬,是理所当然的。这样说来,他觉得自己被这个女子捉弄了。起先,他在山冈上回答说:“运动会没啥意思才呆在这儿的。”于是美祢子一本正经地问他:“这上头有好看的吗?”当时未引起注意,现在一分析,那话也许是故意嘲弄自己的吧?想到这里,三四郎一一回顾着美祢子迄今为止对自已的言语态度,发现处处都含着恶意。三四郎站在道路的中央,不由地涨红了脸。他低下头去。当他猛然抬眼的时候,与次郎和昨夜演说的那个学生从对面并肩走了过来。与次郎光是点点头,没有开口,那学生搞下帽子,向三四郎致意。“昨晚上怎么样?可别被捆住了手脚呀。”那学生笑着走了。七三四郎从后门转过来问老婆子,老婆子小声说,与次郎君从昨晚就没有回来。三四郎站在旁门边思索了一会儿。老婆子立即明白过来,一边不停地洗脸,一边说:“请进吧,先生在书斋里哪。”看样子,刚吃罢晚饭。三四郎穿过茶室,沿着走廊来到书斋门口。房门敞开着。这时,他所到房内有人招呼了一声。三四郎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先生面向书桌坐着,不知道桌面上摆着什么东西,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桌子,不知他在研究什么。“您在钻研学问吧?”三四郎守在门口,很有礼貌地问道。先生转过脸来,一嘴密匝匝的胡须,看不大清晰,恰似书本上看到过的某翁的肖像。“哎呀,我还以为是与次郎呢,原来是你,失敬失敬。”先生说着站起身来。桌上摆着笔和纸,先生在写什么东西。与次郎曾经感喟地说:“我的那位先生经常写东西,然而别人读了也不明白,他究竟写一些什么。要是活着的时候能够编集成巨著倒也罢了,万一先死了,只不过是故纸一堆。太无聊啦!”三四郎看到广田书桌上的情景,马上联想起与次郎的这段话来。“您若不便,我这就回去,本来也没啥要紧的事儿。”“哪里,不碍事,你不要马上走。我这种事儿也不打紧的,不必急着办好。”三四郎无言以对了。他心里想,假若有先生这样的心胸,学习起来也会感到轻松的。“我是来找佐佐木君的,他不在家……”过了一阵,三四郎说。“啊,与次郎不知怎的,好象从昨晚就没有回来。他经常东游西荡的,真叫人头疼。”“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的事耍办?”“这种人还能办什么大事?他只能制造麻烦呀,象他这样的傻瓜有几个?”“他真是个乐天派哪。”三四郎无可奈何地说。“乐天派倒也好了,可与次郎不是乐天派。他极不安分,心神不定——拿田野里的小河比喻他,再恰当不过了。既浅且狭,不过,河水却一直在动。他办事盲目,比如去赶庙会,他会突然心血来潮,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建议,说什么:‘先生,买一盆松树吧。’没等你表态是否要买,他已经论价买下来了。不过,他在庙会上买起东西来本事可大啦。你让他买个什么,他都能便宜地买到手。可也有这样的事,到了夏天,大家都不在家时,他竟然把松树搬进客厅,闭上挡雨窗,还下了锁。别人回来一看,松树早被热气熏蒸得发红了。他干什么事都是这样,真叫人没办法。”实际上,不久之前三四郎曾经借给与次郎二十元钱。当时?与次郎说,两周后就可以向《文艺时评》社领取稿费了,在这之前先借用一下.三四郎一问借钱的情由,甚是同情,便拿出刚从家乡汇来的现款,留下五元自用,其余全部借给了与次郎。虽然还期尚未到,听广田这么一说,他也多少犯起了嘀咕。但这样的事也不好向先生说明。“不过,佐佐木君对先生非常敬佩,暗地里他在为先生竭尽全力。”三四郎反而为与次郎说话。“他尽了什么力呢?”先生一本正经地问。可是,与次郎所做的一切与广田先生有关的事,包括《伟大的黑暗》那篇文章,都不能让先生知道,这是他本人特别关照的!他曾经表示,事情正在运筹,半道上要是给先生知道了,准得挨骂,所以应当保持缄默。他还说,到了该说的时候,他自己会加以说明的。所以三四郎没有办法,只好把话岔开了。三四郎到广田家里来,是有种种想法的。首先,此人的生活同其他人不一样,特别是和他三四郎的性情完全不相容。因此,三四郎不理解此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抱着好奇心前来研究研究,以便为自己提供参考。其次,他一来到此公面前,就变得心性坦然起来,对人世间的竞争也不以为苦了。野野宫君和广田先生虽然都具有超脱世俗的逸趣,但他总使人觉得,他是持有为求取超脱的美名而远避流俗之念的。因此,三四郎每当同野野宫君两人对谈的时候,自己总有一种想法,要尽早独立工作,为学术界作出贡献才行,并且为此十分焦虑。但是一跟广田先生谈起来,却显得很平静。先生在高级中学只教语言课,此外没有别的专长。——这种说法也许太唐突,不过并没有看到他发表什么研究成果,而且一直泰然自若。他想,先生那种悠然的态度正来源于这种生活之中。三四郎近来被女人缠住了,要是被自己的恋人所征服,倒也是一件趣事,然而眼下这种做法却使他莫名其妙。是被热恋,还是被捉弄?是可怖,还是可鄙?应当中止,还是应当继续下去?三四郎感到困惑。在这种时候,只有去找广田先生,同先生交谈上三十分钟,心情就会轻松、愉快起来。他想,一两个女人的事算得了什么。说实话,三四郎今晚外出十有八九是出于此种考虑。他访问广田先生的第三个理由又是矛盾百出的。三四郎为美祢子感到苦恼,美祢子身旁又冒出个野野宫君,尤其使他苦恼非常。而和野野宫最为亲近的就是这位先生。因此他以为,到先生这里来,自然能弄清楚野野宫君和美祢子之间的关系。只要这一点清楚了,自己的态度也就可以确定了。但是,三四郎从未向先生打听过他们两个人的事,今晚不妨问问看。“听说野野宫君住到寓所去了。”“嗯,是住寓所了。”“已经有过家,如今又去住寓所,总有些不方便吧?而野野宫君却能……”“嗯,这种人对生活一向是不介意的,看他那穿戴就会知道。他没有什么家庭观念,不过搞起学问来却非常热心。”“他打算就那么生活下去吗?”“不得而知,也许会突然建立家庭的。”“他没有想过找夫人的事儿吗?”“也许想过的,你给他介绍个合适的吧。”三四郎苦笑着,觉得说了一些多余的话。“你怎么样了?”广田先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