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一定能使人们觉得新奇。——标题不醒目就没有人读,那怎么行?”两人由正门进入教室,坐到桌边。不一会儿,老师来了。两人开始做笔记。三四郎惦记着《伟大的黑暗》,笔记本旁边摊着《文艺时评》,记笔记的当儿,时时瞒着老师读起杂志来。老师幸好是近视眼,又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讲课上,一点不知道三四郎违犯纪律的行为。三四郎正合心意,一边记笔记,一边阅读杂志。原来是两个人干的事儿,现在一人勉强承担了,结果呢,《伟大的黑暗》没有读懂,笔记也没有记全。头脑里只清晰地记得与次郎文章里的一句话:“自然界为选就一颗宝石要花费几年的星霜?而这宝石在遭际采掘的运命之前,其光辉又被静静地埋没了几年的星霜!”除此之外,其余的句子他都不得要领。不过,在这个时间里,三四郎没有写一个straysheep。“怎么样?”一下课,与次郎问三四郎。三四郎告诉他,实在没有好好看。与次郎批评他是个不会利用时间的人。三四郎答应回去以后一定拜读。不一会就到晌午了。两人结伴出了校门。“今天要出席的呀。”与次郎走到西片町,在进入横街的角落里停住了脚步。今晚召开同级学生座谈会,三四郎早把这件事忘了。此时,他好容易又想起来,告诉与次郎他打算出席。“赴约之前请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谈。”与次郎说罢,把笔杆夹在耳后,显得颇为得意。三四郎允诺了。回到寓所,洗了澡,心情舒畅了。这时,三四郎看到桌上有一张绘画明信片。上面画着小河,绿草丛生,河边卧着两只羊。对岸站着一个大汉,拄着拐杖。汉子的面貌显得十分狰狞可怕,完全是模仿西洋画里的恶魔的形象,还特别慎重地在旁边用字母标着“恶魔”。信的正面写着三四郎的姓名,下面用小字标着“迷羊”。三四郎立即明白“迷羊”是指的什么了。不仅如此,明信片的背面,画着两只迷羊,其中一只看来是暗喻三四郎,这使他十分高兴。迷羊里不仅有美祢子,自己本来是包括在内的。看来这是美祢子的设想。美祢子所说的straysheep”一词的用意,三四郎至今总算弄清楚了。三四郎本打算遵照同与次郎的约定,读一读《伟大的黑暗》这篇文章,可是提不起一点兴味。他不住地端详着明信片,思考着。觉得这幅画里包含着伊索寓言所没有的幽默的情趣,显得天真无邪,洒脱自然。画面上的一切都能打动三四郎的心扉。从技法上看,也叫人十分佩服,一切都安排得那样妥帖,得当。三四郎心中暗想:良子所画的柿树,与此简直无法相比。过了一会儿,三四郎终于读起《伟大的黑暗》来了。他漫不经心地读着,过了两三页,渐渐被吸引住了,不知不觉地已经读了五、六页。就这样,长达二十七页的论文一口气读完了。当他读完最后一页时,才发现就要结束了。他的眼睛离开杂志,心想,啊,总算读了一遍。三四郎紧接着又想到,究竟读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甚至令人好笑的地方也没有。他只觉得一口气儿努力读了下来。三四郎对与次郎写文章的本领非常钦佩。论文以攻击现今的文学家为起始,以称赞广田先生为终结。文章特别痛斥了大学文科里的西洋人。“倘若不尽快招聘适当的日本人担当大学相应的课程,那么作为最高学府的大学,就会变得和过去的私塾一样,就会变成砖石木乃伊,毫无回旋之余地。当然,如果真的没有人才,也毫无办法,可是如今有广田先生。先生执教于高级中学,十年如一日,安享薄酬,自甘无名,然而却是个真正的学者。这样的人物理应成为教授,以便同日本现实开展交际,为学界的新形势作出贡献。”——总起来说,就是这样的内容。不过,这些内容是用非常轩昂的口吻和灿烂的警句表达的,前后形成了长达二十七页的文章。文章里有许多颇有意味的句子,如:“只有老人才会以秃自傲。”“维纳斯美人像产于波中,聪慧之士则不出自大学。”“将博士当作学界的名流,犹如把海蟹看成田子浦①的名产。”然而,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了。尤其奇妙的是,在把广田先生比做“伟大的黑暗”的同时,则把其他学者比做小圆灯,最多只能朦朦胧胧地照出两尺远的距离。这些都是广田先生对他说过的话,与次郎原样写了下来。而且同上次一样断言,小圆灯和烟袋锅之类,均属旧时代的遗物,对我们青年全然无用。①静冈县一带海滨。仔细想想,与次郎的论文充满了朝气。他一个人俨然代表着新日本,读着读着就起了共鸣。不过文中缺少实际的内容,仿佛一场没有根据地的战争。岂但如此,刻薄一点说,这种写法也许出于某种策略性。乡村出身的三四郎,虽然悟不出其中的道理,但读了之后,平心而论,总感到有不满意的地方。三四郎又取出美祢子的来信,望着两只羊和那个恶魔,于是在这一方面,三四郎感到万事都使他十分快活。随着这种快感的产生,先前的不满意也越发显得强烈了。三四郎不再去想论文的事了。他想给美祢子回信,不幸的是自已不会画画,心想,写篇文章吧。要是写文章,语言非得同这张明信片旗鼓相当才成。这实在不容易啊,就这样磨蹭了好大一会儿,不觉已过了四点钟。他穿上大褂,到西片町去找与次郎。他从后门进去,看到广田先生正坐在茶室里的桌边吃晚饭,与次郎恭敬地守在一旁伺候。“先生,怎么样?”与次郎问。先生好象嘴里正含着硬物,两腮涨鼓鼓的。三四郎向桌上一望,只见盘里盛着十几个烧焦的东西,红中带黑,个个都有怀表那般大。三四郎落了座,施过礼。先生大口大口地吃着。“喂,你也来尝一尝。”与次郎用筷子从盘中撮起一个来。三四郎放在手里一看,原来是红烧蛤蜊干。“怎么吃这种古怪的东西?”三四郎问。“古怪?好吃阿!吃吃看。这是我特意买来孝敬先生的。先生说啦,他还没有吃过哩。”“从哪儿买的?”“日本桥。”三四郎觉得好笑。与次郎在这些地方就和刚才论文的调子有些不一致了。“先生,怎么样?”“够硬的。”“硬得很香吧?要细细嚼,越嚼越有味道。”“味道没出来,牙齿倒酸了,干吗要买这种老古董呢?”“不好吗?这玩意先生也许不习馈,里见家的美祢子小姐也许很爱吃。”“为什么?”三四郎问。“唔,象她那般沉着,一定能嚼出味儿来的。”“那女子沉静而又粗暴。”广田说。“嗯,是粗暴,有易卜生笔下女性的特点。”“易卜生笔下的女性性格外露,而那女子是内心粗暴。不过,说她粗暴,这和一般的所谓粗暴意思不同。野野宫的妹妹,看起来粗暴,但她仍然是个女子。这真有点奇妙哩。”“里见小姐的粗暴是内向性的吗?”三四郎默然不响地倾听两个人的评论。谁的论点都不能使他心悦诚服。“粗暴”这个词儿,怎能加到美祢子头上呢?这首先是无法理解的事。不一会儿,与次郎换上礼服,说“出去一下”,就走了。先生独自喝着闷茶。两人来到门外,外头一片黑暗。他们离开大门又走了两三百米,三四郎马上开口了。“先生认为里见小姐粗暴吗?”“嗯,先生这个人谈吐随便,碰到一时高兴,他什么都讲。先生品评起女子来,显得很滑稽。先生关于女人的知识恐怕等于零。一个未曾恋爱过的人,怎么会理解女人家呢?”“先生且不谈了,你不也赞成先生的观点吗?”“嗯,我是说她粗暴。怎么啦?”“你是说她哪一点粗暴?”“我并不是指她那一点或这一点。现代的女性都是粗暴的,不光是她。”“你不是说她很象易卜生笔下的人物吗?”“我是说了。”“你看她象易卜生笔下的哪一个呢?”“哪一个?……反正很相似。”三四郎当然不能信服,但也没有追问下去。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百多米。与次郎突然这样说:“类似易卜生人物的不光是里见小姐一人。大凡接触过新鲜空气的男子,也都有类似易卜生人物的地方。只不过这些男的或女的都不能象易卜生的人物那样随意行动罢了。他们大都在内心里受感化。”“我就不太受这样的感化。”“说不受感化那是自欺欺人。——任何一个社会,不可能没有缺陷。”“那倒是的。”“既然如此,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动物,总有些地方会感到不足。易卜生的人物都强烈地感受到了现代社会制度的缺陷。我们也会变成那样的人的。”“你是这样想的吗?”“不光我,别具慧眼之士都这么想。”“你家的先生也这样想吗?”“我家的先生?先生我不知道。”“他刚才评论里见小姐,不是说她沉静而又粗暴的吗?照这话解释下去,就是说,因为要同周围保持协调一致,那就得沉静;又因为存在着不足之处,所以根性是粗暴的。不是这个意思吗?”“是这样的——先生自有伟大之处,一讲到这里,就知道他高人一筹。”与次郎即刻赞扬起广田先生来了。三四郎原想就美祢子的性格再作进一步的讨论,与次郎一句话打消了他的念头。“我说过今天找你有事的呀。——唔,你把我那篇《伟大的黑暗》读完了没有?要是没有读完,就不容易把我的话记在头脑里。”“今天一回去就读了。”“觉得如何?”“先生说什么来着?”“先生哪里会读它,他一点都不知道。”“是这样啊。写的倒是挺有意思,不过总感觉象喝了一怀啤酒,没有填饱肚子。”“这就够了,读过只要能提点精神就行了,所以我来了个匿名。现在反正是准备时期,姑且先这样办,到了适当的机会,把真名打出去。——这事就说到这里,下面就来谈谈找你究竟为着什么事。”与次郎要讲的是这样的事。——今晚会上,他打算为自已本科的不景气大加慨叹一番,所以三四郎也必须同他一唱一和。不景气这是事实,别的人也会一同为之慨叹的。然后大家再来商量挽回的办法。这时就提出,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聘请适当的日本人进大学任教,大家一定赞成。这是理所当然的。接着就商量什么人合适。届时就抬出广田先生的名字。到时候,三四郎要和与次郎紧密配合,极力赞扬广田先生。否则的话,那些知道与次郎是广田先生食客的人就会顿生疑云。如今自己已是食客,别人怎么看都没有关系,万一惹出麻烦,牵连到广田先生就不好了。当然,另外还物色了三个同道,不要紧,多一个人也好。因此,想请三四郎尽量帮腔说项。另外,当众人的意见逐渐见分晓时,还要选代表到校长和总长那里去。当然,今晚也许实现不了这一步,也没有必要这样做。到时候要临机应变。……与次郎能言善辩,可惜的是他的口才流于油滑,缺乏庄重的调子。有些地方令人生疑,觉得他好象把儿戏也讲得一本正经。当然,今晚这事本来就是正当的好事,三四郎大体上表示赞成。他只是提出方法上有些过于耍弄计谋,觉得不是滋味。其时,与次郎正站在道路的中央,两人正好位于森林町神社的牌坊前面。“虽说有些耍弄计谋,可我所做的只不过是顺应自然的规律预先佐以人力罢了。这同违背自然、企图没头没脑地瞎干一通有本质的区别。耍弄计谋算不了什么,计谋并不是坏东西。只有搞阴谋才是可恶的。”三四郎无言以对,他虽然觉得有话要说,但却未能开口。与次郎的谈话中的那些自己未曾考虑过的部分,十分清晰地印在记忆里。三四郎对这一点毋宁说是佩服的。“这话说的也是。”三四郎含混地回答着,两人又肩挨肩地向前走去。进入正门,眼前豁然宽阔起来,到处矗立着黑色的高大建筑。轮廓清晰的屋顶上面是明净的天空,繁星荧荧。“多好的夜空!”三四郎说。与次郎也一边望着天空,一边走路。走不多远,他停住了。“喂,我说。”他突然招呼三四郎。“什么呀?”三四郎以为他又继续谈刚才的事,随即漫应了一声。“你看到这样的天空会作何感想呢?”这话不大象是与次郎说的。三四郎本来有许多话可以回答,比如“无限”啦,“永久”啦之类,可转念一想,说出这些来会被他耻笑的。三四郎就此沉默了。“我们太不中用啦,打明天起,那计划也许就会取消。写了《伟大的黑暗》一文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你怎么又忽然说出这种话来了?”“望着这天空就产生了这种想法。——喂,你有没有迷上过女人的事儿?”三四郎立时答不出来。“女人是很可怕的呀。”与次郎说。“是可怕,我也知道。”三四郎说。与次郎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特别响亮。“你哪里知道,哪里知道呀。”三四郎怃然不悦。“明天又是好天气,运动会正赶上好时候哩,肯定有许多漂亮的女子光临,你一定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