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了异性才会有的。茶室里响起了谈话声,看来一定是和女仆了。不一会儿,格子门拉开了,良子端着茶具走来。三四郎从正面瞧着她的脸,觉得这是一幅最有女性特征的面孔。良子沏好茶端到廊缘边,自己坐在客厅的铺席上。三四郎觉得该回去了,但呆在这个女子身旁仿佛不回去也挺好的。上次在医院曾对她端详半天,弄得人家面红耳赤,所以赶紧离开了。今天倒没有什么,幸好她献茶上来,两人便各守着廓缘和客厅继续对谈起来。天南海北地谈着谈着,良子向三四郎提了个奇妙的问题,她问他喜欢不喜欢自己的哥哥野野宫,乍一听,简直象出自孩子之口,可良子的体会却加深了一层。在她看来:凡是埋头钻研学问的人,总是用研究的目光对待万物,情爱也就自然看轻了。假如凭人情观察事理,不是爱好就是厌恶,二者必居其一,不会产生研究的心理的。自己的哥哥是位理学家,不可能专门来研究妹妹,对妹妹越研究越会减少亲近的程度,就越要疏远妹妹。然而,那位喜欢研究的哥哥,却对妹妹抱有挚着的爱。想到这里,她得出结论:毫无疑问,哥哥是全日本最好的人。三四郎听了良子一番话,觉得很有道理,但又仿佛不大满足,至于什么地方不满足,他头脑有些模糊,竟然一点也弄不清楚。所以,他没有对良子的表述公开加以评论,只是在心里思忖,自己无法对一个女孩子的话提出明确的评价,作为一个男子,太不争气了。想到这里,他涨红了脸。他同时领悟到,对于东京的女学生,决不可小觑。三四郎对良子怀着敬慕的心情回到寓所。来了一张明信片:“明日下午一时许去参观菊花玩偶,请到广田先生处聚会。美祢子。”这上面的字和野野宫君口袋里半露的信封上的字非常相象。三四郎接连读了好几遍。第二天是星期日,三四郎吃过午饭立即到西片町去。他身着新制服,脚上穿着光亮的鞋子。顺着宁静的横街来到广田先生门口,听到里面有人声。先生的家,一进门左手紧挨着庭院,打开木栅门,不经过大门就能到达客厅外面的走廓。三四郎刚想拉开扇骨木树篱笆中间的插销,忽听院内有人说话。那是野野宫和美祢子在交谈。“干了那种事,只能坠地而死了。”这是男人的声音。“我认为死了倒清净。”这是女人的应答。“那种无谋之人,就该从高处掉下来摔死的。”“这话太残酷啦。”这时,三四郎打开木栅门,站在院里谈话的两个人一齐瞧着这边。野野宫只向他一般地打了招呼,点点头。野野宫头上戴着崭新的茶色礼帽。“信几时接到的?”美祢子连忙问。他俩的交谈就此中断了。主人身着西服坐在廊缘上,依然喷着“哲学之烟”,手里拿着西洋杂志。旁边坐着良子,她倒背着手,挺着身子,两腿伸直,凝视着那双厚草鞋。——看样子,三四郎害得大家久等了。主人抛开杂志。“好,咱们走吧,到底给拉来了。”“辛苦啦。”野野宫君说。两个女子相视而笑,仿佛有着不可告人的隐秘。走出庭院时,她俩一前一后。“你个子真高呀。”美祢子在后面说。“腿长。”良子回答了一句。在门边并肩而过时,她又解释道:“所以尽量穿草鞋的呀。”三四郎正要随着走出院子,楼上的格子门哗啦打开来,与次郎走到栏杆旁。“这就走吗?”他问。“嗯。你呢?”“不去,那菊偶儿有什么好看,真傻气!”“一块去吧,在家呆着也是无聊啊。”“现在正在写论文,还是重要论文哩,哪里有空去玩呢?”三四郎惊讶地笑了笑,追赶四个人去了。他们穿过狭窄的横街,早已到达远处的宽阔马路上了。望着晴空下这一堆人影,三四郎越发觉得,如今自己的生活远比在熊本时有意思得多。过去曾经思考过的三个世界,其中的第二、第三世界正为这一团人影所代表着。影的一半是灰暗的,另一半则象开满鲜花的原野。在三四郎的脑海里,这二者浑然一体。不仅如此,自己无形之中也自然地编入这个组织中了。只是三四郎老觉着有些不够踏实,他感到不安。三四郎边走边想,发现刚才野野宫和美祢子两个在院子里的谈话是使他产生此种心情的直接原因。他为了驱除这种不安,想彻底回味一下两个人交谈的内容。四个人来到街口,大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美祢子用手遮在前额上。三四郎没有花一分钟就追上了他们。追上以后,大家都没有吭声,只是一个劲儿地赶路。过了一会儿,美祢子开口了。“野野宫君,你是理学家,所以才更要那样讲话的吧?”她似乎想把刚才的谈话继续下去。“不,不搞理科也是一样。要想高飞,总得先想法制作一个能够高飞的装置才行。首先要经过头脑的思考,不是吗?”“不愿意高飞的人,或许可以忍耐下去了。”“不忍耐就只有死路一条。”“这么说,安安稳稳地站在地面上是最好不过的了。不过又太没有出息啦。”野野宫君没有回答,他冲着广田先生笑了笑:“女辈之中出诗人哩。”于是,广田先生回答得很妙:“男子的弊病正在于不能成为纯粹的诗人。”野野宫君就此沉默了。良子和美祢子两人悄悄地交谈起来。三四郎这才瞅了个空子问道:“刚才你们在谈论什么?”“哦,是谈论天空的飞机。”野野宫淡然地说。三四郎好象听相声艺人“解包袱”似的,疑云顿解。之后,大家再没有谈论什么。再说,在这行人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也不便于长谈。大观音像前有个乞丐,额头抢地,扯着喉咙高声哀告。他不时地抬起脸,额头沾满了灰沙,成了白白的一团。没有人理睬他,五个人也若无其事地从旁穿过。走了五、六百米,广田先生忽然转头问三四郎:“你给过那个乞丐钱吗?”“没有。”三四郎回头望望,那乞丐双手合十,举到额前,依然大声哀告。“一点也不情愿。”良子紧跟着说。“为什么?”良子的哥哥望着妹妹,没有责备的意思,野野宫的表情毋宁说是冷静的。“他那样焦急地逼着人要钱,反而达不到目的。”美祢子评论道。“不,他的地点选得不对。”这回是广田先生发话了,“过往行人太多,所以不成。山上虽说人少,如若碰到这样的乞丐,谁都会给钱的。”“也许整天都碰不到一个人哩。”野野宫嘻嘻地笑起来了。听着这四个人对乞丐所发的议论,三四郎觉得自己迄今为止养成的道德观念受到了几分损伤。但是,自已从乞丐身边经过的时候,不仅没有打算丢给他一个子儿,说实在的,甚至感到很不愉快。从这一事实反省一下,觉得那四个人比自已更来得坦诚些。三四郎领悟到,这些人原来都能坦率地生活在这种广阔的天地之间,他们都是大城市的人啊!越走下去,人越多了。不一会儿,碰到一个迷路的孩子。这是个七岁光景的女孩子。她一边哭,一边在人们的袖子底下左右转悠,拼命叫着“奶奶,奶奶”。看样子,行人对此都动心了,有的停下脚步,有的说“真可怜。”然而谁也不采取什么行动。女孩子招惹着所有人的关切和同情,继续呆泣着寻找奶奶。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现象。“这也是因为地点不好吗?”野野宫目送着孩子的背影问道。“警察马上会来处理的,所以大家都躲开了。”广田先生加以说明。“要是到我身边来,我就把她送给派出所。”良子说道。“那好,你去追赶她,领她去吧。”哥哥敦促着。“我才不愿追她呢。”“为什么?”“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在,又不关我一个人的事。”“还是躲避责任嘛!”广田说。“仍然是地点不好呀。”野野宫说。两个男子笑了。来到团子坂,只见派出所前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那个迷路的孩子到底送给警察了。“这下子可以大大放心啦。”美祢子回头望望良子。“太好啦!”良子说。从坂上一眼望去,斜坡弯弯曲曲,仿佛站在刀刃上。坡面当然很狭窄,右边两层楼的建筑,把左边高高的小屋顶遮挡了一半,后面坚着几杆高高的旗子。人们仿佛一下子就要落到谷底,上上下下的人你来我往,把路挤得水泄不通。谷底下的人群不停地蠕动着,看起来有些异样。望着这种乱糟糟的场面,使人有些眼花缭乱。广田先生站在坡顶,说声“这太叫人受不了啦”,似乎想回去。四个人簇拥着先生进入谷底,这谷底半道上向对面缓缓绕过去,左右的小屋挂着大苇帘子,高高地矗立在道路两侧,显得中间的天空格外狭窄。路面上行人拥挤,一片昏暗,门口收票人扯开嗓子高叫。“这哪里是人的喊声,这是菊花玩偶发出的声响。”广田先生评价道。这些人的喊叫声确乎有些不同寻常。一行人走进左边的小屋。这里陈列着“曾我①讨敌”的故事,五郎、十郎、赖朝②一律平等地穿起了菊花服装,但脸孔和手脚都是木雕的。接着是下雪的情景,青年女子在生气。这些也都以木头人为身子,外面饰一层菊花,把叶和花密密麻麻地排整齐,制作成衣服的样子。①日本古代以军事战争为题材的小说『曾我和语』,记述了曾我兄弟——十郎佑成和五郎时致戮力讨敌的故事,成为日本古典戏曲的传统题材.②源赖朗(1147一1199),镰仓幕府的初代将军。良子聚精会神地观望着。广田先生和野野宫不住地交谈,说什么菊花的栽培法不同啦什么的。三四郎离他们有两米多远,中间隔着其他的游客。美祢子早已走到三四郎前头去了。观众大都是市民,有教养的似乎极少。美祢子站在游人中回过头来,伸着脖子向野野宫那边张望。野野宫把右手伸进竹栏杆内,指点着菊花根部,正热心地解释着什么。美祢子又把脸转过去,随着人流迅速向门口走去。三四郎分开人群,撇下三人去追美祢子。他好容易来到美祢子身边。“里见小姐,”他招呼了一声。此时美祢子用手扶着青竹栏汗,稍微转过头来望望三四郎,一言未发。栏杆的里面是“养老瀑”。一个圆脸孔的汉子,腰间插着板斧,手拿水瓢,正蹲在水潭旁边。三四郎望着美祢子的脸,他根本没有留意青竹栏杆那边有些什么东西。“你不自在吗?”三四郎不由地问道。美祢子仍是默默不语,乌黑的眸子直视着三四郎的前额,充满忧郁的神情。这时,三四郎从美祢子的双眼皮底下发现了一种奇妙的内涵。这双眼睛包蕴着三层意思:心灵的疲惫,肉体的松弛,近乎苦痛的倾诉。三四郎已经忘记眼下正等着美祢子的答话,他把一切都留在这双眼皮和眸子之间了。这时美祢子说:“该走啦。”三四郎同美祢子的眼皮和眸子的距离似乎在逐渐靠近。随着这种靠近,三四郎心中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为了这女人,他必须携她马上回去才安心。当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女子一甩头转了过去,手臂离开青竹栏杆,向门口走去。三四郎立即尾随在后边。两人在外面肩并肩的时候,美祢子低下头,用右手支住前额。周围人群如潮。三四郎凑近女子的耳畔问:“你不舒服吗?”女子穿过人流向谷中方向走去。三四郎当然跟着她一道儿走去。约莫走了半条街,女子在人群中站住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边是到谷中天王寺去的方向,同回家的时候正相反。”“唔,我的心绪很坏……”三四郎在这大街上也无法解除她的痛苦,他站住思索了片刻。“难道没有个清静的地方吗?”女子问。谷中和千驮木在坡底下相交处,地势最低,有一条小河打这里流过。沿着小河,从街道的左边穿过去就是原野。河水一直向北流淌。三四郎记得很清楚,他自来到东京以后,曾经沿着这条河的两岸走过多少遍。美祢子站着的地方正靠近一座石桥,小河在这里穿过谷中街一直通向根津。“能不能再走上一百多米呢?”他问美祢子。“能。”两人立即渡过石桥,向左转弯。沿着人家屋边的小道走了四、五十步,再渡过门前的板桥折回小河这边,向上游再走上一阵,便见不到什么行人了。这里是广阔的原野。三四郎来到这宁静的秋色之中时,他立刻变得多嘴多舌起来。“怎么样了?头还疼吗?也许是人太多造成的吧?那些观赏菊花玩偶的人中间,有的太下作了。有人对你不礼貌吗?”女子沉默不语,不一会儿,她把眼睛从河面上抬起来,瞥了瞥三四郎。双眼皮下藏着清亮而热切的眸子。看到她这副眼神,三四郎放下大半颗心。“谢谢,我已经好多了。”她说。“歇一会儿吧。”“嗯。”“能再走几步吗?”“嗯。”“能走就再走几步,这儿太脏,那边倒有个很好的休息场所。”“嗯。”走了一百多米,又看到一座桥,上面胡乱铺着不到一尺宽的旧木板。三四郎大步流星地过了桥,女子跟在后边。三四郎等着她走过来,他看到她步履轻盈,双脚如同走在寻常的大地上。这女子一个劲儿朝前迈动步子,没有一般女人家那种忸忸怩怩的娇羞之态。所以,三四郎不便鲁莽地伸手搀扶她。河对岸有一座草房,屋顶下边一片艳红。走近一看,是晾晒的辣椒。美祢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