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自然地陶醉了。这是一种如醉如痴的感觉啊。他当然没有说出“请写吧”之类的答话来。广田先生照例抽起烟来。与次郎为之下了评语,说这是从鼻孔喷出的“哲学之烟”。可不是嘛,喷烟的方式确实有些不寻常,又粗又浓的烟柱从两个鼻孔里悠悠然地钻了出来。与次郎凝视着这烟柱,将半个脊背倚在格子门上,默然不响。三四郎茫然地望着院子的上空。这不象是搬家,简直是个小型的集会,谈话也随之活跃起来。难有美祢子躲在广田先生背后,着手拾掇先生刚才脱下的西服。看来,先生也是在美祢子照料下才换上和服的。“刚才讲到奥洛诺科的故事,你生性莽撞,出了岔子总不太好,顺便再说一点吧。”“哎,我听着。”与次郎一本正经起来。“那本小说出版后,一个叫做萨赞①的人又将这个故事改编成脚本,名称相同,不能混为一谈呀。”①ThomasSouthern(1660-1746),英国剧作家。“哎,我不混为一谈。”美祢子收拾好西服,瞅了瞅与次郎。“那个剧本中有一句名言,叫做Pity'sakintolove②……”说到这里,一个劲儿喷出“哲学之烟”来。②英文:怜悯近于爱。“日本也有这样的说法哩。”这回是三四郎开口了。其余的人也都随声附和,可谁也想不起来。于是决定翻译过来看看。四个人各行其事,怎么也得不到统一。临了,与次郎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这句话非用俗语译不成,话的意趣就在于是俗语啊。”于是,其余三人将翻译权一并委任给与次郎。与次郎思索了一会儿。“虽然有些勉强,可以这样译吧?—可怜即是恋慕。”“不行,不行,这太拙劣啦。”先生忽然皱起眉头。这种译法仿佛确实很拙劣似的,三四郎和着美祢子也嘻嘻地笑。这笑声尚未停止,院子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野野宫君走了进来。“已经大致收拾停当了吧?”野野宫君来到走廊正对面,窥伺了一下屋里头的四个人。“还没有整理好呢。”与次郎连忙说。“能不能帮帮忙呀?”美祢子附和着与次郎说。“挺热闹嘛,什么事儿这样高兴?”野野宫君嘿嘿地笑着,一转身,坐到廊缘边。“刚才我翻译的一句话挨先生骂了。”“翻译!翻译什么呀?”“没有多大意思,内容是说怜悯即恋慕。”“哦,”野野宫君在廊缘上转了转角度,“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真弄不懂。”“谁也不懂呀!”这回先生发言了。“不,因为这句话太简练了——要是稍微延长些,就变成了这样的意思:所谓怜悯,也就是意味着爱情。”“啊哈哈哈,那么原文是怎么说的呢?”“Pity'sakinlove.”美祢子重复地说。她的发音清脆而动听。野野宫君离开廊缘,向院子里走了两三步,不久又转过身,停在屋子的对面。“不错,译得好!”三四郎不由地审视起野野宫君的态度和视线来。美祢子到厨房洗了碗,沏上新茶,然后端到回廊边来。“请用茶。”她说罢坐下来,“良子小姐怎么样啦?”“哎,身子已经康复啦。”野野宫君坐下喝茶,然后稍微转向先生。“先生,我好容易搬到大久保,这回又不得不搬到这里来了”“为什么?”“妹妹说,她上学不愿意来往经过户山原野,又说什么我每晚搞实验害得她要等得很晚,寂寞难耐。当然,目前有我母亲在,倒还不觉得,过些时候,母亲一还乡,就只剩下女仆了。两个人胆子都很小,怎么受得了呢?真是一件头疼的事啊!”野野宫半开玩笑地叹息着。“怎么样,里见小姐,你那地方能不能安置一个闲人呢?”他说着瞥了美称子一眼。“随时都可以接待呀。”“接待哪一个呢?是宗八君,还是良子小姐?”与次郎开口了。“哪一个都行。”只有三四郎闷声不响。“那么说你是怎么打算呢?”广田先生也认真地问道。“只要妹妹有了着落,我暂时租寓所也行。否则就又非得搬家不可了。我曾想过干脆让妹妹住到学校宿舍去,可她是个孩子,总得找个地方,我能随时去,她也能随时来,这样才成呀。”“看来,只有里见小姐那儿最合适了。”与次郎又提醒了一句。广田先生没有理睬与次郎的话,他说:“我这里的楼上倒可以让她住,无奈有个佐佐木此人啊。’“先生,楼上请一定让佐佐木住呀。”与次郎自己为自己讲情。“哎,总会有办法的。别看我这么大一个人,遇到事情可一筹莫展。她还想去参观团子坂的菊偶,叫我带她去呢。”“是应该带她去的呀,我也想看一看哩。”美祢子说。“那就一道儿去吧。”“哎,说定了,小川君也去吧?”“嗯,我去。”“佐佐木君也……”“菊偶有什么好看?与其看菊花玩偶,例不如去看电影。”“菊偶好看呀。”这回广田先生开口了,“人工制作能到那种水平,恐怕在外国也是没有的。凭人的手能做出那样精巧的物件,倒是很值得一看的。那人物形象要是普普通通,也许不会有一个人跑到团子坂去,因为哪户人家肯定都有四、五个,自然不用特地上团子坂了。”“先生真是高论。”与次郎加以评价。“过去在课堂听先生讲课,时常受到这祥的熏陶。”野野宫君说。“那么,先生也一道去吧。”美祢子最后说。先生默默不语,大家都笑了。老女仆在厨房里喊:“请哪位来一下。”与次郎应了一声,立即站起来。三四郎依然坐着。“哦,我也告辞啦。”野野宫君站了起来。“哎呀,这就回去吗?真难为你啦。”美祢子说。“上回那件事再稍等些时候。”广田先生说。“嗯,好的。”野野宫君答应了一声,出了庭院。他的姿影消失在木栅门外,美祢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一边叨咕“对啦对啦”,一边套上摆在庭院口的木屐,直奔野野宫追去。两人在外头说了一会儿话。三四郎默然地坐着。五一跨进门,就看到胡枝子高过人头,长得十分茂盛,树根下面映出黑色的影子。这黑影在地上爬着,到了深处便看不见了,使人觉得它是上升到重重叠叠的绿叶里了。浓烈的阳光照着门外,洗手池旁生着南天竹,长得比寻常的要高,三根竹子依偎在一起,不时地摇摆着,竹叶罩在厕所的窗户上。胡枝子和南天竹之间,可以看见一段回廊。这回廊是以南天竹为基点斜着伸延开去的。胡技子遮挡着走廊的最远的一头。因此这胡枝子就近在眼前了。良子正好坐在廊缘上,她被胡枝子遮住了。三四郎紧挨胡枝子伫立。良子从廊缘边站起来,双脚踩在平整的石头上。三四郎这才发现她个子很高,为之一惊。“请进。”她说话的口气仍然象是等待三四郎来访似的。三四郎想起那次去医院的情景,他越过胡枝子来到回廊上。“请坐。”三四郎穿着鞋,听话似的坐下来。良子拿来了座垫。“请垫上。”三四郎铺上座垫。自打进了大门,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看起来,这位单纯的少女光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三四郎,但丝毫不想从三四郎那里得到什么回答。三四郎觉得仿佛来到天真无邪的女王面前,只有唯命是从了。没有必要讨好,哪怕说上一句迎合对方的话,也会使自己马上变得卑下。不如当个哑巴奴隶,任其摆布,反觉畅快。三四郎虽然被孩子气的良子当成了孩子,但一点也不感觉有损于自尊心。“找哥哥的吗?”良子接着问。三四郎既不是来访野野宫的,也并非完全不是来访野野宫的。究竟为何而来?连他自己也闹不清。“野野宫君还在学校里吗?”“嗯,他总是很晚才回来。”这一点三四郎也是知道的。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看到走廊上放着画具盒子,还有一幅未完成的水彩画。“在学画画吗?”“嗯,我很喜欢画画。”“老师是谁呀?”“还没有达到拜师的程度哩。”“让我瞧瞧。”“这个?这个还没有画完呢。”良子把尚未完成的作品递给三四郎。原来她正画自家的庭院风光。画面上,已经出现了天空,前院的柿子树和门口的胡枝子。其中,柿子树涂得红红的。“画得很好呀。”三四郎望着画面说。“你是指的这画?”良子有些惊奇。她真的有些奇怪了,三四郎的语调丝毫没有做作的意思。三四郎眼下不能说出带有玩笑意味的话,但也不能一本正经。因为这两者中间的不论哪一种态度,都会遭到良子的轻视。三四郎望着画面,心里却不是滋味。从走廊向客厅环顾了一遍,局围寂静无声。茶室里不必说,厨房里也没有一个人影。“婶母已经回乡下了吗?”“还没有,不久就要动身的。”“眼下在家吗?”“出外买东西去啦。”“听说你要搬到里见小姐家里去住,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前一阵子在广田先生那儿听说的。”“还没有决定,看情况也许要住过去的。”三四郎稍稍知道了个中情由。“野野宫君原来就和里见小姐很熟悉吗?”“嗯,他们是朋友。”三四郎心想,这是指男女之间的那种朋友了。他觉得有些怪,但又不好多问。“听说广田先生是野野宫君原来的老师,是吗?”“嗯。”只一个“嗯”字,话便打住了。“你愿意住到里见小姐的家里吗?”“我吗?是啊,不过,那样太麻烦美祢子小姐的哥哥了。”“美祢子小姐还有哥哥吗?”“有,他和我家哥哥同年毕业。”“也是理学士吗?”“不,不在一个专业,他是法学士,他上面还有个哥哥,是广田先生的朋友,早就去世了。眼下只撇下这位恭助哥。”“爸爸和妈妈呢?”“都没了。”良子笑了笑说。看她的意思,想象美祢子有父母似乎是件滑稽的事情。大概早就去世了,所以良子的记忆中一点印象也没有。“正因为如此,美祢子小姐才经常出入于广田先生家中的吗?”“嗯,听说她那死去的哥哥同广田先生十分密切。美祢子很喜欢英语,常常到先生家里补习。”“也到这儿来吗?”良子不知不觉地继续画那帖水彩画。三四郎守在旁边,她也毫不拘束,而且能从容回答他的问话。“美祢子小姐吗?”她一边反问,一边在草葺的房顶加上一层柿子树的荫影。“有些太暗了吧?”良子把画送到三四郎眼前。“嗯,是太暗了。”他老老实实地应道。良子将画笔蘸饱水,把暗影洗了去。“她也到这儿来。”良子这才回答他的问话。“经常吗?”“嗯,经常。”良子依然面向画稿。良子继续画画,他们之间的回答使三四郎感到十分快活。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画,由于良子一心想将屋顶的黑影洗掉,蘸水过多,运笔又不娴熟,那黑影反而向四方漫洇开来。那棵精心画成的红艳艳的柿子树,竟然变成阴干的涩柿子的颜色了。良子停下画笔,伸开两手,向后仰仰头,尽量远远地审视着这张高级画纸。“已经不行啦。”她终于小声说。确实是不中用了,这是没办法补救的,三四朗也有些惋惜。“算了吧,就再另画一张吧。”良子依旧看着画,眼角瞥了一下三四郎。这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三四郎越发怜爱起来。“真糟糕,白费两个多钟头。”她吃吃地笑了,随后在精心绘制的画面上纵横抹了两三条粗线,啪啦一声合上了画具盒子。“不画了,请到客厅去吧,我给你沏茶。”她说罢自己先走进去。三四郎嫌脱鞋麻烦,依旧坐在廊缘上未动,心中琢磨,这位至今才请自已喝茶的女子’非常有意思。三四郎本来不打算同这位不比寻常的女子逗趣,现在突然听到请他喝茶,不能不感到一种愉快。这种感觉决不是因为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