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可以从容地交谈,届时会把那女子的姓名、性情都能弄个一清二楚,眼下不必心急。就这样,他飘飘然随处闲逛,什么田端,道灌山,染井墓地,巢鸭监狱,护国寺,他都去了。三四郎甚至到过新井的药师堂。他从新井的药师堂返回时,本想绕到大久保的野野宫君家里看看,不想在落合的火葬场旁边迷了路,一直走到了高田,只好从目白乘火车回来了。车上,他把买来作礼品的栗子拿出来吃了。第二天与次郎来访,把剩下的全吃光了。三四郎越发悠然自适,就越发感到心情愉快。当初,由于听课时过分认真,耳朵听不清楚,笔记也记得不全。近来大抵都能听懂,所以没有什么问题了。上课时他爱思考各种事情,即使漏一些内容也不以为憾。细心一观察,与次郎等人也是如此,三四郎觉得这样也许就行了。三四郎想着想着,眼前不时浮现出那根彩带。这样一来,他有些心神不宁了,感到很不愉快。他恨不得马上到大久保去。但由于想象的连锁性和外界的刺激,致使这种念头不久就消失了。他大体上是无忧无虑的,并且时常做梦,大久保那边始终没有去成。一天下午,三四郎照例出外闲逛。他登上团子坂,向左拐,便到了千驮木附近的宽阔的大道。这是秋季里一个晴朗的日子,这时节东京的天空也象乡村那样辽远。一想到生活在这样的青空下面,头脑就觉得非常明晰。要是走到野外,那就更不用说了,定会感到神清气爽,胸襟象天空一般博大无比。然而整个身体却紧张振奋,不象春天般低迷松弛。三四郎眺望着左右两边的花墙,平生第一次饱吮着东京秋天的气息。团子坂下两三天前刚开始举行菊偶①展览,跨过坡顶时,连旗子也瞧得见。如今光能听见远处传来咚咚的锣鼓声。这响声从下面逐渐升起,向澄澈的秋空飘散,最后形成极其微弱的音波。这种音波一直飘到三四郎耳畔,自然地停住了。这样的声音不但不使人感到烦躁,反而使人觉得心情舒畅。①原文作“菊人形”。用菊花的枝、叶、花编织合成各种彩饰,装在玩偶身上供人参观.以本乡区(今文京区)的团子坂最负盛名。此时,左边横街突然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个望见三四郎,“喂”地叫了一声。与次郎的声音,只有今天才算规矩些。他是同别人相伴而来的,三四郎看看那个伙伴,果然不出乎他的推测,他发现,在青木堂饮茶的人就是广田先生。打从一道吃水蜜桃以后,他同此人有着奇妙的关系。尤其是他在青木堂吃茶、吸烟,自从三四郎跑图书馆以来,更给三四郎留下深刻的记忆。此人看上去,永远象一位长着西洋人鼻子的神官。今天,他穿着夏装,并不显得很寒冷。三四郎本想上前寒喧几句,无奈时间相隔太久,不知道打哪里说起为好。他只是摘下帽子鞠了一躬。这样一来,对与次郎显得过分客气,面对于广田又显得有些简慢了。三四郎只好这样模棱两可。“这个是我的同学,他从熊本高中第一次来到东京……”不管对方问没问,与次郎马上宣扬人家是乡下人,然后又对三四郎说:“这就是广田先生,高级中学的……”与次郎随口便为双方作了介绍。“认识,认识。”此时,广田先生连连说了两遍。与次郎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他没有提出“是怎么认识的”之类麻烦的问题。只是问道:“哎,你那边有没有出租的房子?宽敞而又清洁的学生宿舍,有吗?”“出租的房子……有啊。”“在哪里?脏的可不成。”“不,有干净的,还耸立着高大的石门呢?”“太好了,在哪里?先生,有石门的很好呀。就选定这地方吧。”与次郎极力促进。“有石门的不行。”先生说。“不行?那糟啦,为什么不行?”“说不行就是不行。”“有石门可阔气啦,就象新任的男爵一样,不好吗,先生?”与次郎一本正经。广田先生乐呵呵的。终于,认真的一方取胜了。商量的结果是先去看看再说,三四郎充当向导。他们由横街转向后面一条马路,向北走了约五、六十米,来到一条似乎没有道路的小巷子,三四郎带着两个人进入小巷内,一直向前走去,来到了花匠的家里。三个人在门外十多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右边竖立着两根花冈岩的大石柱,一扇铁门。三四郎说这就是的。一看门牌子上果然写着“出租”的字样。“这玩意好怕人啊!”与次郎说着用力推了一下铁门,原来下了锁。“请等等,我去问问看。”话音未落,与次郎便跑进花匠家的后门去了。广田和三四郎两个人象被甩开了一般,他们开始了交谈。“东京怎么样?”“嗯……”“又大又脏吧?”“嗯……”“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过富士山吧?”三四郎完全把富士山忘了,经广田先生一提,想起了从火车窗里初次见到的富士山,那景象实在崇高。如今,充满自己头脑的乌七八糟的世相,简直同它无法相比拟。三四郎十分悔恨,那印象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你有没有翻译过不二山①呢?”对方提出一个使他意外的问题。①不二山即富士山,在日语中发音相同。“您说的翻译……”“翻译自然景物,全都拟人化了,很是有趣,什么崇高啦,伟大啦,雄壮啦……”三四郎弄懂了“翻译”的意味。“全都使用人格化的语言。对于那些无法使用人格化的语言进行翻译的人,自然丝毫不会给他人格化的感染。”三四郎以为对方还要谈下去,默默地听着。然而广田先生说到这里停下了,随后向花匠的后门瞅了瞅。“佐佐木干什么去了?怎么这样慢?”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去看看好吗?”三四郎问。“算啦,你去看他,他也不一定出来。干脆在这里等,免得白跑一趟。”广田说罢,便蹲在花墙下,捡起一块小石头,在地上画着什么,显得十分悠闲自在。比起与次郎的悠闲劲儿来,方式不同,而程度约略相似。这当儿,与次郎在院子中的松树后面大声叫喊起来:“先生,先生!”先生依然在画着什么,好象画的是一座灯塔。看到他没有回答,与次郎只得走过来了。“先生去看看吧,是栋好房子哩,是这花匠家的,叫他打开大门也行,不过从后门绕过去更方便。”三个人转到后面,打开挡雨窗,一间一间地打量着。看来,中等人士住在这里,不会有失体面。房租四十元,还要付三个月的保证金。三个人又来到外面。“我说,为什么要来看这种阔气的房子?”广田先生问。“你问为什么,只是来看看,也没有关系呀。”与次郎说。“又不想租下来……”“哪里,本来打算租的,出了二十五元租金,可房东怎么也不肯答应……”“那是当然的。”广田先生只说了一句,接着与次郎讲述了这座石门的历史。他说,那石门不久前一直竖立在一座常来常往的房屋的门口,后来改建时要了过来,就马上立在那儿了。只有与次郎才会研究这种奇怪的事儿。然后,三个人又回到原来那条大街,沿着动坂向下走向田端。下坡时,三个人只顾赶路,租房的事情全给忘了。只有与次郎一人不时提起那座石门的事。什么把那家伙从鞠町移到千驮木,花了五元运费啦;那个花匠很有钱啦;又说在那种地方盖了要花四十元租金的房子,谁肯去住啦等等,都是一些多余的话。最后,他得出了结论:现在没有人去住,肯定要跌价,到时候再去交涉,一定把它租过来。看起来,广田先生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说道:“你呀,光顾讲废话了,时间都给耽误了。你应该早点出来才是啊。”“说的时间长吗?你好象在画什么吧?先生也真够优游自在的。”“不知道究竟哪个自在哩。”“那是什么画?”先生没有吱声。这时三四郎一本正经地问:“那不是灯塔吗?”画的作者和与次郎大笑起来。“要是灯塔那太奇怪啦。我看,画的是野野宫宗八君吧?”“为什么?”“因为野野宫君在外国就发光,在日本就昏暗。——谁也不知道他,只好凭着相当微薄的工资闷在地窖里——实在是一桩不合算的买卖。每当看到野野宫君的面孔,就让人产生无限怜惜之情。”“你这号人,只能朦胧地照亮周围二尺左右的距离,不过是一只小圆灯。”与次郎被比做小圆灯,他突然冲着三四郎问:“小川君,你是明治几年生的?”“我二十三岁。”三四郎简短地回答。“所以说嘛——先生一提起小圆灯、烟袋锅什么的,我总觉得讨厌。也许生在明治十五年以后吧,对旧式的东西,有一种厌恶的心理。你感觉怎么样?”与次郎又问三四郎。“我并不觉得特别讨厌。”三四郎说。“也许因为你是九州乡下出生的,脑瓜子和明治元年那时候差不多。”三四郎和广田没有搭理这种说法。向前走了一阵,只见古寺旁边的松林砍倒了,一座漆成蓝色的西式洋房座落在洁净的地面上。广田先生看看古寺,又望望那涂漆的洋房。“这是不合时势的东西,日本的物质界和精神界都是如此。你知道九段的灯塔①吗?”广田又提到了灯塔,“那是个老古董,曾在《江户名胜图录》②里出现过。”①1871年(明治四年),为出入东京湾的船只作标识而建立于九段坂上的灯塔。②原文作“《江户名所图会》”,即江户(今东京)地志,斋藤幸雄编长谷川雪旦绘。成书于日本文化年间(1804一1818)1936年由幸雄的孙子幸成辑成七卷三册出版。“先生,别开玩笑了,九段的灯塔不管如何古旧,怎么可能在《江户名胜图录》出现呢?那还了得!”广田先生笑了。他明明知道和《东京名胜》那本彩色版混为一谈了。据先生说,在保留着的古式灯塔旁边,竟盖了一座偕行社①一般的新式砖瓦建筑,两者并列一处,看上去实在滑稽。但没有人注意到这点,谁都不以为怪。这种现象就代表着日本的社会。①旧陆军的交际场所,位于东京九段中央。与次郎和三四郎都点头称是。他们经过寺院前边,走了一里多路,发现一座大黑门。与次郎提议穿过此门到道灌山去。问他可以穿行吗,他满有把握地说,这是佐竹的别墅,谁都可以通过,没关系。其余两人也都同意了。进了门,穿过竹林,到烟雾,又想起刚才的讲课来。这时,与次郎突然来了.问他为何缺课,他说只顾寻找出租的房子,哪还有心思到学校去。“干吗要急着搬家?”三四郎问。“还急呢,本来上月中旬就要搬的,一直拖延至今。后天就是天长节①,明天是非搬不可了,你看哪里有合适的吗?”①天皇诞生日。既然这样紧迫,昨天又象散步又象找房子地游逛了半天,三四郎实在有些不理解。与次郎解释了一番,说那是陪伴先生。“你以为先生会去找房子吗?这本来就错了。先生这个人从来不会去看房子的。昨天这事肯定有些蹊跷。幸好闯进了佐竹的私宅,吃了一顿痛骂,真够面子啊。——哎,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吗?”与次郎再三催促。与次郎前来好象就是为了这一目的。三四郎仔细问明缘由,才知道眼下这家房东是个高利贷者,胡乱提高房租。与次郎有些气不过,主动提出马上退租,因此与次郎是责任在身哩。“今天到大久保看了看,还是不行。——说起大久保,顺便到宗八君家去了,见到了良子小组。真可怜,面色还是那样不好。——干姜美人儿——她母亲托我问你转致问候,听说打那以后,那一带很平安了,再没有发生过车祸。与次郎东说一句西扯一句。他平时就很随便,加上今天为找房子,心里焦躁,说了一段话之后,总是要问一下:“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呢?”“什么地方有呢?”就象歌子中夹着过门一样。最后弄得三四郎也发笑了。说着说着,与次郎心地平静地落了座,他兴致很高,甚至借用了“灯火可亲①”这样的汉语词儿,话题无端地提到了广田先生。①韩愈《符读书城南诗》:“灯火稍可亲,简编可舒卷。”意思是秋凉时节,最宜灯下夜读。“你的那位先生叫什么来着?”“他名苌,”与次郎随后用手写了写,“这草字头是多余的,不知道字典有没有这个字,这名字倒挺怪的。”“是高中的老师吗?”“他一直担任高中的老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常言道十年如一日,他现在已经干了十二、三年了。”“有孩子吗?”“哪有什么孩子,至今仍然一个人啊。”三四郎有些惊讶,他怀疑这么大年岁怎么还是个独身。“为什么不娶夫人呢?”“这正是先生之所以成为先生之处,他可是个了不起的理论家啊。据说他决定不娶妻之前就从理论上推断,妻子是要不得的。多迂腐!所以他一直处在矛盾之中。先生说,再没有比东京脏的了,可是一见那石门,就惶惶不安,连说不行不行,太豪华了。”“那么不妨娶个妻子试试看。”“他也许会说好极了之类的话呢。”“先生说东京脏,日本人丑,看来他是留洋的罗?”“怎么会呢,象他这样的人,不论看待什么事,头脑比事实还要发达,所以才会有这些想法。他是通过照片研究西洋的。他指着许多照片,巴黎的凯旋门,伦敦的议事厅……用那些照片来衡量日本当然不堪设想,确实显得很脏了。可他自己住的那地方,不论如何脏,他都能安之若素,你说怪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