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奇妙的字眼。他对选用这样的词十分满意。不仅如此,他自己甚至将来也想当一名评论家。看到那副死人相之后,他便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三四郎环顾了屋角的书桌,桌前的椅子,椅子旁的书橱以及书橱里排列整齐的洋装书籍,觉得这间宁静的书斋的主人,同那位评论家一样平安而幸福。——研究光压总不至于把一个女人轧死。主人的妹妹病了,但这并非当哥哥制造的,而是自己染上的。三四郎一件件随意想象着,不觉已到十一点钟。开往中野的电车没有了。他又一阵不安起来,莫非病情危急,不回来了吗?正在这时,野野宫君打来了电报,说妹妹平安无事,他明晨即回。三四郎安心上床睡了,但却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那个卧轨身死的女人,原来同野野宫君有联系,他知道此事不回家了,为了使三四郎放心才拍来了电报。他说的妹妹平安无事是假造的。今夜当发生这起车祸时,他的妹妹也同时死了。而且,这个妹妹就是三四郎在池畔遇到的那个女子。……第二天,三四郎破例起得很早。他打量着睡不习惯的床铺,吸了一支香烟。昨夜的事一切都象梦境,他走到回廊上,仰望着低低的套廊外面的天空。今天是个好天气,眼前的世界变得一派明朗。吃过饭喝了杯茶,端把椅子坐在套廊上读报,这时,野野宫君如期地回来了。“听说昨夜火车在这里轧死了人。”看来野野宫君在车站就听说了。三四郎将自己亲眼看到的情景全都告诉了他。“这事很少见,难得碰到一次,我要在家就好了。尸体已经入殆了吗?现在去也看不到了吧?”“已经不行了。”三四郎回答了一句,他对野野宫君的平静态度感到惊讶。三四郎断定,他的这种麻木的神经,完全是昼夜之差所造成的。三四郎根本没有意识到,测试光压的人的癖性,即使碰到这样的场合也是一如往常,决不动情的。也许还因为他年轻吧。三四郎转换了话题,询问病人的状况。野野宫君说,果然未出自己所料,病人没有什么变化,只因五、六天以来未曾去探望,妹妹有些不满意,心情寂寥之余硬把哥哥诓了去。她很生气,说今天星期日,不去看一下也太无情意了。野野宫君骂妹妹是傻瓜,他好象把妹妹真的看成傻瓜了。说这样忙,还要浪费人家宝贵的时间,直是太愚蠢。三四郎却不明白他的意思,妹妹既然特地打来电报,想见哥哥一面,趁着星期日花上一两个晚上陪陪她,又有什么可惜的呢?按道理说,同妹妹见面的时间是应该花的,钻在地窖内测试光线所度过的岁月,那才是脱离人生的无聊生涯哩。自己要是野野宫君,为了这样的妹妹而妨碍了自己的学业反而会感到高兴。想到这里,三四郎才忘掉了那个轧死的女子。野野宫君说他昨夜没睡好,所以头脑昏沉,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又说,幸好今天下午要到早稻田的学校去,大学里不上课,所以想好好睡一个上午。“昨天很晚才睡吧?”三四郎问道。野野宫君说,因为高中时代的老师广田先生前来探望妹妹,大家谈着谈着,末班电车巳过,只得在那里住了一宿。本来想住到广田家里,可妹妹不答应,非留他住在医院里不可。因为地方狭窄,苦苦熬了一夜,始终未能睡安稳。妹妹真是个蠢人。说着他又骂起妹妹来。三四郎觉得可笑,想为那个妹妹申辩几句,但又不好开口,只得作罢。三四郎又转而问起广田先生,这位先生的名字在他耳里已经听到三、四回了。他曾经暗暗把广田先生的名字加在“水蜜桃先生”和“青木堂先生”的头上。他曾以为那个在校门内被烈马所困,遭到喜多理发店的职工讥笑的是广田先生。现在一问,遭烈马所困的果然是广田先生。那么水蜜桃也肯定是广田先生了,不过细想起来,总有些勉强。回来的时候,野野宫君托他顺路把一件夹袄于午前送到医院去。三四郎格外高兴。三四郎戴着簇新的方角帽,能够戴着这样的帽子跑医院实在有些得意。他兴高采烈地走出了野野宫的家门。从茶之水车站下了电车,立即换乘一辆人力车。三四郎此时的举动,一反往常。他威风凛凛地进了大红门,这时法文专业的铃声响了。平时这正是拿着笔记本和墨水瓶走入八号教室的时候。三四郎觉得少听一两堂课又算得了什么,于是径直乘车到青山医院内科的大门口。三四郎在别人的指点下由大门向里走,从第二个拐角向右转,走到尽头再向左拐,果然,看到东面有一个房间。门口挂着黑色的牌子,上面用拼音字母写着“野野宫良子”。三四郎念了念这个名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个乡下青年没有想起来要敲门,只是想,住在这里的就是野野宫君的妹妹,一个名叫良子的女人。三四郎站着思索了一阵子,他想打开门瞧瞧她的脸,又怕见了会使人失望。三四郎觉得自己头脑中那女子的面庞,总也不象野野宫宗八,他感到困惑不安。身后响起了草鞋的声音,一个护士走过来了。三四郎硬着头皮把门推开一半,正好同室内那女子打了照面。(他的一只手仍然握着门把手。)大眼睛,细鼻梁,薄嘴唇,前额宽阔,下巴额尖尖的,这女子就是这副长相。然而她那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对三四郎来说,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苍白的前额,浓密的黑发自然下垂,披到了肩上。朝阳透过东面窗户,从她的后边照射过来,头发和日光相接处呈现出昏紫色,象背着—轮活灵活现的月晕,而脸部和前额却黑糊糊的,暗淡而苍白。中间嵌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高空的云朵不愿流动,而又不得不动时,便横斜着飘过去。——那女子看着三四郎时,就是用的这副眼神。三四郎从这副表情里,发现了一种倦怠的忧郁和无法掩饰的快活相统一的东西。这种统一体对三四郎来说,是最尊贵的人生的一瞬,也是一大发现。三四郎握着门把手,半个脸孔伸进房里,他完全沉浸在这一刹那的感受中了。“请进。”女子好象正在等着他的到来。她的语调十分安详,这在初次见面的女子身上是很难找到的。只有天真无邪的儿童或者接触过各种男孩子的女人,才会有这样的口气。她的语调不同于亲昵,但有着一见如故的意味。女子翕动着不算丰腆的面颊淡淡一笑,苍白的神色里流露出几分温柔的亲近感。三四郎的双脚不由地跨进了屋子。当时,这位青年的头脑里闪现出远在故乡的母亲的面影。三四郎绕到门后,向对面望去,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正向他打招呼。看样子,这妇女在三四郎尚未走进屋子之前,就离开座位站起来等着他了。“是小川先生吗?”对方问道。她的面孔很象野野宫君,也很象这位姑娘。不过也仅仅是相象罢了。“请。”她接过包裹,道了谢,请客人坐到椅子上,自己随后绕到了床的另一边。三四郎看到床上铺着洁白的单子,盖被也是一色雪白。这被子有一半斜着卷起,为了避开厚厚的另一头,女子特地靠着窗户坐着,双脚够不到地面。她手里拿着编针,毛线球滚到了床下,一根长长的红线从她手里拖下来。三四郎本想替她把毛线球拾起,但发现这女子的心思全然不在毛线上,只好作罢。这位母亲面朝着三四郎一个劲儿道谢,说道:“百忙之中,昨夜有劳你啦。”三四郎回说:“不客气,反正闲着没事干。”两个人交谈时,良子沉默不语,刚一停下来,她突然问道:“昨夜轧死的那个人,您看到了吗?”三四郎发现屋角放着报纸,便说了声“嗯”。“挺怕人的吧?”良子说着,微微偏着头望了三四郎一眼。这女子脖颈长长的,和哥哥一样。三四郎没有回答“怕人”还是“不怕人”,只是望着那女子弯曲的颈项。这问题有一半显得太单纯了,以至使人难于回答,而另一半又忘记回答了。女子看来有所觉察,立即直起了脑袋,那白皙的面颊深处,泛起浅浅的红晕。三四郎想到自己应该回去了。三四郎告辞走出屋子,来到大门口,向对面一望,只见长廊的尽头呈现四角形,外面的绿荫清晰明丽地映着入口。那里正站着池畔遇到的女子。三四郎猛地一惊,脚步顿时慌乱了。当时,那女子犹如置身于空气画布中的一个暗影。她向前跨了一步,三四郎也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两人互相靠近了,命运使得双方必须在这条长廊上交肩而过。这时,女子突然转过头去。外面明净的空气里,浮动着一派初秋的绿意。顺着女子回头看的方向望去,那四角形的尽头没有出现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在等待她回首一望。这当儿,女子的姿态和服饰映进了三四郎的头脑。和服不知叫什么颜色,好象同池畔相遇时穿的一样。三四郎还记得,那时候常绿树浓密的影子映在大学的水池里。衣服上有着鲜艳的条纹,上下贯通一气,而且弯曲成波浪形,时离时合。忽而重叠成一根粗粗的纹路,忽而又分离为两根细线。上身的衣纹虽然有些不规则,却也不算紊乱。三分之一处束着一条宽大的腰带。带子呈现暖黄色,给人一种柔和的感觉。当她转过头去的时候,右肩向后偏斜,左手向前伸出腰际,手里拈着方帕,露在手指外头的那部分蓬松地张开着,大概是绢织的吧。下半身仍保持着端正的姿势。女子不久又转回头来,低眉向三四郎走近两步,突然微微地抬起头,瞥了瞥面前的男人。一双修长的双眼皮,眼神显得十分沉静,在惹人注目的浓眉下闪闪发亮。同时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在三四郎眼里,这牙齿同她面容形成难忘的对照。今天女子的脸上略略施了一层白粉,然而没有掩盖本来的风韵,细嫩的肌肤光艳动人。为了抵挡强烈的阳光,再敷上极薄的白粉,而不显得炫人眼目。面额和下颚的肌肉紧绷绷的,筋骨上面并不显得臃肿,因而整个脸型非常柔和。这种柔和似乎并非来自肌肉,而是来自筋骨本身。这样的脸型具有很强的纵深感。女子弯了弯腰,三四郎为接受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礼仪感到吃惊,不,他也许是为女子优美的姿势而惊讶。她那腰部以上的肢体,宛若轻柔的纸张随风飘落在他的面前,而且那样迅疾,当弯到一定程度时,又很轻快地停住了。显然,这不是硬性学到的一手。“请问……”声音从洁白的齿缝发出,语调急迫,但明朗而清晰。好比是在盛夏的当儿,向人询问椎树是否结了果实。这当然是明知故问。不过三四郎却无暇考虑到这一点。“唔,”他站住了。“十五号房间在哪儿呀?”十五号正是三四郎刚刚去过的房间。“野野宫君小姐的房间吧?”这回是女子“唔”了一声。“野野宫小姐的房间嘛,拐过那个墙角,走到底再向左一转,右面第二个门就是。”“从那个墙角……”女子边说边用纤细的手指指着前面。“哎,就是前边那个墙角。”“实在感谢。”女子走过去了,三四郎站在那儿目送着她的背影。女子走到墙角,正要绕过去时,突然回过头来。三四郎面红耳赤,十分狼狈。女子微微一笑,脸上的神情似乎在问:是这里吗?三四郎不由地点点头。于是,女子的身影转向右侧,消失在白粉墙里了。三四郎大步流星地走出大门,心想,她大概错把自己当作医科大学的学生,才来打听病房的吧。走出五、六步远,他突然意识到,女子向自己打听十五号房间时,应该为她引路,再陪她到良子的病房里走一趟才是。想到这里感到很是后悔。三四郎眼下再没有勇气折返回去了,他不得已又向前走了五、六步,猛然停住了脚。三四郎的脑海里浮现着那女子头上扎的彩带。那彩带的颜色,质地同野野宫君在兼安杂货店买的一模一样。想到这里,三四郎的脚步蓦地沉重起来。当他由图书馆旁边一步步挪向大门口的时候,不知从哪里突然传来与次郎的声音。“喂,怎么缺课啦?今天讲的是意大利人如何吃通心面哪。”他说罢跑过来拍拍三四郎的肩膀。两人一同走了一段路,来到校门口时,三四郎问道:“你说,这时节还兴不兴扎彩带,不是天热时才扎吗?”与次郎哈哈大笑起来。“你可去问问某某教授,他可是个万事通啊。”与次郎根本没有兴趣。两人走到大门口,三四郎申明今天身体不适,所以不到学校去了。与次郎觉得和三四郎白白走了一程,他默默无言地回教室去了。四三四郎心神不定,听起课来,声音显得很远,稍不留意,常把关键的部分漏记。甚至觉得耳朵是从别人那里租借来的一般。三四郎无聊已极,没办法,只得去对与次郎说,近来的课程毫无意思。而与次郎总是给他这样的回答:“上课本没有什么意思,你是乡下人,以为很快就能干出伟大的事业,才耐着性子听到今天的吗?真是愚蠢至极!他们讲的课亘古以来就是这个样子。现在你才觉得失望,有什么办法!”“也许不见得吧……”三四郎加以辩解。与次郎滔滔不绝,三四郎却拙口笨舌,两人很不协调,实在叫人觉得好笑。这种相同的讨论进行过两三回,不知不觉地又过了半个月时光。三四郎惭渐感到耳朵不象是借来的了。这回,与次郎倒向三四郎提出了批评:“你的面容甚是奇怪,这模样说明你对生活是多么倦怠,简直是一副世纪末的表情。”“也许不见得吧……”三四郎对与次郎的批评依然这样辩解着。三四郎没有接触过人为制造的气氛,以至于使他听到“世纪末”这个词儿也会感到高兴。他和某些社会现象不甚通融,他还无法将这类词汇当作有趣的玩具加以运用。只是听到“对生活倦怠”这种说法,才稍有同感。他确实有些疲乏了,三四郎并不认为仅仅是由于拉肚子造成的,然而他也并不觉得自己的一生是达观的,以至可以将倦怠的面容大大标榜一番。因此,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没有继续展开。秋高气爽,食欲大增。在这样的季节,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终究还是不能对人生发生倦怠。三四郎经常外出,学校里的那个水池一带,他几乎全都转悠到了,没有多大的变化。医院前面也往返过好多次,只看见一些普通的人。他还到理科专业的地窖里访问过野野宫君,听说他妹妹早已出院了。三四郎本想把在大门口遇到那位女子的事告诉他,但看到对方很忙,终于未能开口而作罢了。想到下回去大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