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行天共同生活的近一年来,多田是快乐的。尽管那是些血压上窜下跳、脱发增多、心律不齐频繁发作的日子,但却是快乐的。所以他生出错觉。觉得自己已经变了,已经能够忘却了。北村周一的出现,将多田拉回到现实中来。结果,我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多田把被子掀到一边,坐在床上。行天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什么。一旦知道了,便只能向前。他突然想一股脑儿都说出来。想把对谁都不能说的话,和不愿说出的话,统统讲给行天听。然而,张开口却没有言语出来。话语如同连喊声都无法发出的岩石般冷彻.满满地堆积在心里。“我梦见被讨债的人追。”多田说完,躺下来盖上被子。“你不是没有欠债嘛。”行天在床边待了一会儿,多田没回答,于是他说了声“晚安”,回到沙发。仓库在平安夜那天彻底清干净了。小货车上满载着回收垃圾。因为是周六,妙子的丈夫也在家。他观望一番空掉的仓库,感叹了一会儿“整理得不错啊”,又递过一块据说是老家送来的年糕,说是“放在杂煮”里吃吧。”眼下他正在院子里起劲地重新放置盆栽。“那么,等确定了回收处理的费用,我就把发票寄过来。请和劳务费一起付款。”“真的帮了大忙呢。要有什么需要我再联系你们。”站在门口的妙子微笑道。“好的。随时都行。多谢了。”多田转动车钥匙,小货车沉甸甸地震颤起车身。妙子轻快地鞠了一躬,行天也坐上车。刚把车开出那排仿佛噩梦般的住房,就遇上一辆正要转弯的车子。是银蓝色的北村的车。“呀。”行天在副驾驶座低喊了一声。多田从后视镜观察到妙子已经回屋,便轻轻按了下喇叭,给北村一个信号。小货车离开路面停在边上,北村的车也不拐弯了,径直停在其后。“你干嘛呢?”在人行道上站定的行天提醒也下车来的北村,“这样晃来晃去的。和变态可只有一线之隔啊。”“抱歉,我还是有点儿介意。”北村羞愧地笑道,“今天和女朋友约会来着,我想在那之前来木村家附近兜一圈。”“管你是去约会还是去赴难。”行天说。“你这样的,叫做变态。”多田说。北村又说了声“抱歉”,看向小货车的货厢。“那个,工作结束了?感觉怎样呢,木村家?”多田拦住要说些什么的行天。“还没弄完。而且也没道理说给你听。”多田说,“你听我说,北村先生。便利屋讲求的是信用。在各种各样的家里工作,的确能在某种程度上看到家庭内部的情况。但正因为如此,才绝对不可以把所得到的信息泄露给外人。”“可是,行天先生说过会告诉我……”北村恳求般看着行天。“他擅自答应了下来,我就此赔不是。”多田把北村的话踢了回去,“他还在实习。”“你不是要把独门秘技传给我么。’行天不满道。“我懂了。可是——”北村不甘心地垂着头。“我不是外人。我和木村家的人……”“你是外人。”多田强硬地掩饰道。“难道血型不同,血的颜色就会不同吗?难道肉眼能看到DNA吗?与其在意这些东西,更切实的是这世上有用心养育了你的人们。这样不够吗?”这话用不着多田来讲。眼前紧咬着嘴唇的男子一定比谁都更为动摇,在血缘与心灵之间的狭窄地带。北村沉默片刻,接着,他说了声告辞便飞身回到银蓝色轿车,驱车离去。“走吧。时间紧着呢。”多田迅速地走上车道,打开驾驶座的门。“你一向的婆婆妈妈哪儿去了。”他用狠狠关上的车门弹开了行天的喃喃声。回收中心在真幌市的东北部。是挖山造出的巨大地块。等待用高温来融化的瓶子堆积如山。被压扁后当砖头垒起来的易拉罐绵延成墙。无处可去等着再生的家电产品在风吹雨淋之下如同森林般延伸开去,不断侵蚀着地表。屋顶下深而又深的坑里,衣服和纸张各自堆积成地层。回收中心的大门埋有地平秤,以整车为单位秤重。垃圾的回收费用是根据车子离开中心时的重量差值来计算的。多田和行天在回收中心里驱车巡回,把货厢里堆着的木村家的垃圾扔在指定的区域。两人戴着劳动手套,默默地把生锈的电烤箱或是布满尘埃的电热器之类搬下货厢。这些东西像是早就清楚自己的去向似的,安静泰然地置身于多田的手中。最后剩下纸张。他们把用包装带捆着的百科全书及实用书籍扔进坑里。因为不能尽堆在坑边上,所以得用力甩开胳膊往深处扔。在胳膊甩到尽头的瞬间用另一只手拿着的美工刀割断包装绳。告别就要彻底。随着下雨般的声响,唯有书本倾注到暗沉沉的坑里,包装绳则留在手中。对多田来说这是习以为常的举动,而行天就像第一次打保龄球的人似的弯腰撅臀。他要么就是割早了绳子让书本散落在脚边,要么就是割晚了,整个身子都快掉进坑里去。行天正把散落的书收起来一本一本地往坑里扔,忽然喊了声“呀”,动作停了下来。从林立的家电的阴影问出现了一名中年男子,正横穿过书本的墓穴朝对面走去。男子似乎也注意到有人的动静,若无其事地看向这边。是真幌警署的早坂。行天很快继续忙活.而多田败给了早坂的注视,冲他点点头。早坂沿着坑的边缘走近多田和行天这边。多田在内心叹了声“呀”。“你向来很努力啊,多田先生。”早坂打量一番放在地上的一摞摞书本,又探一眼大坑。“早坂先生,你是在工作?”“下午要去公司。”早坂的视线在地面和大坑之间来回徜徉了几趟,仿佛在说正好撞上消灭证据的现场。终于,其视线固定在多田的身上。“我喜欢在这儿散步来着。有时候过来。”这样探寻般地注视人或物,与其说是职业病,似乎不如说因为早坂有着出人意料的旺盛好奇心。就连这会儿,他也叨叨着“哇,可真深啊。得有十米吧”,并从大坑边探出身子。行天在后面作势欲推,多田止住他,迅速着手处理剩下的书。“那么,我们这就告辞了。”多田正打算离开,早坂喊住了他。“哎,等等,多田先生。” :早坂说:“山下宗之的母亲已经向警方提出寻人申请,要求搜寻她的儿子。”“谁啊,那是?”多田脱下手套,一边在连裤工作服的口袋里摸索着,朝早坂转过来。行天仿佛百无聊赖地蹲下身,开始吸烟。“哎呀,你不知道么。我认为他的失踪和你们也有某种关联呢。”“那又是为什么?”不能让神色有什么变化,多田这样想着,等待早坂的视线移开。“没什么证据啊。”说着,早坂笑了起来。“你是跟踪我们来这儿的吗?警察先生。”行天把指间的烟在地上碾灭。“是偶遇。我说过了吧。我喜欢这儿。”早坂看一眼家电的森林,“喜欢在被扔掉的东西中间散步。”地块内安静极了。记忆的墓场,安静也很自然,多田想。他试图想象,在平安夜这天独自在此散步的刑警,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早坂似乎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多田先生,你家里人呢?”他问。“是审问吗?”“不是。我只是感兴趣罢了。”“是表白吗?”对行天的话,多田和早坂都置之不理。“我以前有个老婆和一…”多田说了半截,闭上嘴。他知道,站起身来的行天因为突如其来的短暂沉默而露出讶异的神色。“我有过老婆。不过离婚了。”早坂点点头,看一眼手表。“别再和星的组织有什么牵扯。否则等山下的尸体出现时,我就得调查你们了。”多田沉默着目送早坂朝停车场走去。站前的大楼和街道都被节日的彩灯缀满,而多田仍和往常一样,一只手拿着脸盆前往澡堂。他在更衣处正要脱掉牛仔裤,忽然发现裤子后袋里的手机不翼而飞。又来这一套吗,手脚不干净的某人。虽然想立即回事务所去拿手机并把行天训斥一通,但已经付了洗澡的钱,加之也有可能掉在路上或仅仅是忘在事务所就出门来,所以多田姑且专心擦洗身体。他泡进宽敞的浴池,得出应该还是行天偷拿了手机这一结论。要是掉了会有动静,而且做完工作回到办公室后,自己并没有把手机放在某处的印象。要是想给谁打电话,事务所装有座机,便利店前面也有公用电话。行天大概是想知道多田手机里存的电话号码。多田在热水里抱着手。他大致能猜到行天在想些什么。剩下的就看能不能揪住其尾巴了。多田从澡堂回来时,行天状似悠闲地在沙发上躺着。“喂,看见我的手机没?”“没瞧见。”行天眼都不眨地回答。多田边随口说着“哦这样。是不是掉哪儿了啊”,一边朝自己的床看去。早上起床后揉成一团的被子上面赫然摆着手机。“啊,在这儿在这儿。”多田故意自言自语,不动声色地查看了来电和去电的历史记录。记录并无任何变化。然而多田并没有掉以轻心。他拉上帘子,装睡了一小时。就在差不多午夜时分,行天有了动静。在沙发的周围窸窸窣窣地做着什么。传来身体某处撞在矮几上的声响,和“痛啊”的轻轻一声。随后,感觉到他在窥看这边。多田小心地发出规则的呼吸声。行天大约放下心来,又开始动作,悄悄出了事务所。多田立即来到窗边,朝外面的街道看下去。走出大楼的行天朝着箱根快线车站的反方向走去。多田也立即走出事务所,开始跟踪。正是情侣们钻上床,孩子们在梦中等待圣诞老人的时分。街上几乎不见人影。在蹑着脚步声走在街上的多田的上方,熄掉了光芒的彩灯犹如荆棘般四处蔓延。跟在行天后头太容易了。因为他几乎不曾回头或是突然改变步伐。不管周围有人还是没人,行天施施然按照自己的节奏走着。那并非由于傲慢或没神经,看起来,他这般态度是出于没有任何人会注意自己的确信。行天总是独自一人。多田并不藏身在阴影里,他隔着一定的距离跟着行天的背影。在夜里看起来仍很显眼的龙纹外套不会跟丢。走到真幌主街的尽头,行天转到了一条小径上。那是连接主街和与其平行的后街的中街商店街。虽然是擦肩而过都困难的狭窄街道,却是条不折不扣的拱廊街。两侧挤挤挨挨地建着些简易房、服装面料店或是拉面馆,从咖啡馆到五金店,三十来间各种各样的店家排列在路边。据说,中街最初是战后形成的黑市,经过改建及重建,成了眼下的规模。对真幌市民来说,这里是最为熟悉的商店街。多田在儿时也常来这儿买糖果。不过,在夜里到访中街,这是第一次。临街的店铺全都垂着卷帘门。从泛黑的拱廊里看不到月亮和星星。大概因为意识到是圣诞节,支撑拱廊的构架上缠绕着金色和银色的缎带,飘动在穿行于拱廊的寒风里。行天在路的中央站定,忽然穿进一旁的小巷。中街的道路又派生出几条短短的小巷,多田也知道这一点。这些是密集的简易房之间形成的仅有的空隙。这当中,有的巷子成了小小的中庭般的所在,有的设有供顾客使用的破旧公厕,还有建在泥地上只有个柜台的站着喝酒的店家。但如果不是相当熟的常客,没人会想进到中街商店街的巷子里去。因为,即便会引发起冒险心,可巷子里常浮动着危险的气息。这里在大白天也光线昏暗,从中街略微一瞄,很容易就能看到形迹可疑的男子从手袋里拿出药包进行交易。而且,眼下是深夜。多田有些踌躇,可都来到这儿了,没办法。他跟着行天走进巷子中去。一进去路就没有了。这里是三面被简易住宅环绕的露天空间,地面是未加铺设的泥地。正中有个小得能错看成水洼的人工池。之所以知道那是个池子,是因为在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上,装饰着金鱼缸里摆的那种龙宫模型。尽头的简易房有一扇垂着红灯笼的拉门。看起来,这个有着三步就能穿越的池子的空间似乎是串烤店的庭院。“哎呀呀。”多田再次踌躇,但怎么想行天都只能是进了这家串烤店。他经过瑟缩的池子一侧,悄然站在串烤店门前。红灯笼上以不俗的笔法写着“串烤 鸟增”。拉门是木制的格子门,镶嵌着磨砂玻璃。仅有拉手附近的一个格子是透明的,好让人看到里面有没有空位。多田贴着简易房的墙,仅稍稍移过脑袋观察店内。在柜台里有个精瘦的白发老者,正在搅动罐子里看来颇浓的酱汁。店面只有格子门这么宽,纵深处沿着柜台摆了五张圆凳,看起来已是极限了。圆凳的凳脚是黑色铁制的,凳面上贴着绿色的塑料布。从门口往里数的第二张圆凳上坐着行天。再往里的凳子上坐着的,是星。多田急忙缩回脑袋,脊背紧抵着简易房的墙壁环视四周。哪儿也不见星的手下。看来,应行天之邀来此的只有星一个人。“你别光喝Hoppy,也来点烤串。这儿的烤串可好吃了。”星的声音传来。“那,我要鸡皮。”行天答道。并没有大声说话,但透过薄薄的墙壁,谈话声清晰可闻。“其他呢?”“鸡皮。”“……你喜欢鸡皮?”“嗯。”“老板,给这小子来五串鸡皮。我这边你看着办。全都要盐烤。再来点毛豆。”“好嘞。”谈话暂时中断了。等得不耐烦的多田再次窥看里头,只见行天一口气喝干了Hoppy,老人正把一杯新的酒和烤好的烤串摆在柜台上。行天高兴地吃起来,又捧起新一轮的啤酒杯。“好喝吗?”星似乎厌恶地瞅着Hoppy。“嗯。有酒精味。”“你对这个很有瘾啊。”星的嘴角牵动。星自己似乎是自斟自饮地在喝瓶装啤酒,但速度并不快。难道这家伙不光是烟,连酒也不行么,多田想。看样子,尽管他做的是肮脏买卖,唯独身体却颇为健全。“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终于,星开门见山道。多田把耳朵贴到墙上。“清海呢?平安夜你们也不约会吗?”“少烦人,你这个大叔!”“啊,你被甩了。”“怎么可能。她只要一睡着不到早上就起……不说这个。行了,你快说你的事。”“听说山下的寻人申请已经提出来了。”“我知道。怎么?”“你敢说尸体绝对发现不了?”多田一震,看向店内。老人正淡然翻动着烤串,星的侧脸带着一丝笑意。行天朝着星那边,所以看不到其表情。“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星说。“要是找到了,就当成是我干的好了。”行天说,“在哪儿怎么杀掉的,如何抛尸之类,只要你教给我,我照说就是。反正你们没做任何能留下证据的事,对吧?要这样的话,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没干这事儿。”“要是没有证据,就算出现了尸体,我或者你都没必要去应这个卯吧。”“真幌警署的警察可是在怀疑你们。与其受到没必要的盘查,不如在那之前由真凶自首,对你们来说才上算吧?”你在说些什么啊。多田心头火起,这就要闯进串烤店,终于还是忍了下来。不能在弄清行天的想法之前做出没有意义的举动。星“哦”了一声,讶异地偏一下头。“可是,你被山下捅倒了没错吧。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去杀掉他呀?”“这没什么,只要不说是山下捅的不就行了。因为女人引起纠纷杀了山下,把尸体藏了起来。那之后,我的肚子上给捅了一刀。摔一跤给刺到也好,被马路杀人狂捅了也好,怎么都行。”“能这么容易糊弄过去么?”星兴味盎然地在柜台上支着腮,“可是,你这是为了向主人报恩而顶罪吗?便利屋因为和我还有你扯上关系,可是遭了不少罪哟。”“才不是。”行天摇头,“这事和多田没关系。我是想和你做笔交易。”放下啤酒杯的行天拉开外套前襟,掀起衬衫,从肚子上拿出一本笔记本。多田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睛。那是妙子的账本。这家伙,什么时候干的。是在我被早坂引开注意力的间隙从书堆里抽出来的吗。真是手脚不干净。“我希望你把这个本子哨悄给一个叫做北村周一的人。”“为什么?”“理由不能说,不过肯定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为什么要找我?”“因为多田反对。就连这本子,他也以为变成垃圾了。”“地址是?”“我只知道手机号。你总能查到吧。”行天正要把北村周一写下的便条和账本一齐递给星,多田以几乎震落磨砂玻璃的势头猛地打开拉门冲进店里。“你白痴啊!”他重重敲一下行天的后脑勺,“哪儿有你这样的傻瓜,为这么低廉的代价就去当杀人犯!”行天转头仰望多田,说了声“咦,你居然能找到这儿来”,星则喊着“老板,剩下的打包”,老人依旧淡然翻着烤串,应了声“好嘞”。“真是不错的消遣。”星接过外卖,从凳子上站起身。他从低头瞪着行天的多田身旁挤过去,顺势就往门口走。“等一下,星哥。这账?”“该你付才对吧,便利屋。”星回头看一眼行天,嘴角又扬起来。“这交易从一开始就不成立。因为,山下的尸体什么的,那是绝不可能找到的。”这话既含有只把山下逐出真幌并未杀掉的意味,又可看成是对完美犯罪的自信。“你就安心被主人养着吧。”说了声“拜”,星悠然消失于中街。多田对老人说了句“惊动您了不好意思”,结了账,拿上留在柜台上的家庭账本。“走了,行天。”行天捡起掉在地上的便条,举着穿有鸡皮的烤串跟了上来。“吃吗?”说着,他把两串中的一串举到多田跟前。多田接过来,气呼呼地就开始咀嚼。脂肪附着得恰到好处,虽然冷了,却很美昧。两人走到后街,朝事务所的大楼走去。把烤串的签子插到路边垃圾桶上的烟灰缸里,多田叹息一声。“你为什么要那样?把一切想得这么简单。”“我可没真打算当杀人犯。”行天开始用签子清理起牙缝来。“我早就知道,他们不会失误到让人发现尸体。这只是为了让他答应我的要求而显示一下诚意罢了。那些古惑仔都喜欢这套,不是吗?”星早已不属于被称作“古惑仔”的范畴,虽然这样想,但多田并未对此多做纠正。“你为什么那么想给北村看账本?”“我说过了呀。我想要知道。”“想知道什么?”“想知道孩子能不能重新选择父母。如果能,会以什么作为基准。”多田看一眼行天。行天仍叼着签子,笔直地向前走着。他没有赘肉的面孔上不带一丝情绪。行天,你应该不知道吧。因为我一直没有说过。被父母虐待的曾经的孩子。走在他身旁的是……“我有过一个孩子。”注意到时,话已经涌了出来。“生下来后很快就死了。”现在还记得,刚生下来的婴儿待的房间里,那种微微泛甜的温暖的空气的味道。甚至无需刻意回想,根本忘不掉。行天把签子插进便利店的垃圾桶里,说了句“喉咙好干”,便走上事务所的楼梯。“还有吧?酒。”“我和前妻是在大学时候认识的。刚毕业马上就结了婚。她觉得早了些,可我想要一起生活。”多田把账本扔到一旁.背对着窗户坐在沙发上。每当有车经过外面的街道,就有一道影子滑过坐在对面的行天的脸上。“她在校时就以通过司法考试为目标而学习。我是早就定下去公司工作的瞎混的法学院学生,但她很优秀。婚后,她还自己挣了学费去念司法考试预备学校。当然我是打心眼里支持她。我尽可能干家务活,帮着她做单词卡片到出自测题。到现在耳朵里偶尔还会响起她反复念诵六法全书的声音。”“你这结婚生活有哪点好?”行天砸扁啤酒罐,一边问。“我可不想被你讲。”多田也喝光一罐啤酒,伸手拿第二罐。“她是聪明可爱的女人。是相当好的日子来着。”“这种日子换了我大概会睡着。”矮几之上林立着行天从整个事务所接刮出来的酒瓶。“她毕业后花了两年通过司法考试。因为是一路看着她烦恼苦闷着学出来的,所以我高兴坏了。我过去不知道,人能够为了自己以外的谁高兴成那样。那之后有司法实习,大约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们几乎都是各自生活,但我丝毫没有不安。”多田的每一天都相当充实。在公司源源不断地卖车,每逢休假就去实习的地方看望妻子。距离一点儿也没成为问题。两人相爱甚笃,把对方的存在视作必需,构筑了稳固的关系。至少,多田是这样以为的。“她成为了律师,在东京都核心地区的事务所工作。工作一年后,她的年收人就达到了我的二点五倍。”“莫非这是离婚的原因?”“不是。大概我不算能赚钱的,但也没那么差劲。”多田差不多已经腻味了啤酒,把喝了一半的易拉罐放在桌上。他从小包装里拿出下午去的人家当“点心”给的咸仙贝,咬了起来。“确实,我也觉得‘哎呀呀,律师可是不简单哪’。虽说忙起来也够呛,可这是只要想赚钱多少都有得赚的职业哪。不过呢,在个人关系上,我想年收入的差额不太会成为根本的问题。”“大概吧。因为几乎没有年收入比我低的女人,所以我没换个角度想过。”行天说着,拿了在厨房水槽洗干净的杯子和预先用自来水做好的冰块回来。多田在两个杯子里放上冰块,满满地倒上波本威士忌。“有一天,大学时同班的一个女生打来电话。那女生说‘多田君,你被劈腿了哦’。我笑了笑没放在心上。那个女生是我们夫妻共同的朋友,所以我以为她大概是开玩笑乱讲的。”“可这是真的吧?”“是。我全不当真地和妻子说了句‘听说你劈腿了呢’,真像是老天开的玩笑,妻子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要是真的信任妻子,这话本可以不说的。把朋友的戏言听过就算,永远不触及这个话题就好了。多田是输给了在自己心底萌芽的疑心。“对方好像是—个同期实习的男的。实习的地方倒不在一块儿,虚该是在东京重逢的时候吧。‘可已经结束了。我绝不再见那人。’她哭着说。我说‘知道了’。既然爱她,就只能原谅她。分手这一选择我连想都没想过。”多田当然受到了打击.也很气愤。可这气愤的一大半并非来自妻子劈腿这一事实,而是由“为什么她这么痛快地承认了劈腿”这一疑问生发出来的。我其实不想知道,多田多次这样想。要是她真的爱自己,他希望她抵死不认。只要妻子否认了,多田大概就会相信。“糟糕的是,就在那之后发现她怀孕了。”多田端起酒杯润了润嗓子,“要在一般情况下,妻子告诉丈夫自己怀孕,该是高高兴兴的喜事对吧。我们家可不是这样。气氛紧张极了。难得她先回了家,坐在餐厅的椅子上。从公司回来看见她,那模样简直就像是她父母和所有亲戚都死了似的,以至于我心里基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是你的孩子。你要相信我。’她说。我便信了。你觉得像个傻瓜吧?”“不觉得。”行天说。“实际上,不管将要出生的是不是我的孩子,到了这份上怎样都好。因为孩子是她生的这一点是不会变的。只要有这一点,对我来说真是宝贵的……”声音酸楚地变了调,多田急忙咽了口唾沫。行天沉默着。“我从来没有那么快乐地等待过什么。她母亲告诉我说生了的时候,我早退离开公司飞快赶了过去。直到抱着儿子,都傻愣愣觉得这不是现实。可是,还躺在床上的她一看见我就开了口。她说要做DNA鉴定。”被背叛了。那时,多田第一次这样觉得。虽然这应该是以澄清真相我就是不同意做DNA鉴定。一方面是因为我当然打心眼里爱这个孩子,没有做什么鉴定的必要。可也不能说,我就丝毫没有故意不弄清真相让她痛苦的坏心。”自己也不曾察觉,那是多田对妻子的背叛予以复仇的方式。如今。多田也明白自己过去是多么愚蠢了。但在那个时候,他自己并没有注意到,所谓信任这一近乎美丽的行为,不知何时已化身为愤怒和绝望。“结局很快就到来了。出生后一个月,孩子突然死了。一天夜里,她说孩子好像有点发烧,把我喊了起来。于是我说我看着孩子,你休息吧。我还说,要是到了早上还发低烧,就一起带孩子去医院。她似乎因为担心而怎么也睡不着。孩子喝了奶,已经沉沉地入睡了,我却唱了摇篮曲。是为她唱的。‘不行哟,可别醒来哟。’她笑了。那是个安静的夜晚。耳边,只有婴儿和她睡着的鼻息。我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突然惊醒过来时,婴儿床里的儿子已经变得冰冷。”行天在沙发上抱着一边膝盖,不流露任何表情地垂下眼。多田喝干了杯里的酒。“那之后有半年,我费尽了心思,可是不行啊。她有时会陷入半疯狂状态责问我。她说你当时是默默地看着那孩子受苦吧,我都说了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不相信呢。我什么也没法说出口。而这让她更加难受。等她冷静下来了,就哭着道歉,说对不起自己说了可怕的话。这样翻来覆去。她自己也知道,但停不下来。她提出离婚时,我也没表示反对。我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终于可以从中逃走了。”多田也罢行天也罢都久久地沉默着。窗外还是一团漆黑,但在远远的某处有急性子的鸟儿在叫着。“多田。”行天终于说,“我想大概有好多人在这之前对你讲过了,不过我也说一遍吧。你没做错什么。”“虽说没有恶意,可并非没有罪过。”至于妻子为什么和别的男人睡了,多田压根儿不想知道。嘴上说着相信,他却并没有弄清孩子的父亲是谁的勇气。宣告着爱对方,却连想象一下妻子究竟怎么看待自己都做不到。等意识到自己在所有意义上其实都是消极的时候,已经全部毁坏殆尽,无可挽回。“我梦见了好多次。从婴儿床把儿子抱起来的梦。能真切地感觉到婴儿暖呼呼的身体的重量。我对妻子喊,你看,孩子活着呢,得救啦。可已经晚了。我的声音到不了她那儿。她在一间黑屋子里哭泣。她独自一人,一直一直哭着。”“呐,你摸一下我的小拇指看看。”行天说。多田没动弹,于是行天起身弯下腰,越过矮几拿起多田的左手。在他的引导下,多田用食指的指肚战战兢兢地沿着行天右手小拇指的伤痕摸了一下。细细的线。那部分的皮肤很光滑,呈现出细微的突起,围着指根绕了一圈。“别害怕,摸摸看。”行天笑了。多田把视线落在上面,把感触也收入眼底。在筱原利世家弄出的伤口上覆盖着新的伤疤。那旁边,泛青的充血蔓延在整个手背,可只有小拇指上的旧伤痕不知为何免于受其侵蚀,奇妙地泛起白色。“伤口愈合了对吧。的确只有小拇指老是比其他部分要冷,可只要搓一下就能暖和起来。就算不能全都恢复原样,也能够好起来。”“算了吧。”多田缩回手,“我不是为了心里舒坦而和你说这些的。”“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账本由我来处置。我是为了让你接受这个才说的。”“不接受。这不成为理由。”的确如此。多田也混乱起来。他并不知道一直屏息凝神的东西在今晚汇成语言涌将出来的原因。“为什么就不能心里舒坦呢?”行天的两手自然下垂,站在多田的面前。“你不是对公园大厦的小鬼说过吗,只要活着总还有机会。那是说谎吗?你只是说得好听吗?”“我也想被原谅和原谅她啊。要是能忘了的话我也想忘个干净……可我做不到。”多田因痛苦的回忆笑了起来。“你说过要晓之以理。”行天像是没了辙,重新在沙发上给自己造的窝里坐了下来。“可是行不通啊。”多田开口说:“行天,到了早上,你能离开这儿吗?”明明一直想要一个人待着,为什么不更早一点说出这话呢。简直不可思议。“哦。”行天干脆地点头。多田拿着账本从沙发站起身,钻过隔断的帘子回到自己的地界。真幌市的天空开始漾出清澈湖水般的晨光时,事务所的门传来轻微的关门声。待客沙发上叠放着行天用过的毯子。多田正要整理矮几的桌面,忽然发现酒瓶之间放着一个小小的糖果罐。打开盖子一看,里头放着看来是一年间存下来的钱,和北村周一写了联系方式的便条。多田跪在地板上查看沙发底下。空无一物。本该在那儿落满尘埃的保健拖鞋也不见了。多田在沙发坐下,边吸烟边眺望逐渐亮起来的窗外。然后他像往常一样打理好自己,出门工作。“欢迎欢迎——”随着欢呼声,拉炮砰然作响。多田一边把宛如毒蜘蛛吐出的彩色纸屑从头上掸落,一边问:“在干嘛呢?”“当然是圣诞派对啦。喏,进来进来哦。”露露抓着他的手腕就往里拉。露露和海茜住着的单间变得仿佛廉价的居酒屋舞台一般。纸折的锁链从天花板开始横七竖八地延伸开去,荧光灯罩遮了红色的玻璃纸,桌上放着一株小小的银色枞树。“刚才茉里和她的朋友忍来我们这里玩了哦。”露露强拉着多田在客厅坐下,“便利屋你来迟了,所以她们已经回去了哦。她们给小花做了很棒的帽子哦。”吉娃娃凑近多田的脚边,震颤着身子摇动尾巴。它的两耳之间戴着三角形的尖顶帽。仔细一看,那是个用完的拉炮。钻了孔穿着的绳子在其下巴处打了个结。“露露,来帮下手。”被厨房里的海茜一喊,露露答了声“哎”,站起身来。两人从冰箱里拿出剩下一半的沙拉和盛着水果冻的容器摆在桌上。“你不是有什么委托……”多田早就被告知二十五号傍晚来这里一趟。摸不着头脑的多田如此一问,海茜把装着咖喱饭的盘子“咚”地放好,说:“才不是。我们是请你来参加派对。”“今天你朋友呢?他是不是随后来哦?”露露问道。多田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摆放的食物,说:“不,我给他放了假所以……”“要凉掉了,吃吧。”海茜提醒道。看来露露和海茜已经和茉里与忍用过早晚饭了。多田把调羹拿在手里,开始吃为孩子们而做得偏甜的咖喱。坐在对面的露露和海茜注视着多田进食。她俩张罗着照顾他,把水果冻舀出来,或是往杯里倒上气泡酒。吉娃娃在屋子一角起劲地啃着适合小型犬的做成骨头形状的狗咬胶。这家伙毕竟也是个小兽啊,多田在心里感叹着观望一番。“你是不是和你朋友吵架了哦?”这时,露露问道。“没有。”多田简洁地回答,“我只是把他请走了。妥善地。”“那人,有地方可去么?”海茜抽起一支细长的烟。薄荷烟的味道溢满了狭小的房间。多田在露露和海茜的房里待了一个小时左右。离开时露露对他说:“早点和好哦。”“全靠你们两位便利屋哦,我们才能过了个好年。我以后还会委托的,你们要一起来哦。”多田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含糊一笑,走下楼外的扶梯。下楼后他抬头回望,并排站在门口的露露和海茜果然还在目送他。两人逆着光的身影齐刷刷地挥着手。海茜好像抱着吉娃娃。从前也见过和这相同的光景。多田想。那时候,每当回到事务所,行天就在那里。可今晚不同了。能度过平稳的不被任何人搅乱的时间了。穿过乱糟糟的后街朝车站走着,多田发出一声叹息。他试图认为这是源自平和的叹息,然而,还没等白色的气息消失在眼前,多田就意识到并非如此。不知为什么,多田心里不宁静。他想得太简单了。他本以为行天一定流落到露露和海茜的房子来着。行天肯定没地方可去。在大冬天里没带钱出门,所以多田以为行天一定就在附近。他明明早就在心底某处知道,一旦说出你走吧,行天就会径直离开,水远消失,泰然地独自流浪到暗之又暗的深处去。明明没被问起,多田却滔滔地说起过去,并因自己的卑怯把行天给赶了出去。就因为捡来的狗养得比预料的大了就干脆扔掉,难道自己不正像是个愚昧而无情的主人吗?多田冲自己生着气回到事务所,门上夹着快递的外出未送达通知单。很少有快递来呢,多田想。仔细看时,送件人一栏写着“田代造园”。多田对此全无印象,大概是行天让快递送的东西吧。多田立即打了快递员的手机。没过多久,大概正在附近送货的快递员把一个就算装个人进去都不奇怪的巨大箱子沉甸甸地搬进事务所来。快递单上写着“正月用品”。不祥的预感。想着不如拒绝收件。多田勉勉强强地盖了章。若提出让其重新抱着箱子下楼去,快递员可能会大为光火。搞不好,这里头装着马上又卷入什么事端的行天不成?也有可能是星用行天来证明给他看,完美犯罪是可能的。多田谨慎地检查了箱子上有没有带着血痕,又把顶上的封箱带稍稍撕开一点儿,把鼻子凑上去。好像没有腐臭味。他毅然打开箱子,出现的是约摸能有一点五米高的门松。大手笔的松和竹。根部是白色和粉色的观叶甘蓝。毫不吝惜地点缀着南天竹的红色果实。这是个豪华的货色。封在箱子里的信上写着,“多田便利屋敬启 非常感谢您的预订,现将您所订的货品送呈。我公司对每—件严选素材的门松都以手工进行制作。我公司全体职员谨祝您全家迎来美好的新年”,诸如此类的一串话。“这么大的玩意儿,叫我摆在哪儿啊。”多田以被两个美女挤在当中的心情打量着门松。之前多田怒吼你别自作主张那会儿,行天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踌躇,就是因为这副门松吧。他那时已下订买好了吧。钱也没有,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多田觉得真是败给他了。也没有把门松摆在屋里的道理。多田暂且把它拖到了门外。门周围的空间很是逼仄。他把灭火器挪开,摆了一棵门松在门旁,但无论怎么琢磨另一棵都只能放在楼梯上了。然而因为底座很大,看上去一级台阶可是搁不下。多田把那棵门松搬到楼梯的转角处。用了活生生的植物做成的巨大门松带着水灵灵的重量,给腰部带来莫大的负担。安放的距离甚远,高低也相当悬殊,这对门松看上去丝毫也不像是门松。多田揉着酸痛的腰部上了楼梯,重又走进无人的事务所,脱掉干活穿的外套。他正要扔掉之前随手放在矮几上的门松制作公司的信,忽然心生一念,检查了下信封。除了问候函件,里头还装有一张发票。“果然没付……”他打开行天留下的糖果罐,清点钞票。“而且完全不够。”为什么就不能心里舒坦呢?行天曾经问他。完全没错,多田想。心里舒坦又不是坏事。那家伙送来这般多余的累赘,到最后都在添乱。他不在真是神清气爽。从今往后就能心里舒坦了。多田猛地倒在床上,叼着烟仰面注视天花板。毫无烟火气的房间冷飕飕的,吸完一支烟的功夫,腰部的酸痛加剧起来。多田爬起来翻开夹着合同的文件夹。写有三峰凪子地址的便条如同白色蝴蝶般飘然落在了地上。因为行天放在那儿没管。多田出于稳妥起见把它夹在了文件夹里。他边护着腰边把便条捡起来,正要拿起听筒,忽然觉得自己傻气。“我这是在干嘛呢。”于是他回到床上闭起眼。没有做梦。第二天出门工作时,刚打开事务所的门瞥见楼梯转角,多田不由一震,砰地把门关在身后。门的阴影里有什么和往常不一样,这回,多田不由得飞快朝后退去。让多田受惊的不明物体,其实就是那对门松。他差点以为那是用叶子伪装起来的游击队潜入了这里,还立即摆出防御的姿势。把门松分开来摆放果然不是个好主意。多田辛辛苦苦地把两件门松运到了大楼门口。虽然和破旧的建筑不相宜,可其他搞不清状况的居民倒也没什么不满。拜一早起来的强体力劳动所赐,腰越来越糟了,可委托人正在等着自己。那之后的好几天,多田都在腰上贴着若干块膏药进行工作。在干活的间隙里,他一次次地想起行天的话。你看起来像在害怕什么。行天说。若真是如此,那我是在害怕什么呢?是因为在害怕什么,使我想要避免和北村周一有所牵连呢?以至于把自己的过去像洪水般朝行天倾泻而出。多田一边思考一边机械劳作着身体。行天一直没有回来。一个人没法把木村家给的年糕在正月间吃完。多田把年糕清点一遍,决定每天晚餐消灭三个。既没有烤网也没有烤箱,他便用锅子把年糕给煮了,淋上酱油吃掉。“真好吃啊。”那是带着粮食的些微甘甜,有着柔润口感的年糕。北村周一可吃不到这个年糕呢,多田忽然想到。他的眼里映出一直搁在矮几下的行天的储蓄罐。这是大多数公司都把本年度业务告结的日子。大概到下班前还被工作压着吧,在新宿一家旅行社的人事部工作的北村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三分钟奔进了“阿波罗”。“对不起,我来晚了。”北村周一说着,向立即端水走过来的店员点了“阿波罗”的太阳招牌咖啡。“没关系。是我突然约的你。”多田说。我有话对你说,你有时间吗?多田白天打了电话过去,北村立即情绪高涨,说“那就今天吧”,并马上定下地点和时间。若不早点和北村见面,又会动摇不定。如此一想,便觉得北村的强势倒也正好。“您说有话要说,是指……”啜着太阳招牌咖啡的北村似乎等不及了,催多田赶紧进入主题。“是关于木村家的情形。木村夫人很会做菜,是个外向开朗的人。木村先生人很温和,爱好是侍弄庭院。他们有一儿一女,都已经离家独立,不过好象联系挺密切。他们看上去……挺幸福。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发现约他出来是为了说这些,北村该失望了吧。然而,多田的预期落了空。听完多田的话,北村深深叹了口气。他之前笼罩着期待和不安的表情转眼间亮了起来。“太好了。”北村笑道。多田等着他往下说,可等来等去,北村都只是一言不发地微笑着。“……就这样吗?”多田问。“嗯?”“不,我是想问,你真的对这样的报告满意吗?”“您是说谎吗?难道木村家实际上有什么问题吗?”“什么也没有。”多田慌忙否认道,“我这是坦白地说出自己所看见的印象。”“那就够了。”北村又喝了一口太阳招牌咖啡,“只要木村家幸福就够了。”把咖啡杯放回底盘里,北村坐正身子,说了句“非常感谢”。“可为什么愿意告诉我呢?我想了一下,觉得多田先生的话是正理,所以已经放弃了。”“我只是改变了主意。”多田把身子小心地深深靠进不稳当的椅背。腰疼,没法端坐着。多田的脚碰到了放着年糕的袋子和放着账本的袋子。“北村先生,那你今后要做什么?要去见木村家吗?”“不去啊。”北村像刚游完泳的狗儿似地呼呼地摇着头。“这个嘛,我不敢说今后绝不会有想见他们的时候。不过眼下我很放心,很满足。我自己挺幸福的,而可能是我家人的人们也幸福地过着日子。能知道这个就够了。”北村安静然而有力地说道。啊,这个男人早已作出了选择。多田想。他早就选择了接受一切。北村提出要付规定的费用,多田当然拒绝了。北村说“那至少这个”,便付了“阿波罗”的咖啡钱。两人一起在站前的主街上走着。 ’“我和家人约好了在南出口转盘碰面呢。要在MC宾馆吃饭。”MC宾馆是真幌市最大的宾馆。从前是家名叫“真幌城市宾馆”的朴素的商务型宾馆,但后来挖了有名的主厨过来,整修后重新开幕,那之后就很受市民欢迎。多田不曾去过。“女友的父母趁正月休假上东京,要来和我们家见一面。然后我老妈说请亲家吃饭要不好吃可就糟了。她还坚持要对餐厅做个预先凋查,明明就是自己想在宾馆吃两顿来着。”北村有些不好意思。多田笑了。“北村先生,我原先有点怕呢。怕你是不是对你现在的家有什么不满。”多田原先怕他会不会想要重新选择木村夫妇作为自己的家人。因为那是曾把多田的希望打碎的行为。对多田来说,北村这一存在体现的正是死去的婴儿不曾迎接的未来。不依靠血缘维系着的家庭。就算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多田想爱他,也想被爱。他曾期待用一生来证明自己能和妻儿幸福地生活下去。从心底里期待着。“怎么可能?”北村吓了一跳,说,“这个嘛,也会有些琐碎的不满,也会争吵。可对我来说除了我爸妈之外就没有别的父母了。爸妈也这么说。知道我的血型时,他们对我说,到了现在不管谁来说些什么,你都是我们的儿子。”环视南出口转盘后,北村喊了声“啊在呢在呢”,微微扬了下手。在广场的一角站着一对小个子略微发福的夫妇,以及一名有着相似体形的年轻男子。那该是北村的父母和弟弟吧。多田迷茫了片刻,终于把放着账本的袋子夹在腋下,只把装有年糕的袋子朝北村递过去。“对了,这个。”“是老家送来的年糕。味道可好了,请务必全家一起吃吧。”北村接过沉甸甸的袋子,说:“这样好吗?”“是谢礼。如果没有遇见你,我还会老在一条道上走。”既不想知晓,又不作寻求,与任何人都没有交集却错以为这就是宁静,每一天都只是胆战心惊地呼吸着度日。“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见木村夫妇,请先给多田便利屋打个电话”也许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万一有这么一天,北村的痛苦之期来临,以至于他想把一切重新来过。到那个时候,就把妙子的账本给他。为了多少让北村好受些。北村露出讶异的神色,但听得多田说了声“新年快乐”,他大约记起家人还在等着。“多田先生也快乐。”说着,他小跑着穿过转盘。“年糕我收下啦。多谢。”高个子的北村如同探身过去似地弓着背,和等他的三个人说着什么。多田目送了片刻相互笑着消失在纷沓人群中的这一家的身影。那天夜里,多田把妙子的账本小心地锁进了事务所的办公桌。然后,他就那么站着给想得到的人都打了电话。说起来,也就三个电话。露露说:“哎呀,怎么还在当迷路的孩子哦。我很担心哦。要是看见他我马上联系你哦。”星说:“我怎么会知道。自己养的狗自己照管,傻瓜。我正忙着呢!”说罢粗暴地挂上电话。他似乎有些气息零乱,或许正和新村清海在一起。三峰凪子则以一如既往的严肃语气回答:“小春?他没来这儿。”“怎么了,你们吵架了吗?”“我们的关系可没好到吵架的程度。”三峰皿子似乎笑了。“不久就会回去的。等他肚子饿了。”这个也好那个也罢,似乎都把行天看作是幼儿或动物。“谢谢。打扰了。”多田说。最后的线索也断了,在无法追寻行天踪迹的情况下,多田独自吃着方便面在事务所度过了辞旧迎新的时刻。安静而并未迎来变化的新年,随着一月二号夜里打来的电话而告终。“便利屋。是我,山城町的老冈。我对天发誓,横中公交绝对延趟儿!可不能允许这样损害消费者利益的事!”穿行于真幌市内的横滨中央交通的公交车在新的一年也严格遵守时刻表行驶。好不容易让老冈接受了这件事,从耗了一整天的工作中解放出来时,四周已完全黑了下来。哎呀呀,多田伸展了一下变得僵硬的腰部,猛然发现这场景似曾相识。去年,就在这个地方,我不也在大过年的给喊来干这一开始就知道是徒劳的工作么?没错。然后我在这个公交车站遇见行天,开始了乱糟糟的一年。多田正要坐上小货车,忽然停了下来,走到老冈家门外,看一眼山城町二丁目的公交车站。长凳上没有任何人。那是自然。到真幌站的末班车早就开走了。多田回到老冈家的院子里,重新把手放到小货车的门上。从附近的人家传来屋内的狗叫声。近乎确信的预感袭来。多田重新走到街上,看一眼公交车站。身着黑外套戴着颜色不一的手套的行天正坐在长凳上。多田慢慢走近,对他说:“你在这种地方干嘛呢?”行天吃了一惊,就要从凳子上起身。他扬起脸。明明应该认出了站在眼前的是多田,他却依旧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