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田便利屋》三浦紫苑 著田肖霞 译○曾根田家老太太的语言“你呀,明年一定会变得很忙。”年关将近,一个晴朗日子的傍晚,曾根田家的老太太这样说道。医院里的谈话室安静极了。透过窗户,能望见枯萎的草坪和掉光叶子的树木。两台大屏幕电视都把音量调到了极限,一台在重播电视剧,另一台在放映赛马比赛的直播。聚拢在谈话室里的老人们各自挨着中意的桌子坐下,自然而然地分成两派,盯视其中某台电视。偶尔传来一声动静,那是老人把手探进从病房带来的荞麦小馒头的袋子,或是轮椅的车轮嘎吱作响。“生意会变红火,对吧?”多田启介一边把带来的长崎蛋糕切成一口大小,边问老太太。曾根田家的老太太对蛋糕摆出虎视眈眈的神情。多田只放了两小块蛋糕到桌上的纸盘中.其余的收进保鲜盒里,叮嘱老太太道:“不能一次都吃掉哦,这些要等到吃点心的时间和室友们一起吃。”他把从自动售货机买来的热茶倒进纸杯递了过去,老太太把蛋糕在茶里浸一下,开始吃膨胀开来的蛋糕。“你的生意和今年没什么两样。你是为自己的事情忙活。”老太太说,“说不定哪,是要和你的媳妇儿分开?”我早就和老婆离了啊,多田暗想,但他只是沉默着听老太太絮叨。“然后呐,你会去旅行,哭啊笑啊的。”“旅行?去哪儿呢?”“很远很远的地方。比自己的心还要远。”自从医生告诉她,“您老人家说夜里出现的妖怪,实际上是您的心理作用哟”,老太太在那之后就不太信任自己的心了。多田想,那大概是远至国外、语言不通的某处吧。“呀,是阿菊的预言。”突然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多田扭头仰望身后。那是常在医院里碰见的老伯,正把点滴袋的架子当拐棍扶着站定。“怎样怎样?”老伯说着摇摇头,往电视的方向走开了。老太太把纸杯里的最后—滴茶也啜干了。“总之你会变忙,也不大上我这儿来啦。”“没这种事,妈。”多田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我还会来,这样的话可不是他自己想讲就能讲的。为了打破这不自然的瞬间,他催促道:“差不多该回房间了吧。”曾根田家的老太太顺从地点了点头。老太太慢吞吞地在走廊上往前挪,多田费劲地配合着老太太的步子。快九十岁的老太太佝偻着腰,身高只及多田的小腹。病房是六人房,老太太的床位于排在一边的三张床的正中。多田帮着老太太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爬到床上去。端坐在床单正中的老太太看上去圆乎乎的,像个小小的大福饼。把保鲜盒放在钢制的餐具橱上,多田打算说点告别的话。正好护士走了进来,多田冲对方点点头,就此错失了离开的时机。“曾根田老婆婆,您有个孝顺儿子啊,可真不错。他又来看您啦?”护士朝老太太爽朗地说。随即,她凑近躺在最里边的床上那位乍一看辨不出性别的老人耳边,高声喊道:“背痛吗?帮您换个姿势吧。”里边床的隔帘被迅速拉上了,传来护士帮老人翻身的动静,这样做是为了避免褥疮。曾根田家的老太太有着稀疏柔软的白发。多田俯视着她头顶的发旋儿,呆立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还是对老太太开口道:“那我走了,妈。新年快乐。”’ “嗯。”老太太小声回答。每当说再见,老太太都变得沉默。多田迅速走出病房来到走廊上。出了病房后回头一望,老太太仍像个大福饼般垂头发着呆。要真是孝顺儿子,就不会把年迈的母亲放在医院里过年了,也不会委托不相干的人来看母亲。尽管这样想,可自己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所以才能轻易地说些漂亮话。这一点,多田十分明白。坐进停车场里的白色小货车,他心里不由放松下来。不论往墙壁上涂多么明亮的乳白色,医院的空气总让人有些阴郁。多田旋转钥匙发动引擎,等着空调的暖风出来的当口,他点上烟。鼻子深处还存留着氨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儿。他把车窗打开一条缝,把这气味和烟味儿一起释放出去。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手机,多田拨打了对方的号码。铃响到第五遍时,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你好,曾根田土木工程。”“我是便利屋的多田。正敏先生在吗?”“他出去了,医院的探视结束了?”“是,刚弄完。”“总是劳烦你呢。我会转告我先生的。”电话被干脆地挂上了。你明年可能离婚,所以最好注意一下。完全没时间告诉她这话。罢了罢了,多田想,随即合上电话。老太太的话当然不是什么预言。那只是单纯的牢骚。明天有五件帮人安设新年门松的委托,一件大扫除。多田发动小货车,向自己位于真幌站前的事务所进发。一多田便利屋,生意兴隆便利屋在一月和二月格外清闲。这时候搬家的人也少了,加之冬季也没有需要拔除的杂草。尤其是当人们还没走出过年的心态时,生意近乎惨淡。过了元旦满怀轻松地和家人一起休养生息的时候,几乎没人会想让来路不明的外人到家里来干什么杂活。要按往年,多田肯定是在事务所兼自住的老旧大楼的家里懒洋洋地睡过新年。可今年有点儿不同。在元旦前一天,突然来了一件照看小狗的工作。到访事务所的女人四十出头,两手提着行李。分别是手提包和红色的塑胶宠物旅行箱。多田请她往待客区的沙发落座,女人谨慎地拂掉沙发上的灰尘后方才坐下,她对该把东西搁在哪儿困惑片刻,最后把手提包搁在膝盖上,宠物旅行箱则放到地上。“突然定下来的,我们全家要回我先生的老家探亲。”女人开口说道,“宠物旅馆的预约都排满了,要是把狗带回去,我先生的母亲有哮喘所以不能养动物。大过年的,托邻居照看狗也觉得不好意思,想来想去……”“这样啊。”多田没怎么接话。总的来说,他不太善于应付把丈夫喊作“我先生”的女人。也就是说,对大多数已婚女性,多田都有些不知所措。但这样的话工作根本没法进行。来便利屋提出委托的几乎都是主妇。多田于是把注意力放到脚边的旅行箱里蠢动的小动物身上去。“是什么狗?”女人把箱子拎起来,多田透过窗格窥视里面。是吉娃娃。最糟的状况。虽说常接到带狗散步的委托,但他讨厌最近风行的小型犬。太小了,让人没法安心。到底带着走多少路算是合适的运动量呢,完全没法估计。再者,大块头胡子拉碴的多田身穿半脏夹克衫带着小型犬散步,这光景一定会让路过的小学生窃窃发笑。“好可爱的狗啊。这案子我接了。”女人在多田拿出的简单的委托书及合同上填写了基本资料,并签了字。佐濑健太郎。四十二岁。住址是真幌市久生四丁目十五号。不用说.多田也不善于应付在文件上径自写丈夫而非自己姓名的女性。女人从手提包里取出需要的物品。狗粮和狗碗,新的纸尿垫,狗喜欢的玩具公仔之类。确认了喂食的量,以及不需要长时间散步的事宜之后,他们签订了到一月四日中午为止的合同。费用是以现金预付。女人没多废话就打开钱包,飞快地拿了发票,随即离开事务所。走的时候既没有把狗从旅行箱里拿出来抱一下,也没有和它说再见。就这样,多田和这只狗一起度过了旧年,又一起迎来新年。吉娃娃正如电视上所见,是有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总在,微微发抖的动物。多田以为它是冷得发抖,就在给它作窝的纸箱子里铺上了绒毯;又觉得它是因为不习惯这里而害怕,于是拿了公仔陪它玩耍;到最后担心它是不是有什么病,多田因此在夜里几次三番地查看箱子,以确认它还活着。但是,不管多田如何费心,吉娃娃依旧抖动不止。似乎这狗就是这种体质。直到一月二日,多田才终于决定对吉娃娃的轻颤不予理会。这几天操心得累了,所以多田把吉娃娃的清晨散步草草收场,喝着酒半睡不睡地过了一天。吉娃娃是安静的小东西,喊它一声“吉娃娃”,就很高兴地跑过来;要是放任不管,它便在屋里老实地待着。每当吉娃娃在满是尘埃的木地板上走动,就发出嚓嚓的脚爪摩擦的轻微响动。在屋里有自己以外的生物,这感觉已经久违了。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多田做了梦。他梦见被风吹起的书页,厚厚的书本像招手似地翻动着。某种似曾相识反而牵动了不适的感觉,多田微微睁开双眼。公寓楼前的马路是出真幌市区时所走的岔道,偏离车站附近的繁华街道。平时交通量挺大,可一到元旦期间,连经过的车也寥寥。在梦里听到的书页翻动的声响,其来源似乎是偶尔经过窗下的车辆引擎声。多田迷迷糊糊地环顾房间。吉娃娃在纸箱做成的窝里睡着。多田正在煮当作晚饭的方便面,事务所的电话响了。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正经事。他用脚把装着狗粮的狗盆往吉娃娃那边一推。电话仍响个没完。多田无奈地关掉煤气灶,拉开分隔居住区的窗帘,拿起电话听筒。 “你好,多田便利屋。”“喂,我是山城町的老冈。”老冈没给多田作新年问候的空隙,迫不及待地继续说:“明天有空吧?从早上五点半到晚上八点半。”工作时间相当长。打算让人在一月三日干什么呢,多田疑惑地想。“工作内容是?”“来帮我打扫年底没弄完的院子和储藏室。这个嘛是装门面的。我想让你监视公交车的运营。”“啊?”“具体的明天再说。那么,五点半见。”“老冈,老冈!”多田急忙冲着话筒喊道,“我这儿寄养了狗呢。得照看那家伙才行,所以长时间的工作恐怕有点……”“带过来不就行了嘛。”老冈说,“一只狗而已,让它在我家院子里玩儿好了。”老冈刚说罢“玩儿好了”的“了’’字,就挂上电话。多田一肚子气没处发。只好重熏挂上电话,回到炉灶跟前。吉娃娃已经把狗粮舔得干干净净。方便面在锅里不祥地膨胀开来。“明天要出门工作,吉娃娃。今儿个早点睡吧。”多田说。吉娃娃一边依旧发着抖一边抬眼看看多田.它伸了个懒腰,走向纸箱小窝。听我说话的只有你。啊,狗家伙,狗家伙。多田边哼着歌边往锅里撒上汤料粉,然后几乎是麻木不仁地把膨胀如脑髓的面条倾倒进胃袋里。太阳还未光顾的清晨的道路上,多田驾着小货车往山城町前行。货厢里堆着打扫庭院所需的一整套工具。吉娃娃一点儿也不捣蛋,乖乖地待在副手席上的宠物旅行箱里。从真幌站前到山城町,开车大概二十分钟。车子来到一片混杂着居民区和农田的区域,一处地主宅院模样的巨大农庄引人注目。老冈的家就在路边。他家院子里的巨树绿荫如盖,仿佛要彰显出自己是这片土地的悠久住民。听说老冈把自家拥有的大量田地全都填平建了公寓。老冈光靠收租就能度过悠然自得的隐居生活。多田把小货车开进铺着砂石的前院。老冈已站在院子一角,一个人做着某种自创的体操。他见多田下车,便停止转动胳膊,走近前来。 多田这次又没能把新年问候说出口。老冈拿起放在庭院石景上的文件夹,一边塞向多田一边开始滔滔不绝。“真不错啊,你挺准时。院子和储藏室的打扫像往常一样大致弄弄就行。打扫的时候得顺便关注着公交车的情况,那才是今天的重点。拿着这个。”多田接过塞到胸前的文件夹,把视线交替地投向在院子灯光下泛着微光的老冈的秃顶和文件夹所夹的纸。纸有两张,每张都在左半边罗列着似乎是老冈从公车站时刻表抄下来的数字。右半边什么也没写。“我家门口不是有个公车站吗?”老冈说着,指向街的那边。多田不用回头也知道老冈家门前是站名为“山城町二丁目”的车站。要是站在院子里,不管愿不愿意,穿行于街上的公交车都尽入眼底。“从去年开始注意到的,怎么想都只能是他们延趟儿。对包括我在内的住在这一带的老人们来说,公交车可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不管去医院还是去真幌站。”老冈的口吻很严肃。途经老冈家门前的公交车是连接山城住宅区和真幌站,并经过真幌市民医院的。多田心里想的是今天可真冷啊,吐气都很白啊,诸如此类。可没在脸上泄漏半分。“具体想让我干什么呢?”“边打扫院子,边监视公车站。我把上行和下行的假日车况表都写好了,你就在纸的右边把公交车实际在几点几分来到车站给填上。这样一来,公交车的运营有多推迟和胡混,不就一目了然了嘛。”“这样啊。”多田喃喃道。他收下一天份的劳务费,戴上劳动手套,从货厢里拿出扫帚和垃圾袋。随即他想起什么,冲正打算进屋的老冈喊道:“可以把狗放在院子里吗?”“随便你。头班车五点五十分来。我有事要忙,都交给你了。好好干。收集了他们延趟儿的证据,才好告发横中的玩忽职守哪。”真幌市毕竟算是东京,但不知为什么市内的公交车线路由横滨中央交通,简称横中的一家公司垄断。多田觉得有钱人的想法真是莫测,如此想着,他把文件夹放在院门的矮柱上。从对着院子的窗户,可以看到老冈在客厅里躺着看电视。便利屋的工作就是处理案子,即便想说的话推挤如山也闷不吭声。多田早就吃透了这一点,所以只是再次喃喃:“这样啊。”接下来的一整天里,他振作精神打扫院子和储藏室,其间在纸上记录公交车的运营状况,并清理在院子里欣喜撒欢的吉娃娃的粪便。夜里八点半,朝真幌站方向的末班车驶离了老冈家门前的街道。周遭暮色暗沉。多田已经把打扫工具和垃圾搁在小货车的货厢里,做好回家的准备。罢了罢了,他如此想着,手持文件夹打开老冈家玄关的拉门。“弄完了。这样可以了吗?”大概是喝了酒吧,脸色醺然的老冈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在门内借着院灯瞅了下一尘不染的庭院,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个,怎么样啊?”“很遗憾,今天没能确认到延趟儿的情况。因为塞车来晚了的时候倒有,总的车次的确是和时刻表所记载的一样。”“这可怪了。”老冈从多田手中接过文件夹,困惑地歪着头。“你会不会没盯紧,然后随便瞎填啊?”要是这样想就别喊我来啊。多田在脑海中掐住老冈的脖子,停顿了一拍才挤出笑脸。“没有。中午您夫人送来了饭团,我坐在门口边监视街道边吃的。至于小便……抱歉,小解,也是边盯着对街,边在院子角落里用塑料瓶解决的。需要把证据给您过目吗?”“不用,算了。”“是吗?”其实他是在院子一角的榕树根那儿上的厕所。“那我告辞了。要有什么需要,请随时打电话来。”。 老冈错在调查的日子。走向小货车时,多田这样想道。从元旦到三号这段时间里出勤的司机一定会有额外的补助,所以反倒不是容易保证开工人数吗?如果横中公交真的延趟儿,要想掌握其证据,就该在非节假日的平时做调查。然而他没必要把这心得传授给老冈。刚过新年,给派了这么个蠢工作。多田边想着边打开驾驶室的门,这才终于记起自己还有个同伴。“吉娃娃,你在哪儿?”他冲着暗沉沉的院子喊了声,然而等了一段时间之后仍未出现吉娃娃的影踪。树木的声响成了干扰,让人无从感觉它的存在。“这可糟了。”多田轻声喊着“吉娃娃,吉娃娃”,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哪儿都没有吉娃娃。“所以我才讨厌没什么大脑的小狗嘛。”不会在街上被压成一张薄饼了吧。多田慌忙从老冈家的院子里飞奔出去,对车辆交错的路面定睛细看,似乎没有发生过惨剧的痕迹。他环顾左右,发现往真幌站方向的公交车站的长椅上有个人影。多田朝那边走过去,正准备问对方“有没有看见吉娃娃”.又立即作罢。坐在长椅上的是和他年龄相仿的身着黑色外套的男人,吉娃娃正被他抱在手中。男人感觉到有人走近,抬头看向多田。过路车的前灯照亮了他的脸。男人的眼神多少有些失焦,仿佛在昏暗的房间里寻找电灯开关一般,他的视线在多田身上停住。“有烟吗?”男人唐突地问。多田从夹克衫口袋里摸出烟,连同打火机递了过去。“好彩。”男人说着,从烟盒里甩出一支香烟衔上,用一百日元的廉价打火机点着了火。所有动作都用左手完成,右手仍抱着吉娃娃。“这个,难不成是多田的狗?”“啊?”“晤,和你真不搭。”男人从长椅上起身,把烟盒和吉娃娃一起还到多田手中。或许因为多田的反应显得迟钝的缘故,男人有些困惑地用嘴角晃一下烟。“呀,你不认得我是谁吗?”“不,我记得。”准确地说,是记了起来。“你是行天吧。”行天春彦是多田在都立真幌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尽管三年里坐在同一间教室,多田却不曾和行天交谈过只言片语。应该说,和行天关系好的人一个也没有。行天成绩优良,长得也不赖,因此甚至有外校女生为他群集在校门外。然而行天在校内却是以古怪而著称。他从不开口说话。无论是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还是班级同学有事和他搭话,他都固守着坚硬的沉默。从升人高中到毕业,行天说话的次数少得让人惊讶。只有一次。那是在手工课上,为了做纸模型屋,行天在摆弄切割机。有几个男生打闹着闯了进来,混乱中的碰撞导致行天的右手小拇指被切断了。行天说了声“好痛!”血从切面像焰火一样喷射开来,教室乱作一团。行天径自捡起掉在地上的小拇指。时隔多年的此刻,多田的脑海中回放出行天在当时淡然的姿态,那简直像是捡起掉地的零钱一般。医务室医生急忙赶来,行天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亏得处理迅速,小拇指接上了,行天在几天后重返教室。成为断指事件罪魁祸首的男生们自然是边流泪边向行天谢罪。然而,右手缠了一圈圈绷带的行天又变回那个一言不发的怪人。最终,那仅有一次的“好痛!”,便是多田和其他同学所听过的行天的声音。没选手工课的学生们如同逃过海妖塞壬歌声而幸免于难的船员般,反复说着“没听到这种不祥之音真是太好了”,却也流露出遗憾的神情。行天作为谜一般的生命体,自此愈发只是被人远远观望着。“PINGFONG!答对了。”行天说着,把右手掌伸到多田跟前给他看。小拇指的指根位置有一圈白色的伤痕,在夜色中也清晰浮现。“你在这种地方干嘛呢?”对行天的发问,多田以回问作答:“你呢?”“我父母家在这附近。过年探完亲,正打算去真幌站。”“公交车已经没有了呀。”“知道。抱着你的狗.所以目送末班车开走了。”多田看一眼行天。行天把变短的烟蒂用手指弹开,脸上浮现月牙般浅淡的一笑。“你变了,行天。”“是吗?和你比还好了。”“我开车来的,送你到车站吧。”多田率先向小货车走去。他早就注意到,跟在身后的行天搭配牛仔裤的是上班族穿的外套,这倒罢了,却还光脚套着双茶色的保健拖鞋。多田生出相当不祥的预感。反正只要送他到车站,就此彻底别过。手里抱的吉娃娃传来微弱的暖意。不论怎样,狗找到了就好。多田尽力不去注意身后传来的某人鼻腔里哼出的歌声。行天坐上副手席,把装有吉娃娃的旅行箱抱在膝盖上。“哎,这小货车是多田你的吗?你做什么工作啊?哎,哎。”看样子他如果得不到回答会这么一直嚷嚷着问下去。多田只好投降。他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摸出工作裤后袋里的名片夹递了过去。行天从中抽出一张名片。名片正面印有“多田便利屋多田启介”,背面则是地址和电话号码。行天把名片举到眼前,借着窗外掠过的路灯光读罢上面的字。“你开了个面馆?”“这看起来像面馆的名片吗?”多田觉得有必要给自己一点精神安慰,于是没开窗就猛抽起烟来。行天伸过右手,多田于是把好彩烟盒递到他手上。“多田这名字,可不适合做生意啊。”行天对着车顶缓缓吐出一口烟。“难道没人和你说‘便利屋老兄,既然叫多田,就别收钱’之类的?”多田回之以冷彻如鞭笞的沉默,但行天似乎毫不介意。他自顾自地往下说着。“为什么不叫‘多田便利店’,要叫什么‘多田便利屋’?是因为读起来不顺吗?要是叫‘便利屋多田’,听起来也还是‘便利屋白给’。”车正好来到驶入真幌站前街道的路口。对行天将近二十分钟的饶舌一直忍下来的多田终于开口了。“行天,拜托你件事。”“尽管说吧。”“到车站之前别讲话了。”“我会努力满足你的愿望。但在那之前,也想让你听一下我的愿望。”“什么?”“今晚让我住在你的事务所。”“我拒绝。”“哦。”行天把多田的名片重新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说了句:“这么冷的夜里,小拇指疼得像要断掉似的,真不好受。”前方的信号灯转红,多田踩下刹车。静止的车里能听到的唯有吉娃娃细弱喉咙间发出的声响。仿佛为了安抚狗,行天轻轻叩击旅行箱,随即拉出车载烟灰缸,碾灭从多田这儿拿的第三支烟。小货车绕着真幌站前的转盘转了一圈,抵达车站南口。人群正从车站里蜂拥而出,其中有像是刚去寺庙新年参拜回来的情侣,也有拿着福袋拖家带口的人们。行天卸下安全带,打开车门下到人行道上,把怀里装有吉娃娃的旅行箱搁回副驾驶。“我说笑罢了。小拇指啥事也没有。既不疼,也能像原先那样动弹。”车门关上之后,多田却没有立即开车离去。行天在撒谎。多田知道,行天拉出烟灰缸时,小拇指不自然地僵硬着。他也不可能未曾留意到,行天伸出的右手唯独小指格外惨白。仪表板上搁着多田的名片夹。他伸手打算把名片夹放口袋里.视线掠过副驾驶座上的宠物旅行箱。行天取出的名片扔在箱子旁。多田下了车,从通往站内的台阶往上跑。他顶着和自己相反的人流奔向检票口。那儿没人。他又查看了自动售票机周遭,也小见行天的踪影。说不定那家伙混在从月台出来的人群里了。多田又回到检票口,试着喊了声,“行天!”“在。”声音从身后传来。多田愕然转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行天背靠着车站的柱子,双手插在衣兜里。赤脚上趿拉着的保健拖鞋嘲讽般一晃一晃。“真是好人哪。我可没想到你真会追来。”多田生出被试探的怒气,很淡。安心的感觉直抵胸口。能追上太好了。多田大口喘着气。“就今天一晚。”多田说道。行天率先走向小货车,一边淡然宣称:“我本来打算要是你十分钟后还不来.就直接跑你事务所去。”“可你好像把我的名片忘在车里了。”“我故意的。你忘了不是?我可是土生土长的真幌人,就你那站前地址,扫一眼就知道大概在哪儿了。”多田在睡梦中被自己酒气冲天的呼吸给熏醒过来。他从床上支起身,眯缝着眼打量室内。地板上的一堆东西宛如高塔林立的西洋城堡,柔和地反射出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什么玩意儿啊。多田凝神细看,发现那原来是堆积如山的空瓶。随即,脑海里闪回昨晚的记忆。行天把狭窄的事务所连犄角旮旯都检视一番。他确认了待客沙发的弹簧,掀起分隔区域用的帘子,并仿佛饶有兴趣地查看了里头的居住区。“没有洗脸池呀。”“灶台旁边不是有水池嘛。”“泡澡呢?”“走路八分钟。车站对面的松之澡堂。”“那个澡堂还没倒闭啊。”行天把吉娃娃从宠物旅行箱里放出来,蹲在地上观摩了一会儿小狗衔着公仔嬉戏的情景。多田往锅里盛了水,趁等水开的工夫在水池边擦了身。他打开厨房的碗橱.拿出储备着的方便包食品寻思着。“行天,咖喱和炖肉酱你要哪个?”“都不要。”行天站起身,说了声“我去买换洗衣服和牙刷”,就走了出去。的确,行天两手空空。而且是赤脚穿着保健拖鞋。即便是回父母家也过于轻装了。这打扮可不寻常。多田再次想道。事务所的大楼旁边有超市。他以为行天去了那里,可过了好久也没见回来。直到多田吃完方便包里的咖喱,正在刷牙的当口,行天终于回来了。行天去的似乎是站前街道尽头的整晚营业的大型折扣店。他两只手里都提着黄色的塑料袋。其中,留宿的必需用品只有一点点,其他全都是酒。从塑料袋往外一股脑儿拿出酒瓶之后,行天说了声“喝吧”。两人既不交谈,也没有下酒菜,只是一味摄人酒精。宛如把液体从烧瓶转移到量杯中一般,行天面不改色地以一定节奏一杯接一杯喝下去。被拉着喝酒的多田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坠入了梦乡,也没有宿醉之感。胃袋里,酒精成分原封不动地滞留着。从床上下来,那感觉就好像在被谁摇晃着脑袋。多田呻吟着上完厕所后,掀开帘子朝待客区看了过去。行天似乎挺惬意地睡在沙发上。甚至还好端端地盖着不知打哪儿翻出来的毯子。虽然膝盖之下都伸出了沙发扶手。倒也在窄窄的沙发上有模有样地平躺着。吉娃娃待在他的肚子上。“毯子,难不成是吉娃娃……”把动物小窝里的毯子拿来盖。这等神经,多田无法理解。就算想离开行天的肚子也下不来,吉娃娃看上去有些百无聊赖。它盯视着多田的脸,尾巴摇个不停。啊对了,今天是归还吉娃娃的日子!多田一下子清醒过来。事务所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四十五分。“行天,起床了!”多田冲沙发怒吼一声。毯子蠕动起来,吉娃娃用小小的爪子拼命站稳。多田对此视而不见,就着水池洗了脸刮了胡子,换上夹克衫,又把狗玩具和剩下的狗粮匆匆塞进纸袋。“早。”带着乱蓬蓬睡相的行天抱着吉娃娃站在多田身后,手里还拽着毯子。多田转身劈手抱过吉娃娃,塞进宠物旅行箱。“抱歉,给你二十秒收拾东西走人。我要出门了。”“去哪儿?”“去还狗。”“这狗不是你的?”“是别人寄养的。”“哦。”衬衫下只穿着短裤的行天走进厕所。多田急不可耐地等着。行天从厕所出来后宣称:“我也一起去。”然后他开始洗脸穿衣。干嘛要跟来呢,用不着,你走吧。仿佛为了堵住一时语塞的多田的话头,套上黑色大衣的行天说:“走吧。”说着,他打开事务所的门。这人仍踩着保健拖鞋,不过今天穿了双新袜子。多田放弃了抗议的打算。总之把吉娃娃还回去才是当务之急。十二点是绝对赶不及了。多田掌控着飞驰的小货车的方向盘,一边把手机递给行天。安坐于副驾驶座的行天膝上放着宠物旅行箱,他按多田的吩咐,往放着狗用品的纸袋里摸索一番。找出合同后,行天按照上面写的号码拨通佐濑家的电话,把手机还给多田。数着拨号音到第十五遍,多田挂上电话。“你的主人好像还没回来呢。”行天拿起箱子向里面的吉娃娃汇报道。车速放慢下来,驶入看起来每一户都很相似的住宅小区。佐濑家面朝着几乎没什么游艺设施的小公园。车库里停着家用型面包车和小孩的自行车。多田拎着宠物旅行箱下了车,按响门铃。行天提着纸袋在稍远的位置等着。屋里似乎没人。“不行啊,果然不在家。”“我们先回去一趟?也许事务所那边会有对方说晚同来的口信。”“不要紧,事务所的座机转接到手机上了。”多田决定再多等会儿,让狗在公园玩耍。他给占娃娃系上红色的狗绳,踩住绳子一端坐在公园长椅上。行天也在他身旁坐下,从口袋里掏出薄荷万宝路。“来一支?”“我这儿有,不用了。”多田不知该做什么,便拿出自己的烟来抽。天气很好。虽然空气寒冷而干燥,但坐在向阳的长椅上也不至于冷得发抖。一开始没打算离开长椅旁边的吉娃娃被行天用脱掉拖鞋的脚尖挠了挠脖子下方,于是它烦躁起来,转身跑开了。狗绳被远远拉长,吉娃娃这会儿跑到了公园的草丛附近,不断嗅着地面的气味。“你开了个多田便利屋,可真让人意外。”行天这样说着,踩熄抽完的万宝路。多田把它捡了起来,和自己的烟蒂一起收进便携烟灰缸。行天毫不停歇地又开始抽第二根,于是多田把烟缸放到两人之间。“我总觉得,你会顺顺当当从大学毕业,进入稳当的公司,早早地和会做菜的女人结婚成家,女儿抱怨‘老爸真啰嗦’,但大致算是阖家幸福,被妻子孩子和四个孙子围着过世,留下急需改建的郊外独栋小楼作为遗产。你该过着这样的日子,不是吗?”行天一口气叙述了他虚构出来的多田的一生。多田略微笑了笑。“有大概三分之一说对了。”“你有四个孙子,郊外有房子?”“顺顺当当从大学毕业,顺顺当当进了公司。不过.和我结婚的那个人,直到分手,菜都做得很烂。没有孩子。既没孙子也没房子。”“做菜差劲到让你想离婚?”多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还真能说,怎么读高中的时候像块石头呢。”“因为开口说话太麻烦呗。”行天一本正经地回答,“可结婚之后,要是不说话就有些冷场。不知不觉就习惯讲话了。”“等一下。”多田愕然看向多少算是冷血动物的行天的侧脸,“你结婚了?”“结过。也有小孩。现在大概两岁左右吧……好像是女孩。”“……你至少该记住孩子的性别吧。”“我没见过孩子”行天轻快地答道,他这回总算乖难地在便携烟缸里掐灭了烟。多田意识到,眼下将无可避免地触及从昨晚以来盘踞心头的巨大担忧。“行天,你这家伙,是没地儿可回了吧。”“嗯。”“工作呢?”“年底辞掉了,公寓也退掉了。存款全给了曾是我太太的那人,所以眼下一文不名。”行天把右手伸进外套口袋,摸出皱巴巴的钞票和零钱。多田叹息一声。“你既然回了爸妈家,拿点压岁钱也好。”“说什么哪。”行天发出怪异的笑声,那声音让人想起被掐死的爬虫类。“我已经不是拿压岁钱的年纪了吧。”冷嘲热讽对行天无效。过了拿压岁钱年纪的人是不会像你这样晃来荡去的。多田想这样说,可他知道说了也是白搭,又把话压了下去。“我父母家里,住的是不认识的人。”拿着零钱的行天的右手,唯有小拇指微微偶直。行天用左手挠了下右手小指,那似乎不过足个无意识的举动。感觉到多田的视线,他不自然地把右手插回口袋。“然后我正想着该怎么办呢,就遇到你了。”行天嘟囔着“这么晚了”,从长椅上站起身,离开公园向佐濑家走上。多田也抱起吉娃娃,拎着宠物旅行箱尾随其后。尽管明知没人进出过,多田还是又按了一次门上的对讲机。行天漫不经心地绕到屋予一侧,隔着栅栏窥向朝着街道的凸窗里面。“多田,等等。”他听到声音转过头去,只见行天把上身探人栅栏内侧.把眼睛凑到凸窗的窗帘缝隙间。“喂,当人家报警……”行天从急得粗声呼喊的多田手中抱过吉娃娃,不作声地指了指窗户。多田磨蹭了少许,终于爬上栅栏去打探屋里模样,随即不禁喃喃:“上当了。”应该是客厅的房间里.几乎不见家具的踪影。多田当即去敲邻居家的门。“不好意思,我想打听下佐濑家的事。”虽然自报家门说“我是帮他们家照看狗的便利屋”,邻家的主妇仍警惕着不打算开门。好不容易才隔着对讲机打听清楚,佐濑家在元旦前夜不告而别,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真麻烦。讨债模样的人老在这附近转悠。”主妇说。多田对其道谢,回到佐濑家跟前。他倚着停在那里的小货车,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胳膊上挂着纸袋手里抱着吉娃娃的行天站在他身旁,问:“你在烦什么呢?”“狗怎么办?我没有闲工夫养狗,可要是找新主人,佐濑也有可能回来领狗,所以不能随便处置。”“这么丁点儿大的狗。”行天轻柔地抚着狗的背,说:“把它勒死然后在倒垃圾的日子扔掉,也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声音过于沉稳了,以至于多田迟疑片刻才接了句“大概吧。”“你这话是认真的?”“当然。”行天继续抚摸着狗,用他那只带着宛如冰裂的伤痕的手。“委托人不也希望你这样做吗?”可能,正像他说的那样。明明可以委托自己替狗找个新主人.可“佐濑健太郎之妻’.并没有这样做。是因为面子拉不下来吗?佐濑太太似乎没法开口说“我们不能再养它了”。截止到一月四日的照看期只是为了争取时间。比宠物旅馆更低廉的这笔费用就算是给狗的分手费。其用意很明显,等多田发现了举家出逃的事实,怎么处置悉听尊便。面对这般现实,多田虽不至于燃起熊熊怒火般的使命感,不过,他对自己的工作仍怀有某种近乎空虚的骄傲和热爱。此时,有几个像是住在附近的孩子走进公园,并不断瞟眼看向自己这边。多田下定决心,从有着不善想法的行天手中抱回吉娃娃放到地上。他刚牵着狗绳走进公园,在秋千上玩耍的孩子们果然朝这边看过来。准确地说,是看多田牵着的吉娃娃。多田走近孩子们。“有点事想问你们,行吗?”多田开口说。孩子们停止了荡秋千。三个孩子都是女孩,仿佛小学三四年级的模样。“你们当中有谁认识佐濑家的小姑娘吗?”多田尽可能不动声色地站在孩子们的侧前方.握着狗绳的手被冷汗打湿了。从车库里的儿童自行车能推测出佐濑家有个大约在上小学的孩子,仅此而已。他在孩子的性别上放手一赌。“我认识。”三个人中看起来最为活泼的孩子答道,“那是小花吧?”原来佐濑假的女儿叫小花,多天正想着,忽听得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的行天说:“咦,这家伙的名字不是吉娃娃啊。”多田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小花指的是狗的名字。佐濑健太郎的妻子没用名字喊过狗。或许委托书上写了,可因为叫它“吉娃娃”就够了,所以多田并未多加留意。“叔叔你真笨,吉娃娃怎么可能是狗的名字嘛。”孩子们笑了,叼着香烟的行天也笑着应了声“是吗”。多田感觉到小女孩们稍微放松了警惕,赶紧发问。“我来还佐濑家托我照看的小花,可他们好像搬走了,知不知道他们搬到哪儿去了?”他的话如同小石子般在小女孩间激起层层涟漪来。“咦,有这事?”“茉里搬家了?”小女孩们七嘴八舌了一会儿,之前答话的小女孩提议:“问问奈美?”“奈美?”“菅原奈美。补习班也和茉里在一块儿,她俩关系很好。”“是这附近的补习班吧?”“嗯。在公交线上,豆腐店二楼那家。”“谢啦。”多田回到小货车里,行天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坐上副驾驶座。“你别抱狗了,放箱子里。”多田说着,把宠物旅行箱和吉娃娃都塞给行天。行天乖乖照做。他们从小区街道开到公交线上。车刚走不远就到了豆腐店,能望见二楼的窗玻璃上写着“家教香田升学补习班”。多田把车停在对面的便利店旁,从便利店门口公用电话亭里的电话黄页上搜寻住在真幌市久生四丁目附近“菅原”家的号码。他很快搜到要找的人家,用公用电话打了过去。“喂,是菅原家吗?我叫内田,我女儿在香田补习班和佐濑茉里特别要好,我们全家去年搬到了信州,女儿说一定要再见见茉里,所以趁寒假带她来这边玩。可来了一看,才发现佐濑家也搬走了……嗯,嗯,没错。然后我女儿说,营原奈美小姐和茉里是好朋友,可能会知道他们搬到哪儿了。不好意思,能麻烦您帮我问问您女儿吗?”在一旁听着的行天闷笑起来,多田用脚将他踢开。“喂。啊——是吗,您还知道哪家孩子可能清楚这事吗?喂,对对,三丁目的宇津井忍。哦,从女儿那常听到这名字。”多田迅速翻动电话黄页,以确定登有宇津井这个名字。“我这就给他家打电话,多谢您了。”十元硬币已经用完了。到便利店换钱太费事,多田直接扔了一百元的进去。接电话的声音明显是个孩子。多半是宇津井忍本人。多田识疑片刻后毅然问:“是忍吧?”“是我。请问?”“我是便利屋的多田。”电话那头沉默着。远远能听到仿佛是母亲的声音在问女儿:“谁的电话?”“你知道佐濑茉里的新地址吗?”“不知道。”叫忍的女孩答得飞快,并打算挂上电话。找到了。多田想。他赶紧说明来由。“等一下,我不是讨债的。我只是想把叫小花的狗还给茉里。我现在马上去你家门口,带着小花。你从窗户看一眼我是不是真的带着它。要是觉得讨厌或者害怕,你可以不出来。我等五分钟,你要是不出来我可就走了。好吗?”宇滓井家的院子里,南天竺点缀着红色的果实。多田抱着吉娃娃站在她家门前的街上,脑中浮现很久以前曾经目睹的四溅的血迹。把曾经从身上切离的部分重新缝合,不论多靠近热源,那一部分仍暖不起来,这样活着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宇津井忍在三分钟后从家里走了出来。自称念小学四年级的她面容清秀,看起来很聪颖。和她同龄的男生想必还无法感受到她的魅力。多田联想起让他怀念的某张女性的脸。那人在孩提时代想必也给人这样的感觉——仅有内心在不断成熟,而自己的身体和周遭的变化都无法赶上心灵的成长速度,她本人多少也因此有些焦躁不安。忍的眼里闪过一丝警惕几分好奇,走近多田和行天。她对多田抱着的小狗低喊了声“小花”,用指尖轻轻抚弄它的耳际,然后递给多田一张便条。佐濑家的新地址在小田原。出乎多田的预料,离这里倒不太远。“这下好了。谢谢你。”多田说。“你要去见茉里?”“有什么话要我带吗?”“不用。我会给她写信。”忍又摸了摸吉娃娃。“小花怎么办呢?”“茉里喜欢小花吧?”“喜欢极了。”“那我会问问她,想拿小花怎么办。”忍点点头,走进自己家去。多田心里翻滚着一句“你走吧”,然而行天并无可去之处。对这样的人该说什么好呢。若说“别跟着我”,简直像被变态跟踪的女性;若对他说“你快去找个工作什么的”责又和当妈的无异。多田感到百般困扰之际,小货车已来到小田原厚木街道。行天端着脸,宛如一尊从三百年前起就接受膜拜的神,俨然自得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日光已变为橙色。照此下去,今晚行天还会赖在事务所。“你有想去住的地方吗?’’多田小心翼翼地问,“反正开着车,不管到哪儿,我送你就是。”“那就吉隆坡好了。”“……送你到成田机场行吗?”“说笑而已。”“你没有想去的地方?一处也没有?”“嗯。”货车里充斥着如置身棺材之内的滞重静默。多田打起方向灯,踩下油门,谦谦而冷冷地结束了追逐游戏。“坦白说,真是麻烦。”“这只吉娃娃呀。”行天上下晃着腿,摇了摇红色的箱子。“你打算怎么办?扔在那边的马路牙子上?”“要听听佐濑小姑娘的想法。我们不正往小田原去嘛。”“有必要这么费事吗?这超过合同规定的范围了吧。”“若是因为父母的不负责任而失去了狗,小孩子会伤心的。”行天笑了。“你果然还是变了。”“什么变不变的,我俩从前可没熟到这个份上。”“噢。”行天叹一声,“在同一个教室里待了三年,你怎么看我?,,“你无所谓周围的人怎么想,是个讨厌和人交往的怪人。”“说对了。”行天喜不自胜地重重点头,简直与发现了奇准占卜师的政治家无异。“所谓人的本质这东西,一般都是靠第一印象吧。并不是说和谁熟了就能更了解对方。因为人类是倾其所有的用语言和态度来伪装自己的生物。”这可真是个格外孤独的看法,多田心想。“但现在的我,和你当时怀有的第一印象可说是天壤之别,是这个意思吧?”“嗯。变得拖泥带水的。”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多田无法下结论。如果真像行天说的那样,那我是什么时候变得拖泥带水了呢。要是我不曾改变,是不是就不会伤害什么失去什么,可以就这样顺顺当当地过下来。他如此想着。从小田原东的IC收费站驶入收费道路,刚过了酒香河,多田把车开进加油站。他向加油站的店员打听便条上写的地址该怎么走。多田的车里只有真幌市的地图,平时的工作有这个就足够了。临时工模样的店员告诉他“就在这附近”,并立即拿出周边的地图指点一番。在名为大雄山线的地区铁路和私营箱根快线所形成的狭长三角地带,有一片住宅区。公寓和旧公房的电灯泛着青白的光,远远延伸到对面昏暗的田野间。这光景如同一旦踏入就无法从中返回的在夜色间燃烧的森林。这莫非是曾根田家老太太所说的旅程?多田把忽然浮现的想法迅速打压下去。就是因为总有结束之时,旅程才得以成为旅程。带着这么个无处可归的行天,实在是太不吉利了。佐濑家的新住所是位于木结构两层楼公房的一楼当中的房间。和他们之前在真幌市的家相比,这里无论是大小还是新旧程度都截然不同。但一家人似乎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从厨房带有格子的细小窗户泻出灯光和水声。该怎么把佐濑茉里从那间被温暖灯光守护的屋子里喊出来,并问她对吉娃娃今后的生活有何打算呢?穿着工作裤和夹克衫的男人突然来访,茉里一定只会感到害怕。何况她母亲认得多田,大概会提防着。首先,这么晚了,当妈妈的决不会让女儿出门。被行天没谱的发言煽动,没多作考虑就采取了行动。早知道该换个时候,至少在白天过来也好。多田把车停在看得见旧公房的田野旁,琢磨着该怎么办。副驾驶座上的行天打开车窗,又抽起烟来。虽说一穷二自,行天在来此的路上已经消灭掉一包烟,现在又拆开一包新的。这家伙简直有点尼古丁中毒啊,多田不由得想。“是那栋楼吧。你不过去吗?”行天用吸了半截的烟指一下前面的屋影,“要不我从这儿帮你喊一嗓子吧。茉里——我们带了吉娃娃来哦——”“别喊了。”多田意识到自己已经相当疲倦。被拖着喝酒到凌晨,又带着狗转悠了这么半天。和这个如同刚学会说话的孩子般喋喋不休而又绝不流露内心的男人在一起,差不多已经过了整整一天,当然会累。行天没在意一声不吭的多田,说了声“鞋子借我”。“为什么?”“别问了,快点。”行天熄掉烟,将手探到驾驶座的多田脚下。多田只得脱掉跑鞋。行天穿上鞋,把纸袋里的东西全数倒在副驾驶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