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亭杀人事件 作者:[日]东野圭吾 译者:陈祖懿作者简介 东野圭吾(1958~ ) 出生于日本大阪,大阪府立大学毕业。 1985年以第31届江户川乱步奖得奖作《放学后》出道。 1999年以《秘密》获得第52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 2006年以《嫌疑犯X的献身》 获得第134届直木奖以及第6届本格推理小说大奖。 早期作品多为精巧细致的本格推理,之后作风逐渐超越传统推理小说的框架,其创作力旺盛的程度,让他跃居日本推理小说界的顶尖作家。1999年推出时序跨越19年,细腻描绘主角与周遭人物的犯罪小说《白夜行》之后,风格愈见圆熟,作品质地进入了全新的境界。2005年发表的《嫌疑犯X的献身》,则被视为到目前为止的最高杰作。 著作有:《秘密》(台湾东贩)、《毕业前杀人游戏》(皇冠)、《雪地杀机》(林白)等,其中《秘密》及《游戏的名称叫诱拐》已被改编为电影。 (独步出版社作者介绍)内容简介 静谧的回廊亭里,以血浇灌的杀意,正如花朵般争相绽放…… 有人能了解,目睹爱人死去是什么滋味吗?深夜的回廊亭里,我的男友里中二郎被人残忍地谋杀了!在熊熊烈火的焚烧下,他就死在我的身边!一切来得太急,悲伤也蔓延得太快,但事后回想起来,我才明白这是一起“完美”的谋杀,而唯一不完美的是──我,唯一的目击证人,却奇迹似地活了下来!我知道凶手正躲在黑暗中窥探着我,但他究竟是谁?又为何选择了我和二郎?为了解开这种种谜团,我只好决定再“死”一次…… 在推理元素的特点上,《回廊亭杀人事件》同时运用了“家族谋杀案”的设定与“死前留言”的悬疑,将复杂的人物互动、近亲间的爱恨情仇、大家族生态的描绘写得淋漓尽致。因此作为一本本格推理小说,《回廊亭杀人事件》不但表现得在水准之上,作为一本纯粹的小说,故事更是精采好看。《回廊亭杀人事件》可以说是为“好看的故事”配上“绝佳的推理”这种组合,做了最佳的诠释与表现! ──林斯谚第一章 我是一个老太婆,一个即将七十岁的老太婆…… 出了检票口,紧张的细胞才得以松弛。明明知道没事,坐电车时,我还是战战兢兢地低着头,生怕一抬起头来就被人识破。对面坐着一位年轻学生,对我这老太婆毫不感兴趣,自始自终埋头看他的漫画,但我还是担心得不得了。 不能这么紧张,一定要有自信。只要坦然大方就好了,大大方方就不会引人起疑。 售票机的旁边有面镜子,我若无其事地站在镜子前端详。看吧!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气质高雅的老太太。 绝对要有自信,这是最重要的。 嗯,我在车站前张望。这个车站不大,有个卖彩券的摊贩,没有接驳公交车。交通方便的话会带来更多的观光客吧?高显先生常这么说,不过他会再笑笑地说,这缺点也是它的优点。 出租车招呼站的招牌早已锈蚀斑斑,真的会有出租车出现吗?等了约十分钟,果然有一辆出租车驶进招呼站。司机满头白发,看起来精神不错。 “请到一原亭。”我说。 “一原亭……好!知道了。” 司机按下计费表,回过头又说:“那家旅馆没营业了吧!您不知道吗?” “嗯,我知道。发生意外了嘛!” “是火灾,大概有半年了吧!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不过那间旅馆应该就是走霉运吧。” 看来这位先生很多话,口没遮拦又滔滔不绝。他从照后镜里看了我一眼后说:“太太,您该不会是那家旅馆的人吧?”他的语气中带了点试探的意味。 “我只认识老板。”我答。 “是喔!那就不用我多说了嘛!” “不过,我是第一次到一原亭。” “我想也是。常去的客人不会叫它一原亭,而会称它为回廊亭。” “回廊亭?” “听说那旅馆是好几栋分开来的建筑,有回廊相连,所以大家才会那样称呼。” “哦,原来如此。” “那间旅馆还满有名的呢!虽然不能住太多人,但听说有位很了不起的作家长期住在那儿。我们也想去住一晚,可惜没缘分啊!”说完司机便开朗地笑了笑。 “附近的人常谈起当时火灾的事吗?” “是啊!毕竟是不寻常的事嘛!”话一到此,他突然改变了语气又说:“也不会,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说旅馆已经完全修好、恢复原状了,您不用担心。” 他慌慌张张地改口,大概一时疏忽差点说出八卦。要是被回廊亭的人知道,肯定会招来白眼。 不久车子进入山区,未铺柏油的山路持续蜿蜒着。人烟稀少,但参天的古木却更加浓荫。 车子更深入山中,接着出现了几条小岔路。各个岔路的入口处,竖立着各旅馆的招牌。我们接连不断地驶过一个又一个招牌,最后在山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新招牌,上面写着“回廊亭”三个字,而招牌的角落写着小小的“一原亭”。 我在旅馆前下了车,但没人出来。踏入纯日式的玄关,我喊了两声。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脚步声,旅馆的女主人从右边的房间走了出来。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这是第一道关卡,若过不了这一关就什么都别提了。 女主人恭敬地将两手放在膝前问道:“是本间夫人吗?” 女主人的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脸上化了浓妆,一副娇艳欲滴的模样,要说她三十多岁也不奇怪。我不由得升起一股嫉妒的感觉。 “是的,我是本间菊代。”保持强硬的姿态,我得维持符合外表年纪的衰老气息才行。我一个人在镜子前不停地反复练习,不就是为了此时此刻吗?虽然总觉得还差了那么一点。 两人之间一阵空白之后,女主人眉开眼笑地说:“久候您的大驾光临。那么远的旅途,您辛苦了。” 望着她的表情,我有种胜利的感觉。女主人未有丝毫起疑。 脱下鞋进入旅馆之后,女主人一脸亲切地笑说:“马上就带您进房间。我们奉命为您准备了个很好的房间。” “不好意思。”说完我低下头,持续微笑着。“有关房间的部分,我有个不情之请。” “啊?”女主人一脸吃惊的表情说:“您有何要求吗?” “一个小小的要求。”我微笑低着头,又装腔作势地抬起头说:“外子之前住过这里,跟我说过从他当时住的房间往外看,景观非常棒,因此叫我来时也一定要住那间。” “是吗?这样的话,我们就依您的吩咐安排房间,请问是哪间房?”边说,女主人的眼角露出些许不安。 “我先生说是‘居之壹’。” 我一说完,她明显地惊慌失措。“是‘居之壹’嘛?如果您希望住那间是无妨,不过……” 此时,女主人的脑海里一定乱糟糟地不停打转。该静静地听客人的请求呢?还是先说清楚,免得日后节外生枝?“居之壹”正是她头痛的症结,我决定暂且解除她的烦恼。 “您是介意以前发生过的事,是吧?没关系的,这我都清楚,但我还是想住‘居之壹’。我听出租车司机说,旅馆已经重新装潢过了,不是吗?” 救援奏效。女主人放心地小声叹息道:“是的,原来您已经知道了。真的可以吗?重新装潢后,那儿还没人住过呢!” “我要是介意那种事的话,早活不到这把年纪啰!请带路吧!” 女主人终于点头答应。“好的,这就带您去。当然,‘居之壹’早已收拾干净,随时都能入住。” “很抱歉,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我稍稍鞠了个躬。 女主人带路,朝房间走去。其实即使她不带路,这个地方我也十分熟悉。旅馆中间有个中庭,呈四合院的建筑样式,别馆与本馆相连。从距离本馆最远的一栋起,分别取名为“居”、“路”、“叶”、“荷”,其中的房间分别取名为“路之贰”、“叶之叁”等等。而我要求的“居之壹”则是位于最面的边间。 从本馆到别馆,有条长长的回廊通道,回廊的两旁有几扇窗户,可以眺望四周景色。从本馆走到最深处“居之壹”的路上,左手边有个中庭,回廊便以逆时针方向蜿蜒。中庭里有个大水池,回廊其中一段就是跨越水池的桥梁。 穿过几栋建筑物之后,我们走到最里面的“居”栋。这一栋有两个房间,面对中庭的就是“居之壹”。女主人走在前面领我进入房间,顿时,我闻到一股新装榻榻米的味道。 “让我把窗户打开,让空气流通一下吧!” 女主人也发觉空气里渗着草席的味道,然而我还是婉拒了。因为现在是三月,外面的空气还很冷。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尽快一个人在“密闭的房间里”独处。 女主人将房间的设备、电话的使用方法以及随时有热水洗澡等等大致说明了一下,礼貌性地说了声“请休息”后即欲告退。我向她鞠了躬之后连忙叫住她:“请问,一原家的人还没到吗?” “是,还没到,不过应该快了。他们订的晚餐是六点半。” 我看了看手表,时间才刚过了五点。 “晚餐前您可以先去泡汤。这会儿公共浴池里没人,一个人泡汤可舒服的呢!” “哦!真的吗?那我非去不可啰!”尽管嘴里这么回答,但这次我是进不了大众池的。 女主人再度道了声“请好好休息”,随即离去。等完全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后,我赶紧把木门锁上。 拉开了和式纸门、步出走廊,我透过玻璃窗眺望四周的景色。除了树叶的颜色从秋天换成了春天之外,其余的景色,大致和那天没有两样——我记忆中那幸福无比的一天。然而,此刻我的心情又如何呢?可以说宛如从一块乌漆抹黑的抹布里,挤出了一滴滴的脏污与恶臭。 回到房里,拉上纸门,这么一来才不会有人瞥见我的身影。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全身无力,浑身瘫软地跪了下来。总算走到这一步了!想到接下来的事,我坚强地告诉自己决不能就此气馁,我必须奋战下去、坚持下去。 我拉过皮包,取出一面镜子,战战兢兢地瞄了一眼。圆圆的镜片里,映着张白发苍苍的老妇面容。两颊松弛,眼尾堆着一条条深深的皱纹,怎么看都像是年过六旬的老太婆吧?镜里的容颜再度让我鼓起勇气,但不可否认,此刻我的心情感到特别孤寂落寞。 女主人说晚餐是六点半,那时,一定会碰到一原家的人。在高显先生的告别式上,我以这身装扮出现时,当时会场一团乱,应该没人注意到我,但今天可就不一样了。 晚餐之前最好再补补妆。补妆之前,最好先洗个澡。晚餐时,若有人邀我共浴,也好藉此婉拒。 进入浴室,我先在浴缸里放热水,然后站在洗脸盆前卸妆。眼前一张老太婆的脸,在模糊中逐渐退去,下面是年轻的肌肤,三十二岁的肌肤。 卸妆过后,我陷入另一层忧郁,因为这已不是原来的我。我身上只有一部分的皮肤是正常的,其余都是手术植皮过后的痕迹。不知是哪个大学教授在电视上说的,现在整形外科技术相当进步,所以就算没变装,我想能认得出我的人可能也不多。 我小心翼翼地拿下假发,那顶乳白色的漂亮假发。最近,有很多专门制作女性假发的公司,只要肯花钱,任何需求都可以接受定制。我拿着本间菊代夫人的相片去,表明要这样的假发,宣称是拍电影要用的,那个公司的人也毫不怀疑地就答应了。 其实,我本来是想染自己的头发,因为不知道假发会在什么情况下走光。我若无其事地请教美容师,他说走光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所以,把我的头发漂白两次,使它看起来像淡淡的金发,然后在金发上染上一层浅蓝色,就可以勉强算是一头银发了。我狠下心照着美容师的话做,却换来悲惨的下场——头发确实是染色了,但却毁了发质,连头皮都溃烂了。尽管染了蓝色,却和自然白发相差十万八千里远,逼得我不得不把头发全部剃光。 最后只好戴上假发,没想到结果竟然比想象中要自然许多,我想不知道的人,应该也看不出来吧?早知如此,一开始这么做就好了。 浴缸里的热水满了,我脱下和服,全身赤裸地站在镜前,茫然地望着一个三十二岁瘦削女人的胴体。我转过身,回头看着背脊,背上也是一条条丑陋的烧伤痕迹,像是贴了一张岛屿地图。我无法忘记,也永远无法消去心中的怨恨。 我把整个身体浸在浴缸里,手脚伸直。我要趁着现在放松一下,因为今后我可能再也不会有这般舒适的心境了。 我用双手仔仔细细地抚摸着身体各处,当手纸碰触到那贫瘠的胸部时,一股沉甸甸的感觉,从心底不断蔓延开来。曾经温柔地吻过这个乳头的男人,只有他一个。 二郎!我的二郎! 我忘不了与他相处的朝朝暮暮,那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甩了甩头,想甩掉脑海里的一切,因为那段最棒的回忆里,紧紧系着我最痛苦的记忆。 如地狱般痛苦的一天。第二章 我做了一个恶梦。不记得内容了,只知道是一场可怕的恶梦。我不断地呓语。 大概是有人叫我,我才醒了过来。张开眼,看到一张护士面孔。 “桐生小姐,桐生小姐。” 护士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模糊的意识里,我渐渐了解自己在医院里。 “这是……哪里?我怎么了?”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嘶哑的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护士一脸同情地摇摇头说:“你不记得吗?发生了不幸的事。不要紧了,医生已经帮你动了手术,你很快就会复原的。” 不幸?手术?我不懂护士说的话。 我想坐起身,但全身刺痛无比,根本无法动弹。 护士慌张地帮我拉好被单说:“不要勉强,医生马上过来。” “为什么……”正想开口问时,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脸上包着绷带,绷带的下面异常疼痛。 “啊,我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不用担心。你镇定一点。” “让我看,我的脸怎么了?” 我开始抓狂,护士赶紧哄我:“没关系、没关系的,已经处理好了,不用担心。” 这时主治医生到了,他和护士两人合力劝我镇静下来。一看到男人的脸,我立即想起另一件事。 “哦!对了,二郎呢?二郎在哪里?他应该跟我在一起的。二郎……我要见二郎!” “镇静点,不要激动。”戴眼镜的医生严厉地说。 我稍微恢复镇定,感到全身无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完全不记得吗?”医生不悦地说,并要我自己去回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开始探索自己的回忆。模糊的黑暗当中,浮现一块块的红点,红点逐渐扩大,变成燃烧的火焰,火焰渐渐将我吞没。热气、烟雾、然后是建筑物倒塌的声音。我旁边好像有人。二郎,我大叫抱着他。即使我的身体被烧焦,也一定要保护他。 我从回忆当中渐渐苏醒过来,终于想起发生了什么事。 “他呢……跟我在一起的男人怎么了?”我看着医生。 戴着眼镜的他摇了摇头,然后撇过脸去。我了解了。 “真的吗……”我把脸埋在枕头里,不想让人看到我悲惨的样子,但还是不争气地放声哭了。幸好医生和护士没有再继续对我说那些安慰却毫无意义的话。 两天之后,我见到了里中二郎的尸体。让我去认尸的不是医院,而是警方的人。当时我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并客观地分析了当晚发生的一切,所以当警方来找我时,我并不感到意外。 “你认识里中二郎?”绷着脸的中年刑警,坐在床边,用例行公事的口气问我。他毫不客气地直呼二郎的名字,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认识。” “你们是什么关系?” “男女朋友。”接着我又说:“他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刑警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里中二郎到你房间是几点?” “我不清楚,大概半夜吧!” “为什么不清楚?” “我在睡觉。” “这么说你不知道里中要来啰?” “对,不知道。”我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一点我该如何回答,在与刑警会面前伤透了脑筋,但最后还是决定这么回答最好。 “可是,你应该告诉过他要来住回廊亭吧?” “是的。” “里中来了之后,你和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 “那么你们见面之后做了什么?” 我故意默不作声。意图产生的心理效果,顺利地骗过了刑警。或许他认为我迷迷糊糊的,可能也不记得了。 “这一点以后再说。火灾的事你记得吗?” “记得片段。” “那么,请你说说你记得的部分。”刑警将两腿交叉,用手比划了一下。 “我睡着了,突然感觉到很热,张开眼发现四周被火团团围住。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要赶快逃出去,但究竟是如何逃出去的,我也记不清楚。” 讲到这里,大部分都是真实情形。 “当时,里中二郎在你旁边吗?” “在,就睡在我旁边。我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没时间多想。” “原来如此,那么……”刑警又看了我一眼后说道:“那现在呢?你知道为什么里中睡在你旁边了吗?” 我垂下眼,过了一会儿再抬起来望着刑警说:“嗯,或许……和失火有关吧!” “看来是错不了。”刑警点点头继续说:“我们认为里中在你房间里纵火,再喝下毒药自杀。” 跟我所想的一样。警方果然会解释成一切都是里中二郎自己策划的。 “他为什么……非得自杀不可呢?” 我这么一问,刑警打算继续,眨了眨眼、抓了抓后脑勺后说道:“其实,里中在前一天发生了车祸。” “车祸?” “肇事逃逸。他在距离住家几公里的国道上撞倒一位老人,老人撞到头,没多久就死了。” 我缄默不语。 “车祸现场发现车子的钣金碎片,我们查出车种,跟丢在回廊亭旁边的里中二郎的车子一样。我们立刻展开调查,认为那属于同一辆车。” “总之,他撞死人逃逸,然后畏罪自杀……” “应该这么说,他担心遭到逮捕,心生畏惧。我们再回到刚才的问题。” 他要我好好地回答,还故意将声音提高。“里中二郎半夜跑到你房间,对你做了什么?你老实讲。” 我舔了舔嘴唇,小心应对着警方的招数。要是不慎被逮到小辫子,一切的计划就泡汤了。 刑警接着说:“我们听你的主治大夫说,你被抬到医院时,颈子上有内出血的痕迹。这一点,你可以一并说明吗?” 我轻轻闭上眼。原来警方连这个都知道了?既然如此,我也不用再故弄玄虚了。 “我不清楚。”我轻轻摇了摇头,将两手覆在绑着绷带的脸上,打算扮演一个为爱所苦的年轻女孩。“我睡到一半,突然……突然觉得很痛苦,才发现脖子被勒住了。” “你看到罪犯的脸了吗?” “没有。当时很暗,我睁开眼睛时已经意识模糊。” “是吗?” 刑警露出明显失望的表情。如果我现在说出对方是里中二郎的话,他的工作就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然而我说没看清楚对方的脸,所以这不能算是关键的证词。 一会儿,刑警又打起精神说:“很遗憾,不过目前的结论是——里中二郎打算带着你一起自杀。” 我默不吭声。这也在我预料之中,不过如此淡然接受,未免也太不自然了,我赶紧又激动地放声大哭。 “很遗憾!”刑警又说了一次。 我要看里中二郎的遗体,警方说没必要,但我坚持要看。因为若不经过亲眼证实,我就无法下定决心。 二郎的遗体放在警方的停尸间里,大概已经做过解剖了。虽然我脸上还是绑着绷带,不过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但是医生还是不放心,因此叫当班的护士陪我一同前往。 “里中发生肇事车祸,据说是前一晚的八点左右。”在车里,刑警对我说:“之后,我们不清楚他的行踪。依目前证据显示,只能确定他去了一趟任职的汽车修理厂,然后才去你住宿的旅馆。他偷偷进入你房间的时间,大概在两点左右。” “那天晚上我十一点上床睡觉。” 刑警点点头。 “你说过他来时你在睡觉,所以他先把你勒毙,确定你不会动了,才在房里纵火、喝下毒药自杀。一般人车祸肇事,对未来绝望、企图自杀,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带着家人或心爱的人殉情也一样。” “他喝了什么毒药?” “氰酸化合物。我们推断他去工厂就是为了把药偷出来,汽车修理厂本来就有很多氰化钾这种东西。” “他为什么不叫我也一起喝药自杀呢?” “因为你在睡觉吧!与其叫你起来,还不如直接勒毙你比较省事。” 省事?这样的选择终究是错误的。可能他勒颈的方法不对,因为我没有死,只是一时昏迷。虽然我还被火团团围住,却还是活了下来。 “趁早忘了吧!”刑警这么说,像是替整件事情做了个了结。也许是同情我吧? 停尸间位于警察署的地下室,那是一间幽暗而满是灰尘的房间。 两位警察搬来一具小型的粗糙棺木。“幸亏火灭得早,烧伤的面积不大,脸部几乎没被烧到,否则我们不会让你看的。” 此时我已经无心再听刑警说话,只是频频往棺木里窥视。 那就是里中二郎的尸体。 终于,我心头紧着的一根细线,发出绝望的断裂声。我瘫倒在地,完全听不到刑警们在说什么…… 我心里想不要哭,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然后像是少女般哇哇大哭。哭泣的我,心底发出阵阵哀鸣,一声声别人听不见的哀鸣。 里中二郎被杀害了。 我的二郎不在了。第三章 洗好澡、穿上衣服,我开始小心翼翼地化妆……或许应该说是变装吧!数不清重复练习过多少遍,从脸部细微的染色位置到形状,我都能正确无误地一再掌握。 今后最好别再完全把妆卸掉。虽然已经习惯了,但这种变装必须从零开始、重新来过,少说也要一个钟头,而且说不定会有人突然闯进来。 化妆成老妇人以后,我又打开和式纸门眺望外面的风景。半年前来这里时,我记得也是这样欣赏风景的。当然,那天我是以真正身份——桐生枝梨子的名字住进旅馆的。我身旁的是一原高显先生。记得高显先生还将他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喃喃自语地说:“我可能是最后一次看这里的风景了。” “会长,您可别说这种泄气话呀!比您年纪大的,还有很多人在职场上打拼呢!” 听我这么一说,高显先生一脸孤寂地自我安慰着:“是啊!还要再撑一撑。”他一副看透世事的表情,大概已经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 刚想到这里,突然有人敲门。打开门,一原苍介就站在外面。 “啊,对不起!我们迟到了。路上有点塞车。” 神经质的表情堆着僵硬的笑容,瘦削的男子弯腰行礼。他应该算是中老年人了,但一头浓密的黑发往后梳,看起来像是不到四十岁。 我也堆着一脸假笑低下头说:“一原先生,承蒙您招待我来这么棒的地方,真是感谢。” “哪里、哪里,请您好好享受这里的温泉。” “大伙儿都到了吗?” “是,我家人都到了。如何?可以请您去大厅吗?吃饭时间快到了。” “这样啊……那我去打个招呼吧!” 拿起皮包,我随着苍介一同走向大厅。我们漫步在回廊上时,他开始谈起本间重太郎的事。这号人物是他的亡兄一原高显的好友,也是我所化妆的本间菊代的丈夫。 “本间先生去世时,家兄非常伤心,他说还有很多事情要请教本间先生呢!我也从家兄那里听了很多有关本间先生的事,对他相当尊敬,他过世真让我觉得很可惜。” 尊敬什么?真可笑!因为企业家兄长的帮忙,让他当上了大学教授;像苍介这种不懂知恩图报的人,怎么可能了解本间先生对高显先生而言有多重要?如果他真的了解的话,至少应该去参加本间先生的告别式吧! 可是,这种内心的想法我只字未提,只是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说:“您这么想,他一定很高兴。” “真的,本间先生的过世对家兄的打击很大。您也知道,本间先生去世不到一年,家兄就病倒了。” “真的耶!咦,他住院多久……” “一年又两个月。他是个意志坚强的病人,这是我事后才听医生说的。期间发生了很多事,让他公事和私事两头烧。” “对了,发生火灾时,高显先生好像也住在这里?那件事大家都很震惊吧?” “没错,大伙儿都被那件事累垮了。失火的地方就在‘居之壹’……”说完,仓介才发现火灾就发生在我现在住的房间,于是又慌张地解释道:“哦!我们已经做过法事超渡过了,别担心。” “我一点也不介意,更高兴能住这么好的房间。” “不好意思。” 到了大厅,看到一原家族的人,大伙儿正把大厅当作自家客厅休息。他们分两张桌子坐,仓介走近其中一张,那张桌子旁坐了一男一女。两人以前我都见过,只是他们可能没见过名叫本间菊代的女性。 苍介介绍过我之后,坐在前面的男子起身说:“我们听家兄说过了。劳驾您大老远跑来,辛苦了。” “这是我弟弟直之。”苍介在一旁介绍,“目前在家兄的公司里任职。” “我知道。令兄过世后,很辛苦吧?” “是啊!不过总是要继续的。” 实际上,这个男的继承了高显先生的事业。以前他在美国分公司时我也见过两、三次,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他不可能记得没化妆过的我。就算记得,现在的我动了外科整形手术,又变装成老太婆,他不可能认得出来。不过,我得特别留意这家伙。他和高显先生是同父异母所生,年龄相差二十几岁,但和哥哥一样眼光犀利敏锐,以前在公司时就常听同事们谈起。 “其实我以前见过夫人。” 直之端正的脸庞上露出稳重的笑容,我听了吓一跳。 “哦……是吗?” “替本间先生守灵时。我延后一天回美国,穿着便服就跑去了,但那天不方便与夫人打招呼。” “原来如此。真不好意思,劳您特别延后行程。” 完全没料到直之参加了本间的守灵之夜,我全身直冒冷汗。 “哪里,我在美国收到夫人寄来的回礼,真是谢谢!我直到今天都还珍藏着呢!” “一点小意思……” 他说的东西好像是奠仪回礼,但菊代夫人送的究竟是什么?我完全没有概念。最好还是赶快换个话题。管他的,要是不行的话,就推说年事已高,不记得了。 正当这么想时,直之又说:“不过,夫人跟以前我所见过的样子不太一样,比较健康。对了,感觉比较年轻。” “咦?哪里、哪里,没那回事。这把年纪了,连照个镜子都没劲儿。” 我假装老女人害羞的表情,应该骗得过去吧?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很不自然。真的要小心这个男人。 “本间夫人,这位是纪代美,高显下面我们还有位二哥,她是二嫂。” 幸好这时候苍介插了嘴。我稍微寒暄过后,纪代美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点点头。她的丈夫比高显先生早三年过世,因此断了与一原家直接的关系,不过她和丈夫在世时一样,很爱摆架子。也可能是嫌我和直之的对话很啰嗦,自己被冷落了,所以感到不高兴吧? 苍介再把我带到隔壁桌,那里坐着三个女人、一个男人。 “这是我妹妹曜子。她先生因为工作的关系没办法前来。” 苍介先介绍这桌最年长的女性。她年纪大概刚过四十,看起来有点洋味,长发染成褐色,但与本人的气质颇为搭调。曜子站起来,有礼貌地鞠躬说:“您好,请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不敢当!” 这位曜子和直之与高显和苍介是不同母亲所生。虽然是手足,年龄却差很多。 接着苍介伸出手,向我介绍两位年轻女孩道:“这位是曜子的女儿加奈江,这位是纪代美的女儿由香。” 由香微笑着说了声:“您好。”加奈江则点点头说了声:“请多指教。”由香圆润丰盈,给人富家千金的感觉;相对的,加奈江则是另一种野性美。两人恰巧是相反对比,但全部都是美女。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嫉妒这种千金小姐没什么意义,还是扮演一个气质优雅的老太婆向她们寒暄吧! 最后剩下一位年轻男士,没等苍介介绍就自动起身说:“我是一原健彦,目前从事戏剧工作。” 他的声音宏亮,外表给人正派青年的形象,不过我从以前对他的印象,就觉得他只不过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戏剧工作也是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聚集一些酒肉朋友胡乱演一通罢了。那种工作没办法养家糊口的,而且实际上,到目前为止他还是依靠老爸的供养。 “这是小犬。已经二十七岁了,还定不下来,真伤脑筋。” 苍介一副溺爱儿子的表情。他自己一直仰赖着高显先生,对儿子的不成材,似乎也并不在意。 曜子挪动了一下椅子后,我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苍介一副任务完成的表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难得你们亲戚相聚,找这外人夹在中间真不好意思。” 我说完,曜子接着摇了摇手说:“没有的事。我们经常见面,难得有客人加入,改变一下气氛很好啊!” “真的吗?” “是啊!您别在意。” “像我,这次如果是单纯的家族旅行,我才不来呢!”加奈江看着由香和健彦,调皮地说:“这家旅馆我早就住腻了,附近又没地方可以去。要不是有大事,我才不来呢!” “我很喜欢这家旅馆唷!来几次都没关系。” “健彦,只要由香在,你哪里都好吧?” 加奈江瞪着眼说出听起来像是奚落的话,健彦本人嘻嘻地笑着,由香则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我觉察出这是年轻男女之间的纠纷。 “总之,”加奈江继续说:“没有重要事情我是不会来的。由香,你也很在意这件事吧?” “我无所谓,反正在意也没有用呀!”由香的眼睛盯着膝盖上翻开的杂志。 “是吗?我认为这可是重大事件。那么大笔的遗产要怎么分呢?明天就会揭晓了。这跟我们的未来有很大的关系呢!可以说是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事,跟这个比起来,结婚算哪根葱啊?” “加奈江,不要再说了,不像话!”曜子忍无可忍地小声警告。 与其说是母亲纠正年轻人的言行轻率,不如说是她不想让人瞧见他们贪婪的意念。加奈江耸了耸肩,轻轻地吐了一下舌头。第四章 我记得高显先生第一次谈到遗嘱,是在他住院以后一个多月的事。某次我与他在病房里闲话家常时,他主动提起此事,说差不多应该准备了。 “您丧失斗志我可是会很伤脑筋的唷!”我故意用乐观开朗的语气说着。“不过我赞成您预先立下遗嘱,虽然可能几十年以后才会用得着啦!” 他微笑着对我的鼓励心领神会,接着说:“遗嘱的内容,大致上已经决定了,只是有些大问题,可能需要一再修改。” “当然。” “或许会麻烦到你,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 “好的。” 这“麻烦”两字,当时我还无法了解真正的含义,但也没多想。我想对高显先生而言,指的应该是公开遗嘱的时间吧?过了几个礼拜之后,我才知道不是。 “我一行遗嘱都还没开始写,现在讲这些或许很奇怪,不过我坚持在某些条件下,遗嘱才能公开。” “什么?” “第一,为了避免情况更加混乱,我死后一个月内遗嘱不得公开;其次,一定要相关人等全部到齐,才能公开。不相干的人不可以在场,人没到齐也不可以,不过可以找代理。” “没看到遗嘱内容,怎么知道跟谁有关,跟谁无关?” “只要事先把相关人等的名字告诉古木律师不就好了吗?大家集合的地点就选在回廊亭!在那里就不必顾虑会有其他杂音。”接着一原先生一脸落寞地说:“我打算把墓地选在八泽温泉。你知道吧?那个小庙。” “嗯,我知道。” “那间寺庙就在回廊亭的前面,公开遗嘱之前,或许大伙还会来为我拈柱香吧?” 我认为他选在回廊亭公开遗嘱,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他担心大伙儿只惦记着遗嘱而忘了他这位立遗嘱的人。与高显先生长年相处下来,我知道他内心的脆弱。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遗嘱内容很伤脑筋。”他躺在床上不停地抓头。“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群与我不亲密的家人,这种时候,要是有个老伴在身边就好了,可惜,现在想再婚也……” 我马上就听出他话中有话,但我能说什么呢?此时不管说什么,听起来都很虚伪,因此我只能缄默不语。从此之后,他也不再提起。第五章 “让各位久等了!晚餐准备好了,请移驾到餐厅吧!” 听到女主人的声音,我不禁回过神来,苍介全家也兴致勃勃地各自起立。 “那么,我们走吧!”曜子催促着,而我轻喊一声“嘿咻”,才慢慢站起身。 为晚餐所准备的房间是一间宽敞的和式房,刚好够整个家族一起用餐,而桌下的榻榻米是镂空的,可以让腿部舒服地伸展。这是一原高显的提议,如此一来可以减轻外国客人坐榻榻米时的痛苦。 苍介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坐在上位,其他人就随便挑了个喜欢的位置坐下。我原本想坐在最角落,但直之坚持要我坐中间一点,因此我只好又挪了一个座位,结果他却坐在那个空出来的地方。我很不想坐在他旁边,不过也没办法了。 没什么特别慎重的开场白,大家纷纷开动。今晚是西洋怀石料理,但除了纯和式料理外,也有一些西洋作法的肉品,两者搭配得宜。酒类一开始我们喝啤酒和清酒,但之后应女孩子们的要求拿出了白葡萄酒,我也喝了一点。 出租车司机说得没错,现在的回廊亭处于休业状态,除了发生火灾,又碰到经营者一原高显先生去世,历经了一连串的灾难。除了女主人之外,其余员工全都到附近的大饭店工作去了。 这次一原家的亲戚聚会,是特别向那些饭店商借厨师的,所以人手不够,每当上菜时都是由女主人亲自出面。直之总会乘机与女主人寒暄两、三句,而女主人也亲切应答。 “关于旅馆的继承问题,她心里也很在意吧?”女主人的身影消失后,曜子话中带刺地说。 “那当然!这会决定她以后的雇主呀!搞不好还会被解雇呢!”苍介一边用筷子将食物送进嘴里、一边说。 “以旅馆女主人而言,真穗女士可是相当称职的唷!不管以后谁经营,我想她都不会被解雇的。”直之替她辩解着,我因此想起了女主人的名字叫做真穗,姓小林。 “只有直之继承这个回廊亭,真穗才能高枕无忧吧?”苍介有些悻悻然地回答,但他应该认为直之不可能继承回廊亭。 “我又不想经营旅馆。”直之口气略带不悦,一口气干掉了清酒。我赶紧帮他添满。 “她不就是那个吗?高显大哥以前的老相好嘛!”曜子压低着嗓门。 “哦?真的吗?”不想错过这话题似的,加奈江赶紧插嘴进来。“是喔!我都不知道耶!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的事啰!”曜子说。 “高显大哥也不是特别喜好女色,只是做一般男人会做的事罢了。你说是不是啊?直之。”苍介开口说道。 “以前的事我不清楚。”苍介似乎希望直之附议,想不到却是热脸贴冷屁股。接着直之继续说:“就算是真的,与她旅馆女主人的交际手腕也不相干呀。” “我也这么认为。” 这时,纪代美突然发言道:“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不要谈这些俗不可耐的话题呢?”接着她一口喝完白葡萄酒,自言自语地故意说:“嗯,好喝。” 曜子似乎对纪代美的反应感到很不舒服,臭着一张脸。 “我还以为伯父要是再婚的话,对象会是那位秘书呢!” 我听了以后吓了一大跳,这话竟然是出自一直沉默的由香嘴里。其他人也很惊讶。 “由香,”母亲纪代美立即制止她,“别说了。” “哎,有什么关系嘛!假装清高地聊着故人的往事,那多无趣啊?” 曜子由于纪代美刚才的嘲讽,立刻反击道:“我还满想知道的。你说的秘书,是指桐生枝梨子吗?” “是啊!没错。” “可是他们不是年龄差很多岁吗?她才三十出头吧!”刚经曜子这么一说,加奈江两眼发亮地加入讨论。“妈,你落伍了,最近流行嫁入豪门。想要嫁给老头的女人可多着呢!” “由香,你凭什么这么说?” 苍介这么一问,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开口道:“我是亲耳听伯父说的。他说要是能早十年遇见她,就跟她求婚了。虽然听起来像是开玩笑,可是我认为那是他的真心话。” 这句话不禁让我心烦意乱,在座的人也感到震惊,开始议论纷纷。 “大哥有这么说吗?我怎么没注意到?”苍介装腔作势地两手抱胸,喃喃自语着。 “这么说来,也并非毫无迹象。” 曜子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一直点头说:“瞧他俩的样子,就觉得超出社长和秘书之间的关系。桐生小姐可能像加奈江所说的,妄想嫁入豪门,反正有年轻女孩作陪,大哥也会觉得满享受的嘛!” “是吗?我也见过她几次。老实讲,若是论女性魅力,她可能是零唷!” 胡说八道的健彦才是IQ零蛋。瞧他一副傲慢自大的样子,我真想朝他一棒子轰下去。 此时女主人小林真穗走了进来,谈话便突然中断。 话题要是就此打住就好了,但是真穗出去之后,苍介又老话重提。“直之,你没听过什么风声嘛?我指的是大哥和那位叫桐生的秘书。” “哥哥这么一问,”直之抬起头说:“他的确暗示过。” 苍介手里拿着酒杯说:“暗示什么?” “再婚的事。” “再婚?什么时候?” “一年前吧!” “那不是大哥住院以后的事吗?他自己活得了、活不了都不知道了,真不懂他在想什么!” “不,他知道自己剩余的时间不多,才认真地考虑再婚吧!个性坚强的大哥,也有脆弱的时候,也许他是希望有个枕边人替自己送终。” “原来伟大的伯父,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嘛!”健彦轻蔑地摇摇头。 哼!你们懂什么?我心里不免大骂。他的苦可不是你们这些窝囊废能懂的。 “如果大哥真有那个意思,也不会让对方为难的,譬如说只是形式上的结婚,那个女人就可以继承大哥的遗产。”曜子一副颇为理解的表情。 苍介低声自语地说:“原来如此。”再看着直之问道:“所以大哥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问说那种形式的再婚,我的意见如何?所以我觉得他好像有对象了,进一步刺探后,发觉大哥好像在考虑桐生小姐。” “真的吗?那你怎么回答?” “我当然回答:‘你喜欢就好’,不然还能怎么回答?” 直之说完后,苍介就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低头沉默不语。如果问的是苍介,答案一定会不一样。 “要是真的再婚就不妙了。”加奈江以开朗的口吻突兀地说:“不是吗?如果伯父真的让桐生小姐入籍,那大部分的财产就会跑到她那儿去了。那样一来,就不会有今天这种聚会了。这么说,我们还得感谢那件殉情案呢!” 这话一针见血,当场几个人听完马上倒抽了一口气,瞬间空气沉重地凝结了起来。第六章 我也不是不了解一原高显先生的心意,只是装着不知道罢了。我这辈子根本没有嫁入豪门的命,即便他真的向我求婚,让我继承庞大遗产,我也会拒绝的。 我一直很尊敬高显先生。他白手起家、头脑冷静、反应迅速、行事果决,简直就像一台计算机,工作态度严谨,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冷酷。不过,私底下的他和人相处时,态度就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不但心胸开阔、毫不做作,还拥有体贴入微的包容力、当他的秘书已经六年多,在他身边,我学到了很多待人处世的道理。 但我没办法把他当成丈夫,我只希望他永远是个令我尊敬的老板。说穿了,其实我要的是一个懂得欣赏我女性魅力的男人,我希望这段感情不是建立在利益算计上,而是在对方热情的追求下。高显先生说他自己已经不行了,我想,在他冷静的判断下,与其娶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不如娶个能彻底执行他命令的人。对我而言,他并未把我当做女人看待。 我会坚持这种事,大概跟我本身缺乏恋爱经验有关吧?哦,说缺乏是有点含蓄了,其实我几乎没有谈过恋爱。当然以前我也单恋过,那种单相思的心情,宛如仙女棒的一点火星,没有轰轰烈烈,只有不了了之的逐渐熄灭。我从没想要表白,当然也就谈不上失恋,那只能说是我单方面的小鹿乱撞,最后再自我了结、失恋伤心。 进入公司一年左右,我曾经有一次想要向人表白我的爱意。或许有点老套,但我当时打算趁着情人节的机会暗示对方。他是公司的同事,常在公事上亲切地指导我,使我对他意乱情迷。那一天,我把亲手做的巧克力藏在抽屉里,等待机会想偷偷交给他。 结果我的真情告白失败了,因为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干扰。或许,那也说不上是干扰吧? 浇了我一盆冷水的,就是我隔壁的女同事。午休时间,她拿出一张纸,说要让我看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原来是一张公司男同事对女同事的评分表。虽说是评分表,但并不是指工作上的表现,而只评“姿色”和“个性”两项。那是由几位男同事负责评分的,其中一个名字就是我暗恋的对象。 “男人真的很没品。”那位女同事说。我瞄了一眼那张表,她被排在第一,尤其姿色的分数最高,所以故意在我面前卖弄炫耀吧!我怀着既紧张又期待的心情看了自己的分数,果然得分奇惨无比。其中最令我失望的是“他”所打的分数,个性在五分里我只有三分,姿色则只有一分。 桐生枝梨子,姿色一分。 那天下班回家路上,我把巧克力丢在车站的垃圾桶。憋着即将掉下来的泪水,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才忍不住放声痛哭。 母亲有丰满的胸部、细白的肌肤,可是我却丝毫没有遗传到她一点点的女性魅力,反而胸部像洗衣板、皮肤粗糙。讽刺的是,我完全遗传了爸爸那张丑脸。我小时候常被误认为男生,长大以后,情况也没好到哪去。再说,我这副长相就算是当男生,也不会受女生欢迎吧? 哭了一整晚,我下定决心,再也不做恋爱美梦了。我想爱情和我是绝缘的,老天爷没赐我美丽,但给了我智慧,所以从今以后,我要让智慧更加精进。我姑且把对爱情的憧憬藏在心里,绝不让人发现。 第二天气,我变了个人。第一步就是把忍耐多时的隐形眼镜拿掉,换了副一点都不好看的金框眼镜。服装业变了,我把一点也不适合自己的女性流行服饰收进衣柜里,拿出只有面试时才会穿的老气套装。 我不断努力,下班后进修外语,还参加各种讲习,取得各种资格认证。渐渐地,我被同事们孤立,只能无奈地漠视无能者对我的嫉妒。 幸好,我的主管不是笨蛋,他们看到了我的能力。历经了几次破格升迁,以及跟几位主管工作过后,一原高显先生亲自指名要我当他的秘书,我当时真的很开心。 在职场上,我因为自己丑陋的外表得到动力而奋发,以最快的速度往上三级跳,但我仍无法认同自己。我知道自己内心对爱情的憧憬依然存在,从不曾消失。一原高显先生看到了我的能力,指定我当他的秘书,然后也以同样的理由,想选我做他的妻子。但是对我而言,谈到结婚,我还需要另一种凭据。倘若他眼里有一丝丝把我当做女人的念头,那我应该就不会拒绝做他的妻子了。 然而这不过是我无谓的想象。如果要凭姿色挑选结婚对象,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向回廊亭的女主人小林真穗求婚。我很清楚他俩的关系,对高显先生而言,她可以说就是他的情人。对了消除他早年的丧妻之痛,他一直把她留在身边,然而他们的关系也就仅止于此。所以在他面临不举后,她身为情人的任务即告了一段落。 因为这个缘故,一年半前生病倒下的高显先生,想收我做继室的心态更加明显了,我强烈感受得到他的心意。 他清楚自己得的是癌症,已经无可救药。他死前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一手建立的王国,今后会变得如何;他不过是想把身后事交给自己最信赖的人来处理罢了。第七章 送上了甜点后,晚餐也到了尾声。该说的话已经说完,饭局也已过了高潮,我想时机差不多了。 “我有话想要告诉各位。” 我一说完,大家立刻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望向这边。他们一脸疑惑的神情,大概在想:这唯一的外人想要说些什么? “是关于刚才提到的桐生枝梨子小姐的事。” “桐生小姐?”苍介惊讶地说:“本间夫人也认识她吗?” “应该认识吧!”我旁边的直之说道:“我不清楚细节,但她应该是负责与本间夫人联络的人。应该是这样吧?” “正是如此。” “是吗?她怎么了?” “说了或许会让各位想起不好的回忆。她在这儿遇上火灾,之后就自杀了。” 果真是个不好的回忆,所有人闻言瞬间都低头不语。此刻,突然有个与众人反应截然不同、突兀的高音传了出来:“哎呀!那不是单纯的火灾啦!” 是加奈江。她完全没注意到众人一脸的不悦,继续说:“那是纵火自焚。桐生小姐的男友车祸肇事,想带着她一起自杀,结果她男友死了,桐生小姐却奇迹似地活了。当时我们也都住在这里,好恐怖唷!” 大伙儿一脸扫兴。 我对加奈江微微一笑。“是啊!那件事我很清楚,我在报上看过。” “是喔!原来你知道了啊?” “几天之后,桐生小姐就自杀了。警方说她是因为男友的死,又严重灼伤——受不了双重打击而自杀的。” “也没有其他原因了吧?”苍介一脸厌恶的表情,想必此时此刻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对。”我点点头接着又说:“我也猜不出有其他理由,而且听说没留下遗书。” “怎么写遗书嘛!要是改变心意怎么办呢?”纪代美边说边将眼前的餐具迭起来,似乎在暗示大伙儿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看了看在场的人,继续说道:“事实上,桐生小姐留有遗书。” 我一说完,有几个人同时发出惊呼。我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那个信封比一般的还要大。 “桐生小姐过世后两、三天,我就接到这封信。各位请看,寄信人就是桐生枝梨子小姐。” “的确是。”直之盯着信封看了一会儿,又说:“没什么印象了,但好像是这个笔迹没错。” “我想这就是桐生小姐的笔迹没错。”我肯定地说,又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纸和另一个较小的信封,但这个小信封尚未开封。“信里写着桐生小姐自杀的心境,请各位瞧瞧。” 我立刻将信交给旁边的直之。他很认真地看,然后抬起头,表情似乎相当错愕。 “上面写什么?”苍介交集地问。 “等等,我念给你们听。”直之坐直了身体后,开口念道: 本间夫人,当您收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当我把这封信投进邮筒后,就决定自杀了。为什么自杀呢?关于我的自杀,舆论和警方应该都不会进一步追究。因为上一起自杀案,大家还记忆犹新,他们一定会想出一些自圆其说的理由,譬如说我是步上男友后尘,或说我遭受太大的精神打击等等,但这些都不是我选择自杀的真正原因。那起自杀案,与我选择自杀的背后,都有更深、更复杂的内情。此刻我有无法说出的难言之隐,需要另择恰当的时间地点、公开内幕。可惜我已经死了,无法亲自公开实情,所以,对不起,我想拜托本间夫人。 这封信里有个小信封,希望寄放在您这儿,我想您会了解。这信封里放了一封说明真实内情的信,在一原高显先生的遗书公开之前,请您保管这封信。高显先生还活着,您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要说等高显先生公开遗嘱?其实先生的病情很严重,医生说最长也拖不过一年,所以我想高显先生的遗嘱,应该会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与地点,在限定的人员面前公开。我推测到时本间夫人也会在场,因此我想拜托您,到时带着这封信去,在遗嘱公开之前,当着众人面前开封。届时,我为何要自杀?为何做如此安排?一切都会明朗。此外,这封信的存在,请您务必保密。我能够理解您会对我的这项请托感到莫名其妙,但能接受我这项托付的人,只有本间夫人您了。麻烦您了,万事拜托! X年X月X日 桐生枝梨子 绝笔 直之一口气顺畅地念完后,一时无人作声,甚至连加奈江都一脸紧张,气氛凝重到仿佛发出一点声响,都会招来众人嫌恶的眼光,因此,连中途进来的真穗都站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 “情形大致就是如此。”我话一说完,大伙儿僵冻的表情仿佛才得以解冻。 “真令人惊讶!”苍介先说话:“她竟然写这种东西。” “可是,这多少也料想得到。”直之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后还给我说:“我本身与她没什么交往,不过听大哥说,这位桐生小姐是个可靠的人。上次那起殉情案,如果是平常女性自杀倒还不奇怪,但我听到她毅然决然选择自杀,老实说还满吃惊的。” “高显大哥也说无法相信。”曜子在一旁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