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田在烟灰缸里摁熄了第一支烟,之后他再次掏出一支来,说道:“可我实在是等不下去了。究竟还要让我再等多久?一年吗?还是两年?” 听到他的话,由希子微微露出笑容,偏起了头。 “我现在还没考虑过那种事。” “这我知道。那你也就不用考虑了。难道你就不能啥都别想和我交往上一段时间吗?” “可是……” “当然了。我会尽可能地避开其他人的。” “……” 由希子不再说话。但她似乎也并未因此感到不快。或许有些对森田的强硬感到厌烦,她的目光望着斜下方,唇角上却残留着一丝笑意。 离开咖啡馆,森田说要送送她,她并没有拒绝。森田心想,虽然对方并没有给出什么确切的答复,但也并非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自从她调到现在这岗位上起,森田就彻底迷上了她。尽管她算不上什么美人,但身上却带着一种质朴的光芒。对以前总和那些奢华女子交往的森田而言,这种光芒是如此的新鲜。 他对由希子结过婚这事毫不在意。相反,上个月的流产事件反而给了他较大的影响。她那个死鬼丈夫的亡灵,似乎一直阴魂不散。 走到两层楼的小公寓前,由希子忽然停下了脚步。狭小的停车场上,一个身材高瘦的人影正向着她走来。灯光照亮了对方的脸颊,尽管身材高挑,却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手里还提着个大大的包。 “抱歉,阿伸。” 由希子说,“我绕了点路,所以回来晚了。让你久等了吧?” 少年摇了摇头,默默地递出了手中的包。由希子接过包来,说道:“加油哦。” 少年望着她轻轻点了点头,之后又把目光转移到了森田身上,然而他的目光之中似乎又没有森田。少年轻轻致意了一下,从森田身旁走过,消失在了黑夜的路上。 “这是亡夫的弟弟。” 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由希子说道,“念夜高高一。在汽车修理厂里工作,吃住全包,每个星期都会拿换洗的衣服过来。” “让你给他洗吗?” 森田的语气中带有一丝责难,但她并没有回答。 “再见。” 说完,她便向着建筑迈步走去。 9 田宫眼望窗外,等待着部下的报告,忽然间,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对面大楼的旁边,有人爬上了台子。如果窗户是关着的倒还好,否则可是很危险的。 站在台上的男子拿着个类似镜框的东西下了台子。看来他是在取下挂在窗头上的镜框。 看着他,田宫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件事。 “喂。” 他冲着西冈招呼了一声,“虽然要把站在地上的人从窗户里给推下去是很难,但如果窗旁的人是站在椅子上之类的东西上,那不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对方给推下去了吗?” “哎?”听西冈的回答,似乎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假设对方是站在这上面的话。” 田宫把椅子拖到了窗边。 “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轻而易举了啊。” 西冈说道,“可哪有人会爬到窗边的椅子上去的?” “这可未必。不是经常会有人在窗户和天花板之间挂相框或者贴纸的吗?这种时候,就必须得在窗户边儿找个东西来垫脚了。” 西冈皱起眉头,用手指摁住太阳穴,在脑海里构思着田宫所说的状况。 “您的意思是说,或许安部当时是想往那里贴纸?” “没错。而纸上的内容则是‘注意不要吸烟过量’。” “为什么要贴那些字?” “那天我在垃圾箱里发现,里边有张纸上写的就是这几个字。估计那天安部就是为了贴这个才爬上椅子的。凶手此时缓缓接近,看安部没留神,打开窗户,之后就……” 田宫作出两手往前一伸的动作。 “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外一推。椅子上的安部突然失去了平衡,向着窗外倒去。由于势头太猛,所以脑袋才砸在了窗框上。” “原来如此。” 西冈连连点头,“这的确是种办法。” “只不过,这种办法就得由安部相信的人来实施才能成功。要是原本不存在而靠近自己的话,那安部应该也会有所警戒的。” “我明白。也就是说,当时那人应该是个即便出现在安部身旁,也不会令他起疑的人吧?” “没错。” 田宫接着说道,“如此一来,剩下的问题就只有动机了。” “有关这一点,刚才我想到了某种可能。或许,中町由希子流产的事,与安部、佐野两人存在某种关联。” 西冈的话听起来话中有话。 “怎么个关联法儿?” “不,实际情况目前我也还没弄清。但关键在于,中町由希子心里是怎么想的。最近我在报上看到过些消息,所以才会突然想到的。” “你这关子卖的可真不小啊。” 田宫苦笑了一下,“你究竟在说什么?” “刚才您自己不也指出了指示的吗?” 西冈指了指窗户,“贴纸的事。” 10 午休时间一到,员工们纷纷向着食堂走去。森田却知道,有时中町由希子会带着便当来上班,而今天正好她也带了。 等众人都离开之后,森田走到由希子的身旁。她的便当装在一只黄色的特百惠饭盒里。 “看起来味道不错啊。”森田说。 由希子手持筷子,盯着自己的便当看了一阵,之后又抬头望了望森田。 “你不去食堂吗?” “今天有点儿事。” 森田走到她背后的窗外,朝楼下看了一眼。前几天还曾经有人从这里坠楼而死,这一点实在是让人感觉有些难以相信。 “抽个时间,一起去吃顿饭吧。” 他说,“只是见面聊上两句的话,事情很难有进展的。我知道一家还算不错的店。不光不会让其他人看到,而且我想你去了之后还会喜欢上那家店的。” “我不能去。” 她放下筷子,低下了头。 “为什么不能去?因为现在这时期吗?那种事都一样。如果是你不想和我一起吃饭的话,那就算了。你直说好了。” 他看着由希子的脸,那意思是在询问她究竟怎么想的。 由希子沉默了一阵,之后她就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抬头看着森田。 “非得上馆子去不可吗?”她问。 “也不是,我就是想和你好好谈谈罢了。咖啡馆那类的地方让人没法儿安心说事。” 听森田说完,她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这意思。” 森田并没有能够立刻明白她话里的含义。过了一阵,他突然笑了起来,把手放到了她的肩上。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我当然也OK了。我那边比较脏乱,今晚我会抓紧打扫一下的。那,你什么时候方便呢?” “随时都行。”她说。 “那就明天吧。在上次那家咖啡馆见面。七点,行吗?” 由希子轻轻点头。森田打了个响指,“太棒了!明天会是最棒的一天。” “只不过……” 由希子表情严肃,与森田的满脸开心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事你可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如果你说了,下次我就再也不会见你了。”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严肃,虽然被她的气势所震到,森田的声音里却掩饰不住心中的欢喜。 “好,我答应你。” 11 田宫与西冈到由希子住院做流产的医院去了一趟,找当时的主治医师见了个面。那医师长得轮廓分明,让人感觉判断力很强。 田宫首先向医师询问了一下由希子流产时的情形,与西冈说的大致一样。 “医生您当时有和她说过流产的原因吗?”田宫问道。 “就只是说了些一般性的原因。不过也没跟她讲得太细。因为她当时情绪太消沉。而且比起这些来,还是今后的处置更重要。” 之后他又补充说,从医师的角度来看,与其纠结过去的事,还是今后的事更加重要。 “的确如此。对了,她当时似乎有些神经过敏。” “感觉她挺可怜的。”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医生轻轻地摇了摇头,垂下了眉毛。 “可她后来却还是平静了下来。难道是遇到了什么帮助,还是有什么契机让她重新站起来了?” 医生把双手抱在了胸前。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契机,不过当时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说是在她得知流产时,她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差点儿急疯了,但在她得知这事的原因不在自己时,她感觉松了口气……” “原因不在自己——她当时这么说过?” “对,记得应该是这么说的。” 田宫往前探了探身子。 “我还想再问医生你一件事。她当时是否问过这样的问题——” 回到搜查本部,田宫给A食品打了个电话,让人把森田给叫来,说是有紧急要事和他说。 但是最终也没能找到森田,据说今天才刚打下班铃,他就急急忙忙地回去了。 “说是他今晚有贵客要招待,而那名贵客的名字则是机密。” “贵客?机密?” 一阵不祥的预感划过心头。田宫接着便问中町由希子在不在。年轻的搜查员向对方转达了田宫的话,但随后便又冲着田宫摇了摇头。 “据说她也是一下班就回去了。” “糟了。” 田宫咬住了嘴唇。 “喂,火速派人到森田家去。” 12 “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吧?” 走到公寓的门口,由希子再次一脸担心地确认道。就连她自己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自从昨天她答应到森田的公寓来时起,她就一直问个不休。 森田也明白,她这是不想让人看到。所以他也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今天要和她见面的事。而且这事也没什么可宣扬的。 “没事的,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森田对戴着深色墨镜的由希子说道。这公寓里没人认识她,但她却始终不肯摘下墨镜和白帽子。说起来,此刻她身上穿的衣服,也跟今天穿去公司里的不同。 森田的房间是间一居室。进门后左手边就是卧室。等森田进屋换好衣服出来时,由希子早已冲好了咖啡。 森田把咖啡端到角桌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由希子则坐在他的身旁。 “我早就希望能这样子和你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说着,森田喝了一口咖啡。 “森田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由希子拿起桌上的万宝路,递给了森田。他叼起一支来,用她身旁的打火机点燃了香烟。 森田心中暗想,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香的一支烟。 “好了,聊点儿什么吧。” “这个嘛……” 她把食指贴在自己的唇角上,“就来聊聊香烟吧。” “烟草是种田间种植的一年生植物……” 森田朝着天花板吐了口烟,“同时也是这世上最棒的嗜好品原料。但如果抽得太多的话,就会成为尤伯连纳的。” “尤伯连纳?” “死于肺癌。” 森田喝了口咖啡,吸了口烟。 “那森田你就不会得肺癌吗?”由希子问。 “我不会。我相信不会。” 接着,森田讲述了一段往事。是他上学时打冰球的事。他拼命想要增肥,想要射门,自己却冲进了门里—— 他突然间感觉有些困倦。 视野开始变得模糊,眼皮好沉,就连坐也开始有些坐不住了。 “我这是……怎么了……” 森田朝着由希子倒去,但她在他倒下前嗖地站起了身。森田微睁的眼睛里,看到她俯视着自己的身影。 干吗这么一副表情——心里想着,他的眼皮重重地合在了一起。 13 “终于搞定了。这样一来,一切也就全都结束了。” “对,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事都很顺利。” “嗯,这样一来,我也就能安心入睡了,我真的要去睡了。” “对,没必要再感到痛苦了。那些刽子手已经从人世间消失了,他们全都下地狱去了。” “我没说错吧?警察什么都不知道。那些家伙根本就不会明白事实究竟如何的。” “你说得没错,我们是不会受罚的,上天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站在我们这边,站在我们——” 14 脑袋感觉到一阵剧烈的晃动,森田终于睁开了眼睛。一个凶神恶煞般的男子在眼前出现,把森田吓得更加清醒了些。 “也算是醒了。” 男子说,仔细一看,是那名之前见过的刑警,记得似乎是叫西冈。 爬起身,只觉得脑袋里抽着疼,估计脸颊被对方揪得挺狠的。 “她呢?” 森田环视了一下屋里,问道。窗户和玄关的门都开着,不光只是西冈,还有几个不认识的男子在屋里来回走动。 “她呢?” 森田再次问道。西冈抓住森田的肩头,用严肃的目光盯着他。 “她大概已经回家了,然后她将在那里被捕。” 森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杀人以及杀人未遂。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刚才险些就让人给杀了吗?” “怎么会……” “是真的。她给你下了安眠药,之后打开瓦斯开关就逃走了。幸好她对瓦斯一无所知,你这是天然气,不会引发一氧化碳中毒。” “怎么会,她怎么会……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大致知道些吧。”西冈说,“我来告诉你吧。只不过……我估计你不会相信的。” 15 田宫等人赶到由希子的公寓时,她家里已经有客人了。那是个穿着件黑色T恤,身材纤瘦的少年,手里还提着个大包。 看到田宫他们,少年便已明白了一切。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悲伤,缓缓摇头。 “你是?” 田宫问道。 “中町伸治。” 他低下了头。 “啊,是由希子亡夫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把换洗的衣服送来。” 伸治举起手里的大包,“而且我觉得最好还是经常过来看看情况。” “过来看看?” 田宫皱起眉头,“这话什么意思?” 少年并没有回答。相反,他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问:“你们是来抓我嫂子的吧?” 田宫稍稍吃了一惊,之后他点了点头。 “你知道这事?” “知道的也不多……不过我猜应该是嫂子干的。”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吗?” 少年低垂着头。 “哥哥死了,嫂子伤心欲绝。但得知自己怀上了哥哥的孩子时,她也算是打起了精神,说是要和孩子两个人一起生活下去。可到头来,她却流产了……自打流产之后。嫂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有时会呆呆地想事儿,有时又会突然大哭起来。后来她开始变得不再说话。记得有一次,嫂子跟我说,她明白孩子流产的原因了,她说她上班的地方周围有许多人吸烟,就是因为她怀孕的时候待在那种地方,她才会流产的。” 少年咽了口唾沫。 “她说她要报复他们……我当时还是头一次看到嫂子凶成那样。” 田宫把手放在伸治微微颤动的肩上,“我知道了。之后的事就交给我们去办吧。” 伸治抬起头来,用哀求般的眼神看着田宫。 “刑警先生,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说是对有精神病的罪犯,可以从轻处置的吧?” “嗯,是有这么一条。不过这一条估计是无法用在你嫂子身上的。” “刑警先生?” “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吗?” 田宫看了少年一眼,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时常会到这里来,直到她把孩子给哄睡着。” “把孩子给哄睡着?” “你来看看吧,竖起耳朵来仔细听。” 伸治把厨房的窗户轻轻打开条缝,之后把空间让给田宫,田宫按他说的做了。 由希子就坐在厨房对面的房间里。她手里抱着个婴儿的人偶,嘴里喃喃地念着。 “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吧?对,再不必担心了。再没有人会妨碍到我出生了。对,再也没有了。所以今晚你就安心去睡吧。妈妈,谢谢你。说什么呢,妈妈什么也没做,一切全都是你干的。是你把那些家伙给杀掉的。我就只是在一旁看着罢了。妈妈,给我唱首摇篮曲吧。我唱。我们一起来唱吧——” 「别了,教练」 1 刚开始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不久,直美便从屏幕左手边出现了。 直美在靠墙的长凳上坐下,望向这边。除了淡淡的口红之外,她像往常那样素面朝天,不见丝毫化妆的痕迹,背后的白墙,衬得她古铜色的皮肤愈发地显眼。短发下不时露出的耳朵上,戴着一对红色的珊瑚耳环。 她接连眨了几眼,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之后她深呼吸一口,用带有比之前更大决心的眼神望向这边。 “教练。” 这是直美说出的第一句话,“我实在是……太累了。” 之后她再次闭上了嘴。她把右手放在队服的胸前,轻轻闭上眼睛,调整里一下呼吸。 这姿势持续了几秒钟,之后她缓缓睁开眼睛。放在胸前的右手一动不动。 “之前也曾经出现过好几次这种情况。虽然每一次我都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但教练你总会跟我说,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加油……” 直美不停地摇头,“但我真的不行了。我并不坚强,没法儿再坚持下去,没法儿再忍耐下去了。” 直美低下头,搓着双手。这是她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说时的习惯。 “您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吗?” 低着头说完之后,她再次抬起头来。“状态最好的时候,除我之外,队里也还有其他的队员。中野、冈村,她们都在。如今她们都已经做了母亲,引退之后回去上班,但总觉得待不下去,最后把工作也辞了……” 说到这里,直美摸着头发。 “我是想和您聊聊这些往事。”她的脸上露出了寂寥的苦笑。 “您还记得吗?当我在三十米的比赛中,险些打破全国纪录时候的事?那是全国选手选拔的最后一天,虽然我之前的成绩不错,拿下冠军也并非不可能。可当时我双腿发颤,根本就没法儿瞄准,还剩六发的时候,就连手臂也开始随着心跳发颤……当时教练你这样握着我的手——” 直美就仿佛捧着什么宝贝似的,把两手的掌心合在一起。 “没什么好怕的——当时您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我就在你身后,我一直在看着你。所以你就射出无怨无悔的一箭来给我看看吧。不必在意其他人,赛场那么大,其实只有你我二人——” 直美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后又是一阵沉默。目光低垂,身子一动不动。 “您知道那句话对我的鼓舞有多大吗?” 她再次望向这边。“听了您那句话,我接连几发都没有半点失误,位列榜首……只要最后一箭能够射中十环,那么三十米的全国纪录就归我了,可最后一箭我却只射出了九环。教练,您当时注意到没有?射出最后一箭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的颤动。之前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颤动的话,应该还能射得更加完美一些,可最后颤动停止之后,我却只射出里九环。现在,我终于明白当时那颤动为何会停止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很幸福,感觉自己仿佛真的就在一个只有我和教练两人的世界之中。脑子里再没有什么比赛。所以我的心里再不害怕,身上的颤动也因此停止。可是教练,那样子却根本就赢不了。就只是那一环的差距,我便与一切失之交臂。” 一口气说完之后,直美歇了口气,舔舔嘴唇。 “可是教练,比赛虽然输了,我却依旧感到很满足。那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一场比赛,同时也是最光彩照人的一天。比赛结束后教练您走到我的身旁,夸奖我说干得好,还亲切地和我开玩笑,说最后一箭稍偏靶心是我一贯的作风……” 她的话突然打住,低着头,两手在膝上紧攥成拳,肩头不住地微微发颤,她低着头接着说。 “教练,我当时真的好开心。公司对我的成绩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给队里的预算也大幅提升,宣传部长甚至还亲自跑来看我们训练。下次的目标是奥运——这句话真的成了我们之间互勉的话语。” 直美抬起头来,双眼通红。一眨眼,两行清泪便从眼角顺着脸颊流到了下巴。她并没有抬手去擦,而是缓缓地环视了一下整间屋子。 “如今,这屋子也变得门可罗雀了。” 直美说,“以前曾经有那么多的队员,可如今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不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她伸出左手,拿起了一只闹钟一样的东西。那是只秒表,看看电缆,就会明白那东西一直连接到她的队服里,她把计时器的表盘给展示了一下。 “现在三点半,再过一小时,开关就会开启,电缆便会通上电。说到电流通向何处的话——” 直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电缆连接着我的前胸和后背。一旦通了电,我就能毫不痛苦地死去。我接下来会吃些安眠药,死亡将会在我安睡的时候悄悄到来。” 她一只手拿起了身旁的水杯,另一只手抓起一把药片。把药片塞进嘴里,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或许是因为药片从喉咙里滑落的不快感,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 重重地吐了口气,她把水杯放回原处,身子靠在墙上。 “别了,教练。” 直美喃喃地说,“能和教练您一起走到今天,我觉得很幸福。我不后悔,只是感觉有点累……别了,教练。我真的很开心。” 直美闭上了眼睛,坐在椅子上,面朝这边。几分钟过去,她的身子静静地倾斜躺倒。时间再次悄悄流过。 过了一阵,录像的画面中断。 “原来如此。” 关掉显示器画面的所辖警署刑警,看年纪,应该比我大个五岁左右。嘴边上虽然留着胡须,但是却打理得干干净净,并没有邋遢的感觉。脸型细长,但眼睛却挺圆,看起来人挺好。 “有准备的自杀啊。不过话说回来,居然用录像拍下自己临死的情景……时代变迁,就连遗书的形式也跟着变了啊。” 刑警感慨良多地说完并操作了一下录像机,把带子倒了回去。 “这事根本就让人难以置信。” 我说,“她怎么会自杀?” “但你却不得不相信。事实就摆在眼前。” 留着胡须的刑警扭转过头,看了一眼录像机。看我点了点头,他把目光投向一旁。墙边上,放着刚才录像里直美坐的那条长凳。直美的身影早已不见,只有四处奔忙的搜查员们。 三十分钟前,直美还躺在这条长凳上。 “是这部摄像机吧?” 刑警从椅子上站起身,朝着设置在房间中央的三脚摄像机走去。 “操作方式应该挺简单的吧?” 刑警问。 “很简单。” 我坐在录像机前回答。 “望月应该也会用的吧?” “平常大多都是我教她用,不过她自己也曾经用过。那机器用起来挺简单,任何人都能轻松上手。” 刑警轻轻惊叹一声,仔细看了看那摄像机。不过此刻电源并未开启,应该是看不出啥名堂来的。 胡子刑警有些不满地把脸从摄像机旁挪开,干咳一声,回到了我的身旁。 “我再确认一次。你是在下午五点左右到这里的吧?” “是的。” “门口有没有上锁?” “上了。” “你是怎么打开的呢?” “我有钥匙。” 我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扣,让刑警看了下房门钥匙。刑警盯着钥匙看了一阵,问道。 “之后你就发现望月她躺在长凳上了?” 他的讲述与之前我所说的一样,所以我就只是点了点头。刑警也默默地点了下头。 “看到当时的状况,你立刻就明白她自杀了?” 刑警说的“当时的状况”,似乎是指直美横躺的身上接着电缆,通过计时器连通着屋里插座的状况。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 “当时我根本就没闹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她是在睡午觉呢。” 刑警一脸赞同的表情,望了我一眼。 “但随即我便明白了那计时器是怎么回事,赶忙把线从插座里拔了出来。之后我晃了晃她的身体,可……” 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这些事,再说多少也没用的。 “之后,你就报了警,是吧?” 胡子刑警用下巴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电话。我回答说是的。 “那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摄像机里有录像的呢?” “一进屋我就发现了。因为这东西平常不放在这里的。向警方和公司里通报过之后,我就播放了里边的录像带。之后……” “发现里边录有望月临终的一幕?” “对……” 刑警摸了摸胡须,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但不久他的手便停了下来。 “电缆和计时器是这屋里的吗?” “计时器是这里的。冬天的时候,我们会把它接在电炉上,练习归来之后用它烘一下屋子。不过这东西太危险,所以最近几乎都不用了。” “那电缆呢?” “不清楚。” “望月怎么会想出用这种方法来自杀的呢?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这个嘛……” 我暗自寻思。说来也是,她怎么会想到这办法的? 我回答说不知道。 “还有那些安眠药。望月平常拿它干吗用的?” “这个嘛……我想她应该经常吃那药的。” “经常吃?” 刑警一脸讶异地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重大比赛的头天夜里,她经常会兴奋得无法入眠。这种时候她就会服用安眠药。因为较大的赛事时要药检,所以我也曾禁止过她服用。” “原来如此。” 刑警点了点头。之后他在屋里环视一圈,两眼盯着我的脸。 “那,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2 自打学生时代起,望月直美在射箭圈里便已小有名气。虽然没有拿过冠军,但成绩波动较小,而且总是排名前列。 在她进入我们公司的时候,公司里的射箭队还颇为活跃。不光有几名较为有名的选手,还时常有人入选国家队。当时我也是队员之一。 八年的时光匆匆流过。 其间发生了许多事。就像直美在录像中讲述的那样,队里也曾经因为她的活跃表现而一度兴盛过。正如她所说,当时可谓最佳状态。但其后,队里就仿佛巅峰已过一般,开始走上了下坡路。 以我为首,几名选手从第一线上退了下来,总是让没有实力的队员顶上,再加上某大企业不断地把有实力的选手挖走,从企业规模上看,我们原本就属于中小企业的公司,自然也就不会再有选手希望入队,正式比赛中的成绩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如此一来,公司每年拨给的经费逐年减少,也可以说是这个世界的一种宿命。 三年前,连直美在内,队员就只剩下了三个人。不久之后,就只剩下直美一个。公司方面似乎曾多次考虑过解散队伍,而之所以能够顶住这种压力,全都是因为直美还有着出赛奥运会的可能。如果她能征战奥运的话,对公司而言也有着极大的宣传作用。 前些天,奥运选拔赛开始了。不光公司方面对她抱以了极大的期待,就连直美自己也赌上了所有的一切。她牺牲了人的一生中最为完美的青春年华。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结果,她却在正式比赛里频频失误。其原因完全就无法去修正。在这种精神状态左右着比赛成绩的项目里,类似的事情常有发生。对她而言,不过只是出现在了最为关键的场合中罢了。 最终,她也错失了这最后的机会。 “因此——” 刑警说,“因此,望月便陷入了绝望中,最终选择了死?” “恐怕是的……自打那场选拔赛后,她就开始一蹶不振。” “可望月今年不是才三十岁吗?等到下次奥运也就三十四。虽然我也不大懂射箭,但她应该还有机会的啊?” 刑警一脸纳闷的表情。 “不是这样的。” 我静静地说,“为了这一次,她曾拼命努力过。可以说也正是因为把这次当成了最后的机会,她才会感觉紧张。这次不行的话还有下次——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是也没必要因为无法征战奥运而去死啊……总之,我是无法理解。” “或许是吧。那是因为您并不了解她曾经为此做出了多大的牺牲,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的。” 听我这么一说,刑警似乎感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摸了摸下巴,轻点了下头。 “也许吧。” 没过多久,刑警便不再对我纠缠不休了。但接下来我却还得向公司方面说明情况。从某种角度来看,估计这事还会更为棘手。 离开房间时,我在门口站了良久,目光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里划过。直美死了,很明显,队伍也将彻底消失。所有的一切,都伴随着她结束了。 直美心爱的弓还挂在墙上。选拔赛之后,她就再没有拉开过它。 一只蜘蛛轻轻从她的弓上爬过,背上长着黄黑相间的条纹,连脚在内约有四五公分长。我用手一掸,蜘蛛飞快地爬上墙壁,逃进了天花板上的换气孔里。 3 三天后,直美家举办了葬礼。葬礼不巧撞上了个雨天,木结构的两层住宅之外,撑起雨伞的人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直美的父母健在,还有个小她两岁的弟弟,弟弟早已结婚,独立门户,如今家里就剩直美和她父母一起生活。 正如我之前所预想的,直美父母看我的目光之中,带有着明显的憎恨。要不是迷上了那种玩意——直美的母亲擦拭着那满是皱纹脸庞上的、从眼角流下的泪珠。 “只要她开心就好。” 直美父亲说话的语气较为平淡,但太阳穴上的青筋在不停地跳动。 “运动本来是种享受。可偏就有人要去鼓吹教唆,说什么要征战奥运……” 直美的父亲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参加完葬礼,刚回到公寓门口,妻子阳子又来给我添乱。 “警察打电话来了。” 阳子把礼服挂到衣架上,说道。 “警察?” “对。我说你去参加葬礼了,他们就说过会儿再打来。” “嗯。” 我换上便服,在沙发上坐下身来。莫非是他们查到些什么有关直美的事了? “葬礼如何?” 阳子端来两只茶杯,在我身旁坐下。杯里的焙茶散发出阵阵香气。 “也没什么如何不如何的。” 我回答,“参加葬礼又不是件让人开心的事。” “她的父母一定挺伤心的吧?” “那是。” “他们挺恨你的吧?” 我默默地啜了口茶。光看我这样,阳子便已察知了一切。 “这也是没办法的。”她说。 “确实没办法。” 我喃喃说道,“说句实话,事实上我的确等同于动手杀了她。她曾经几次想要放弃射箭,而每一次,都是我出面阻挡挽留的。” 听我说完,阳子偏了偏脑袋,两只手捧起茶杯。 “如果不是你的话,那么情况又会如何呢?” 我看了一眼她的侧脸。 “不是我的话?” “不是教练出面的话,或许就没人能够挽留得住望月了。她其实很爱你的。你自己应该也有所察觉的吧?” 我叹了口气,喝干了剩下的茶。 “她需要一个精神支柱。我只是想,要是我能做好她的支柱就好了。” “那也不错。” 阳子痛切地说,“如此一来,这世界对她而言也就不再只是痛苦的深渊。因为她能和你在一起。别怪我到现在才说,当时我都有些吃醋了,真的。” 我默默地点头。阳子虽然是第一次对我说这话,但我却丝毫不觉得意外。 五年前,我三十岁时,我和阳子结了婚。她小我六岁,与我同在劳务科任职。话虽如此,但平常我基本上都不会在办公室里出现,不是整天在射箭场上指导队员,就是带着他们出去集训。 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我们深爱对方。现在我也深爱着阳子,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家人共享天伦,就是我的梦想。 晚上七点,刑警到家里来了。上次那个留胡须的刑警,身后还跟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刑警。估计到阳子或许不太愿意让他们进门,我带着他们去了附近的咖啡馆。 “听说射箭队要解散了?” 进了咖啡馆,刚坐下没多久,胡子刑警便提起了令人不快的话题。无奈之下,我只得点了点头。 “连个队员都没有,这也实在太不像话了。” “说来也是。那,你现在回办公室了?” “昨天回去的。” 说是办公室,其实也只是挂个名而已,上司和同事们的目光总让人感觉有些冷冰冰的。或许过段时间就会调到其他部门去,但这些事也没必要在刑警面前提起。 “原来如此。那估计你还得适应上一阵才行啊。” 刑警点燃一支烟,慢条斯理地吸着。而那名年轻刑警则向我投来了挑衅的目光,真搞不懂这些家伙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对了,有关那卷录像带……” 刑警轻轻地在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开口说道,“有些疑问。” “你的意思是说……” “不,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说着,刑警又吐了口烟,“望月最后躺倒,只过了一会儿录像就中断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正常情况下,录像带不是应该一直拍到最后结束的吗?” “肯定是她当时设了定时的缘故。只要预先设定好,时间一到,摄像机就会自动停止。” “说得也是。” 看到刑警如此轻易便不再追问,我反而有些吃惊。 “既然你们知道,那也就没什么问题……” “不,机器的功能就不必再谈了。我们调查过那台摄像机,查明录像半途中止的缘故了。我们抱有疑问的是,为什么要中断录制。望月她为什么要设定录像半途中断呢?既然用了录像带来代替遗书,说得极端点,应该一直要拍到死去的瞬间才有意义。还有,一个马上要死的人,还会有心思按着那种麻烦的步骤来设定吗?” 我摇了摇头。 “这我就不清楚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搞不好其实她只是不想让人看到她死去的瞬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