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应该没有吧。不过似乎有些没精打采的……感觉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是吗?真抱歉,在你工作的时候打扰你。” 番场刚道过歉,店员便把清汤面给端了上来。 “听说东京的馄饨汤汁色浓,只尝得出酱油的味道来,真是这样吗?” 喝了口汤之后,刑警问厚子。 “不清楚。”厚子回答,“我很少吃这东西。” 就连厚子都感觉到自己的回答很不礼貌。她偷瞧了刑警一眼,只见刑警似乎并不在意,依旧在呼呼地啜着汤。 离开馄饨店,两人沿着门前的路向前走去。路上经过一家挂着“吃穷”招牌,门口放着手持太鼓人偶的店。那人偶似乎也是电动的,只不过眼下还没通电。在这里,厚子也感觉到看见螃蟹模型时的那种复杂心情。 其后,番场又带着厚子在附近逛了一圈。不光路过了中座,还到一家名为南蛮花月的剧院去看了看。剧院门前的牌子上,并排贴着几位艺人的照片,一看名字,全都是些厚子既没听过也没见过的陌生名字。 走进咖啡馆里歇口气的工夫,厚子问番场他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她实在是搞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拖着自己四处闲逛。 “如果我说这是搜查需要,你会相信吗?” 刑警的表情也不知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 “我搞不明白。难道带着我逛大阪也是搜查需要?” “这事就请您放手交给我们去办吧。” 番场始终不肯说出这么做的目的。 走出咖啡馆,望着左手边的新歌舞伎座,顺着御堂沿线北上。半道上,经过一家章鱼烧的小摊。 “这可是大阪的特产。尝尝吧?” “不,不必了。” “别这么说嘛,陪我一起吃点儿嘛。” 番场硬把厚子拽到摊前的椅子上,给她点了一份。 “大阪这里的口味,你在别的地方可是尝不到的哦。我们打小起就习惯了这口味,估计这辈子都很难忘记了。” 厚子望着递到眼前来的章鱼烧,迟迟不肯伸手。又是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一种牵人心魂,但又让人有些不快的感觉涌上心头。 直到最后,她也没吃一口。之后番场又连声催促着她走上了御堂沿线。 4 “累了吧?” 番场靠在道顿掘桥的栏杆上问道,厚子回答说有一点。 “人挺多,可是路面却感觉挺窄的吧?所以总会给人一种格外拥挤的感觉。” 厚子点了点头。之后她怔怔地望着桥下的河水。 “您在大阪待了几年?” 番场若无其事地说。厚子一怔,扭头看了看刑警的脸,他的表情很平静。 “您在这里待过一阵时间的吧?” “为什么……?” “您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是吧?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你身上散发着一股气味,我对自己的嗅觉还是蛮有自信的。” 说着,刑警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 厚子手扶栏杆,目光投向远方。 “一直待到我念小学的时候。” 她说,“我父亲以前是搞建材批发的。虽然一直都在和歌山那边,但后来说反正都是一样的生意,就搬到大阪来了。当时他也时常会带我到这附近来。” “那现在那家店呢?” 听刑警这么一问,厚子抿嘴笑了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还不错,但后来那些同行业者逐渐价格卖得比我们家更低,出货也比我们家快。父亲虽然也曾努力过,但还是没法儿与他们抗衡。父亲始终觉得很纳闷,认为他们能卖这么便宜,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照那价格卖的话,肯定是要亏本的——厚子记得父亲当年时常喝得酩酊大醉,但嘴里却不停地在念叨这话。 “后来我们家债台高筑,母亲劝父亲把店给卖了,一起回和歌山去。父亲却死活不肯,说这是他最后的一战,购进了许多当时才刚刚发售的新型建材,估计是当时有人向他鼓吹,卖那东西肯定能大赚一笔。所以他就用店面作担保,找那人借了些钱。” 厚子还依稀记得当时的事。听说父亲用店面作担保,借钱周转资金,母亲疯狂反对。母亲当时甚至还从厨房里拿出菜刀来,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老公,算我求你了,你就听我一句劝吧。要是你非不听的话,我就死给你看。 ——白痴,卖这东西可是能赚大钱的啊。 父亲从母亲手里抢过菜刀。母亲蜷在榻榻米上,放声大哭。 “结果父亲的这最后一搏还是以失败告终了。那种新型建材有缺陷,就连厂商也倒闭了。店面自然也就落入了他人的手中……” 厚子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我父亲因此上吊自杀了。” 番场什么也没说,目光怔怔地盯着她的侧脸。看对方一直沉默不语,厚子在心里暗自庆幸。 “后来,我母亲靠做裁缝把我给抚养长大。母亲总对我说,大阪是个可怕的城市。如果在那里做生意的话,人就会像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一样,变得不由自主。” “所有您才对大阪感到厌恶是吧?” 番场略带客气地询问。厚子回望着他的眼睛,清楚地回答说:“是。”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刑警仿佛在看什么晃眼的东西一样眯起眼睛,之后又把身体转向过往的行人,“您曾经在大阪住过,但是却又说您讨厌大阪。所以我就觉得有些纳闷,打算叨扰您一天,打探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大街走走,或许就能搞清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了——原来是因为之前发生过这么件事啊。” 说完,他再次转身望着河边,“但我却很喜欢大阪。当然了,这里的确潜藏着不少的罪恶。因为工作的缘故,我也早已看厌了大阪的腐败与邪恶,这却也有着惟有这里才能找到的优点。虽然只是我的一点儿猜测,但我想,您丈夫应该也是看到它的优点了吧。难道不是吗?” 一边听他述说,厚子一边怔怔地望着河畔上巨大的古力克霓虹灯,设计那灯时估计也没花什么心思,只是把古力克的那名马拉松选手的标志,扩大到了整个墙面上而已。要是让东京人看到的话,或许会说它太过老土。但尽管的确有些老土,其表现力也已经很充分。这,就是大阪人的做事风格。 “刑警先生。” 厚子再次低头看了一眼桥下的河,叫了番场一声。 “什么事?” 刑警问道。声音听起来极为慵懒。 “我……” 厚子把脸转向番场,他正表情沉稳地望着她。 “我……是我……把他给杀了的。” 厚子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涌上了心头,之后又渐渐退去。心跳加快,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 然而刑警的表情却依旧没有丝毫的变化,脸上带着安详的微笑,一直盯着她的脸看,感觉就像是在等着她的心情平静下来一样。 “嗯。” 这就是番场听过后的第一句话。说完之后,他嘴角的笑容依旧没有改变。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啊。” 厚子调整了下呼吸说道。老实说,她现在就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我倒也并不确信。” 刑警说,“今天让你陪着逛了一天,我也渐渐对自己的想法抱有自信了。” 厚子点了点头。虽然她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行迟早会暴露,但由眼前这名刑警来负责本案,对她而言也可以算是一种救赎。 “其实,我前天到这里来过。大前天夜里,我丈夫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决定要来了。” “您不是挺讨厌大阪的吗?可您最后还是来了?” “我也是被逼无奈的。” 当时的那通电话里,她确实曾经拒绝过。 ——别这么说嘛。我这儿难得休息一天。 ——那你回来不就行了? ——这可不成。其实,我是想让你把公寓的房产证给带过来。 ——房产证?为什么? ——我有点事想确认一下。具体的事等见了面之后再说吧。 之后洋一便挂断了电话。无奈之下,厚子只得在第二天的傍晚到了大阪来了一趟。 “之后,你们两人就在店里见了面?” 刑警问。厚子缓缓点了点头。 “见了我之后,他立刻就说,让我把房产证给他。” 厚子再次把目光转向了河面。反射着霓虹灯的灯光,河面上波光粼粼,洋一的脸庞,交叠在这流光溢彩的彩饰之上。 “你倒是快点拿出来啊。” 洋一的话语带有一丝命令的语气,其中却又有种谄媚的感觉。 “你要拿它干吗?” 厚子质问道。洋一到底要拿它干吗,其实她的心里已经大致有数。 “你管我拿它干吗呢,反正不会坑害你的。” “我不要。你要把它给卖掉是吧?” “我现在急需要钱。” “果然如此……” “什么果然如此?” “你要拿它去做生意是吧?” “只是暂时借用一下而已。等事情过去之后,再在这边买套公寓。你也差不多该搬过来一起住了吧?” “缺钱的话,你可以去找大哥他们帮忙啊?一彦哥跟我说过的,让我劝你去找他。” “我可不喜欢整天被他们当小孩儿看待。不管怎么样,我都要靠自己的实力挺过这次的危机,我希望你能帮帮我。” “难道非要把房子给卖掉不可吗?” “这是生意人的志气。你就理解我一下吧。把房产证给我。” 洋一一脸郁闷地皱起眉,伸出了右手。厚子抱起包来,藏到身后。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放在桌上的水果刀。 “好了,快点给我。” 洋一抓起厚子的肩头,厚子则猛地把手伸向了水果刀。洋一虽然有些吃惊,但是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惧色。 “搞什么嘛,很危险的啦。” 厚子的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那段不祥的回忆。就是那事令自己家庭破裂,夺走了她一生的幸福。 “你刚才一口的大阪腔。” “大阪腔?” “快点给我……就连声调也……” “嗯……那又怎么样啊。一直住在这里,肯定会受影响的嘛。” 厚子两手紧握着刀子,缓缓把刀刃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就跟母亲当年做的一样。 “求你了。” 厚子哀求道,“听我一句吧。这样下去的话,迟早会无法自拔的。” 洋一终于表现出了动摇。但是却只有短短那么一瞬间,之后他立刻凑近过来。 “你说些啥呢?别再犯傻了。好了,把刀子和房产证都给我。”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而她却紧紧握着刀子不放。当年母亲就是因为轻易便让父亲夺走了菜刀,最终才闹得家破人亡的。厚子觉得,如果现在自己放开刀的话,那么悲剧必定会再次重演。 “放手。” “不放。” 两人扭在一起,倒在地上。只听“呜”地一声呻吟,洋一的身体开始不住的痉挛。等厚子回过神来之后,他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胸口上,插着那把刀。 “之后我便彻底慌了神。尽可能地擦去指纹,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店里。坐上最后一班新干线,回到了东京。” 一口气说完,厚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前刑警一直靠着栏杆,听她讲完之后,他用手指擦了下鼻子下边。 “听过您方才的这番话,我心中的疑问也解开了。” “疑问?” “对,如此一来,您为何会下手杀害自己心爱的人这一点,这下子也就变得清楚明了了。” 之后番场再次摸了摸鼻子。 “刑警先生你,” 厚子用平静的语调说道,“为什么会知道我就是凶手?” 刑警用指尖弹了下鼻子,“闻出来的。” “调查尸体的时候,头发上有种很香的气味。那可不是洗发水的气味,而是香水的气味。所以当时就明白,凶手是个女的。而且这女的心中还深爱着被害者。” “深爱着被害者……为什么?” “因为就只有头发散发着那种香气。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就只有头发上残留有香水的气味呢?香气就只转移到了被害者的头发上,这一点委实让人感觉有些奇怪。后来仔细一想,那就只有凶手曾经这样抱过被害者这一种可能了。” 刑警比了个抱婴儿一样的动作。 “凶手当时是失手把被害者给杀掉的。离开杀人现场前,凶手应该曾经这样抱起过被害者。被害者被人抱起,之后又放回地上,所以躺着倒在地上。” 听过番场的讲述,厚子低头看地,之后又闭上了眼睛。一切都如他所说的一样。 扶起一动不动的洋一,厚子把他的脸紧拥在自己的胸前。她哭泣不止,直到眼泪干涸。 “自从闻到您身上香水味儿的那一刻起,我就确信了自己的推理并没有错。但我却始终搞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人,又为何会下手杀害自己的丈夫。” 厚子想起刚见面时,这名刑警还曾夸奖过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儿。原来从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查知了真相。 厚子缓缓睁开眼睛,短短的一瞬,夜色便已迫近了眼前。街头的景色换上了另外的一副面孔,路上行人的面貌与白天有所不同。 “大阪的夜晚,接下来才即将开始。” 刑警忽然说道。他望着厚子的脸庞,小声低语:“我们走吧。” 厚子点点头,再次望了望周围的光景。街上依旧人潮匆匆,之后又消失不见。 “好了,我们走吧……” 她也小声地说。 「白色凶器」 1 “是你……杀的吗?” 一片漆黑中,女子说道。屋里的灯全都熄了,自来水龙头滴落的水滴打在水池里的碗筷上,发出响声。 漫长的沉默,良久。 “没错,是我杀的。” “为什么?” “问我为什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那种家伙,死了大伙儿都清省。你难道不觉得吗?” “我也觉得,可你也用不着杀人啊……难道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了吗?” “没有,就只有这办法。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出出心头这口恶气?” “警察肯定会来的,到时候就全玩完了。” “没事的,上天永远都会站在正义这边,我们是绝对不会遭受责罚的。” “可是,可是……” “不用害怕,肯定不会有事的。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吧。像往常那样,你给我唱首摇篮曲吧。” “好,我唱。可是……啊,可是……我的脑袋似乎有点不对劲——” 2 看到尸体,田宫警部皱起了眉头。不管是谁,都不会希望清早起来就看到这种场面。挪开目光,顺带抬头往上看。灰色的建筑向着天空延伸,玻璃窗反射着阳光。 “六楼。” 年轻刑警走到田宫身旁,指了指从上边往下数的第二个窗户。“似乎是从那里坠楼的。” “怎么知道是从那里坠楼的啊?” 田宫望着头上说。 “死者是购买部材料科的科长,那窗户后边就是材料科的房间。” “嗯,是吗?鉴识科的人已经上楼去了吧?” “早就上去了。” “那我们也上楼吧。” 田宫再次望了尸体一眼,皱起眉头向建筑走去。 这天清晨,有人在A食品株式会社的园区内发现了材料科科长安部孝三的尸体。七点,保安刚开始在园区内巡逻,就在主楼背后的通道上发现了尸体。 尸体在水泥路上躺成大字,流了许多血。 虽然所辖警署的搜查员随后赶到,但由于存在有他杀的可能性,所以县警本部也派来了搜查员。 “似乎就是从这扇窗户坠楼的。” 田宫等人刚走进六楼的材料科科室,就听西冈刑警指着大开的窗户说道。 “窗框上残留有疑似安部的血迹与毛发。” “在哪儿?” 田宫走到窗旁,从下方仔细查看了一下窗框。“是不是在坠楼的时候,脑袋撞到上边去了啊?” “似乎是的,应该挺疼。” “或许吧。” 田宫摸了摸自己那只剩稀疏头发的头顶。 “当时那扇窗户开着吗?” “据说是开着的。”西冈回答道。 “据说?” 田宫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这家公司的保安每到半夜一点,就会到大楼里巡视一番,昨天晚上他们也曾巡视过,当时这间屋里灯火通明,窗户也是大开着。” “保安之后是怎么做的?” “当时他们只是关上窗户,之后便继续巡视去了。估计是他们以为还有员工在加班吧。听说偶尔也会有人加班到那时候。” 田宫心想,既然如此,那么巡视还有什么意义?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没说出口。 “那就是说,死者应该是在一点之前坠楼的。” “从死亡推定时刻来看,”西冈掏出手册,“应该是在昨晚的九点到十一点之间。” “原来如此。” 田宫站在窗边,底窗框只比腰部稍高一些。探出头去,可以看到尸检人员正在收拾尸体。这高度让人感觉两腿发麻。 “安部的座位在哪儿?” “这里。” 西冈指了指背靠窗户的两个并排座位中的一个。椅子上贴着一块写有“安部”字样的牌子,相邻的座位上则写着“中町”。 安部的桌上收拾得干净整洁。除了文件和笔记本全都用书架竖起之外,就只放着一只装满了烟头的烟灰缸。 田宫望了望桌旁的垃圾箱。昨晚工作后的残迹,不是被揉成一团,就是被扯成了碎片。他把纸团一个个捡出,摊开来看了看。然而却并非会议资料之类的东西,上边用记号笔写着斗大的字。 田宫再次把纸揉成一团,扔回垃圾箱。 没过多久,员工们来上班了。专务董事、安全部长一类的人纷纷露面,田宫只是随意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他知道,问这些人纯粹等于白问。 材料科的员工们全都到附近的会议室里去了,随时等候询问。田宫把他们当中最为年长的佐野叫到了屋里。 佐野身材矮胖,脸色苍白,感觉虽然有些胆怯,却担任着组长的职务。据他说,昨晚安部本来预定要加班加到深夜的。今天购买部要开个会,为了做报告需要准备些资料。 “就只留下了安部一个人吗?”田宫问。 “不清楚,一般情况下都会同时留下几个人的……看过考勤记录之后您应该就会明白。” 田宫朝西冈使个眼色,西冈立刻便起身走出了房间。 “话说回来,你们估计也挺吃惊的吧?” 趁着等西冈回来的工夫,田宫点燃了一支烟,随口问道。佐野点点头,也跟着掏出了香烟。深吸了一口之后,他的脸上才终于稍稍恢复了些血色。 “今天本来还有两件事等着科长确认签字,来公司的路上,我满脑子就在想这事。我就连做梦都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佐野手里夹着香烟,轻轻摇头。 “昨天安部的样子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 “不清楚……我倒是觉得他和往常没啥两样儿。” “你刚才说,今天本来要开个会的,那会议是否很重要呢?” “也不是特别重要吧,不过是个定期例会罢了。” 说完,佐野再次匆匆地吐了口烟。 没过多久,西冈便拿来了材料科员工的考勤卡。从考勤卡上来看,昨晚加班的是一名叫森田的员工和另一名叫中町由希子的女员工。森田和中町由希子两人先后在九点五分和十点二十二分打过卡。因此,警方决定先从森田问起。 “昨天有份必须完成的报告,所以就留下了。” 森田此人一脸天真,是那种属于运动型的人。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却依旧单身。田宫感觉他这人应该有不少追求者。 “你回去的时候,安部在做什么?” “似乎是在准备什么资料吧。中町女士当时在给他帮忙。” “那他当时的样子如何?有没有表现得很焦躁之类的……” “没有,反而在笑,我在的时候,他还一直和我们开玩笑呢。” “哦?还笑着啊……” 从森田的供述来看,应该是没有自杀的可能。 中町由希子身材不高,长着一张娃娃脸,比她实际上二十四岁的年龄看上去要小上许多。她似乎很紧张,手里紧攒着手帕。由希子的工作主要是材料科的人事事务,所以她的座位才会在科长的旁边。 “昨晚一直在给科长帮忙。科长先写好草稿,之后再由我用打字机誊抄一遍。大概在十点过的时候工作结束,科长跟我说辛苦了,我可以回去了,于是我就先走了。” “当时安部在做什么呢?” “应该是在收拾东西吧。” 由希子低着头回答。 “加班的时候有没有发生过些什么?比分说有人打电话来之类的。” “没有。” 声音虽然不大,但口齿清晰。 中町由希子出去之后,田宫问西冈:“有啥想法?” “现在还不好说。”西冈回答,“如果中町由希子所说属实的话,那么安部应该是在十点二十分以后坠楼的。还有,把他们两人所说的话综合到一起去看的话,自杀的可能性似乎不大。” “是啊。还有一点——” 田宫望了望头上的窗框,“就算是要自杀的人,应该也不会把头撞到那地方去的。” 这事有点玄乎啊,估计有什么问题,田宫心想。 “只不过……您知道死者的大概体重吗?” 西冈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开口问道。 “不知道。多少公斤?” “八十到八十五公斤。” 嗯,田宫沉吟了一声。这间屋里并没争斗过的痕迹,从窗框的高度来看,如果只是有人从身后推上一把的话,估计也不会因此掉下去的。而且死者体重八十公斤的话—— “有点困难啊。” 如果有人想从身后把他给推下去的话。 “至少我是很难做到。”西冈说,“换成职业摔跤手的话,倒还有点可能。” “如此说来,难道是场事故?死者莫非是失足跌落的?” 田宫再次走到窗边,朝楼下望了望。“但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会让他从这种地方摔落下去?” 3 下午,搜查员们撤离现场,材料科的十五名员工才终于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森田也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的座位在安部的前边,佐野的对面。也就是说,右侧有科长,正面有组长。然而今天科长的座位上却空无一人。不光今天,从明天起,至少再也不会处在安部的监视之下了。心中如此想着,扭头看看空空如也的座位,森田心里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就在他准备开始做事的时候,只见斜前方的中町由希子站起身来,由希子似乎是要到复印室去。森田随手拿起几份文件,起身跟去。 复印室里再没有第三个人。看到他的身影,由希子默默地伸出右手,那意思似乎是让森田把要复印的文件交给她。然而森田却毫无反应,只是小声地问了一句。 “他们都问了你些什么?” 由希子默不作声,接连翻了几页复印用纸之后,才回答说:“问我昨天几点回去的,科长当时的样子如何。”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回去的时间和考勤卡上一致,而且当时科长的样子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事实上就是如此。” “是啊。所以我也是这么回答他们的。” 听过森田的话,由希子并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继续做着手上的工作。耳畔响起复印机的声音,森田接着说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4 “这次是那家伙,把那家伙给杀掉。” “不行,这可不成。” “没什么成不成的。那家伙也跟他们一伙的。难道你就不恨他们吗?” “当然恨。恨到发疯。可那些家伙却对他们的罪行毫不在意。” “他们那些人生性如此,干脆都杀掉吧。不必再犹豫了,把心里的怨恨全都发泄出来吧。” “嗯,是啊。把心里的怨恨全都发泄出来……” “怎么杀他们呢?怎么杀?” “还得想个……” “周全的办法——” 5 田宫焦躁不安,接连打听了几天,却没有找到半点像样的线索。中町由希子是在十点二十二分离开公司的,从死亡推定时间上来看,安部应该是在其后一小时内坠楼身亡的,但事情发生在半夜里,根本就没人听到任何响动。此外,那时候进出公司是自由的,不管谁进屋,都不会留下任何的记录。因此,虽然中町由希子是最后一个打卡离开的同事,但只要是知道安部那天加班的人,就都有机会行凶。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要怎样才能把安部这么个彪形大汉给推下去呢?从解剖的结果来看,死者在死后被推落的可能性很低。就鉴识科的观点来看,从坠落的位置来推测,感觉当时坠楼的势头应该很猛。 如此说来,难道果真是自杀? “这不可能,他不管是在事业上还是家庭上都很稳定,他应该觉得很满足才对。他似乎还打算在下次休假时带着家人一起去旅行呢。” 这是死者太太当时的哭诉原话。尽管明知妻子的“绝对”这种话是靠不住的,但从其他人口中打听到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安部这人挺有肚量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应该会自杀的。 如此一来,就只能重新返回到他杀的可能性上来。 但就目前来看,安部生前似乎并没有得罪过什么人。虽然性格上有些粗枝大叶,但为人热心,性格热情,大家对他的印象都挺不错。说起来,案发当夜,他还跟森田和中町由希子开过玩笑。 那安部死掉的话,是否又有谁会从中得益呢?从结论上来看,这方面也缺少候选者。如果硬要说的话,那么他手下的人或许也会因此得到提拔,但为了这种事而杀人的可能性却也不大。 到头来,他杀的推论也开始出现动摇。 就在这时,第二起案件发生了。 6 安部的死已经过去了一周。材料科里也算是恢复了正常的工作节奏,当员工们开始对空空如也的科长席不再感到陌生时,又一起事故发生了。 佐野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佐野不在,他今天到供货方的工厂视察去了。 “你好,这里是材料科。” 偶然间路过的科员拿起了电话听筒。“是的,佐野是我们这里的员工……哎?怎么会?真的吗?……是……是。” 听到他的话,以森田为首,一干科员全都抬起头来望着他。只见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不停地用笔做着记录,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之后他重重地把听筒放回电话机上,冲着在场的众人低声说道。 “不好了,佐野组长他……他死了。” 乍一看,似乎只是一场单纯的交通事故。在汽车专用道路的转角处,因为没能及时转够角度而冲上了隔离带。尽管其他的车辆并未因此出现损害,佐野本人却当场死亡。事故发生前,行驶在佐野车后的司机证言说,之前就看到佐野的车摇摆不止,感觉有些危险。然后又补充说,所以当时他就拉开了些车距,因此幸免于难。 从现场的鉴证结果来看,事故的起因似乎是疲劳驾驶。 然而从之前起就在调查安部死因的县警搜查一科却对事故抱有疑问,委托他人将尸体送去解剖。肇事逃逸这类带有犯罪嫌疑的情况姑且不论,自行撞伤这类事故的尸体,一般是不用解剖的。 尸检结果出来了,警方从佐野的体内检查出了安眠药。 田宫与西冈两人再次来到A食品株式会社的总部,找了几名材料科的员工来问话。查明的情况,就只有科员们都知道佐野当天开车出差的事,还有他在出发前曾经喝过茶。那茶是每天早上十点,由中町由希子冲好,分给众人的。 两人把中町由希子叫来问话。和上次一样,由希子低着头走来,身体僵硬地坐在椅子上。 田宫若无其事地向她确认了茶的事。由希子回答说,那天早上她确实给众人冲过茶。 “你当时是在哪里冲的茶?” “走廊上的茶水间里。” “是你一个人去冲的吗?” “是的。” “那天你冲茶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进过茶水间?” 由希子偏着头想了一阵,回答道。 “我记不清了。不时有人出入茶水间,那天的情况具体如何……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那么,在你冲茶的时候,你是否离开过茶水间呢?” 稍稍停顿了片刻,中町由希子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应该没有。” 田宫两眼紧盯着由希子。她两手时而掌心互擦,时而双拳紧握。虽然她的手掌不大,却白皙透亮得就跟陶瓷似的。 “不好意思,能有劳你带我们到茶水间去看看吗?” 田宫若有所思地说道。由希子并未表现得太过吃惊,说了句“好的”之后,她便站起了身来。 茶水间里空间狭窄,备有水池和大型的饮水机。由希子动作熟练地洗过茶壶换好茶叶,从橱柜里拿出两只茶杯,给田宫二人各冲了一杯茶。刑警恭敬地接过,连声道谢。 “这茶味道挺不错的嘛。对了,茶杯是不是各人用各人的呢?” 田宫朝橱柜里瞄了一眼,问道。 “不是的。”由希子回答道,“现在两位刑警手中的这种茶杯,橱柜里总共有四十六个,供人随意使用。” “原来如此。” 如此说来,如果只是往杯子里投放安眠药的话,是无法确认究竟哪杯会被分到佐野手上的。 “分发茶水的时候又是怎样分的呢?由你一张桌子放一杯吗?” “是的。” “哦,那还挺辛苦的呢——我们喝够了,承蒙款待。” 看到由希子再次往茶壶里冲热水,田宫赶忙推辞。由希子用不带半点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不是的,我顺带再给科里的冲上一杯。” 说着,她开始在茶盘里摆放同样形状的茶杯。 “实在是让人搞不明白啊。” 走出公司,向着车站走去的途中,田宫低声说道。 “从状况上来看,中町由希子最为可疑。安部坠楼时她是最后一个和他在一起的人,而这一次的案件里,她也存在有行凶的可能。” “的确如此,但这一切全都只是些状况罢了。而且安眠药也未必是下在茶里的。” “说的也是。” “总而言之,先针对安部和佐野的周边展开彻底调查,肯定能查到些共同点的。” 7 有关佐野的情报不断汇集而来。然而能让田宫感到满意的情报却连一条都没有。相关者对佐野此人的印象,在胆小怕事和责任心强这一点上完全一致。除此之外,听说他生前既不酗酒,也不赌钱。田宫回想自己第一次见到佐野时,也给自己留下了这样的一种印象。 “除了上司与下属的关系,他和安部之间就再没有任何联系了。所以两人间的共同点,就只是同在一个科室任职这一点了。” 负责调查此事的搜查员一脸疲累地报告道。 莫非只是单纯的事故?而与安部坠楼身亡的事相互重叠,同时也只是出于巧合?——周围开始出现了这样的质疑。然而安眠药的事,依旧仍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 “据佐野的妻子说,佐野生前从不服用安眠药。他做事小心谨慎,据说开车前他就连甜白酒都不沾的。” 搜查员之一充满自信地说道。 但事情却也并非一点儿进展都没有。调查科室人员不在场证明的搜查员,确认了所有人在安部坠楼时的不在场证明。其结果,当时可能亲眼目睹到安部坠楼的人,就只有中町由希子一个。 这种事当然算不上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凶手未必就一定是安部的手下。然而从安部和佐野两人间的共同点来看,却又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中町由希子啊——确实让人有些在意。” 田宫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在安部坠楼身亡时,警方也曾对中町由希子展开过一定程度的调查。从报告书上看,可以发现那个平凡的年轻女职员其实也挺辛苦的。 四年前,从当地短期大学毕业后,她就进了现在任职的这家公司,公司把她分到了资材部。 直到这时,一切还可谓一帆风顺。 最初的不幸发生在一年后,由希子的母亲去世了。因为自幼便失去了父亲,没有兄弟姐妹的她从此变得孤身一人。 她之所以能够挺过这段难关,大致都归功于当时与她在同一部门任职的,一个名叫中町洋一的同事。不管遇上什么事,洋一都尽力帮她。平日寡言少语的她,在洋一面前也会变得活跃起来,时常会展露笑容。在她二十三岁那年的秋天,也就是去年,两人结婚了。 其后的半年时光,可谓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西冈等人听说,结婚之后,由希子感觉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神采焕发。 然而就像方才所说的那样,幸福的时光就只持续了短短的半年。今年五月,洋一死于一场交通事故。在一个雨天里他驾车时没能及时打够方向盘,撞到了电线杆上。 这次的打击,让她再也无力重新振作起来。当时她接连两个星期都没来上班。公司给她另外安排了一个职位,也就是现在的购买部材料科。 “她丈夫的意外死亡,是否有什么可疑之处?” 看过报告,田宫抬头向身旁的西冈问道。 “之前也曾确认过,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遗憾的是,当时对尸体并未进行过解剖。” “这事与安部、佐野之间是否存在有关联?” “这一点我也曾详细调查过,应该可以说没有关联。” “哎呀呀,啥都查不出来吗?” 田宫把双手反剪到脑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还有,后来我们了解到,之前她曾经流产过。” “什么?流产?” 伸懒腰的姿势定格在半空之中,田宫出声问道。 “对,流产。”西冈重复了一遍,“上个月,中町由希子流产过。” “说说吧。”田宫重新坐回椅子上。 据西冈调查,上个月月初时,中町由希子曾经请过十天的假。再加上周六周日,总计一共休息了两个星期。从请假条上看,她突然在半夜里感觉到肚子痛,之后就被救护车给送进了医院。 “之后就流产了吗?” “是的。”西冈语调平静地说,“主治医师说,那是她亡夫的遗腹子,对她而言可说是生存下去的全部希望。几天时间里,她一直处在敏感状况之中,完全无法施行救治。” “亏她还能挺过来啊。” “听说过了七八天之后,她也逐渐变得冷静下来了。” “他们公司的人应该也知道,她怀孕和流产的事吧?” “当然知道。出院之后,公司里让她做的都是些比较轻松的工作。” 田宫嗯了一声,努了下嘴唇。 “这事与案件之间是否存在关联呢?” “就目前而言,还没有发现相互关联的要素。失去孩子之后,她非常绝望,但这事却与安部、佐野二人毫无关联。” “嗯。” 田宫站起身来,两眼望着窗外。中町由希子那张满布愁云的脸庞浮现在眼前。丈夫去世,孩子胎死腹中,她的心中究竟藏着多大的悲伤? 8 佐野驾车遭遇事故,已经过去了三天。材料科里笼罩着一股莫名的阴郁气氛。其原因并不仅止于两人的死,不知究竟是什么地方传出的消息,杀人凶手就在科员当中的传闻静静地在公司蔓延了开来。公司里规定,每个员工都必须在胸前佩戴写有科别岗位的徽章。公司里甚至有人一看到购买部材料科的名字,眼神都会随之改变。 如此一来,公司里的气氛也变得令人感觉如坐针毡,近来科员们留下来加班的人数也大幅减少。 这天刚一到点,森田便走出了房间。但他离开的原因却与众不同。 出门没走几步,森田就追上了中町由希子。看到森田的脸,由希子的黑眼珠便开始不停地晃动。 “我找到了一处公司里的人不会去的咖啡馆。” 森田一边观察着周围,一边低声说,“我们到那里去接着谈上次说的那事吧。” “我没多少时间……” “只耽搁你一会儿就行。” 听森田说完,由希子轻声回答了句“好的”。 走了大约十分钟左右,两人来到了那家店。这是一家专营咖啡的店,灯光黯淡。正如之前预想的一样,店里没有半个认识的人。虽然年纪还轻,但由希子毕竟是个寡妇。而且丈夫死后,还只过去了四个月左右的时间。如果硬逼着她赴约的话,公司那边很明显会发出警告的。 森田掏出香烟叼在嘴上,默默地吸了半支。由希子则低垂着头,两眼望地。脸颊的线条,鲜明地浮现在昏暗的灯光之中。 “我知道这么做有些强人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