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比你手上拿着一串葡萄,如果用力太大葡萄就会破。要是握得恰到好处的话,葡萄皮的张力就表现出一种奇妙的抗拒,这就是我说的肉体的感觉,你明白吗?” “有点儿明白了。” 这学生极力作出一副老成样,以自信加上回忆的分量,煞有介事地回答。 “明白了就好,明白了这点就够了。” 本多说完便不再开口了。 然后,克己邀请月光公主跳舞,一连跳了三支曲子,回到桌子来时,他若无其事地对本多说: “刚才我猛然想起了本多先生关于葡萄的话。” “你说的什么呀?” 庆子诘问。说话声都被喧闹的音乐融化了。 正在跳舞的月光公主!不会跳舞的本多,光是看公主跳舞也看不够。跳舞的月光公主摆脱了在异国他乡生活的羁绊,幸福地流露出她本来的姿态。和她的身体相比,纤细的脖颈转动自如,飘动的裙子下面,踮起脚尖的漂亮大腿像岛屿上的两棵高高的椰子树,肉体的倦怠与活力相互交替,摇晃与跃动瞬息万变,跳舞的过程中公主笑容可掬,跳吉特巴舞时克己的指尖指挥她一旋转,身体便稍稍后仰,看得见她那笑吟吟的小嘴和月牙般闪耀光泽洁白的牙齿。第三十四章 社会上充满了不安的征兆。 “五一”节那天,皇宫前发生了骚乱。警察向群众开了枪,事态愈加严重。游行队伍中有六七个人,把美国人的轿车推翻,并点着了火。骑白色摩托车的警察遭到了游行队伍的袭击,警察弃车逃跑,摩托车被烧毁。掉进护城河里的美国水兵,一露头就被人们用石头打下去,这样浮起又沉下去有十几分钟之久,根本游不到对岸去。广场到处火光冲天。荷枪实弹的美军守卫着日比谷美军司令部、明治生命保险公司大厦等处。 这场骚乱非同寻常。大家都不认为会就此罢手。人们都感到更大规模的暴动正在酝酿之中。 “五一”那天,本多没去丸之内大厦事务所,他通过听广播看报纸,就知道这次决不是简单的事件。他事不关己地度过了战争岁月,如今,对社会上发生的事件再不能漠不关心了。他对财产的三分法感到不安,有关今后的方针,他必须和任财务顾问的朋友商量商量。 第二天,他在家里焦躁不安,便出去散步。本乡三町目一带,古老的房子在初夏的太阳照耀下,还是老样子。他没有去卖法律书的书店,走进了一家门口陈列着各种杂志的书店。散步时去书店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书脊上的文字抚慰了他的心。一切都化作观念收藏在这里。人的情欲,政治动乱,一切都变成铅字静静地排列着。这里的书从编织入门到国际政治一应俱全,可谓包罗万象。 为什么本多一到书店就平静下来了呢?只能说他从小就有这种怪癖。清显和勋就没有这样的怪癖。这是怎样的怪癖呢?不对世界时常加以概括就不得安宁,对未记录下来的现实,就固执地不予承认,他就是这样一种顽固的心理。虽然他不是马拉美①,但既然任何事情都迟早要表现出来,世界早晚会成为一本美丽的书,那么在一切完结后赶到也不迟。 是的,昨天的事件已经过去。这里没有燃烧的火焰,没有怒吼,没有暴力,甚至没有留下血迹,老实的市民带着孩子购买畅销书,一位穿淡绿色毛衣的胖女人,提着布兜,粗声粗气地打听本月的妇女杂志出版了没有。书店老板很有雅兴,在店里面,在彩色匾额下面摆了一瓶菖蒲花,匾额上的文人蹩脚的题词是“读书乃精神食粮”。 本多在狭小的书店里,和其他顾客挤来挤去的看了一圈,没发现想买的书。走到通俗杂志书架前时,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穿件运动衫,专注地看着杂志。他神情有些异样,老是盯着一页在看,很引人注目。本多凑近青年的右边,不经意地向杂志扫了一眼。 他看见的是印刷粗糙,模糊不清的青瓷色克罗版画面,是一张被绳子捆绑的跪姿的裸体女人照片。刚才那位青年左手拿着杂志,目不转睛地盯的就是这一页。 然而,来到青年身边时,发现他的姿势异常僵硬,他脖颈的角度、侧脸、眼睛仿佛是埃及的浮雕像,很不自然。这时,本多清楚地看到,青年把手插进右裤兜里,手在里面急剧地机械运动着。 本多马上离开了书店,愉快的散步已兴致全无。 “那家伙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干那种事呢。没有钱买那本书吗?要是那样我会悄悄替他付钱的。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真应该毫不犹豫的给他买下来!” ①马拉美:19世纪法国象征派诗人。 走了约莫两个电线杆的距离,本多的想法又变了。 “不,决不是那样的。如果他真想要那杂志的话,即使用钢笔作抵押,也能买下来的。” 无论如何那本书也应该买走的。本多肆意地想像起来。仿佛那个青年和自己密切相关似的。 这样一路想着朝自己家走去,由于讨厌妻子的迎候,就绕道走,没有从卫理公会教堂拐过去。 本多主观地断定,那青年没把杂志带回家,恐怕不是怕家里人唠叨,也不是因为没地方放。那个青年肯定是一个人住公寓的。他知道一回到公寓里,等待他的孤独,就会像宠物一样扑到他的身上,他肯定是惧怕打开那被捆绑的裸女照片,享受孤独的乐趣。那里有青年造就的牢狱中那样的绝对的自由,那自由在肆虐的小小四方空间,那充满精液味儿的阴暗巢穴里,面对这乳房被嵌入绳索的,痛苦挣扎的青瓷色的裸女的脸,面对这后仰的鸽子翅膀形的鼻孔,一定是极其恐惧的。在这完整的自由之中,与裸女面对面,和杀人是一回事。……因此他才选择了将自己暴露于众人目光中的行为。希望使自己被束缚于他人的目光里,在这危险和屈辱中,面对被捆绑的裸女。这样选择的可怕的条件,表现了潜藏在一切性爱中的丝绸般纤细的心灵。 这是一种极其特殊、甘美之极的卑贱诱惑。如果那是艺术照中的漂亮模特儿,青年决不会如此欲火中烧的。在这座大都市里,有如昼夜刮个不停的暴风般的性欲,是黑暗的巨大的过剩。街上有燃烧瓶火焰肆虐,地下是情感的大阴沟。……当本多远远看见从他父亲那一代就矗立在那儿的威风凛凛的古门柱时,觉得自己与父亲的老年相距多么远啊。他推开小门走进去,一看见白色的洋玉兰花在枝头盛开,顿时感到散步的疲劳,不由得想到,如果自己会作俳句就好了。第三十五章 本多曾对克己说过,要去取托庆子代买的雪茄,顺便三个人一起聊聊,所以克己开车前往丸之内大厦来接他。这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初夏的下午。 在美军随军商店内,虽然没有地道的哈瓦那雪茄,但可买到美国佛罗里达半岛产的雪茄。他们把汽车开到原松屋百货商店的美军随军商店前,等候去买雪茄的庆子。 本多进不了松屋美军随军商店。他让克己把车子停在店外面,在车里盯着商店出口。挂着白色窗帘的美军随军商店门前,有不少画肖像的转来转去,缠着从里面出来的美国兵。一群像是从朝鲜战场来的年轻的美国兵,并不拒绝让他们给画像。有一个穿着蓝斜纹牛仔裤来购物的美国少女,坐在窗户铜栏杆上,让画匠给她画像。 本多从车中瞧着这些有趣的风景来打发时间。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难为情,一本正经地充当模特的美国士兵们,仿佛在尽职业上的义务似的,简直分不清谁是顾客。看热闹的人围拢上来,看够了的离开之后,马上又有人凑了上来。美国土兵那雕像般的蔷薇色的头颅,高高地突出于人群。 “太慢了!” 本多朝克己说了一句,从车里出来,他想在阳光中伸伸懒腰。 他混进人堆里,去看那充当模特的美国少女。少女不算漂亮。晃悠着穿蓝色牛仔裤的腿,上身是男式短袖格子衬衫,从大厦斜射过来的阳光,照在她满是雀斑的半个脸颊上。她嚼着口香糖,脸上的光线也随之扭动着。她不卑不亢,即使被人们注视,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深陷的眼窝中的褐色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一个地方。 本多想,这个把他人的目光视若空气的少女,或许正是自己魂牵梦萦的理想少女,想到这儿,他突然感到犹如点着的发梢一点点烧上去的兴奋。这时,旁边有个男人跟他打招呼。本多感觉这个人刚才就一直在端详他。 “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本多一看,是个矮小得像只老鼠的男人,穿着破旧的西服。齐着太阳穴以上头发剪得很齐,贼眉鼠跟中含有阿谀和恫吓的成分。本多隐隐有些不安。 “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一位?” 本多冷静而严肃地说。那个人踮起脚来对本多耳语: “喂,咱们不是常常半夜时,躲在公园树荫里偷看的伙伴吗?” 本多脸色刷地白了。他用冷淡的语气反复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认错人了吧?” 矮个子听到这话,脸上浮现出讥哂的表情。本多深知这地层轻微龟裂似的嘲笑,有时能发挥出足以使任何巨大的建筑物顷刻间土崩瓦解的威力。然而,这矮子手里没有一点儿证据。再说本多已没有那么值得珍惜的名誉了。他能够明晰地觉察出这种缺乏,也应该归功于这样的嘲笑。 本多用肩膀拱开那人朝美军随军商店门口走去,正在这时,庆子出来了。 庆子穿着一身紫色套装,昂然走在前头,后头跟着一个美国兵,两手抱着一个大纸口袋,纸袋几乎把脸都挡住了。本多以为是她的情人杰克,走近一看却不是。 在人行道中央,庆子向美国兵介绍本多,又指着美国兵对本多解释道: “这位我并不认识,是位热心的人,他帮我把东西搬到车里来。” 那个矮子看见本多跟美国兵谈话,便溜走了。 庆子胸前戴着一枚勋章大的金灿灿的胸针,在5月的阳光下朝汽车走去。克己故意和她闹着玩,在前面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向她鞠躬。美国兵把纸袋一个一个地交给克己,克己好容易才晃晃悠悠地接了过去。 这个场面很有看头。美军随军商店前的群众,也不看画肖像的了,一齐呆呆地朝这边瞧。 汽车一发动,庆子便向热情的美国兵挥手告别,美国兵也向她敬礼,群众中也有两、三个男人在向她招手。 “你很有人缘哪!” 本多刚才的精神动摇,转眼就过去了,真值得夸耀,他有点儿忘乎所以,语气也轻薄了。 “噢,”庆子心满意足地说,“人世间总有好人,一点不假。”说完,她赶紧掏出有中国刺绣的手帕,像西洋人那样大声擤了鼻涕。擤完的鼻子,依旧岿然耸立着。 “她每天晚上都是裸体睡觉。” 克己一边开车一边说。 “哎呀,真没规矩!好像你亲眼见过似的……好了,咱们上哪儿去呢?” 本多怕在银座一带遇见那矮子,便说: “那座新建筑物,就在日比谷拐角上的,叫什么……” 本多一时想不起叫什么名字。 “是日活饭店吧?” 克己说。不一会儿,汽车过了数寄桥,他们透过人群,望见了污染成茶绿色的河面。 庆子非常热情,也很有知识,但明显地缺少一些温柔。她谈论文学、美术、音乐,以至谈哲学,都能像谈香水、项链一样,充满着女人的奢侈安逸的气味。无论是艺术还是哲学,决不会平白直露地谈论。她知识面广,虽然有的只是略知一二,但某些问题了解得相当透彻。 联想到明治大正时期的上流夫人,不是拘谨古板的贞女,就是不顾礼教的荡妇,庆子却不偏不倚,得其中庸,实在令人叹服。不过,要娶她为妻,男人也会有苦衷。虽然庆子算不上刻薄,但她对某些微妙的事情是决不姑息的。 那是铠甲吗?为了什么呢?以庆子的教养,她丝毫没有必要披上一身铠甲,来与世人为敌。在庆子面前,世人皆成了她的奴仆,她仗着某种纯洁可以威严地压迫他人。 庆子如果是个分不清恩惠和爱情的人,那么,享受过她的恩惠的人,大概就可以相信自己是被她所爱的。 现在也同样,在这个新建大厅的橄榄球场般的二楼上,白葡萄酒摆在跟前,庆子开始指手画脚时,本多仿佛在听别人教他把如何把月光公主这只鸡,按法国风味烹调一样,心里对庆子有些不满。 “打那以后你和她见过两次了吧,感觉怎么样?有多大希望?” 庆子先盘问克己,然后从纸袋里掏出忘了给本多的厚厚的木制雪茄烟盒,悄悄放在本多的膝上。 “感觉怎样?时机快成熟了吧?” 本多想像着久违的雪茄香味,用指尖抚摸着烟盒。烟盒是绿色的,缠着一条桃红色丝带,丝带上装饰着一串金币,印着金宇,闪闪发亮。这图案使人想起欧洲某个小国的纸币。本多对克己的每一句话都感到非常厌恶,却能把这种厌恶当作某种预兆来欣赏,自己也惊讶不已。 “接吻了吧?” “嗯,一次。” “怎么样?” “你问怎么样吗?我送她到留学生会馆时,在门柱背后只轻轻吻了她一下。” “所以问你怎么样嘛。” “她好像有点惊慌的样子,大概是初吻吧。” “你不是挺有本事的吗?” “那位姑娘可不一般,人家毕竟是公主嘛。” 庆子转过身来对本多说: “最好还是带她到御殿场去,就说去参加晚会。事先约好在那儿留宿,晚上尽量搞得晚点儿。上次已经证明她是可以在外面住宿的,而且这里面也有让她弥补她上次失约的意思,所以她不便拒绝。再说,如果是和克己两个人出远门,她会有戒心的,因此你一定得一起去。让克己开车。也可以跟她说我在那边等着哪。无所谓……到了贵府那边,见一位客人也没有,她会觉得奇怪的。不管她怎么觉得奇怪,一个外国公主单独是逃不回去的。下面就要看克己的本事了。当晚本多先生就把她交给克己,您自己悠悠然地等着他们成就好事吧。”第三十六章 半夜12点,在御殿场二冈的客厅里,本多灭了炉火,撑着伞走到了露台上。 露台前,游泳池已经成形,混凝土的粗糙表面经受着风吹雨淋。离竣工还有些时日,池里的梯子也没安上。雨水渗入混凝土里,在露台灯光的映照下,凝聚成膏药般的颜色。工程进展得不太顺利,光是游泳池的修建就非得从东京请人来不可。 即使夜里,游泳池底排水不畅的状况也看得一清二楚,本多心想,回东京以后一定要提醒他们注意。雨水滴落到池底,形成水洼,水星四溅。浙淅沥沥的水声,凄凉地捕捉着露台远处的灯影。从庭院西面的溪谷里升起了夜雾,白茫茫地笼罩着半片草坪。今天的夜晚异常寒冷。 这座尚未竣工的游泳池,犹如一座投人多少人骨也填不满的巨大墓穴。不是越来越像,而是原来就很像。本多觉得如果往池底连续投下人骨,尸骨就会溅起水花,然后又归于平静。被火烘干的骨头,瞬间吸足了水分而膨胀起来,光艳艳的。若是从前,这把年纪,满可以为自己建造寿陵了,然而他竟建起游泳池来。在这满满一池清水中,飘浮起衰老而松弛的肉体,是一种何等残酷的尝试。本多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仅仅为了充满恶意的玩笑而花钱。在这清澈的池水中,倒映着箱根的群山和夏天的云彩,这些将使他老年怎样的增光生辉啊!如果月光公主知道本多挖此游泳池是为了在夏天来到后,能看到她的裸体的话,她会是何种表情呢! 本多回屋关门时,仰望二楼的灯光,只有四扇窗子里亮着灯光。书房已经熄灯,所以四扇窗子的灯光,是挨着书房的两间客房的。月光公主住在书房的隔壁,克己住在她对面的房间…… 顺伞流下的雨滴好像渗透进了裤子里面的膝关节。夜晚的寒气,使周身的关节悄然开出痛苦的小红花。本多把这肉眼看不见的痛苦的花朵,想像成小朵的曼珠沙华花,即梵语的“天上之花”。年轻时老老实实地隐藏在肌肉中,温文尔雅地完成自己任务的骨头,渐渐地开始声张自己的存在,歌唱着,发着牢骚,窥伺着抛头露面的机会,想要冲破那衰老的肌肉,摆脱肉体黑暗的束缚,和沐浴着阳光的嫩叶、石块、树木一样,经常和它们以同等资格痛快地暴露在阳光下。大概骨头知道,这个日子已为时不远了…… 本多看着二楼的灯光,一想到月光公主宽衣解带的情景,浑身一阵燥热。难道是骨头本身带有热度?本多匆匆关上门,关了客厅的灯,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为了确保进入书房时不出声音,他打开了寝室的门走进去,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近那个书架。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本厚厚的外文书时,手直打哆嗦。他的眼睛终于贴到书架里的窥视孔上了。 在朦胧的光圈中,本多瞅见月光公主哼着歌儿走了进来。这可是渴望已久的瞬间啊!他此刻的心情,犹如夏日黄昏里,在屋檐下静候葫芦花开一样。又像是一把扇子逐渐地打开,眼看着扇面的画即将全部打开的一瞬间。本多此刻看的是这个世界上他最想看的人,即没有任何人看见时的月光公主。由于他这一看,“没有任何人看见时的”这个条件就不存在了。但是绝对没被人看见与没有觉察到被人看见,是貌似相同的两码事…… 月光公主被带到这儿之后,才知道没有什么宴会,可她却若无其事,泰然处之,出乎本多意料之外。 来别墅后,虽说对方是个异国少女,本多也不知怎样蒙骗人家,很有些惶惑。克己为了装好人,全都推给本多去解释。其实无须解释。本多生好了火炉,请月光公主喝饮料时,月光公主露出了十分幸福的微笑,什么也没有打听。也许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日语吧。在异国受到人家招待,碰上一些不协调的情况也是常事。月光公主来日本与本多重逢时,带来了一封日本大使给本多的介绍信。日本大使从别人口中听说本多与泰国宫廷有缘,所以要求他尽量用日语与月光公主交谈,帮助月光公主提高日语水平。 本多望着月光公主恬静的神情,不禁涌起一股怜悯。她在这陌生的异国,卷入了与优美相去甚远的肉欲的阴谋之中。此刻,她缩着身子,逐渐靠近炉火,炉火烤着她半边褐色脸颊,头发几乎要烤焦了。她脸上总挂着微笑,露出美丽、洁白、光润、整齐的牙齿,那样子实在是楚楚可怜。 “令尊在日本时,一到冬天就冷得要命,怪可怜的。他总是盼着夏天快点到来,你也是这样吧?” “是的,我也怕冷。” “这寒冷是暂时的,再过两个月,日本夏天也跟曼谷的夏天没什么两样……看你冷得样子,便想起令尊大人,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 本多说着,走向壁炉,把雪茄烟灰弹到里面时,偷看了一眼月光公主的大腿,这时那分开的双腿,犹如合欢树叶子一般敏捷地闭合了。 大家挪开椅子,坐在靠近壁炉的地毯上,这时看到了月光公主的种种姿态。她有时正襟危坐,保持着优雅的气质;有时紧闭着美丽的双腿坐着,像西方女性那样矜持而懒散;然而,偶尔显露的放肆动作又使本多惊讶不已。她第一次来到炉火边时,就是如此。她有点冷,耸着肩膀,伸着下颏,紧缩着脖子,一边高高举起纤细的手腕晃动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那样子颇有种中国式的轻薄之态。当她靠近火旁,对着火坐下时,犹如热带的集市上,好容易躲在绿荫深处卖水果的妇女,面对着灼热的骄阳一样。她抱起双膝,猫着腰,丰满的乳房紧贴着绷紧的大腿,以压扁了的乳房与大腿的接点为重心,身体轻轻地摇晃,现出一付下作的姿态。这时只有臀部、大腿、脊背等不够高贵的部位肌肉紧绷着。本多闻到了密林中的腐叶堆发出的那种强烈的野性气味。 克己手里握着白兰地酒杯,白皙的手上映着雕花玻璃的花纹。他表面故作镇静,内心却急不可耐。本多很蔑视克己的强烈性欲。 “你就放心吧,今晚一定让你的房间暖烘烘的。”月光公主是否留宿的问题尚未提出,本多便抢先开口,“在你的房间里放着两个大电炉。靠着庆子的斡旋,已把家里的电容量提高到跟美驻军一样大了。” 然而本多闭口不谈为何这座洋房里不砌火墙、火炕一类采暖设备。由于煤油很难弄到,有人劝本多打个烧煤的火墙。妻子同意了,可本多却不答应。因为火墙要在两重墙壁内通上热气。但是对本多来说,墙应是单层的。 本多来时曾跟妻子说,他想到寂静的地方搞点调查,假装就他一人来这里,离家时妻子的一句叮咛不过是夫妻间很平常的关怀,但本多听来,和咒文差不多,在他脑海深处留下了一抹黑灰: “那儿很冷,可别感冒了。像这样的雨天,御殿场的寒冷是难以想像的。可千万别感冒!” 本多两眼紧贴在窥视孔上,不小心竟被睫毛扎了眼睑。 月光公主还没有更衣。客人用的睡衣仍放在床上。她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凝神注视着什么。猛一看好像是书,可又小又薄,很像是照片。本多想找一个适当的角度看看是什么照片,却始终没看清。 她哼着单调的曲子,听起来像是泰国歌。本多早就在曼谷听到过像胡琴那样刺耳的中国流行歌曲。这曲调使他回想起那灯火灿然的夜市大街和早晨运河边嘈杂的船市。 月光公主将照片收进手提包,朝这边的床铺,也就是朝着窥视孔走了二、三步,似乎是要捣毁这窥视孔,吓得本多魂都飞了。然而,她却突然跳到远处那张还铺着床罩的床上,又嗖的一下跳到墙边这张已铺好被褥的床上。这时本多的眼前只能看见月光公主的腿了。 月光公主在自己的床上跳了两三下,每跳一下都转换个方向,她的袜子后面的线条都扭曲了。 尼龙袜的微光裹着美腿,腿肚子绷得紧紧的,越到脚脖子越细,她的脚掌紧贴着弹簧垫,膝盖弯曲,轻轻一跳,在那裙子飘起的一瞬间,露出了大腿根。连裤袜上边那深色的桦木色部分,衬着吊袜带扣儿就像豆荚里进出来的青白色的豆。再上边则是微暗的大腿皮肤的本色,像从天窗窥见的黎明前黑暗天空的颜色一样。 蹦蹦跳跳的月光公主,眼看着要失去平衡,在本多眼前,她的腿要晕倒似地向右边栽倒,但没有倒下,从床上跳了下来。这些动作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想要试一下不熟悉的床铺弹簧的弹力吧。 然后,她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本多为她准备的女用睡衣,套在西服外面,变换各种角度对镜欣赏起来。好一会儿才脱去睡衣,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两只手灵巧地绕到颈后摘下金项链。接着,又朝着镜子伸起手指,想摘下戒指,又停下来。这时,背朝本多的月光公主,好像被什么东西操纵着似的,露出海底游泳般缓慢的慵懒表情,全都清楚地映在了镜子里。 月光公主把欲摘又止的戒指高高举向天花板。灯光下,这颗璀璨夺目的男用戒指上的绿宝石发出绿莹莹的光辉,黄金的护门神亚斯加怪诞的脸也熠熠闪光。 她终于将手绕到背后,想要解开拉锁上的小扣。本多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忽然月光公主放下两手,脸转向右侧的门。克已用本多交给他的钥匙打开了已锁好的门。克已进来的真不是时候,本多咬住了嘴唇。再晚进来两、三分钟,月光公主就脱得一丝不挂了。 窥视孔内朦胧的圆圈里,清纯无瑕的少女的突然不安,构成了刹那间的终极画面。从门外进来的,一时间不知是什么人。屋里洋溢着百合花香,也许是一只白色的雄孔雀,迈着狂妄的脚步走进来。接下来,孔雀的振翅声以及滑轮转动似的鸣叫,会把整个房间的变成那个午后的空荡荡的蔷薇宫。…… 可是,进来的是一个装腔作势的青年。克已没有解释为什么随便开门进来,只是笨嘴拙舌地说,怎么也睡不着觉,过来和她聊聊。少女微笑着请克已坐下。两人长谈了一阵子。克已为了取悦少女而使用了英语,月光公主也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时,窥视的本多打了个哈欠。 克已握住了少女的手,少女并没把手缩回,本多屏住呼吸凝视着,可是总抻着脖子,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本多倚靠着书架,只凭感觉聆听里面的动静。在黑暗中,想像力似野马奔腾,远远超越了逻辑,一阶一阶地登上阶梯。他想像着月光公主已开始脱衣,露出了灿烂的裸体。她微笑着举起左手时,左侧腹上露出三颗相连的黑痣,犹如恼人的热带夜空中象征着肉体的星星。对本多而言,这是不可能的象征。……本多闭上双眼,星星的幻觉在黑暗中转瞬即逝。 好像有什么动静。 本多连忙把眼睛贴到窥视孔上。不小心脑袋撞到了书架角,他不觉得疼,比起疼来他更担心那个声音,然而窥视孔里面的人似乎并不介意这个声音。 克已使劲搂着月光公主,少女挣扎着,晃动的两个身体在窥视孔里时隐时现。少女后背的拉锁被拉开了,露出了锐角形的汗津津的褐色脊背和乳罩的细带儿。月光公主挣脱了右手,握紧拳头,那绿宝石如飞翔的甲壳虫闪烁着异彩。它划破了克已的脸,克已捂着脸闪开了。……不一会儿,克已好像开门出去了。月光公主上气不接下气地环视四周,她拽过一张椅子顶在了门上。 本多见状大惊失色。他心想,那个装得老成,却娇纵任性的克已,会不会跟他要药来呢? 于是本多忙活起来,他先悄悄将厚厚的外文书一本本放回书架,以一种罪犯的绵密,在黑暗中检查是否把书放倒了。然后检查书房是否锁好,熄灭了书房的炉子,蹑手蹑脚回到寝室,换上睡衣,把刚才穿的衣服放进柜子,钻进被窝。准备着无论什么时候克已来敲门,他都装出被搅扰了睡眠,勉勉强强才爬起来的样子。 这正是本多不为人知的“年轻”经验。如此迅速、敏捷的动作,犹如住宿的学生巧妙地掩饰犯舍规的行为,佯作不知地睡下一样。一番匆忙之后,乍看像是在安睡,心却怦怦乱跳,仿佛连枕头都跟着一起蹦达。 克已可能在考虑是否去找本多。他长时间的犹豫不决,准是因为他考虑到,凭着一时冲动去找本多,是得还是失。……有意无意地等着克已的本多,不知不觉睡着了。 次日早晨,雨停了,东边窗帘上射进了金灿灿的阳光。 本多披着厚厚的长袍,系上围巾,下楼去厨房打算给这些年轻人准备早餐,却看见克己已穿戴整齐,端坐在前厅的椅子上。 “你起得真早啊!” 本多看着青年那张苍白的脸,从楼梯上对他招呼道。 克己已生着了壁炉。这个青年并未掩饰他的左脸。本多借着火光偷窥他的左脸,没有发现自己想像的伤痕,有些沮丧,那不过是一道轻微的擦伤,很容易遮掩过去的。 “坐一会儿吧。” 克己以主人的口气,请本多坐下。 “早上好!” 本多又说了一遍,坐了下来。 “我有话想和先生单独谈谈,所以早起了一些。”克己要人领情似地说。 “后来……怎么样啊?” “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 “跟我想像的一个样。”克己含着微笑,意味深长地说,“看起来像个孩子,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像是初次吗?” “我是她第一个男人……以后会被别人嫉妒的。” 本多觉得再说下去实在无聊,便打断了克己的话。 “你看到那个女孩身上的特征没有?在左侧腹部长着三颗整齐排列的黑痣,跟假的似的,你看到了吗?” 青年一本正经的表情中闪过了一丝慌乱。刹那间,各种各样的东西在青年眼前闪过:为了不让人识破谎言而可能采取的几种办法,面子问题,为了更大的谎言就必须放弃小的谎言的判断……他此时的表现极为有趣。突然克己夸张地仰靠在椅子上,提高了声调: “我算服了!先生,真有您的!我也是个糊涂蛋。她用英语告诉我是第一次,我还真信了。原来先生您早就对那个女孩的身体了如指掌呀。” 这回轮到本多微笑了。 “……所以才向你打听哪。我真想看看那颗黑痣。” 青年不得不证明自己当时所谓的冷静,咽了口吐沫回答: “当然看见了。那黑痣汗涔涔的,在微弱的灯光下,三颗黑痣一齐晃动着,要说那皮肤真有种令人难忘的神秘的美。” 然后本多进了厨房,准备了只有咖啡和点心的大陆风味的早餐。克己主动来帮忙,他那勤快劲儿,在平时是无法想像的。就像受到某种义务的支配,他又是摆碟子,又是找茶匙。本多第一次对这个青年萌生了近乎怜悯的友情。 他们议论着谁给月光公主的房间送早餐。本多坚持说这是主人的特权,阻止了克己。他将早餐摆在托盘里,慢慢上了二楼。 他敲了敲月光公主的房门,没有人应答。本多把盘子放在地板上,用钥匙开门,门好像被什么东西顶着,很不好开。 本多环顾洒满晨光的室内,屋里不见月光公主。第三十七章 椿原夫人近来经常和今西幽会。 其实夫人完全是个毫无眼光的人。她对男人没有定见,也不会用自己的眼光来判断这个男人是属于哪种类型,也就是说连是猪、是狼,还是蔬菜都区别不开。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竟然还想作诗。 如果认为彼此般配就是值得夸耀的恋爱标准,那么今西一定会觉得,再也没有比根本不懂得般配与否的椿原夫人,更能安慰他的自我意识了。她像爱儿子般地爱上了这个40岁的男人。 从肉体的年轻、飒爽和魅力来说,恐怕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今西距离这些更遥远的男人了。胃部虚弱,易感风寒,没有弹性的白皮肤。高挑的身上没有一块瓷实的肉,全身就像一条松弛的长带子,连走路都是摇摇摆摆的。因为他是一个知识分子。 爱上这样的男人,当然是极难的事,可是椿原夫人却像流利地朗诵蹩脚诗歌一样爱上了他。在任何问题上,夫人都笨拙得可爱。她最喜欢听别人评论诗歌,这种纯朴使她很乐意听取今西不断地对她品头论足。无论对什么事夫人都认为,接受批评,怎么说也是进步的捷径。 其实,今西对于夫人喜欢在闺房里谈论文学和诗歌的女学生气质,一点儿都不厌烦,他自己也具有一种堪与夫人媲美的气质,也要选择这种机会表达自己的观念。彻底的犬儒主义与不成熟这两者奇异地混淆,才是今西脸上闪现的某种负疚的朝气的原因。现在椿原夫人相信,今西爱讲些伤害别人的话,原来是由于他的单纯。 他俩经常光顾涩谷高台上新建的一座雅致的小旅馆。每个房间都由一条小渠分隔开,小渠的一部分流经院内。建筑木料清新洁净,入口也不显眼。 6月15日6点左右,向旅馆开去的出租车开到涩谷车站前时,被游行群众阻拦而无法再往前开,此处距车站只有26分钟的路,今西和椿原夫人便下了车。 《国际歌》的合唱声压迫着他们的耳膜。写着“粉碎防止破坏活动法”的旗帜迎风飘动。玉川线铁路交叉桥悬挂着一幅“美国佬滚回去”的大字标语。广场上聚集的人群兴高采烈,好像疯狂地急于去破坏什么。 , 椿原夫人害怕得躲在今西背后。恐怖和不安,使今西感到两只脚被人群吸引着,朝那个方向走去。从广场上晃动着的人们腿缝间洒下的灯影,交织成凌乱的闪光,随着骤雨般响亮的跺脚声,合唱声中夹杂的几声尖叫,以及不规则的掌声,夜幕笼罩下的人群沸腾了。这情景使今西不禁想起他由久拖不愈的感冒引起发烧时的非同寻常的恶寒感觉。人们都觉得自己的肉体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鲜红的肉被一下子暴露在了空气中。 “警察!警察!” 喊声传来,群众乱了阵脚。巨浪滔天般的《国际歌》的合唱声,变得时断时续,像雨后的水洼似地散在各处,倏忽间被人们的叫喊声淹没了。客流高峰时的上班族与合唱的群众混在一起,已无法分清。警察署的白色卡车横冲直撞到西乡隆盛铜像边停了下来。头戴深蓝色钢盔的警察预备队像铺天盖地的蝗虫从车上一拥而下。 今西在互相推搡奔逃的人群中,握住椿原人的手,气喘吁吁地逃跑。一直跑到对岸商店的屋檐下,才歇了一口气。此时,今西对自己出乎意料的奔跑能力感到惊讶。一想到自己也能快跑了,心里突发一阵不自然的悸动,特别难受。 相比之下,椿原夫人的恐惧与她的悲哀同样,似乎有种公式化的东西。夫人胸前抱着手提包,极度悲伤地倚靠着今西,在她那涂着厚厚一层白粉的脸上紫色的霓虹灯忽闪忽闪的,恐惧仿佛变成了螺钿。而夫人眼里并没有露出畏惧的神色。 在商店的屋檐下,今西踮起脚尖支撑着颀长的身子,眺望着人声鼎沸的站前广场,怒吼与尖叫声汹涌澎湃,灯光照射着车站的大钟,大钟默默指示着时间。 今西闻到一股终结的浓香。世界好像睡眠不足的眼睛,熬得通红。今西似乎听到了蚕在蚕房里争食桑叶时的那种奇特的沙沙声。 这时,远处的白色警车着了火,大概是被投掷了燃烧瓶吧。霎时间,烈焰熊熊,发出红印泥般鲜艳的亮光,随着声声惨叫声,只见白烟腾起。今西发觉自己在笑。 ……好不容易离开那里时,椿原夫人看见了今西手里拿着的东西。 “那是什么?” “刚才捡的。” 今西边走边把那黑色垃圾样的东西打开给椿原夫人看。那是一个镶着黑色花边的乳罩,和夫人使用的型号不同,一看就是对乳房很有自信的女人的。尺寸是大号的无背带式,嵌在乳罩周围的鲸骨架,使那高高隆起的胸部,更像个威风凛凛的雕像。 “啊,真讨厌,在哪儿捡的?” “刚才那个地方。被人群挤到商店屋檐下的时候,被个什么东西绊住了脚,捡起来一看,原来是这个。看样子被踩得够呛,你瞧,全都是泥。” “脏死了,快扔掉!” “可是太奇怪了,怎么想也觉着奇怪!”今西在过路行人好奇的目光下,炫耀似地拿着它往前走。“这玩意儿怎么会掉呢?你认为有这种可能吗?” 为什么它会掉下来呢?总之,在灯光、黑暗与喊声中,一对巨大的乳房被割了下来。它不过是乳房的缎子外壳,却像一个镶着黑色花边的铸件似的,清清楚楚地表明支撑它的那只乳房的饱满和弹性。为了夸耀这些,这个女人才故意扔掉它,月晕被弃之一旁,月亮就会在这骚乱的暗夜的某处露面。今西拾到的不过是月晕而已,但他却觉得比拾到乳房本身更真实,那乳房温柔滑腻的触感,以及像扑灯蛾般聚集在其周围的感情的回忆,今西觉得这一切都在这掌握之中了。他用鼻子闻了它一下,刺鼻的廉价香水味浓过了泥土味。今西想,它的主人准是美国大兵为对象的娼妓。 “你真讨厌。” 椿原夫人真的生气了。虽说今西的嘲讽中一向是夹杂着品头论足的意味,但她怎么也无法忍受这种肮脏行为的嘲讽。这不是批评,而是指桑骂槐的嘲弄。她稍微瞥了一眼,目测了一下那无背带乳罩的尺寸,就感觉到这是今西对自己那衰老的乳房的一种无言的轻蔑。 离站前广场稍远处,在火灾后的废墟上仓促建起来的小店铺一个挨一个,从道玄坂下面至松涛一带的道路一如往昔。天还没黑就有醉汉在街上晃荡了,他们头上的霓虹灯如金鱼群般闪烁不停。 “不快点儿的话,地狱又会回来!现在必须立刻奔向毁灭。” 今西想。他刚一脱离危险,已经不用担心的危险使他脸红了。不用夫人再责备他,黑色的乳罩已从他手上滑落在潮湿的地上了。 今西抱有一种信念:只要没有快一些遭到毁灭,腐蚀自身的日常性的地狱就会得势;只要毁灭不早日到来,自己就多一天成为幻想的饵食。与其被幻想之癌吞噬,不如末日马上来临。不早些结束自身的生命,就会暴露自己那毋庸置疑的凡庸,这些想法也许只是一种下意识的恐怖感。 今西从任何细微现象中都能嗅出世界崩溃的征候。凡是人所向往的事情的预兆,都是绝对不能忽视的。 革命早些爆发才好。今西不管他是左的还是右的革命。倘若革命能把自己这样靠着父亲的证券公司吃闲饭的人拉上断头台,该有多好!可是,不论他自己如何宣扬自己的丑恶,还是担心群众是否会憎恨自己。要是群众认为这是他悔悟的表示,又该怎么办呢?如果有朝一日在繁华的站前广场上搭起断头台,鲜血从日常性中溢出来时,自己或许靠着死有幸成为一个“被记忆的人”呢。断头台被商店街的中元节大拍卖的旗帜装饰着,木架用抽彩场的红白布缠着,刀刃上贴着特价拍卖的价目牌。今西想到自己将被送到这个设计得庸俗不堪的断头台上,不禁毛骨悚然。 椿原夫人轻轻拽了拽梦游似的今西,他才发觉已经到了旅馆门口。门旁休息室里的女佣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把他们领到熟悉的房间。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河水声又渗入今西躁动不安的脑海里。 他们点了沙锅清炖鸡和酒。这家旅馆上菜很慢,以往在等候饭菜时,两人之间总要互相问候一下对方的健康情况,但是这次椿原夫人把今西硬拉到洗脸间,放开水龙头,在一旁监视着,让他仔细地洗手。 “不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