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枝觉得奇怪,在本多所有新交的朋友中,自己只对庆子敞开心扉。凭着直觉,庆子不会成为敌人。这是什么原因呢?庆子那拥抱般的热情,迷人的胸部和臀部,沉静的谈吐,就连她身上香水的芬芳,都似乎给天生节俭的梨枝以某种保证。就像是面包房的奖状上盖上的政府的朱红大印似的。 本多远远听着厨房里女人的谈话,心情也轻松下来,他打开了梨枝从东京带来的早报。 《行政协定附表》登了整整第一版,主要内容是日美和平条约生效后,保留16所美国空军基地。旁边登着史密斯参议员表明美国方面的决心的谈话,标题是: “履行捍卫日本的义务,不容许共产势力入侵” 在第二版还刊登了人心惶惶的“美国景气动向”的报道: “民需生产下降,西欧不景气逆流对日本的影响” 看着报的本多,一再因月光公主没有来这件事而走神,他想像着可能会发生的几种情况。这些无边无际的想像使他不安起来。从最不吉利的想像到最淫秽的想像,现实仿佛玛瑙一样成了多层断面。追溯所有的记忆,也未见过这样的现实景象。 本多把报纸折起来,哗啦哗啦的纸声使他惊讶。贴近炉火的一页,又干又热。他漠然地想,报纸发热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这感觉与他那松弛的肉体内部的倦怠奇妙地结合了。蔓延到新添的柴禾上的火焰,使本多刹那间想起了贝纳勒斯火葬场的火焰。 “饭前酒就上雪利白葡萄酒、掺水威士忌和地伯尼行吗?鸡尾酒太麻烦,不上了吧。” 系着围裙的庆子过来问本多。 “一切都拜托您了。” “那位泰国公主喝什么酒?要是不能喝酒,就准备一些清凉饮料吧。” “哦,那位姑娘也许不来了。” 本多平静地说。 “是吗?” 庆子也很平静地走了。她这无可挑剔的礼节,反而使本多感受到庆子可怕的洞察力。尽管他知道,庆子这女人对典雅的漠视,倒成了她被人欣赏的长处。 最先到的是鬼头桢子。她是坐弟子椿原夫人的有专门司机的车,和椿原夫人一起经过箱根来这里的。 桢子作为歌人①的名声是尽人皆知的。本多对于诗坛的名声并无评价的标准,只是当他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口中听到了桢子的名字时,才知道了她是多么受人敬重。她的弟子,昔日财阀椿原的夫人,年纪50多岁,虽说和桢子年龄不相上下,却对桢子恭敬得像供神似地。 椿原夫人当海军少尉的儿子,阵亡已有7年,她仍在为他服丧。本多不熟悉她的过去,但她现在只是个浸泡在悲伤的醋缸中的果实。 桢子现在依然很美。皮肤虽然衰老了,但她那雪白的皮肤却增添了残雪的鲜亮,渐渐增多的白发随其自然,给她的和歌添加了“真实”的印象。她自由地行动,有点儿神秘莫测,她对用得着的人不忘送礼请客。对会说她坏话的人一律先用手段堵住他们的嘴。她的心早已干涸,却努力维持着半生的悲哀和孤独的幻影。 和她相比,椿原夫人的悲哀却是活生生的。这是多么残忍的对比。虽然经受锤炼而成为假面的艺术的悲哀,不断生产出所谓的名诗,但弟子永远无法治愈的活生生的悲哀,却止步于和歌的素材,从未产生出打动人心的和歌。椿原夫人作为歌人虽稍有名气,但如果没有桢子作后盾,也会即刻被人遗忘的。 ①歌人:日本“和歌”诗人。 这位桢子总是从自己周围新鲜的悲哀中汲取创作灵感,将不属于任何人的悲哀的元素抽取出来,加上自己的名字。这样,未经加工的悲哀的素材和宝石雕刻大师携手并进,与年龄的增长同步,将掩饰脖颈衰老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极品项链奉献于世人。 过早的到达使桢子有些不知所措。 “谁知道司机开得这么快呀。”她回头对椿原夫人说道。 “是啊,今天路上的车又特别少。” “先参观一下您的院子吧,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我只是随便看看,作几首和歌,您不用费心陪我们。” 桢子对本多说。本多一定要给她们领路,提着在凉亭喝的雪利白葡萄酒和下酒菜,进了院子。下午天气暖和了许多,朝着峡谷像漏斗样倾斜下去院子西边,有高耸的富土山为远景。山上笼罩着春天才有的棉花云,只露出了洁白的峰顶。 本多边走边介绍着: “入夏之前,我打算在这个有饵箱的平台前面修个游泳池。” 见女士们反应冷淡,本多觉得自己活像个给客人引路的客店老板。 没有比接待艺术家一类的人物更让本多挠头的了。和桢子恢复交往是起始于昭和23年,勋15年忌日时的重逢。他们之间并没有和歌作媒介,而是律师与证人之间的事物性交往(可以说接近与同谋的感情),完全是由对勋的追思,转变为个人交情的。其实,彼此对这一点都是心照不宣。当歌人桢子带着弟子正欲向早春的富士山直抒胸臆时,本多却为去留而犹豫,谈起了不合时宜的游泳池的话题。 本多明白,虽不能说她们轻视他,但至少是把他看作可以放心的人。对她们来说,本多不是艺术圈里的人,也不是竞赛场里的人。本多平和地猜想,桢子如果遇到打官司的朋友,一定会这样介绍他,“本多先生是我们的朋友,不,他不作诗,但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民事、刑事都精通,我可以替你去请他帮忙。” 不过,在不能明说的内心深处,本多害怕桢子,桢子可能也怕本多。或许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是桢子和本多重温旧好的最大原因吧。至少本多了解桢子的本质,到了紧要关头,她是什么弥天大谎都能编得天衣无缝的。 除了这些之外,对她们来说,本多是个很和善的,不惹麻烦的人。这两个人在梨枝面前总要装模作样,只有到了本多面前,才变得自由地交谈。这两位已经徐娘半老的女人悲切的谈话,使肉感与过去融为一体,情景与记忆交织在一起,大自然也为之变形……。她们就像执行警官给家具一一贴上封条似的,凡是见到美的事物,不即刻贴上抒情的封条决不罢休,似乎这是维护自身不遭受美的侵扰的惟一方法,本多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们这种习惯。好比陆地上的两只水鸟,受灵感的驱使,笨拙地绕了很远,最后还是回到了水中,却意外地获得了优雅和轻快的感觉,又是划水,又是潜泳的情形一样。本多喜欢欣赏她们游弋运动的姿态。她们写出一首诗歌后的兴奋,充分展示了无所顾忌的,精神水浴的风采,恰似本多在挽巴茵见过的小公主和老侍女们水浴的情景一样。 “月光公主真能来吗?她昨天晚上住在哪儿了?” 像突然的插入句似的,在本多心里插进了不安的粗糙木片。 “这院子实在太美了。东边有箱根,西边有富士为背景,不作诗一首抒发一下,岂不浪费了良辰美景?我们住在东京肮脏的天空下,却被催促着作诗作诗,可您却在这里看法律书,这世道简直太不公平了。” “我已经把法律书扔了。” 本多边说边请她们喝饮料。她们端起酒杯时的动作非常之美。确切说来,从轻轻地撩起衣袖,到带戒指的纤细手指捏住玻璃杯把的流畅动作,椿原夫人都在模仿桢子。 “如果晓雄看到这院子,该多高兴啊。那孩子特别喜欢富士山,参军前,总是把富士山的照片挂在书房里。真是孩子气的天真情趣啊。而且,他还特别单纯。” 椿原夫人提起了已故的儿子。每次提到儿子,椿原夫人总是唏嘘不已。仿佛在她的内心有个敏感的机关,一说起儿子,这个机关便立刻做出反应,使夫人脸上浮现出表情,而不受夫人的意志支配,犹如人们总是以必恭必敬的表情提到皇帝的名字一样,她转瞬即逝的唏嘘,一如“晓雄”这个名字的签字。 桢子打开本子,垫在膝上,写下了即兴吟诵的一首和歌。 “您已经作了一首了?” 椿原夫人不无嫉妒地瞧着桢子低着的脖颈,本多也瞧着那里。于是,曾吸引过年轻的勋的那片雪白香醇的肌肤,又像残月般在本多的眼底摇曳起来。 “瞧,今西君来了,一定是他。” 椿原夫人望着穿过草坪,朝这边走来的人影高声说道。她远远就看出了他那白净的额头和高高的个子,从那蹒跚的步子及拖长的身影就猜得出是他。 “真讨厌,就会说些无聊透顶的话,太扫兴了。” 椿原夫人说。 今西康是德国文学研究家,40岁上下,战时曾介绍过青春德意志派,战后写过各种文章,梦想着性的千年王国。他总说要写这样一本书,却终究没有写。想必是由于他已经把书的详细内容向别人披露的过多了,因而丧失了写作的情趣了吧,或者是由于他不明白那个充满了怪诞和忧愁的千年王国,和今西证券所的二公子--过着优裕生活的自己有何关联。 虽说他长着一副苍白的神经质的相貌,但擅长交际,巧言伶舌,无论是财界人士还是左翼作家都对他感兴趣。战后,过了半辈子的他,发现了权威和既成道德遭到破坏,发现了与自己相匹配的粗俗野蛮。他还懂得了性妄想的政治意义,并把它当作了传家宝。过去的他,仅仅是个诺布里斯式的梦想家罢了。 他那贵族般的风度,故意满口粗话地献殷勤,颇受女士们的青睐。称他为“变态”的人,似乎只能证明自己是封建的残余。同时,今西也没有忘记描绘千年王国的未来蓝图,使一本正经的进步主义者们失望。 他决不高声讲话,因为如果提高声音,就会把事物从微妙的官能领域里剥除,使之化为思想。 在等待其他客人的工夫,四个人在凉亭里沐浴着下午的日光来消遣。凉亭边的山崖下面的潺潺溪水声,不时回响在他们的耳畔,搅扰了他们的思考。本多不由得想起“永恒流变如瀑布”这句偈。 今西给自己的王国起了个“石榴国”的名字。这是看到绽开的鲜红石榴子得到的灵感。他说,在梦里,在现实中他都经常与石榴国有交往,因此,大家又向他询问这石榴国的消息。 “最近,‘石榴国’发生什么事没有?” “人口仍然控制得很好。 “由于近亲通奸很多,所以同一个人既是伯母,又是母亲,又是妹妹,又是堂妹,这样的乱伦例子多得很。也许是这个缘故吧,漂亮得出奇的儿童和丑陋的残疾儿童各占一半。 “漂亮儿童不分男女,从小就被隔离开了。他们住在‘被爱者乐园’里,那里的设备精良,简直就像人间天堂,经常有人造太阳照射温度适宜的紫外线,人们都赤裸着身体。他们参加游泳等体育比赛,到处鲜花盛开,饲养着各种小动物和鸟类。生活在这样优美的地方,摄取营养丰富的食物,每周做一次身体检查,怎么可能不越来越美呢?但是那里拒绝读书,因为读书是对肉体美的最大损害,所以当然要禁止。 “他们长大成人后,每周被赶出园外一次,成为园外丑陋的人们玩弄的对象。这样持续两三年之后便被杀掉。把美丽的人在年轻时杀掉,不正是人类之爱吗? “在杀戮方法上,国家的艺术家的所有独创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因为,全国到处是性的杀人剧场,在那里,肉体美的姑娘和肉体美的青年扮演各种角色,直到被玩弄死。这些剧再现了神话中和历史上所有年轻貌美时被杀戮的人物,当然也有不少是虚构的。他们都穿着非常漂亮而性感的衣服,在五彩缤纷的照明、奢华艳丽的布景、悠扬悦耳的乐曲声中壮丽地被杀死,在未咽气之前,受到观众的百般戏弄,然后尸体被观众吃掉。 “坟墓?墓地就挨着‘被爱者乐园’。同样是一个美丽的所在。丑陋的残疾人,月夜来这里散步,沉浸在浪漫的情调之中。这是因为,每个死者生前的塑像代替了墓碑,没有比这块墓地更加充满美丽肉体的场所了。” “为什么要杀死他们呢?” “因为对活人是很容易厌倦的。 “因为‘石榴国’的人们非常聪明,他们深知,这个世上只有被记忆者和记忆者两类角色。 “说到这里,有必要谈谈‘石榴国’的宗教。这种习俗之所以会产生,根源在于这个国家的宗教观念。 “在‘石榴国’里不相信复活。因为神在最高的瞬间一定会现身,一次性是神的本质,复活之后,不可能比以前更美丽,既然如此,复活就没有意义了。洗褪了色的衬衫比新的白衬衫还要白是不可想像的。‘石榴国’的神是只限于一次性使用的东西。 “因此,这个国家的宗教虽然是多神教,却是时间性的多神教。无数的神在肉体的完美存在上下赌注,各自最高的瞬间被永恒地代表之后,便消灭了。您听明白了吧,‘被爱者乐园’即是制造神的工厂。 “为了使这个世界的历史化为美的延续,神的牺牲就必须永远继续下去,这就是这个国家的神学。您不认为这是合理的神学吗?而且由于这个国家的人都不伪善,所以美与性的魅力是同义词,他们深深懂得,接近神,也即美的只有性欲。 “拥有神,即依靠性欲的占有,所谓性的占有,就是达到性高潮时的占有。但性高潮是不能持久的,所以所谓占有,是使这种非持续性和对象的非持续性结合起来。最可靠的手段就是杀掉处于性高潮时的对象,因此,把性的占有等同于杀人和吃人肉,已经成为这个国家。人人皆知的常识了。 “更奇妙的是,这种性占有的歪理斜说甚至支配着该国的经济结构,因为‘杀死所爱者’即是占有的原则。所以在完成占有的同时,又意味着失去占有,持续的占有是对于爱的背离,因此财产私有制被爱的观念所否定,也是当然的了。体力劳动只允许被用于制造美丽的肉体,因此丑陋的爱者一方被免除劳动,之所以会如此,是由于该国的生产完全自动化、机械化了,不需要人力。您问艺术吗?艺术仅仅是杀人剧场里的,千变万化的戏剧艺术和美丽死者的塑像。从宗教的角度来看,官能的现实主义是其基调,抽象主义受到断然排斥,而且,严厉禁止将‘生活’表现为艺术。 “接近美要依靠性欲,能永远传递这一瞬间的是记忆,……现在对‘石榴国’的基本构造有个大致了解了吧。由于‘胜利国’的基本理念是记忆,因此所谓记忆便是这个国家的国策。 “性高潮是肉体的水晶,在记忆中不断地结晶,在美神死后,最高的性欲被唤醒了。‘石榴国’的人们就是为达到这样的境界而生存的。与这种天上的宝石相比,人类的肉体的存在,爱者与被爱者,杀人者与被杀者,可以说都是达到这种境界的媒介。这就是这个国家的观念。 “所谓记忆是我们精神的惟一素材。即使性高潮时神现身了,那之后,神成为‘被记忆者’,爱者成为‘记忆者’,经过这样花费时间的手续,神才真正得到了证实,美才能达到,性欲才能被净化成脱离了占有的爱。由于这一缘故,神与人空间上并未隔绝,在时间上却是错开的。时间上的多神教的本质就在这里,你明白吗? “说到杀人,会使人毛骨悚然,但杀人完全是为了这种记忆的纯粹化,是为了把记忆蒸馏成最浓密的要素所必须的手续。那些丑陋的残疾居民们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这些人都是放弃自我的达观之人,虚度着光阴。这些人,即爱者、记忆者忠实地执行自己的任务,关于他们自己,什么也不去记忆,他们只是为了崇拜被爱者的美丽的死的记忆而活的。光是这种记忆作业,就成了这些人一生的工作,所以‘石榴国’又是侧柏国,美丽的遗物国,黑纱国,世界最平静之国,回忆之国。 “每当我来到这个国家,就不想回日本去了。这个国家里洋溢着最甘美最温柔的人性。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的和平国家。因为首先,那里没有吃牛肉和猪肉的野蛮习惯。” “我想问问,吃人是吃什么地方呢?”桢子好奇地问。 “这还用问吗?” 今西沉静地低声答道。 当过审判官的本多,若无其事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觉得滑稽得没边了。本多过去做梦也没想到过有这种人。要是被仑布罗梭看见,他肯定会说,得马上把他和社会隔离开。 本多对今西的性趣味不屑一顾,但又沉湎于另一个梦想。如果那不是今西的幻想的话,那么我们都将是“性的千年王国”的居民。神让本多作为记忆者活着,而叫清显和勋作为被记忆者杀死,也许这些仅仅是神的剧场里的一出恶作剧。今西说不存在“复活”。轮回恰恰是与复活相对立的思想,其特色不正是在于保证每个生命的最终一次性吗。今西认为,人类的生存与神之间在时间上不同步,人只在记忆中与神相会。这种看法促使本多回顾自己的一生和旅途经历,诱导他进入一种茫然的思考之中。 这是个多么古怪的男人啊。 他洋洋自得地把自己的黑暗内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他那泰然自若的表情,充分展示了他对一切时髦的追求。 在司法界呆过多年的本多,内心深处对政治犯怀有某种抒情式的敬意。其实,真正的政治犯非常罕见,除了勋以外,他还没有见到过。 另一方面,他对悔改的罪犯却怀有厌恶与轻蔑混杂的感情。 今西属于哪种犯人呢? 今西是决不会悔过的,但他彻底缺少政治犯的高贵。企图以时髦来掩饰坦白者的卑鄙的虚荣心,又妄想将坦白的益处与时髦的益处二者都占为己有。这是一具多么丑陋的人体骨架啊!……当然本多不愿承认,即便如此,自己仍被今西所吸引,还邀请他到别墅来做客,是出于对他的“勇气”的一种羡慕。况且他自己也隐藏着这一点。其实,并非不愿陷入“坦白者的卑贱”的自负和克己,兴许是由于害怕今西那双爱克斯光般的眼睛。……本多将自己的这一点,悄悄起名为“客观性的病”。那是决不参与进去的认识者陷入的最终的,充满愉快战栗的地狱。…… “这个家伙长着鱼一样的眼睛。” 本多瞥了一眼在女人面前高谈阔论的今西的侧脸,心里暗想。 客人到齐时,太阳已将富士山左面的云霞染成一片白色了。 四人从凉亭回到房子里时,庆子的情人,那位美军中尉已在厨房里忙活了。不久,年迈的新河元男爵夫妇驾到,外交官樱井、建筑公司经理村田、名记者川口、流行歌手京谷晓子日本舞蹈痕迹藤间郁子等人聚集一堂。客人们纷纷向梨枝致意,她却一副淡淡的表情。本多也是心情郁闷,因为月光公主没有来。第二十六章 被请到火炉旁的坐席上的新河元男爵,目光冷峻地扫视着客人们。 新河已经73岁了。每次临出门时总要唠叨一番,却不忘被邀请的欢喜。虽说这么大年纪了,仍然非常热中出席宴会。由于被流放期间,备尝了寂寞的滋味,所以不管哪里来邀请,他都愉快地接受,这个习惯在流放解除后仍保留了下来。 但是,新河与她喋喋不休的夫人,不管在哪里都被看作最无聊的客人。新河的讥讽口吻已减弱,铿锵有力的语调也变成冗长而软绵绵的,还总是记不住人家的名字。 “那个……叫什么名字……就是那个……经常出现在漫画里的政治家……对了……个子矮矮的,胖胖的……叫什么我忘了……挺常见的名字……” 此时,对方得以细细观察新河与“忘却”这个无形的野兽搏斗的样子。这只性情温顺而又执拗的野兽时而消失,时而现身纠缠着新河,还用它身上的长毛拂弄他的前额。 新河终于死了心,继续说道: “总之,那位政治家的妻子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但是,连最关键的人名都给忘记了,这故事也就索然无味了。每当新河终于未能把自己品尝过的风味传达给别人而沮丧时,他内心便滋生出从未体验过的企求别人的感情。风趣的俏皮话仿佛是为了让别人体察他的苦衷,而这体察的手续又过于繁琐,不知不觉地身为长辈的新河倒变得谦卑起来。 他面临着亲身撕碎多年来保持的潇洒与矜持的可悲命运,往日那雪茄漠然熏着鼻尖般的轻蔑,如今成了新河最大的生存价值。同时,他对于自己内心隐藏的轻蔑被别人识破也日益担心起来。因为他担心别人不再邀请他。 席上,他偶尔拽拽妻子的袖子,对她小声嘀咕。 “这些家伙多土气,真受不了。他们不懂得把最下流的话换成文雅的词语的诀窍。日本人堕落到如此丑陋的地步真是了不起。不过我们这种想法,可不能让别人察觉哟。” 新河望着壁炉里的火焰,眼前朦胧起来,浮现出40年前松枝侯爵宅邸的游园会,在那里,自己也是以高傲的心情出席的,这使他引以为荣。 只有一点不一样,从前他轻蔑的对象是不能伤害他的,而现在被他轻蔑的对象的存在,便已经无情地伤害了他。 新河夫人十分活跃。 越是上了年纪,她越体味到了讲起自己时的无穷兴致,企求别人听她讲话的心情与打破阶级界限的精神十分吻合。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把听众的素质当作是个问题。 为了能和流行歌手交谈,她像对皇族讲话那样,用词相当的恭敬。她用最高级的词汇恭维桢子的和歌,然后告诉桢子,曾经有位英国人夸赞她说“夫人简直是位诗人哪!”。那位英国人是在她的轻井泽别墅做客时,听到她仰望晚夏耀眼的云霞,感慨地说了句“这云彩就像西斯莱的画”而这样赞美她的。 当这位夫人来到她丈夫呆的火炉旁时,出于不可思议的直觉,她也提起了40年前的松枝家的游园会。 “要说那时候的宴会多奢侈啊,只知道招艺妓,真是个野蛮的时代。那种野蛮的风气已经荡然无存了。夫妻共同参加的社交已经普及,日本进步太大了。您看,这个宴会上的女宾都没有沉默不语的,以前的游园会上的谈话别提多无聊了,但是现在大家都非常风趣。” 然而40年前也好,现在也好,只顾讲自己的新河夫人,是否倾-听过哪怕是一句别人的谈话,却要打个问号了。 说完新河夫人又匆忙离开丈夫,走过壁镜前面时,向暗淡的镜中瞥了一眼。她不怕镜子,因为所有的镜子都只是夫人丢弃皱纹的纸篓。 陆军中尉杰克很会干活,大家都以欣赏目光瞧着这位温柔的富有献身精神的“进驻军”。对他任意发号施令的庆子,可谓调教有方,无可比拟。 杰克时不时从背后恶作剧似的,伸手去摸庆子的乳房,庆子略含苦涩地微笑着,默许了他,使他放肆地将毛茸茸的戴着戒指的手放在了庆子的乳房上。 “净胡闹。真拿他没办法。” 她环顾大家,用枯燥的教训口气说道。穿着军裤的杰克屁股巨大,众人比较起他和庆子硕大的臀部哪个更大来。 椿原夫人一直在和今西聊天。她依旧是满脸悲戚和呆滞,她为第一次遇见这般蔑视自己的悲伤的人而惊讶不已。 “您就是再悲伤,您儿子也不能复活了。而且您似乎是为了不让杂物混入气球般的内心,就一直用悲伤老充满它,这样才能安心,对吗?说句失礼的话,您大概已经认定,没有任何人能够填充您那心灵的气球了吧,所以总是用自制的悲伤气体来给它充气。这样一来,您就不必担心被其他感情困扰了,是这样吧?” “您说得太可怕,太残酷了。” 椿原夫人从掩饰呜咽的手帕间抬眼看着今西。今西却觉得她的眼睛像个希望被人强奸的处女的眼睛。 村田建筑公司经理对新河表现出了对待财界老前辈的过分的恭敬,可是,被这样一个泥瓦匠称为前辈,实在不合新河的意。村田在自己的建筑工地上,到处悬挂自己的名字,不遗余力地宣扬自己。然而在他那张跟老泥瓦匠相差无几的,苍白扁平的脸上,仿佛残留着战前革新官僚的履历。靠仰人鼻息度日的理想家,一旦不再依靠别人并取得了成功时,庸俗而明朗的自由之海,便豁然展现在了眼前。他娶了日本舞蹈家藤间郁子为妾,郁子穿一身华丽的和服,手上戴着5克拉的钻戒,总是腰板挺得直直的,笑的时候也不例外。 “您家的房子太漂亮了。可是先生,要是让我们盖的话,会便宜得多的,太遗憾了。” 村田对本多说了三次这样的话。 外交官樱井和名记者川口围着京谷晓子,在讨论国际问题。樱井那鱼一样的皮肤与川口因酗酒而衰老的皮肤,形成了职业的冷血与职业的热血的鲜明对照。男人高谈阔论深奥的问题,一半是说给女人听的。而那位流行歌手却感觉迟钝,没有意识到他们俩的虚荣心的微妙竞争。她一边不停地吃着三明治,一边比较着两个男人的头发--凌乱的白发与梳得溜光的黑发。她先把嘴噘成发出O音时的形状,再将三明治迅速送入金鱼般的嘴唇里去,她一直目光无神地重复着这一可爱的作业。 “您的趣味真是奇妙极了。” 鬼头桢子特意走到今西跟前对他说道。 “向您的弟子求爱,一定得经过您的同意吗?我觉得就像是跟我母亲求爱一样,有种神圣的战栗。不过,我决不会向您求爱的。至于您怎么看我,您脸上已经清楚地写明了。我对您来说,属于最令人讨厌的性的类型吧。” “您真有自知之明哪。” 桢子放了心,声音也娇滴滴起来。然后宛如给榻榻米上加了一条黑边似地停顿了片刻,说道: “即使您把她俘虏了,也无法扮演她儿子的角色。她死去的儿子才是神圣美丽的,她只是侍奉神的巫婆。” “这很难说。我觉得这一切都值得怀疑。活着的人保持或代表纯粹的感情是一种对神的亵渎。” “所以说,她不正是在侍奉死者的纯粹的感情吗?” “这都是出于生存的需要,不是吗?若是这样,就足以值得怀疑了。” 桢子对他厌恶之极,眯起了眼睛,笑着说: “这个宴会上怎么一个男人也没有哇。” 话音刚落,她就被本多叫了过去。椿原夫人斜倚在靠墙的长椅子一角,正在啜泣着。窗外夜色萧索,玻璃窗上水蒸气如大汗淋漓。 本多想请桢子照料椿原夫人。若不是由于回忆引起,而是由于那一点点酒的作用的话,椿原夫人就是个一喝醉就爱哭的人了。 梨枝脸色苍白地走到本多面前,在他耳边说: “我听见有种奇怪的声音,就在院子那边……也许是我听错了。” “检查过院子了吗?” “没有,我没敢去。” 本多走进窗前,用指尖擦去玻璃上的水雾。惨白的月光照在枯草坪那边的柏树林上,一只野狗在转来转去,长长的影子跟随着它。它一站住,就夹起尾巴,迎着月光挺起白色的胸毛,汪汪地狂吠起来。 “就是它吧?” 本多问妻子。妻子孩子似的不安被揭穿了,她没有立即认输,只浮起一丝鸡毛般的微笑。 侧耳细听,柏树林最那边,响起了回应的犬吠声,有二、三条狗在叫,有的远,有的近一些。 起风了。第二十七章 夜深了,本多站在二楼书房的窗边,眺望天空一轮凄凉的弯月。月光公主终于没有来赴宴,月亮成了她的替身。 宴会结束时,已是午夜时分。剩下留宿的客人,又继续小聚了一番,便各自回房安歇。二楼有两间客房,挨着客房的是本多的书房,然后是本多夫妇的卧房。梨枝和客人道过晚安后,疲劳已使她浮肿的手指发麻了,她没让丈夫进卧室,独自睡了。留在书房的本多,想起了刚才妻子故意给他看的,光泽灰暗的浮肿的手背。 内部的恶性肿涨撑得白皮肤失去了棱角,变得跟小孩儿手似的鼓鼓的手背老是在本多眼前晃来晃去。他跟妻子提出举办别墅落成典礼时,妻子没同意,如果妻子表示同意的话,会怎么样呢?某种凄沧的感觉就会流淌在令人作呕的亲切或安慰的皮下脂肪下面吧。 本多环顾着西式风格,窗明几净的气派书房。过去,他真正工作时的书房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书房里充斥着无法收拾的凌乱和鸟巢的气味。看看现在,一张工艺品似的榉木书桌上,整整齐齐摆着摩洛哥皮革制作的全套英式文具,笔盒里有几支自己认真削好的铅笔,铅笔上有一行士官候补生戴的领章样的烫金字母,还有父亲留下的青铜鳄鱼形镇纸和空心的竹制信匣。 他几度离开椅子,去拂拭玻璃窗。由于室内很暖和,使得映在窗户上的月亮模糊不清,歪七扭八的。他知道如果不把这月亮擦出来,他内心深处的空虚和厌恶将会越发强烈,这驳杂而阴暗的心理膨胀,势必转化为性欲。在这漫长的生涯尽头,仅剩下这样的风景,本多不由感觉到干涸的惊愕。……远处又传来几声犬吠,脆弱的柏树林飒飒作响。 旁边屋子里的妻子已经睡熟了,夜很深了。本多关上了书房的灯,走近靠客房墙边立着的一排书架前,悄悄从里面取出几本书,摞在地上。被他自己称之为客观性的疾病纠缠的刹那,就使他把曾经和自己同一战壕的社会推向了对立面,这痼疾就是顽固的自制力。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也是他多年来在法庭及律师席上,客观地观察人间百态的一部分。可是,为什么那样观察便是守法,这样观察便是违法呢?为什么那样观察成为人人尊崇的标准,这样观察便遭到人们的蔑视和谴责呢?……如果它是罪过,就因为它是快乐的,才有罪,基于审判官的经验,本多明了除去私心后的清澄愉快的心境。如果这种愉快是由于不动感情才是崇高的话,难道罪孽的本质就在于感情激动吗?难道只有人类最私密性的,这种通向快乐的激动,才是违法的最主要因素吗?…… 或许这些尽是谬论。当本多从书房的书架上拿出外文书时,他感到了超越年龄的少年般的激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陷入孤立无援,对社会来说,自己是一个虚弱的不设防的存在。把自己支撑在半空中的枷锁统统被拆掉之后,自己便像砂漏里的砂子似地坠落下去,这时法律与社会已成了他的敌人,……如果本多稍有些勇气,不是在他家的书房,而是在嫩草覆盖的公园一角,或是在住家灯光洒落的黑夜笼罩的逃逸小路上,那么,他将是最可耻的罪犯了。人们会大声嘲笑他,“审判官成了律师,律师成了犯人”,“瞧这个一生酷爱法庭的家伙”。 在他取出书之后的墙上有个小洞。这落满灰尘的小洞刚好能伸进一个头。那尘土味儿突然唤起了本多少年时代的回忆。少年时代的秘密的快乐,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弱的红色火花。他想起藏青色绵睡衣的天鹅绒领子里夹杂的厕所臭味;第一次在字典上查到猥亵一词以及一切悒郁而腥臊的事。如此吸引清显的那种崇高的激情,此刻也激荡在本多的胸中,他在自己的激动里面发现了卑怯的游戏。尽管如此,这是把19岁的清显和58岁的本多,在黑夜中连接在一起的惟一通道。一闭上眼睛,便出现了幻象:在书架的暗处,鲜肉的微粒子像麋集的蚊子在飞舞。 隔壁客房里住着桢子和椿原夫人,再那边一间住着今西。刚才这两个房间好像有交流的动静,悄悄的开门声和压低嗓音的像是拍打水面似的申斥声。这声音时断时续,就像一块象牙麻将牌沿着通往暗夜的斜坡滚落下去一样。 本多听见了这些声音,但他看见的比这还要多。 与这个窟窿眼平行,客房里摆放着两张床。靠近这边的从窟窿眼看不见,远处那张床可以窥见全貌。床头灯亮着,床铺上却很暗。 令本多吃惊的是,自己正在窥视的眼睛,在同一个高度,与昏暗中的另一双眼睛正好对上了,那是桢子的眼睛。 桢子穿着白色睡衣,坐在远处的床上。睡衣扣子一直扣到了领口。床头灯朦胧照出她的银发,卸了妆的脸上泛着冰冷的白光。她那滚圆的肩头已显露发福的征兆,但她呼吸时,胸部的肌肉还是相当紧凑的。好似夜的精髓被覆盖在白色的物体之下。本多觉得自己仿佛在眺望月夜的富士山。山麓一带,被蓝条毛毯的平缓褶皱盖住了,桢子膝盖一半在毛毯里,一只手懒懒地放在毛毯上。 原以为桢子的眼睛看到了本多的眼睛,其实她根本没有朝这个窟窿看。她的视线朝向下方,注视着这边这张床。 如果只看这双眼睛,会以为桢子正在酝酿和歌,偶尔瞧瞧下面流淌的河水。这是精神发现了某种充满生机的混沌,企图使之凝结的,拉弓搭箭时的猎人的眼睛。光看这些,决不妨碍认为人是崇高的这一观念。 桢子正凝视的既不是河,也不是鱼,而是昏暗中在床上蠕动的人影。本多将头伸得顶到了书架的顶棚,尽量斜着往下看,他看到了床上正在发生的事。两条女人的大腿与两条苍白消瘦的男人的大腿缠绕在一起。这两个毫无生命力的衰老肉体,像水栖动物般迟缓运动的接合点就在眼前。黑暗中泛出湿润的微光,贪婪地互相爱抚着,露骨的挑逗伴随着专注的颤抖,两簇濡湿的草丛结合了,又分开了。女人白皙的腹部,由于光线照射的角度的关系,本多拜见了似乎有张白纸夹在女人的两腿之间。 今西恬不知耻地伸展着他那可怜巴巴的知识分子的大腿。和他的言论一样,一切都不过是他那骨瘦如柴的臀部,那寂寞的涟漪般的颤动描绘出的转瞬即逝的幻影。他的诚实的匮乏,激怒了本多。 和今西比起来,椿原夫人的每一声呻吟都十分的真挚。本多看见椿原夫人把手伸进今西的头发里,就像将要溺死者的手指。……夫人终于喊出了儿子的名字,声音非常非常拘谨而微弱。 “晓雄……晓雄……原谅我吧!” 剩下的被啜泣声淹没了,今西却是无动于衷的样子。 本多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和可恨。他现在才恍然大悟。且不论是否是桢子的指示,在桢子的面前(恐怕只在桢子的眼前),夫人如此寡廉鲜耻的行为,今晚并不是第一次。不,也许这正是桢子师徒之间的,献身与侮蔑的本质。 本多再次朝桢子望去。桢子披散着闪烁银光的发丝,泰然自若地注视着这边。本多发现桢子与自己除了性别不同外,完全属于同一种人。第二十八章 次日仍是个好天气。本多夫妇邀请留宿的三位客人和邻居庆子,分乘两辆小汽车,去富士浅间神社游玩。除庆子外,其他人都想参拜神社后直接回东京,所以,要把别墅锁上之后出发。锁门时,本多突然担心起月光公主会不会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来,转念又觉得自己真荒唐。 早晨,本多刚读了今西送给他的《本朝文粹》。因为本多很想读都良香的《富士山记》,便托今西带来的。 “富士山位于骏河国,山峰陡峭,直耸云霄。” 这些没有太大意思, “古老传说云,贞观17年1月5日,官民依礼祭祀。时值正午,晴空万里。仰望山峰,白衣美女二人,双双起舞于山颠。离峰一尺有余,国人共睹。” 本多以前读过这一段,还有些印象,后来一直没有机会重读。 能使人产生种种错觉的富士山,在晴天出现那种幻象并不希奇。山脚下微风和煦,山顶上会突然刮起狂风;朗朗青空下,常常有雪雾弥漫。这雪雾使当地人联想美女的风姿,也不是没有可能。 富士山虽然冷静刻板,却是以其标准的雪白和寒冷包容着所有的幻想。在寒冷的尽头将会晕眩,如同在理智的尽头将会晕眩一样。富士山的形态是端庄的,可又像暖昧的情感那样,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极限,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在此境界两个美女翩翩起舞,不是没有可能。 再加上浅间神社供奉的神是叫做“木花开耶公主”的女神,也使本多心驰神往。 这两辆车分别是,夫人、桢子和今西乘椿原夫人的车,本多夫妇和庆子乘本多为回东京雇的车。这是很自然的分配,可本多心里却为没能和桢子同车而隐约有些遗憾。他想和她并肩坐在车里,再仔细观察一下她那箭在弦上时的紧张目光。 前往富土吉田的汽车旅行并不轻松。从须走越过笼坂山顶,北上山中湖畔的旧镰仓公路,这段公路大多是没铺柏油路面的崎岖山路,它与山梨县的县界即是笼坂山脊。 听着旁边的庆子和梨枝聊家常,本多像个孩子似地欣赏着外面的景色。有庆子在,可以有效地防止梨枝的唠叨。梨枝变成了一拔掉塞子,就会溢出泡沫的啤酒瓶了。她从今天一大早就反对坐汽车回东京,说她从小就不习惯这样漫长又无聊的奢侈旅行。 这时,和庆子聊天的梨枝,变得温柔可爱了。 “肾脏病用不着担心哟。” 庆子满不在乎地说。 “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有精神了,真是怪事。像我丈夫那样假模假样的体贴关心,倒惹我生气。” 这就是微妙的诀窍吧,尽管庆子并没有为本多辩护。 “本多先生是研究理论的人,没办法呀。” 越过县界,山北面是一片残雪。结冰使得雪面凹陷,浅浅刻出了一层痉挛似的蛇纹。很像浮肿消退后的梨枝的手背。 现在梨枝对于本多来说,能够忍受一些了。当着本多的面,两个女人故意大声数落他的不是,(即使其中一人是自己的妻子)反而给本多带来丝丝的快慰。 快到笼坂山顶了,到处是皑皑白雪。薄沙般的冻雪覆盖着山中湖畔植物稀疏的地面。松树枯黄,只有湖水的颜色是绿幽幽的。回首白色的富士山,以及这里一切白色的源泉,都仿佛涂了油似的发着光。 到达浅间神社时已是下午3点半了。本多瞧了瞧从那辆黑色的克莱斯上下来的三个人,好比见到了从黑棺材中起死回生的人一般,厌恶极了。 从早晨起,他们在大家面前,把昨夜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但偶尔三人被封闭在狭窄的空间里时,就跟怎么穿刺也排不干净的腹水似的,记忆又沉淀了,对他们的鄙视也愈加强烈。他们下了车,被路旁的积雪晃得一个劲眨眼睛。桢子仍然腰板挺得直直的,今西那苍白而没有弹性的皮肤令本多讨厌。这个男人以自身极不相称的肉体,不仅亵渎了他昨天得意扬扬讨论的,悲剧性的肉体的梦幻之美,而且完全将其掩埋了。 总之,本多看见了。看的人与不知不觉被看的人,在翻了个的世界交界处相互倚靠。桢子抬头看见石匾上刻着“富士山”的巨大石牌坊,又拿出笔记本,抽出了她的系紫绳的细铅笔。 他们6人互相搀扶着走在有雪的参拜甬道上。树枝间筛下来的阳光,使残雪显得庄严。茶色的杉树叶飘落在残雪堆上。老杉树的树梢笼罩着雾蒙蒙的光,有的树梢上似乎有绿云缠绕。在参拜甬路的尽头,出现了被残雪包围的朱红色牌坊。 这神灵样的征兆使本多回忆起了饭沼勋。他又看了看桢子,桢子也感染了神明的力量,似乎忘却了她深夜里的那双眼睛。勋曾经爱上了这样流盼的美目,或许也是被这美目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