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人难道知晓这一切吗?即使在梦中,本多也感到了恐怖。好比地球自转这个事实,决不是五感所能感知的,是以科学的理性为媒介好不容易认识到的。轮回转生也是日常的感觉或智力所无法把握的,它是凭借某种极其正确的,系统而又直观的超理性才能认识到的。正是由于知道这一切,印度人才这样的懒惰,这样的反抗进步,而且,把我们用来判断人的感情基准的共同符号--人的喜怒哀乐从他们的表情中统统删除了。 不言而喻,这只是一个旅行者的浅见。梦境往往把最崇高的象征和最卑俗的思考混淆起来。本多在梦中思考的时候,过去当审判官时代的呆板冷漠的思辨方法又冒了头,恰如那种思想“怕烫”的人,将很热的未分化的事实冷冻起来,不制成概念化的冷冻食品就进食。这种性格和职业习惯至今仍然残存在他的身心之中。人在做梦时尤其变得小心谨慎,本多也不例外,他或许还没有丢弃早已掌握的精神保身术。 梦境尽管荒诞离奇,但现实中的所见所闻则是更加确实的,更加解不开的迷。那些事实具有的热度,在他醒来后,更加清楚地留在了身心之中。他感觉就像染上了热病。 旅馆走廊尽头的服务台点着昏暗的灯,留胡子的导游正在和值夜班的侍者小声说笑。看见穿亚麻西装的本多向这边走过来,便远远地向他恭敬地行礼。 本多天不亮就出门,是想去看看阶梯浴场上,人们等待礼拜日出的热闹景象。 贝纳勒斯是奉献给众多而又单一的,具有神格而又超越神格的梵天,这一多神教下的统一原理的。太阳即是神的体现,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一瞬间,其神圣达到了顶点。正如圣徒商羯罗阿du梨所说:“神把天空和贝纳勒斯放在天平上时,重的贝纳勒斯坠落于地,轻的天空飘忽上升。”所以,圣城贝纳勒斯一直受到与天空相等的对待。 印度教徒认为,在太阳里看到了神的最高意识的体现,对神来说,太阳才是终极真理的象征性的化身。因此,贝纳勒斯充满了对太阳的仰慕与祈祷,人们的意识挣脱地上的羁绊,靠祈祷的力量把贝纳勒斯自身托向天空,就像悬浮的地毯。 十马牺牲阶梯浴场被多出昨天无数倍的人挤满,一个个伞下的烛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跳跃着。对岸树林的上空,重重叠叠的云霞下面,已露出微明。 各个竹伞下面都放着长凳,湿婆的化身“男根石”上装饰着红花,人们用小药杵捣碎浴后点额用的朱砂。准备用黄铜瓶里装的,已献给寺院开过光的恒河水搅拌朱砂粉的僧人等在旁边。有些人想在水中叩拜旭日升起,急步走下台阶,先捧起水拜了拜,然后慢慢浸入水中;有些人跪坐在伞下等候日出。 晨曦从地平线上进出,转瞬间沐浴台阶上有了轮廓和色彩,女人们纱丽的颜色、皮肤的颜色、鲜花、白发、疥癣、黄铜圣具……仿佛一齐发出色彩的呼喊。忧郁的朝云徐徐变形,让位给扩散的光芒。旭日的火红色尖端终于出现在丛林之上,这时,与本多拥挤在一起的人群一齐发出了虔诚的赞叹声,有的人就地屈膝跪下。 半身入水的人们,或合掌,或张开双手礼拜渐渐升起的火红的朝日。紫磨金般的水波之上,人们的半身影子抻得老长,直抵站在台阶上的人们脚下。人们向着对岸的太阳表达着无限的欢喜。人们仿佛被看不见的手牵引着,络绎不绝地浸入河水中去。 太阳已经升到了丛林上面,刚才容许人们注视的红色圆盘,突变为瞬间也不能够注视的光辉火团。它已变成了威风八面,轰鸣四射的光焰。 突然本多意识到,勋在自戕的虚幻世界的彼岸所描绘的太阳,正是这样的太阳。第九章 ……公元4世纪以后,印度的佛教急遽衰落。婉转的说法是:“印度教以其友爱的拥抱将佛教扼杀了。”正如犹太的基督教与犹太教、中国的儒教与道教的关系一样,在印度,佛教为了成为世界性的宗教,须将其祖国让给更具有土著性的宗教,并被逐出祖国。印度教只在其万神殿是一隅,象征性地保留了佛陀之名,即作为毗湿奴神十种变化的第九种而留下来。 印度教相信,毗湿奴神变为鱼、陆龟、猪、人狮子、侏儒、佛陀等。按照婆罗门的解释,作为佛陀的毗湿奴神故意引诱民众走向异端而坠入迷界,这反而为婆罗门教导民众回归印度教的正路开辟了机缘。 在印度教衰落的同时,西印度的阿旃陀石窟寺院化为废墟,直至12世纪后的1819年,才被一队英军偶然发现,此前一直被埋没着。 瓦格拉河悬崖上排列着27个石窟,是纪元前2世纪、纪元后5世纪和7世纪开凿的,跨越了三个时期。除第8、第9、第10、第12、第13石窟属于小乘佛教之外,其余都属大乘佛教。 本多在访问了活着的印度教圣地后,想要探寻已死灭的佛教遗迹。 他必须到那里去。说不清为什么必须要去。 无论在石窟,还是在旅馆外面都没有喧嚷的人群,静寂简洁之极,这也使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阿旃陀附近并没有可住宿之处。本多选择了闻名的印度教遗迹埃洛拉附近的旅馆,顺便也可游览这一名胜。旅馆位于奥兰加巴德,距埃洛拉18英里,距阿旃陀66英里。 由于五井物产公司的安排,旅馆准备了最好的房间,最好的车迎候本多,加上锡克族司机的恭顺态度,导致了其他英国游客的反感。早晨外出前吃早餐时,本多也感到了英国人对这惟一的东洋人的无言的敌意,有时甚至露骨地表现了出来。先向本多的餐桌端来腊肉鸡蛋的侍者被邻桌的叫过去,申斥了几句,那是位携夫人就餐的美髯老人,像个将军模样的退伍军人。从此以后,送到本多餐桌的就是最后一份了。 一般的旅行者遇到这种情况会立刻不快起来,但本多的心却坚固得没被伤害到。自从访问了贝纳勒斯以来,一层不可思议的厚膜覆盖了他的心,所有一切都从这个厚膜上滑过去了。侍者的过分恭敬,说明五井物产预先多花了钱,因此这次事件不足以伤害本多从审判官时代就养成的所谓“客观性的尊严”。 恐怕是用了五个空闲的人手精心擦拭的这辆漂亮的黑色轿车,在旅馆的前院盛开的鲜花旁等候着本多出发。不大工夫,轿车就载着本多,奔驰在西印度美丽广袤的原野上了。 这原野上不见一个人影,除了从树上向这边窥视的一群长尾猴外,就是只有偶尔见到一只浓茶色的meng淌起沼泽地的水,矫捷地从车前飞跑过去。 本多心中产生了对净化的期待。印度式的净化太可怕,在贝纳勒斯见到的秘迹①,依然像热病一样存留在他的内心。他需要一捧清水。 辽阔的原野使本多心旷神怡。这里没有田地,也没有农夫,只有一望无际的美丽旷野,合欢树深蓝色的浓密树阴片片相连。有沼泽,有小河,有黄色和红色的花朵。这一切之上,高悬着一块巨大的天盖。 这片自然里没有新奇激越的风景,只有无为的困倦,包裹在光辉的绿色里,璀璨无比。对于内心被某种可怕的不祥火焰烧灼的本多来说,原野能使情绪镇定。这里没有飞溅的牺牲的鲜血,只有从灌木林中飞出的白鹭的纯白。那白色忽隐忽现地从一片阴暗的墨绿间掠过。 天边的云彩微妙地翻卷着,绽开的云端丝绸般光亮。天空湛蓝如洗。 不久将进入佛教的地盘,这使本多得到很大的慰藉。产生这种心境是很自然的,尽管那已是衰微破败的佛教了。 的确,在接触了色彩绚烂的曼佗罗后,他想像着佛教就像一片冰。在这明媚静谧的原野中,他已经预感到了所熟悉的佛的寂寞。 本多突然品味到了回归故里的滋味。此刻,自己正从一个由印度教统治的喧嚣的王国回到虽已灭亡,却因此而变得纯粹的那个亲切的梵钟之国去。每当想到出发于绝对的归途的尽头,有佛的等候时,就觉得好像从没在佛教中梦想过绝对。他所梦寐以求的家乡的宁静之中,有着不断亲近衰亡的东西。在美丽而灼热的碧蓝的天际,即将出现佛教自身的坟墓--忘却的遗迹。在见到它之前,本多就真实地感受到了那治愈猛烈燃烧的心灵的幽暗凉气,那石窟中的岩石的冰凉和泉水的洁净。 这可谓是心灵的衰弱。色彩、肉体和鲜血颓然崩溃,促使他另外寻求化为闲寂之石的其他宗教。前方的云彩中也存在着衰败的清净的灭亡。看似茂盛的树阴里也潜藏着幻影。但是,这里不见一个人影。在上午的绝对宁静中,在这除了发电机疲惫的响声外,毫无声息的世界中,随着窗外慢慢远去的原野景色,本多的心也渐渐被带往家乡去了。 ①秘迹:指洗礼、圣餐等。 不知不觉间已出了平坦的原野,来到险峻的大峡谷近旁。这表明已接近了阿旃陀。汽车沿着蜿蜒的公路,向谷底的剃刀般耀眼的瓦格拉河流域驶去。 ……他们下了车,到附近的茶屋休息,这里也是苍蝇乱飞。本多从身旁的窗户,隔着广场,眺望石窟的入口。如果现在就急匆匆地赶进去,反而觉得有悖于所追求的寂寞。本多买了明信片,汗津津的手里拿着钢笔,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半天印刷粗糙的石窟照片。 本多再次预感到了喧嚣。穿着白衣的黑皮肤的人们,眼神里满是猜疑,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还有一些瘦小的孩子在叫卖当地的项链。黄灿灿的烈日照耀着广场。光线不足的茶屋内,桌子上摆了几个干瘪的小橘子,上面也落着苍蝇。从厨房飘出刺鼻的油炸东西的气味。 他在明信片上写了起来,是写给好久未去信的妻子的。 “今天我到阿旃陀石窟来游览。还没进去。面前这杯橘子汁,杯子边上沾着蝇屎,喝不下去。我很注意身体,勿念。印度的确是个奇异的国家。你要留心肾病。问候母亲。” 这算是写给爱妻的信吗?他写的东西总是这样。此时他的心中浮起雾霭般的温情,再加上思乡之情,使他不禁拿起笔来,可是,一旦写出文章,仍旧是干巴巴的东西。 无论本多离开日本多少年,梨枝都会用送别本多时那样平静的笑容迎接本多回来,梨枝就是这样的女人。即使在这期间,她的两鬓长出了白发,送别和迎接的表情也毫无变化,就好比把左右两个袖子的菱形图案对起来时,不差分毫似的吻合。 轻微的肾虚使得她的面庞总是像白天的月亮那样朦胧,一旦离开她,只在记忆中回忆这张脸时,就觉得将它放在记忆中似乎最合适了。对于这样的女人谁也不会憎恶的。本多一边写明信片,一边从心底感到放心,有种莫名的感谢之情油然而升。这并不意味着他相信梨枝爱他,这和他此时的心情完全是两码事。 他只写了这么多,便把信塞进脱下来的上衣兜里,打算回旅馆后寄出去。他站了起来,走到烈日曝晒下的广场。导游像个刺客似地紧跟了过来。 27座石窟是在俯瞰瓦格拉河的断崖上的,岩石突出的地方开凿出来的。河、河滩、河滩石头中夹杂着野草,斜坡一直延伸到灌木覆盖下的半山腰,一条白晃晃的石头栈道将一座座石窟连接了起来。 第一个石窟是礼拜堂。这里一共有4座礼拜堂和23座僧房的遗迹。这是4座礼拜堂之一。 带着霉味的凉爽的拂晓完全和预料的相同。狭小入口的光线的余辉,正对着位于中央的巨佛,轮廓优美的结跏趺坐的姿态一目了然。观看天井和四周的壁画时,由于光线太弱,导游的手电筒像发光的蝙蝠在飞舞,忙着照这儿照那儿。于是本多又看到了始料未及的描绘种种世间烦恼的画面。 光圈中出现了一群千姿百态的半裸女人,她们头戴金冠,只在腰间裹了一块花布,大多手里拿着一枝莲花,面孔长得像姐妹一样相似。微阖的丹凤眼,两道细长的新月似的柳眉,伶俐而凛然的冷冰冰的鼻梁,因稍稍翘起的鼻翼而变得温和。下唇丰润,嘴唇线条饱满。这一切使本多想像起月光公主长大成人后的面影。不同于幼小的公主的是,这些女人的成熟的肉体,乳房像快要裂开的石榴。精美的金银珠宝项链宛如缠绕在乳房上的葛蔓。有的女人为显示丰满的腰部而背着坐,有的女人故意挺着裸露的肚子,有的女人在跳舞,也有的女人濒临死亡…… 随着喋喋不休的导游的手电光的移动,女人们陆续隐没在黑暗中了。 走出第一个石窟后,猛烈敲响了铜锣似的热带阳光,把刚才的景象还原为幻影,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在逐一历访已忘却的从前记忆中的石窟。使人感到实在的,是下面波光粼粼的瓦格拉河的溪流和岸边赤裸裸的岩石。 本多照例疏远了饶舌的导游,导游便冷淡地向前走去,本多索性在一般游客不屑一顾的空荡荡的僧房中坐着不走,让导游们走到前面去。 空无一人更便于随心所欲地描绘幻象。有一个僧房就是如此,它没有可看的佛像和壁画,洞内两侧是发黑的粗大柱子。紧里面的最暗处有个讲经坛,一对长长的石桌子摆在两边。射进这僧房里的光线也是粗放的。恍然觉得许多僧人刚离开这教室兼食堂的石桌,去户外换空气了似的。 色彩皆无使本多感到舒心。仔细一看,在石桌的小凹坑里残留着颜料的红色。 以前谁在这里呆过呢? 到底是谁呆过呢? 独自呆在石窟的冷气中,本多发觉周围逼近的黑暗,一齐向他诉说着什么。这种毫无任何装饰和色彩的“不存在”,恐怕是来到印度以后才将某种早已存在的感情唤醒了。没有比衰败、死灭、空无一物更能深切体验新鲜的存在之征兆了。不,存在已从弥漫在岩石上的霉味中成形了。 心中将要形成某种感觉时,欢喜与不安便搀杂了进来,犹如狐狸闻到远处的气味而接近猎物的动物性。尽管没有确实抓住这种情感,但在他内心深处,遥远的记忆之手已将它捕捉住了。期待搅乱了本多的心情。 本多从僧房出来,在日光中朝下一个目标--第五个石窟走去,栈道转了个大弯,展现了一派新的景色。石窟前的路是由嵌入岩石的湿漉漉的柱廊连成的。柱廊外面有两条瀑布。本多知道第五个石窟就在那一带,便停住脚步,眺望隔了一条峡谷的瀑布。 其中一条瀑布时断时续地沿着岩石倾泻下来,另一条就像银色的绳结似的流着。二者都很狭窄而流速快。沿着黄绿色的峭壁坠人瓦格拉河的这对瀑布,激起周围岩壁的清越的回音。瀑布左右除了黑洞洞的石窟外,还有绿油油的合欢树和红艳艳的山花陪伴在周围,那散射的水花,那七彩的水雾令人心旷神怡。在本多的视线与瀑布的平行线上,几只黄蝴蝶正上下飞舞着。 本多仰望瀑布的源头,惊叹于那使人目眩的高度。高得仿佛开辟出了与世隔绝的境地。瀑布的暗绿色岩壁是地衣和羊齿草的绿色,而瀑布源头则是清澄的淡绿。那里虽然也有裸露的岩石,但那柔和而明亮的黄绿色简直不像世间之物。一只小黑山羊在那里吃草。在更高的飘渺碧空里,厚厚的云彩蕴涵着光辉,庄严地涌动着。 刚一听到声音,人间极至的无声就支配了这里;刚觉沉默的重压,瀑布的喧hui又卷土重来。本多陶醉于寂静与水声的不断交替之中。 本多想要尽快到瀑布飞溅的第五个石窟去,可又望而却步,心里在斗争着。那里大概什么也没有,就在这时,清显发烧时说的一句话,字字滴落在本多的心里。 “我们还会见面,一定会的。就在瀑布的下面。” --后来本多相信他所指的是三轮山的三光瀑布。的确是那样的吧。但是,此刻他认为,清显所指的最终的瀑布正是这阿旃陀的瀑布。第十章 载着本多从印度出发的五井商船南海号是一艘有六间客房的客货船。南海号从已过雨季,尚有凉风吹拂的暹罗湾穿行至湄南河口的北榄,一边测量着海潮的涨落,继续向曼谷逆流而上。11月23日,天空晴朗,蓝如珐琅。 从瘴疠流行的地方返回熟悉的城市,本多的心情格外畅快。并没有什么使自己不平静,但旅行中的可怖印象沉积得像船舱里的货物,本多倚着甲板上的栏杆,感觉那些货物在精神的船舱里轧轧作响。 途中除了与一条泰国海军驱逐舰错肩而过外,椰子、红树和芦苇丛生的河岸上寂静无声,人烟稀少。快要接近右岸的曼谷、左岸的吞武里的时候,河岸上出现了一些椰叶屋顶,地铺打得很高的住家。透过亮闪闪的树叶,瞧得见在果园干活的人们黑色的身影,他们正在栽种香蕉、菠萝和山竹果。 缘木鱼喜欢爬的槟榔树也在果园的一角亭亭玉立。本多由此联想到用蒌叶包着槟榔果来嚼的烟,老女官嚼得满嘴血红。现代主义者銮披汶对此下了禁令。看来女官们在远离首都的挽巴茵,才能避开这一禁令的阻碍。 单桨货船渐渐多起来,过了一会儿,看见了不远处穿梭往来的商船和军舰的桅杆交错混杂,这里是库伦特威港,即曼谷港。 在夕阳西晒下,浑浊的河水异彩纷呈,看上去近似熏黑的蔷薇色,河面漂浮的油如彩虹般绚丽,这使本多想起了印度成群的麻风病人那光亮的皮肤。 快靠岸时,本多从挥帽迎接他们的人群中,逐渐看清了五井物产的肥胖的分公司经理、二三位职员以及日本人会长。但是躲在经理身后的菱川,使本多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来。 本多走下舷梯,一名职员刚要接过他的手提包,就被插进来的菱川抢走了,他以极其谦卑而殷勤的态度迎接本多。 “欢迎您回来,本多先生。看到您这样健康,我就放心了。这次印度之行一定非常辛苦吧。” 这番问候不仅对本多是失礼的,对分公司经理更加不敬。所以本多没搭理他,而向经理表示了谢意。 “所到之处,您天衣无缝的安排关照,实在使我受宠若惊。此次奢侈的旅行全托了您的福啊。” “英美对日本资产的冻结是压不垮五井物产的,您这回深有感受了吧。” 前往东方宾馆的路上,菱川抱着提包不言不语地坐在副座上。经理对本多就讲述着这段时间曼谷人心的恶化。他说,人们受到英美宣传的蛊惑,对日感情变得极其恶劣,所以要多加小心。从车里看见街上拥挤着一群群的难民,这是从未见过的景象。 “这里谣传日本军队很快就要从法属印度支那打过来,地方治安恶化,所以大批难民涌人曼谷。” 然而宾馆里英国式的冷漠一如既往。本多在房间里安顿下来,洗了个澡,心情平静多了。 经理等人在前厅里,等候与本多共进晚餐。大吊扇缓缓旋转着,时而听见甲虫撞上去的响声。 本多走下楼来,重新审视起这些“南方外地的日本绅士们”旁若无人的做派,他们完全缺乏美感,而自己也同属其类。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这一瞬间,本多才真正发现了他们的丑恶,也发现了自己的丑恶。简直无法想像他们是与俊美的清显和熏同样的日本人。 英国亚麻西服、白衬衣及领带全是无可挑剔的上等货,可是每个人都拿着日本扇子扇个不停,手腕上都戴着一颗黑玻璃球。都是一笑露出金牙,戴着眼镜。上司是假意谦虚地吹嘘自己,下属则是老一套的逢迎阿谀。“到底是经理啊,真是有胆有识。”接下来便是谈论流浪的女人,主战论,或小声议论军部的蛮横,……他们的腔调像是热带无精打采的念经,与表面的活力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体内倦懒不堪,或者因出汗而身上发痒,但仍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心里不时回想着昨夜的风流快活,以及害怕传染的花柳病。……刚才本多在房间里照镜子时,尽管脸上增添了几许旅途的倦容,但还不肯定自己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他从镜子中看到的是曾经参与过正义,继而又拿通向正义的小路作交易,并存活到了今天的47岁男人的脸。 “我的丑恶是独特的。”本多转念一想,他从电梯里出来,走在通向前厅的红地毯上时,又迅速找回了自信。“和那些商人不同,好歹我也有过‘正义’的前科呀。” 晚上,在粤莱馆里,酒过三巡,经理当着菱川的面,对本多大声说道: “这位菱川君给本多先生添了很多麻烦,多次伤害了您的感情,他本人觉得十分歉疚。先生去旅行后,他反省不已,一再表示‘是我不好,我错了’,甚至到了神经衰弱的程度。他的确有不少的缺点,让他陪同先生,却给先生增添了意料之外的麻烦,我们也有责任。在此我们冒昧地请先生多多包涵,还有四、五天您就要出发了(噢,军用飞机已经安排好了),菱川保证以后一定让先生满意,先生意下如何?” 菱川从餐桌对面站起来,企求似地说:“先生,请您骂我一通吧。都是我不好。”他向本多鞠了一躬,额头差点儿碰到了桌面。 这种局面使本多极为不悦。 经理这番话的意思是,自信指派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导游。从菱川的态度来看,本多过于任性,不好侍候。可是如果把菱川换掉,就会伤害菱川,无论如何也得让菱川再忍耐着干四、五天,为此,把过错一股脑都推到菱川身上才是上策。这样也不会伤及本多的面子。…… 本多一时有些生气,但立刻意识到,如果固执己见,局面会更加不可收拾。菱川不会向经理忏悔自己的具体“过错”,而且他的性格也决定了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自己被人厌恶。显然他的想法是,必须设法挽回这个局面。所以他巧妙地拉拢经理,从而导致了经理这番不近情理的表态。 本多虽然可以原谅这位胖经理的愚蠢,但是,菱川感觉到自己被厌恶,就导演了一出厚颜无耻的闹剧,对他这种精心策划的强人所难是不可原谅的。 本多突然想要明天就回日本。可是事已至此,再变更计划,别人会看成是出于憎恨菱川的孩子气做法,所以这是行不通的。实在是无路可走。由于一开始过于宽大,以后还得对他更加宽大才行。 既然如此,只得把菱川当作机器来使用了。他笑着说对菱川说,经理的误解毫无道理,明天置办礼品,逛书店,与蔷薇宫联系辞行事宜都要靠菱川帮忙。能够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感情这一点,使本多深为自诩。 果不其然,菱川的态度有所转变。 首先领本多去了一家书店,那里陈列着英文版和泰文版印刷的小册子,就好像进货不足的菜摊上稀稀拉拉摆着几棵蔬菜。要是以前,菱川准会轻蔑地发表一通泰国文化如何低俗的议论,现在却一声不吭地等着本多挑选。 这里找不到有关泰国小乘佛教和轮回转生方面的英文版书籍,但是一本好像是自费出版的,薄薄的诗集引起了本多的兴趣,书的白色封面已被太阳晒得卷起。看了英文序言,原来是1932年6月的不流血革命后,一位曾投身其中的青年,将出生人死的革命后的幻灭感,以诗歌的形式写成的。出乎意料的是,这诗集出版于勋死去的翌年。翻开诗集一看,英文印得模糊不清,文笔显得有些稚嫩。 “谁能知道, 贡献于未来的牺牲中, 生出的全是腐败蛆虫。 谁又知道, 在誓言新生的瓦砾里, 萌芽的都是毒草荆棘。 蛆虫扇动金色翅膀, 毒草刮起遍野瘟疫。 空怀一腔忧国热血, 雨中合欢花般鲜红。 雨后屋檐柱子栏杆, 专制霉菌快速蔓延。 昨日的明智洗刷于名利浴场, 昨日的健步裹足于锦绣花轿, 还不如那卡宾、巴塔尼, 繁衍于茂盛花梨木、紫檀和苏木, 挺立于常春藤、荆棘和淡竹之路。 阳光风雨皆不透的密林中, 犀牛、貘、野牛和象群, 踏碎我的尸骸继续前行。 不如双手撕开自家咽喉, 宛如红月照出草上露珠, 谁知道啊,有谁知道, 哀歌一曲难倾诉。” ……本多的心被这首绝望的政治诗所打动,没有一首诗能如此抚慰勋的在天之灵。难道不是这样吗?勋因期盼已久的“维新”未能成功而死,即便维新成功,他也会感到更大的绝望。失败是死,成功也是死,这就是勋的行动原理。可是,人生不如意的是,不能置身时代之外,公平地选择哪种时间和死亡。无法把体验到维新后的幻灭感的死与没有体验幻灭感就先死,这二者并列起来进行选择。因为先死了就没有后死,后死也不可能成为先死。所以人们只能把这两种死放到未来,遵循先见,选取其中之一。当然勋选择了未体验到幻灭的死,在他的先见中,含有对权力的毫无感受的年轻人那清流般的睿智。 但是,参加革命,并在革命成功之后感受到幻灭和绝望,就像是看清了月球背面时的感怀,即便求死,那样的死不过是逃避比死更甚的凄凉。而且无论那是怎样真挚的死,也难免被当作疲倦的革命的午后发生的病理学意义上的自杀。 这正是本多想把这首政治诗献于勋的灵前的动机。勋至少是梦想着太阳而死的,而这首诗中的早晨却是在龟裂的太阳下,摊开化脓的伤口。可是,偶然生于同一时代的勋的壮烈的死,与这首政治诗的绝望之间,连着一条斩不断的线。这是由于人们舍弃生命追求的未来的幻想,那些最好的幻想与最坏的幻想,最美的幻想与最丑的幻想,也许都是同样的地方,甚至都是同样的事物。勋豁出生命追求梦想,他的先见越是英明,他的死就越是纯真,与这首政治诗的绝望也就愈加一致了。难道不能这样说吗? 本多感到自己会有这些想法,自然是由于那庞大的印度的影响。印度将重重莲花瓣式的构造植入他的思考,不容许他停留在直线的简约思索上。本多为营救勋而不惜抛弃审判官(虽然其中含有未能营救清显的悔恨的心理),恐怕是他此生仅有的一次无私献身精神。在徒然失去勋之后,除了向转世去占卜未实现的理想,到轮回之外去瞻望未来之走向,别无他法。赋予难以保持“人类”之心的本多的,正是可怕的印度。 认为无论成功或失败,早晚会带来幻灭的所谓先见,算不上是什么先见,因为它不过是常见的悲观论者的见解。最重要的只有以行动,以死来体现先见。勋出色地实践了它。随处设置的时间的玻璃屏障,决不是人力所能逾越的,只有靠勋的那种行为,才能使屏障两侧均等地透视成为可行。使所有的渴望,憧憬,梦想,理想,使过去与未来变成等价的东西,变成平等的东西。 在死的瞬间,勋果真看见了这样的世界吗?本多已上了年纪,弄清自己死时将会看到的情景,已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至少那一瞬间,实在的勋与假想的勋互相对视,这边的先见切实抓住了还未看见的那一边的光辉。同时,对面的目光正充满无限的渴望透视着这一边,憧憬着已经获得或尚未获得的东西,确切抓住了来自过去的,对自己充满渴望的光辉。这是千真万确的。两个生命,通过不能再生的两个机缘,穿透那屏障而结合。勋与这位政治诗人,即憧憬经历结局而死的诗人,与拒绝经历结局而死的年轻人之间,暗示了一种永恒的连环。那么,他们用各自的方法追求和期望的事物本身将会如何呢?历史决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人的意志的本质正是勇于参与历史的意志。这种想法即是本多从少年时代以来的一贯主张。 ……那么,怎样才能把这本作为最好祭祀品的诗集献给勋的亡灵呢? 就这样将它带回日本,供奉在勋的墓前行不行呢?不行,本多知道勋的墓穴里是空的。 对,不如将它献给月光公主。献给坚持说自己是勋的转世那位年幼的公主最合适。这应该说是最快捷的投递了,自己成了能够轻易穿过时间的屏障,往来如穿梭的信使了。 但是,年仅7岁的公主,就算再聪明,能够理解这诗中的绝望吗?而且勋的转世采取的形式过于直露,致使本多产生了一丝疑虑,首先,在明亮的日光下检查过的,公主可爱的浅黑色腹部上没有那三颗星状黑痣。…… 本多决定将印度土特产上等纱丽和这本诗集作为进献的礼品,让菱川和蔷薇宫取得联系。回话说,三天后,公主特命打开因国王外出而关闭的却克里宫,在“王妃宫”里接见本多。 不过,这是附带了女官的苛刻条件的。据说,本多去印度旅行期间,公主一直急切地盼望本多回泰国,并且坚持要在本多回日本的时候同去日本,还闹着要做旅行的准备,女官们不得不假装准备行装来哄她。因此,女官们希望本多在谒见时,不要提到回国的日期,连回国二字都不能说,尽可能装出要在泰国长住的样子。第十一章 回国的前一天早晨,晴空万里,天气炎热。 为了上午10点的谒见,本多和菱川大热天也系了领带,穿上西服,于9点40分来到了宫殿。 1882年朱拉隆功大帝建造的这座宫殿,是位意大利建筑师的杰作,融合了新变态式风格与暹罗风格,极其宏伟壮丽。 这座宫殿耸立在热带的蓝天下,正面的造型梦幻般复杂。抬头望去,那巧夺天工,耀眼得令人晕眩的正面,尽管是欧式的,仍带有亚热带建筑特有的迷醉与酩酊。青铜像守护着左右两侧缓缓上升的大理石台阶。再往前是正门,罗马式神殿的拱洞上部,庄严的栉形立壁上,镶嵌着色彩绚烂的大帝画像。以上均属新变态式风格,全部用大理石、浮雕与黄金构成。再上一层是走廊,装饰着桃红色大理石的科林斯式立柱。走廊中央有个像船上的望楼样微微突起的,朦胧可见白地天花板上的枣红色和金黄色格子的暹罗式楼阁。山墙上雕刻着烛台样的却克里王朝的徽章。由此往上,直到相当于佛塔尖上水烟①的黄金塔顶端,是一层又一层暹罗式金黄和朱红色的复杂的重檐,重叠着舞女耸肩似的翘向青空的鸱尾。这一切足以使人感受到,却克里宫的整个结构似乎是要以极其复杂,色彩极其鲜艳而疯狂的高贵王族的热带式梦想,压碎坚固而理性的欧式的冰冷基座。它就像锐爪尖嘴的梦魔,扇起金色与朱红色的翅膀,压在横卧着的王者威严冷酷的白色胸脯上。 “这里太美了。”菱川停下脚步一边擦去脸上的汗,一边说道。 本多立刻发觉,菱川的怪癖又要旧病复发。发现苗头马上摧毁它,乃是善意的表现。 “美也好,不美也好,又怎么样呢?我们只是应邀来谒见的人而已。” 没想到本多如此不客气,菱川的眼睛里露出畏怯的神色,缄口不言了。本多后悔怎么没有从来曼谷之日起,就采用这种有效的方法。 两名军官来为他们引路,并暗示月光公主一时高兴而暂时打开了这座关闭已久的宫殿,为此做了相当繁杂的准备。于是,本多照着菱川的眼色,迅速把一些钱塞进了军官的口袋。 打开巨大的宫门进入光线暗淡的大厅,看见由黑色、白色、灰色和斑纹大理石铺成的地面上,摆着大约20张红木滚边的洛可可式椅子。曾见过面的女官跟军官交接了两位客人,领着他们走进了右边的大门。这里天井很高,是采光很好的欧式宫殿大厅,天井上吊着枝形灯,在几张意大利式镶花边的大理石桌子周围,放着金色与红色的路易十四式的椅子。 墙上挂着朱拉隆功大帝的四位王妃和母后的等身画像。据菱川介绍说,四位王妃之中,有三位是姐妹。画像全是维多利亚王朝的画法,显示了外国画家的精心描画的痕迹。尤其是容貌的描绘,表现出了画家的良心与阿谀、真诚与恶意、对于如此写实没有把握的缩手缩脚的大胆与厚颜无耻的虚假的混合。王族特有的稍显沉郁的气质,和微黑肤色的肉感相互映衬,加上服饰及背景的热带风情,使得写实的画面也充满了梦幻色彩。 ①水烟:佛塔尖上的火焰形装饰。 大帝母后泰普西林是位身材矮小的贵妇人,她的长相给人以阴沉野蛮的威慑感。本多仔细地欣赏着每一幅画像。菱川介绍说,第一夫人是三姐妹中的小妹,和她的大姐斯塔南、二姐索万古·瓦塔娜相比,谁都会认为斯塔南王妃最美。 斯塔南王妃的画像在房间最里面,被阴影遮了一半,是一幅立像。王妃一只手扶着桌子站在窗边,窗外蔚蓝的夕空中浮着几缕云霞,压弯的橘树枝条伸到了窗前。桌子上放着景泰蓝花瓶和金酒瓶、金酒杯,花瓶里插了枝小小的莲花。王妃的金色衣裙下露出了美丽的赤脚,粉红色绣花上衣的肩头,佩带着宽宽的绶带,胸前的勋章闪着光,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精巧的象牙扇。扇穗和地毯都是像晚霞那样的绛红色。 吸引本多的是五幅画像中这张最美丽可爱的玲珑娇颜。那微启的丰唇,稍觉冷峻的目光,以及短短的发型,都使人不由想起月光公主。凝神注视时,又不觉得相似了。可是不多久,仿佛笼罩这幅画面的暮色又从四处冒出来似的,那握扇的黑色纤细小指,那扶桌的弯曲手指,又渐渐相似了起来,最后,就连严峻的目光及嘴唇都和月光公主重合了。然而,如此登峰造极的相似,却又像沙钟的沙子似的,不断地崩溃了下去。 这时里面的门开了,那三位老女官簇拥着公主出现了。本多和菱川向公主深施一礼。 看来挽巴茵之行溶解了女官们的心,公主高兴地叫着跑到本多跟前也没有人阻止。菱川赶紧像鸽子啄食撒豆般地,将公主杂乱无章的话对着本多耳朵翻译起来。 “您的旅行好长啊……我寂寞极了……为什么不给我多写写信呀?……泰国和印度哪里大象多?……我不想去印度,想早点儿去日本……” 公主拉起本多的手,把他带到斯塔南王妃的画像前。 “她是我的祖母。”她炫耀地说。 “公主为了让本多先生看到这幅美丽的画像,而请您来却克里宫的。”为首的女官插话道。 “但是我只继承了祖母的身体,心是来自日本的,我本来想把身体留在这里,让心回到日本去。可是那就得死啊。所以身体也必须一同带回日本去,就像小孩子到哪儿都抱着她的布娃娃一样……,您明白我的话吗,本多先生?您见到的我的可爱外表,其实是我的布娃娃呀。” 公主幼稚的话当然没有菱川翻译得这样有条理。但是公主不停地讲话时的清澈的眼睛,在翻译过来之前,已经使本多的心开始战栗了。 “还有一个布娃娃。”公主完全不顾大人们的想法,跑到大厅中央,阳光把一个个窗格映在那儿。桌子上镶嵌着一些图案龃龉复杂的象牙雕花,刚刚够到桌子面的公主,用指尖挨个摸着上面象牙雕刻的藤蔓和花朵,歌唱般地说:“和我十分相像的布娃娃在洛桑。她是我的姐姐,但姐姐不是布娃娃,她的心、她的身体都是泰国人,不像我本来是日本人。” 公主欣然接受了本多献上的纱丽和诗集,可是只翻了几下诗集便把它放在了一边。一个女官抱歉似地解释说,公主还读不懂英文。本多的尝试没有成功。 在这没有丝毫家庭气氛的房间里,应公主的要求,本多给她讲了一些印度的故事。但是,当他看到全神贯注地听他讲故事的公主,眼睛湿润,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时,想到自己对她隐瞒了明天就要回国的事,心里很难过。 与公主何时还能重逢呢?公主长大后一定非常美丽吧,不知那时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说不定今天就是与公主的诀别。转世的神秘也会像热带午后的庭院里飞过的一只蝴蝶影子,将从公主的记忆中消失不见。也许这一切仅仅是勋借助年幼公主的痴话,向本多传达自戕前没有告诉他的歉意罢了。若真是这样,就可以轻松离开日本了。 可是听本多讲故事时,眼泪汪汪的公主无疑预感到了别离。本多尽量选择孩子爱听的可笑的段子讲,可是公主的大眼睛里的哀伤却越来越深。 本多讲一小段就停一下,让菱川翻译过去,突然,公主使劲睁大了眼睛,女官们一齐凶神恶煞地盯着本多,本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公主突然尖叫着紧紧抱住本多,女官们站起来拼命要拉开公主,公主的脸贴着本多的裤子,不停地哭喊着什么。 于是一场较量又开始了。女官好容易把公主从本多身上拉开,示意本多“快离开”,在菱川翻译的时候,哭喊着的公主又差点儿抓住本多。本多穿过桌椅逃走,公主哭着追赶他,女官从三面包抄公主,路易十四式的椅子哐当哐当倒在地上,宫殿的大厅变成了捉迷藏的院子。 本多总算甩掉了公主,穿过前厅,出了大门,跑下大理石台阶时,听到背后公主的哭喊声回荡在宫殿高高的天井里,本多又踌躇了起来。 “女官让您快走,她们来想办法善后,先生快点儿走吧。” 本多被菱川催促着,汗流浃背地跑到宽阔的前院。 车发动后,菱川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本多说:“真是对不起,让您受惊了。” “这算什么受惊呢?也不是头一次了。” 本多用白手巾擦着汗,掩饰自己的狼狈。 “刚才先生对公主说的是‘本来打算从印度坐飞机回来,可是因为是军用飞机,没有买上票’吧?” “是这么说的。” “我给翻译错了,漏出了真话,我给译成了‘要坐飞机回日本,但因为是军用飞机,连您的票也没买到,所以不能带您回去了’。公主就说‘我不让你走’,‘一定要把我带去’,结果造成了这个局面。女官们很生气,怪罪我们违约。哎呀,这都怪我太愚笨,实在是抱歉。”菱川表情平淡地向本多赔罪。第十二章 日泰定期航班自去年即昭和15年开通。为封锁援助蒋介石的物资,日本向法属印度支那派遣了监督委员后,法属印度支那的态度不再那么强硬,恢复了原有的台北--河内--曼谷航线,并增加了经由西贡的南方迂回航线。 这是大日本航空公司经营的民航。而五井物产公司却认为,军用飞机的设备虽然不好,但速度快,发动机性能好,所以偷偷乘坐军用飞机是最地道的,它既可以给迎送的人们留下公务紧急的印象,还可以向军方显示五井物产的威风。 本多对热带的风物很是恋恋不舍。随着金色的佛塔渐渐消失在绿色的密林中,他觉得自己在这里经历的转世际遇,全变成了一篇童话,变成了一场梦。虽然转世的证据确凿,但月光公主太幼小,一切都混淆于儿歌的哀欢,没有触及清显和勋的生活之流,及其那湍急的终结,犹如招摇过市的一辆疯狂的彩车。 奇迹也需要日常性,这真是不可思议!飞机离日本越来越近了,自己即将回到那只剩下没有奇迹的日常性中去,本多的心也随之平静了下来。他终于不仅失去了理性的法则,而且失去了过去的桎梏。甚至与月光公主的离别都没有使他特别悲伤。在飞机上遇见大肆谈论一触即发的战争的军人,既不觉得讨厌,也没有任何感动。 看见前来迎接的妻子,本多感到了久别重逢的喜悦,正如自己预料的那样,离开日本时的自己和归来的自己,以微微浮肿,睡眠不足的苍白的脸为媒介,逐渐融合在一起了。两个时刻的间隔消失了,旅途中深深的红色伤口仿佛也不留痕迹地平复了。 “您回来啦。” 妻子站在欢迎的人们背后,取下肩上的素色羊毛披肩。她不喜欢美容院的造型,一回家就自己将烫发抻平一些,但仍看得出原来的发型,鞠躬时,她那熟悉的鬓发伸到了本多的鼻子底下,散发着一股电烫过的焦味。 “妈妈身体很好。但是夜晚太冷,怕得感冒,就在家里等着您。” 梨枝不等本多发问,就抢先报告了婆婆的情况,话里没有一丝敷衍的感觉,使本多感觉宽慰。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 “明天,你赶快去商店买个布娃娃来。”在回家的车里,本多对妻子说。 “好的。” “在泰国见了一位小公主,我答应送她一个日本娃娃。” “河童①那样的娃娃可以吗?” “不要太大了,这么大小就行了。” 本多比划着怀里抱着那么大小。他也想到了寓意变成男子的男娃娃更好,又觉得不太自然,就没说出来。 老态龙钟的母亲穿着细条纹布和服,亲自到大门口来迎接儿子。她把短发染得黑黑的,金边眼镜的细腿压着头发挂在耳朵上,本多总想劝母亲不要染发,戴镜子,可老是晚一步。 ①河童:日本传说中的动物,水陆两栖,形如四、五岁儿童,面似虎,嘴尖,身上有鳞,发如刘海,头顶凹陷,存有水。 妻子和母亲跟着他穿过走廊,向黑暗空落的里屋走去时,本多忽然发觉自己的脚步很像父亲回家时的脚步。 “好啊,在战争开始前回来了,我真为你揪着心哪。” 曾当过爱国妇女会活跃的干部的母亲,在冷飕飕的走廊上一边气喘吁吁地走着一边说。年迈的母亲害怕战争。 休息了二、三天后,本多去丸大厦的事务所上班,开始了忙碌而平稳的生活。日本的冬季使他的理性很快苏醒了。理性好像是那东南亚之旅中难得一见的冬季候鸟,又像是飞到回返日本的本多冻结的心灵港湾上的一只仙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