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停在了一座有着宽阔草坪的典雅的大门前面。菱川先一步下车,用泰语向卫兵说明,并递上了名片。 本多从车里看见龟甲和箭羽花纹的铁格子围墙里面,平整的草坪静静地吸收着强烈的阳光,映出了几株开着黄花白花灌木的浑圆影子。 菱川领着本多进了大门。 若说它是宫殿则略嫌小了些。这是一座石板屋顶的小巧玲珑的二层建筑,外墙是黄玫瑰色。除了宫殿旁的大合欢树将几团浓黑的影子投在墙上外,满墙的土黄色忧郁地抚慰着炎炎的烈日。 直到走近草坪间的甬路也没见到一个人影。本多感到自己的脚趾就像潜行于密林中的猛兽的利爪,正咬牙切齿,垂涎欲滴地走向那形而上的喜悦。不错,他只是为这种喜悦才生到世上的。 蔷薇宫仿佛封闭在自己小巧固执的梦中,既无翼楼也无延伸建筑部分,其小盒子式的结构更加强了这种印象。整个一层全是法式窗户,几乎找不见入口。蔷薇木雕的窗户上部,排列着黄、蓝、藏青色的龟纹玻璃,其间点缀着几个近东式样的五瓣蔷薇形紫色玻璃小窗。面向庭院的法式窗户都半开着。 二楼的百合花窗框上犹如三尊佛像似的正中凸起的三连窗户全敞开着,窗户两旁刻着蔷薇花。 三级台阶上的正门同样是法式窗框。菱川按门铃时,本多急切地从紫色玻璃窗向里窥视,只看见了一片绛紫色,犹如深不可测的海底。 法式窗户打开了,出现了一位老妪。本多和菱川摘下帽子向她表示问候。老妪一头白发,塌鼻梁,褐色的脸上浮现出泰国人特有的和蔼微笑。这微笑只是出于礼貌,没有别的意思。 菱川用泰语和老妪寒喧了几句。看起来谒见并没有出现什么障碍。 正门里面摆放着四、五把椅子,但还算不上门厅。菱川递给老妪一个小包,老妪合掌收下,然后推开正中的门,将二人引入了宽敞的客厅。 上午天气很热,所以客厅里的夹带着霉味儿的凉气使人感到很舒服。老妪请他们坐在狮子腿造型的金色和朱红搭配的中国式椅子上。 趁等候公主的工夫,本多细细观察了宫殿的内部。宫殿里非常的静,听得到苍蝇的嗡嗡声。 客厅不是紧挨着窗户,周围一圈是支撑加层的拱形柱廊,只有正中的玉座前面,垂下厚重的帷幔。玉座上面的加层正面,悬挂着朱拉隆功大帝的画像。柱廊的科林斯式的柱子涂着藏蓝色,竖沟里用金泥填充。近东式的金色蔷薇代替了莨苕叶柱头装饰。 整个宫殿到处都是蔷薇花纹的装饰。白边金地的加层栏杆上,雕满了金色镂空蔷薇。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的枝形大吊灯,镶着金色和白色蔷薇花边。脚下是绯红色的地毯,也织满了蔷薇花纹的图案。 在玉座两侧摆着一对大象牙,宛如一对新月相拥,这是泰国的传统装饰。象牙擦得很光亮,在光线黯淡的玉座前泛着淡黄色的光。 进来之后才知道只有正面和前庭是法式窗户,朝向后院的窗户都齐胸高,尽管被柱廊挡着也可以看见,微风就是从那些窗户吹进来的。 本多正朝那边看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撞到了窗户上,吓了他一跳,原来是只绿孔雀。孔雀站在窗框上,伸动着金碧交错的脖颈。它的羽冠成为一幅剪影,好像一把精巧的小扇子,展开在它高傲的颅顶上。 “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本多不耐烦地对菱川小声问道。 “一般都是这样,没别的意思。并不是想让人久等以显示威严,您大概已经体会到了,在这个国家做什么事都是急不得的。 朱拉隆功大帝之子瓦西拉兀王当政时,一向游手好闲,昼夜颠倒,清晨才回寝室睡觉,午后起床。宫内的大臣们也是下午4点才上朝,第二天早晨回家。也许在热带国家,这样才能万事通顺吧。如果把这里的人们的美比做鲜果的话,这鲜美的果实必然是成熟于怠惰,怎么可能有成熟于勤劳的果实呢?” 菱川的喋喋不休叫人无法忍受。本多想躲他远点,可菱川的口臭却穷追不舍。这时,那位老妪又出现了,她双手合十,向他们示意。 从孔雀站立的窗口传来了叱叱声,像是要把孔雀赶走,而不是要为公主清道。孔雀振翅飞起,它们的身影从窗口消失不见了。本多看见柱廊北侧出现了三位老妪,她们以同样的间隔,排成一行朝这边走来。那位公主由最前面的老妪牵着手,另一只手里拿着当作玩具的白茉莉花环。这位7岁的月光公主被领到象牙前面的中式椅子边时,也许是由于身份低微吧,带路的老妪突然跪地叩首,行了个叫做“古拉帕”的礼。 为首的老妪拥着公主坐在中间的中式大椅子上,另外两位老妪并排坐在右边的小些的椅子上,紧挨着菱川。刚才跪拜的老妪马上退下了。 本多模仿着菱川,站起来向公主深深鞠了一躬后,重新在金色和红色相间的中式椅子上坐下来。几位老妪看样子都有70高龄了,幼小的公主说是被侍候着,更像是被囚禁着。 公主没有穿着传统的服饰“帕侬”。她上身穿的是西式白地绣金上衣,下面是叫做“帕芯”的泰国花布裙子,和马来亚的纱笼差不多。脚上穿一双朱红色镶金鞋。头发剪成本国特有的短发,相传这是古时候,柯叻城勇敢的少女们迎击柬埔寨侵略军时的发型。 公主长得十分聪慧可爱,看不出一点儿疯癫的迹象。她那双黑亮有神的眼睛不转睛地注视着这边。纤秀的蛾眉和嘴唇透着冷峻,加上留着短发,俨然一位英气勃发的王子。她褐色的皮肤发着金色的亮光。 公主接受了本多等人的礼物之后,晃动着两条小腿,两手一边摆弄着茉莉花环,频频朝本多看,一边跟为首的女官耳语了几句,女官很严厉地劝阻了她。 在菱川的暗示下,本多从衣兜里掏出紫天鹅绒小盒,呈给了身边的第三位女官,又经过了第二位及第一位女官的手,才到了公主手里。这个过程花费了不少工夫,漫长得使人更觉闷热了。小盒子被为首的女官打开检查,因此,小公主没有能够体验到亲手打开它的童趣。 她那可爱的褐色小手冷淡地扔掉花环,拿起珍珠戒指,饶有兴趣地端详了半天。从她的表情看不出感动还是不感动,只是长久的静止不动,以至本多怀疑这是公主疯癫的前兆。突然,公主脸上浮现出水灵的微笑,露出参差不齐的小白牙,本多才算放了心。 公主把戒指放回小盒,交给为首的女官保管。公主开始说话,她的声音清晰,口齿伶俐。她的话经三位女官的嘴传达,就像绿蛇从合欢树枝间绕行而来似的,最后由菱川做翻译,这才传到了本多耳朵里。原来公主说的是“谢谢”。 “我对泰王室素怀敬意,又见殿下对日本感觉很亲近,如果您允许,我下次再来贵国时,一定献给您日本的布娃娃等玩具,不知您意下如何?” 本多请菱川给公主翻译了这句话。菱川的泰语还算简单,但三位女官传达时,一位比一位音节多,等到第一女官奏给公主时,成了一长串莫名其妙的话。 公主的话也是同样被布满皱纹的黑嘴唇一一传达过来。公主原话中活泼稚嫩的养分都被中途吸掉了,最后吐出来的只剩下镶满假牙的嘴嚼过的渣子了。 “殿下说,非常高兴接受本多先生的厚意。”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乘第一女官不注意,公主猛地跳下椅子,跑过了两米左右的距离,紧紧抱住了本多的腿,本多吃惊地站了起来。公主颤抖着,大声哭喊着什么。本多弯下腰,搂住了正在嘘唏着的公主幼小的肩膀。 老女官们不好把公主粗暴地拉开,她们凑到一堆,瞧着这边,不安地议论着什么。 “她在说什么?快点翻译过来!” 本多冲着正发呆的菱川嚷道。 菱川尖着嗓子翻译道:“本多先生!本多先生!我好想您哪!我受到您那么多的关照,却不打个招呼就死了,8年来我一直想要向您道歉,终于盼来了今天的重逢。现在虽然是个公主,其实我是个日本人。日本才是我的故乡啊。请本多先生带我回日本去吧。” 女官们好不容易把公主领回到椅子上,恢复了谒见的威仪。公主倚在女官身上啜泣,本多望着公主乌黑的秀发,回味着幼小的公主留在自己膝头的温暖气息。 女官说:“今天公主心情不好,谒见就到此为止吧。”本多通过菱川请求最后提两个小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请问公主,在松枝家的池中岛,松枝清显和我知道了月修寺住持尼的到来是何年何月?” 问题传达了过去,伏在女官膝上的公主微微抬起头,撩开被眼泪润湿的鬓发,不假思索地回答:“是1912年10月。” 本多心里一惊,可是还不能确定公主的内心是否像一幅工笔画卷似的,将两位前世的故事一成不变地记录下来了。虽然刚才她说出了勋向自己道歉的话,但她是否清楚地了解那些话的背景呢?她说出那些准确的数字也完全是不动感情地,将画卷上的数字照本宣科地说出来而已。 于是本多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饭沼勋被捕的年月日呢?” 公主犯起困来,但仍立刻答道:“1932年12月1日。” “今天就到这儿吧。” 第一女官急不可待地想催促公主离开。 公主突然抬起身子,像弹簧似地站到椅子上,朝本多尖声叫喊着什么。女官低声劝阻着。公主仍不停地叫喊,并揪住劝阻她的女官的头发。公主发出的语音相同,显然是在重复着同一句话。这时,第二、第三女官跑过去要抓住公主的胳膊,公主愈加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响彻整个宫殿。公主挣脱老妪们按着她的手,伸出光泽而富有弹性的褐色小手连揪带抓,老妪们疼得松开了手,躲到一边,公主的哭喊声越来越响亮。 “她为什么哭?” “公主说,后天去挽巴茵离宫游玩散心,要请本多先生和菱川一起去,女官不同意。这回可有热闹看了。” 月光公主渐渐停止了哭泣,开始和女官们交谈起来。 第一女官整了整被揪乱的衣衫,气喘吁吁地对本多说:“后天殿下要去挽巴茵离宫散心,邀请本多先生和菱川先生一起去游览,请务必接受。因为要在那里吃午饭,所以请你们后天上午9点到蔷薇宫来。” 菱川马上将这一正式邀请翻译给了本多。 在返回的车里,本多沉浸于万般思绪中,而菱川仍一味地唠叨个不停。这个以艺术家自居的人,对别人的情感丝毫不加体谅,表明他的神经就像用旧了的牙刷。假如他把人际关系中的悉心体谅看做“俗物”的特性,还情有可原,但菱川总是自夸干导游是自己的长项,没有人比他更细致周到的了。 “刚才先生提的两.个问题真是太妙了。我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看得出先生和小公主是一见如故,公主就像您的某位亲人转世,所以您才提问题来考查她的吧?” “是啊。” 本多淡然答道。 “那么,两个问题都答对了吗?” “没有。” “答对了一个?” “很遗憾,两个都没有答对。” 本多不耐烦地编了个瞎话,这种烦躁的口吻反而掩盖了谎言,菱川信以为真,呵呵地笑起来。 “是吗?全没答对呀?看她回答时煞有介事的样子,谁知道根本不对呀。看来转世缺乏说服力啊。也真有您的,像考验路边算命的似的考问那位可爱的小公主。其实人生哪有什么神秘的东西,神秘的东西只存在于艺术之中,就是说,只有在艺术中,神秘才成为‘必然’哪。” 本多对这个家伙的合理主义深感惊讶。车窗上映出绯红的影子,吸引了本多的目光,原来是一条河。远远望见河堤上树干火红火红的猩猩椰子树间,夹着一些开满大红色花朵的凤凰树。炎热已盘桓在这些树梢上了。 本多现在想的是,即便语言不通,也要想个办法不让菱川陪同,自己去挽巴茵。第四章 不带菱川一起去挽巴茵的想法,居然由于菱川那番矫情的话而顺利实现了。菱川对本多说:“我可不愿意奉陪那位疯疯癫癫的公主,可是我不跟您一起去的话,您就惨啦。那些老女官只能说几句英语。” 本多也一反常态地回答:“与其依靠麻烦的翻译,不如有半天的时间像听音乐似地欣赏欣赏听不懂的泰语呢。” 他巴不得能够就此断绝和菱川的关系。 本多后来不止一次地回忆起这次山野游玩的快乐。 只有前一半的路程可以乘车,然后换乘宫廷式的画舫。画舫穿行在连接成片的水田和河水间。偶尔看见刚刚睡醒觉的水牛,忽然从水田里站起身,挂着泥浆的脊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路过小丘上的树林时,许多松鼠在河边的树枝上跳来跳去,公主见了非常的高兴。有时还能见到从低枝爬向高枝的小青蛇。 热带丛林中处处耸立着用施主们的布施建成的贴着崭新金箔的佛塔。本多知道这些金箔是日本制造的,大量出口到了这个国家。 途中,月光公主一直兴高采烈地玩耍着,有时会一动不动地倚着船舷,凝视着远方。这给本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女官们对此已习以为常,照常说说笑笑。然而本多立刻意识到公主凝视的是什么了,他觉得这是不能忽略的事情。 从远方的地平线涌起的一大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太阳已经高悬在天空,乌云必须伸出巨大的手掌才能遮得住它。这片乌云为了遮住太阳而拼命抻长了身子,好歹达到了目的。在连接青空的上端确实遮住了太阳,但这部分云彩却放射出炽热的白光,与其总体的不吉利的黑色很不协调。而且,这片云彩拽得过长,导致黑云下方露出破绽,里面的光芒倾泄而出,犹如闪光的血从巨大的伤口里没完没了地进发出来一样。 低矮的密林遮挡着远处的地平线。靠前面的树林在这破绽中进射出的光辉照耀下,闪烁着绿莹莹的光芒,仿佛仙境一般。靠后边的树林,正对着黑云的下面,大雨倾盆而下,似大雾迷漫。雨滴细密如菌丝,笼罩着黑暗的森林。远远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见,只有密林的一部分笼罩在菌丝般的雨雾里,连雨丝在风中飘荡都看得一清二楚。骤雨被凝结在那里,被幽闭在那里。 ……本多猛然间明白了小公主在看什么。 公主注视着时间的同时也注视着空间。远方的骤雨下面的空间,本来属于从这里无法看见的未来和过去。置身于现在的晴朗的空间,能够清楚地看见雨的世界,这是不同时间的共同存在,也是不同空间的共同存在。雨云显示了时间的进程;遥远的距离呈现了空间的连续。就是说公主是在凝视这个世界的缝隙。 这时公主用她那粉红色的湿润的舌头,一个劲儿地舔着本多进献的戒指上的珍珠(要是被女官看见,立刻会被申斥的),仿佛她要用这个动作保护这奇迹的出现…… 挽巴茵--成了本多难以忘怀的一个地名。 公主非要本多牵着她的手不可。不管女官们怎样皱眉头,本多仍是牵着公主汗津津的小手,听凭公主引路,尽情游览了这座园林里的中国式离宫、法国式小亭、文艺复兴式庭园以及阿拉伯式宝塔等等。 最为美丽的是位于宽阔的人工池塘中央的佛堂,宛如浮于水面上的精致工艺品。 石阶紧临水池,由于涨水而被淹没,池水浑浊,石阶的最下层已看不清,看得见的大理石台阶已被水苔染成了绿色,水草缠绕,上面又覆盖了一层银色的小水泡。公主要把手脚伸进去,一再被女官制止。本多听不懂公主说的是什么,似乎是公主把水泡当成了珍珠,闹着非要去摘下来。 本多一去劝解,公主马上就不闹了,和本多一起坐在台阶上,眺望池中的佛堂。 其实那并不是佛堂,据说是停舟歇息之所。这个亭阁的橙黄色帷幔被风吹得鼓起,围成一个空无一物的小屋。 小亭环绕着许多黑地涂金的细柱子,从柱子的间隙可窥见池塘对岸的绿色、翻卷的云团和亮晃晃的天空。看得时间长了,那些柱子仿佛竖了起来的帘子,将景色细分成了奇妙的细长图案,形成了一幅云彩与森林的壮丽外景。 这小亭的房顶也非常华美,青色、红色、绿色的琉璃瓦巧妙地排列组合,四层重檐之上,金光灿烂的细细的塔尖直插蓝天。 不知是观看小亭时的感受,还是后来回忆时把月光公主与小亭混淆在一起了,总之,池中的小亭深深地烙印在本多的脑海中,那细长的黑柱子变成黑檀似的肉体,身上佩带着繁琐的黄金饰物,头上戴着尖尖的金冠,犹如一位用足尖站立的苗条舞女。第五章 ……一切都发生在语言不通,又没有特意尝试过沟通意志的地方,这些情景被植入记忆之中,不需要任何加工,就可以变为精致美丽的连环画,镶嵌到几个同样大小的金边花框里。在那里流逝的时间,被一瞬间的绘画激情连接在了一起,快活的时间粒子翻卷跃动,为形成一幅刹那间的画面而突然停止。这刹那间的画面,就像公主向水中石阶的珍珠伸去的柔嫩小手,手指和手掌上的清洁细致的纹路,遮住脸颊的黢黑的短发,浓密的长睫毛,小小前额上映出黑色螺钿般潋滟的池水,这些都于刹那间静止不动,成了一幅画了。时间在沸腾,骄阳似火的庭园里空气在沸腾,畅游宫廷园林的一行人的感情也在沸腾。珊瑚般美丽的时间的精髓暴露无遗。不错,年幼的公主无忧无虑的幸福与其幸福背后的前世的一连串的苦恼和流血,恰如旅途中见到的远方密林的晴雨一般合为一体了。 本多恍如呆在拆去了所有拉门的大厅般的时间里,太宽阔,太自由自在,以至令人觉得不像是住惯了的“现世”中的住宅。那些细密排列的黑檀木柱子,似乎能看穿、能听见那凡人的感情无法企及的世界。在这间充满年幼公主的福气的大厅里,黑檀木柱子的阴影里,就像捉迷藏似的,某个柱子后面是清显,某个柱子后面是勋,每个柱子后面躲藏着许多轮回的影子。 公主又露出了笑容。游玩时公主时常面带微笑,然而只有露出湿润的粉红牙床时才是真正在笑。公主笑的时候,一定会仰起脸看着本多。 来到挽巴茵后,老女官们也变得无拘无束,把死板的礼节抛之脑后,大声说笑起来。一旦忘掉了形式,年老便成了她们惟一的礼节。她们就像满脸皱纹的贪嘴鹦鹉,凑近一个袋子去啄槟榔吃;把手伸进衣襟里挠痒痒;还模仿舞女尖声尖气地笑着迈着横步。其中一个活像个木乃伊舞女,褐色脸颊上的假发似的白发反着刺眼的光,这老女人咧开被槟榔染红的嘴笑着,一边横着走一边向两旁伸胳膊,她弯起胳膊时,那瘦骨嶙峋的胳膊肘形成锐角,被白云漂浮的青空,衬托成了一幅剪影。 公主的一句话引起了女官们的骚动,她们簇拥着公主,一阵风似地走了,把本多撇在了一边。本多吃了一惊,等他也到她们去的小房子去一看,才明白公主是要尿尿。 公主要尿尿!这给了本多一个很深刻很可爱的印象。如果自己也有小女孩的话,也会是这样的吧,对于没有孩子的本多来说,这些想像肯定都是抽象的。像小公主这样突然要尿尿,肉体的可爱气息扑鼻而来的感受,本多还是头一次。他甚至想到,可能的话,他真想抱起公主褐色的光滑的小腿为她把尿。 公主回来了,好一会儿都不怎么说话,好像有些害羞,不怎么看本多的脸了。 午餐后,公主在树阴下玩游戏。 那是什么游戏,是怎么玩的,本多都记不清了。翻来复去就那么几句单调的曲子,本多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记忆中只留下了一幅图画,炽热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下来,公主站在树阴下的一片草坪中间,三位老女官围着公主,有的跪着,有的盘着腿,都很随意。其中一个老女官像是为了凑数才加入游戏似的,一直在吸莲花片包着的烟。另一位女官,腿边上放了一把镶着夜光贝罗纹的漆水壶,以备公主口渴时饮用。 那游戏也许和《罗摩衍那》有关联吧,公主用树枝当剑,动作滑稽地,弓着腰向前冲的架势,分明是在模仿猴神。女官们打着拍子伴唱的时候,公主也变换着种种姿势。公主把头歪一下,花草也随着微风歪一歪头,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的松鼠也停下来歪歪头,一切似乎都那么合拍。公主又变成了罗摩王子,从镶金边的白袖子里伸出浅黑色的细手腕,威风凛凛地举起宝剑指向天空。这时一只野鸽子从公主眼前飞过,翅膀遮挡了她的脸,她却纹丝不动。本多注意到,公主背后耸立的大树正是菩提树,这棵大树苍郁挺拔,硕大的叶片挂满枝条,微风吹来,叶片如风铃般摇曳不已。每片绿叶的黄色叶脉都清晰可见,好似过了滤的热带光线…… 公主热了,一个劲儿向老女官要求着什么。女官们凑到一起商量了一会儿,站起来招呼本多跟她们走。大家从树阴里出来,走到停船的地方。本多以为要回去了,其实是吩咐船夫从船里取出一幅美丽的花布。 一行人拿着花布走到红树气根盘踞的岸边,选了个僻静所在。两个女官撩起衣襟,举着布走进水中,走到齐腰深的地方,将布展开,围成帷幔,来遮挡对岸人们的视线。另一个女官也撩起衣襟,迈着干瘦的老腿,陪伴脱了衣服的小公主走进水中。 公主发现了聚集在红树气根附近的小鱼,欢喜得叫起来。本多对女官们无视他的存在的举止感到惊讶,但想到这或许也是种礼节,便坐在岸边的树根上,静静地看公主沐浴。 公主很淘气,在阳光斑驳的花布帷幔里,频频朝本多微笑。她袒露着胖乎乎的小肚皮,不停地往女官身上撩水,一受到斥责,就快速逃离,溅起一片水花。水并不清澈,与公主的肤色相同,也是褐色的,浑浊的河水溅起飞沫时,在透过花布的阳光下飞散成晶莹的水珠。 公主有时举起手臂,本多无意间向她的小胸脯的左肋望去,左肋上并没有那三颗黑痣。也许是黑痣在褐色皮肤上看不清楚的缘故吧,本多紧盯着那个地方不放,看得眼睛都酸了,可是……第六章 本多参与的诉讼案件,因对方估计到对自己不利而突然撤诉,所以意外地得到了顺利的解决。本多也可以马上回国,但五井物产为表达谢意,建议为本多安排一次听从他的意愿的旅游。本多想去印度,五井物产表示,由于战争的气氛正在迫近,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并且保证由五井物产的分公司给予特别的关照。只要这些关照不是菱川那样的关照,本多就心满意足了。 本多把这件事通知了家里,还体味到了根据时速仅25、6公里的印度火车的速度编排时间表的乐趣。打开地图一看,本多想去的阿旃陀石窟和恒河河畔的贝那勒斯之间的距离长得令人晕眩。这两处以同样的磁力吸引着本多指向未知的直观的磁针。 起程前本多想去跟公主告别,但一想到要请菱川当翻译,就没有去。加上忙于出发前的准备工作,直到临出发时,才用饭店的信笺给公主写了封信,表示对前几天被邀出游的感谢,让信使送往蔷薇宫。 本多的印度之旅真是丰富多彩,仅仅讲述其中一天下午游阿旃陀石窟的深切感受和贝纳勒斯的动人景观就足以了。在这两个地方,本多见到了他此生至为重要的本质性的东西。第七章 旅程从海路进入加尔各达,从加尔各达乘了一整天的火车,来到相距678公里的贝纳勒斯。再由贝纳勒斯乘汽车到蒙格西米,又坐两天的火车去曼莫德,从曼莫德坐汽车去阿旃陀。 10月上旬的加尔各达正值一年一度的杜尔迦节,热闹非常。 在印度教万神殿中最受欢迎的,尤其在孟加拉邦和阿萨姆邦最受崇敬的迦梨女神,与她的夫君毁灭神湿婆神一样有无数的名称和化身,杜尔迦就是其化身之一,但她是较为温和的女神,不像迦梨那样充满血腥气。大街上到处都摆设着杜尔迦的塑像,她与水牛神搏斗的英姿,那倒竖的柳眉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入夜后,她的轮廓清晰地伫立在通明的灯火中,接受着人们的膜拜。 加尔各答是迦梨女神庙的所在地,是信仰迦梨的中心地区,每逢节日各个寺院更是热闹非凡。本多马上请了三个印度人作导游,去参观寺院。 迦梨的真身是夏库泰,夏库泰是精力的意思。这大地母神将全能女神的画像以母性的崇高,或以女性的妖冶,或以令人恐怖的残暴姿态分别赋予世界各地的女神,使她们更富于神性。迦梨以死亡和毁灭的形象出现(这大概是夏库泰的本性),她代表瘟疫、天灾等给世上的生灵带来死亡和毁灭的自然力量。她身体漆黑,血盆大口,龇着獠牙,颈上挂满骷髅和人头,在瘫倒的丈夫身上狂舞。这嗜血的女神,为了解渴,会招来瘟疫和天灾。因此,必须不停地奉献牺牲来安抚她。据说一只老虎的牺牲可以给女神止渴一百年,一个人的牺牲可止渴一千年。 本多在一个下着雨的闷热的下午参观了迦梨女神庙。 寺院门前,湿漉漉的人群和混在其中乞求施舍的乞丐们互相拥挤着,院内非常狭窄,正殿前站满了人,大理石基座上的高大的神殿四周,人们拥挤得没有立锥之地。被雨淋湿的大理石格外洁白,可无数双脏脚的踩踏,和从额头掉落的朱砂,这些黄褐色和朱红色而脏得不成样子。这简直就是渎职的狼籍,而人们仍然如醉如痴地拥挤着。 一位僧人从寺内伸出长长的黑手,给每个献了香典的信徒的额头涂上圆圆的朱砂点儿。人们为此而争先恐后,有位妇女的蓝色纱丽被雨湿透,贴在身上,清楚地勾勒出了她的脊背至臀部的轮廓,一个男人穿着白色麻衬衣,黝黑肥硕的脖子堆出了褶皱,他们全都向着那僧人染红了的黑指尖雀跃着、乞求着。这些跃动,这些狂热使本多想起了波伦亚折中派画风的一景--安尼伯·科拉奇的《圣罗柯的布施》中描绘的群众的欢跃。光线昏暗的寺庙内,摇曳的烛光辉映着吐出血舌,颈挂人头的迦梨女神像。 本多跟随导游来到后院,这块地方大约不到一百坪①,雨水打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这里十分清净,有一对低矮的柱子好似门柱,下面是凹陷的石门槛,还有洗手池似的石围。旁边有个和它完全一样的,只是小一些。小的一对柱子虽然被雨淋湿,门槛的凹陷处还是淤积了血水,石板地上到处是血迹。据导游说,大的是水牛的牺牲台,还未使用。小的是公山羊的牺牲台,像杜尔迦这样的盛大节日时,要屠宰400只公山羊。 从背面看迦梨女神庙(刚才由于太拥挤没有细看),只有基座是洁白的大理石,正中的塔和周围的拜殿都装饰着色彩绚烂的瓷砖,使人联想起曼谷的晓寺。精细的花卉图案以及对称的孔雀花纹,被雨水洗刷去尘埃,绚丽的色彩漠然地覆盖着脚下的流血。 雨点稀稀落落地滴下来。空气在雨风的吹拂下,雾一般的闷热起来。 本多看见一个没有打伞的妇女,走到公山羊牺牲台前,恭敬地跪了下来。这是位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给人以聪明而虔诚的感觉。她身上的深绿色纱丽已经湿透,手里提着装有恒河水的小铜壶。 她把壶里的圣水洒到柱子上,点着了防雨的油灯,向周围撒下深红色的爪哇花。然后跪在血迹斑斑的石板地上,以额头抵柱,一心祈祷。在她忘我祈祷时,她额头上的吉祥痣从雨水濡湿的头发问露出来,像是她为自己做牺牲的一滴鲜红的血。 本多忽觉神魂飘荡起来,体验到一种恍惚与厌恶相混杂的情感。在这一情感的支配下,周围的情景都模糊起来,惟独女人祈祷的姿态十分的清晰,清晰得令人恐惧。就在他已不能忍受这极至的清晰和厌恶时,女人突然消失了。他怀疑刚才的所见是否是幻觉,但显然不是,从敞开的粗铁蔓藤花纹的后门,他看见了女人远去的背影。只是刚才祈祷的女人和现在走远的女人之间,似乎有着无法连接的隔绝。 ①坪:日本土地或建筑面积单位,约合3.3平方米。 一个小孩牵来一只小小的黑山羊。小山羊的身上湿漉漉的,额头上点了祝福的红点。小孩向它身上洒圣水时,小山羊摇晃着头,后腿使劲尥着蹶子,极力想要挣脱。 这时走过来一个衣服肮脏,留胡子的年轻人,从孩子手里接过小山羊,按住了小山羊的脖颈,小山羊拼命地嘶叫起来,蜷着身子退缩着,臀部的黑毛被雨淋得乱糟糟的。年轻人摁住小山羊,把它的头塞进牺牲台的两根柱子之间的枷锁中,将黑铁卡子紧紧卡住小山羊的脖子。小山羊蹶起臀部,连叫唤带蹬腿。年轻人举起月牙刀,刀刃在雨中闪着寒光。只见手起刀落,小山羊的头骨碌碌向前滚去,它瞪着眼睛,吐出惨白的舌头。留在柱子这一头的身子,前肢在颤抖,后肢还在猛劲蹬着蹄子,力量渐渐弱下来,就像快要停下的钟摆。羊的脖子里流出的血不算太多。 年轻的牺牲执行人,抓起无头小山羊的后腿跑到门外去,把它挂在木桩上,快速地开膛破肚。年轻人的脚边还有一只无头的公山羊,它的后腿还在雨中抽动着,仿佛被噩梦缠住一般。……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干净利落,毫无痛苦的跨越了生死之界的一瞬,而正在做着的噩梦似乎尚未醒来。 年轻人刀法极为娴熟,忠实地执行着这个神圣而又可鄙的程序。血点溅到他的脏衬衣上,他那双精神集中的眼睛大而深邃,“神圣”极其平常地从他那农夫似的大手中像流汗般滴落。对祭祀司空见惯的行人,一个个漠然地走过去。可见“神圣”不过是肮脏的手足在人们中间占据了一个位置而已。 羊头呢?已经摆放在了门内的祭坛上,祭坛上面有个简陋的遮雨板。在雨中生着的火炉上撒了红花,在几片花瓣已烤焦的祭祀梵天的火宫旁边,七八只黑山羊的头摆成了一排,血红的切口宛如鲜红的爪哇花。其中之一就是刚才还在嘶叫的小山羊的头颅。在这些羊头后面,一个老太婆就像做针线活似的弯下腰,用黑黑的手指从开了膛的滑腻的羊身子里,专心地剥离着油亮的内脏。第八章 前往贝纳勒斯的途中,本多一再地想起这祭祀的情景。 这是在忙于做着某种准备的情景。牺牲的仪式并不会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而是有什么将要开始,仿佛向着肉眼看不见的,更神圣、更可憎、更高的地方架起了一座桥梁。那一系列的仪式似乎是为了迎接某位圣者的光临而铺出的一条红地毯。 贝纳勒斯是圣地中的圣地,是印度教徒们的耶路撒冷。接纳了湿婆神道场喜马拉雅山溶雪的滔滔恒河,在此地弯曲成绝妙的月牙形,其弯曲之处的西岸即是古名瓦拉纳西的贝纳勒斯城。这是奉献给迦梨女神的丈夫湿婆的城市,是通往天国的主门。这里还是各地人们前往朝拜的目的地,是恒河以及豆他帕帕、基尔纳、亚穆纳、斯罗斯瓦提这五条圣河的汇合处。如果用这里的水沐浴,便可坐享来世之福。 《吠陀》中关于水浴之惠有如下的诗句。 “水乃仙丹良药。 可除去疾劳, 可增添活力。 水乃万灵仙草, 可医治百病, 可清除邪恶。” 另有一首: “水可长生不老, 水可护体强身, 水可驱除疾患, 勿忘水之威力, 水乃身心之药。” 正如诗中所颂扬的那样,以祈祷净化心灵,以水清洁身体的印度教礼仪,在贝纳勒斯的各个阶梯浴场达到了极至。 午后到达了贝纳勒斯,本多在旅馆里放下行李,洗浴之后,马上要求旅馆给安排导游。尽管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但不可思议的勃勃生气,使本多处于躁动不安的状态中,窗外洒满令人烦闷的夕阳残照。恍惚觉得跃人其中,能立刻捕捉住神秘似的。 贝纳勒斯是极其神圣的城市,同时也是极其肮脏的城市。日光仅能照射到狭窄小巷的房檐上,小巷两边摆出了各种小摊,以及糖果店、算卦屋、面粉店等等,充斥着恶臭、湿气和疾病。从这儿穿过去,来到河边的石砖地广场,从全国各地来朝拜的,等死的麻风病人成帮结伙地在广场两边蹲着乞讨。广场上有许多鸽子,午后5点的天空是灼热烤人的。乞丐跟前的白铁皮罐子底儿上只有几枚铜币。一个麻风病人的一只眼睛溃烂着,向上伸着失去手指的手,就像被修剪了的桑树。 这里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残疾人,以及蹦跳着走路的侏儒。他们的肉体就像欠缺共同符号的,未解读出来的古代文字般的排列着。这些并非由腐败或堕落所导致的,看似奇形怪状的形体,依然以活生生的肉体和热气,呼出可憎的神圣的东西。成群的苍蝇像搬运花粉似地搬运着血和脓,每只苍蝇都很肥,发出绿荧荧的光。 在通向河边的道路两旁,搭起了画有鲜艳圣纹的大帐篷,在听讲的人们身旁,放着裹着布的尸体。 --切都浮游着。众多最露骨最丑陋的人的肉体实像,与排泄物、病菌、尸毒一同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从现实中蒸发出来的热气那样漂浮在空中。贝纳勒斯是一条越华丽越显得丑陋不堪的地毯。有1500座寺院,寺院的朱红柱子上各种性交姿势的黑檀雕刻,终日高声诵经的等待死期的寡妇们的家,居民,来访者,将死者,已死者,浑身疮痍的儿童,叼着母亲奶头死去的孩子们……贝纳勒斯就是这些寺院和人们夜以继日地无比喜悦地悬挂在天空的一块喧嚣的地毯。 广场朝向河流铺设了斜坡,行人很自然地被引向阶梯浴场“十马牺牲”。传说那里是创造神布拉玛献上十匹马作为牺牲的地方。 这滚滚流淌的黄土色河流就是恒河!在加尔各答,被虔敬地存储在黄铜小壶里,洒在信徒额头上的点滴圣水,竟这样在眼前的大河里澎湃奔腾。简直是神圣而难以置信的飨宴。 在这里,无论是病人、健康人、还是残疾人、濒死的人都毋庸置疑地充满了黄金般的喜悦之情。连苍蝇蛆虫都沾了喜悦而肥胖。印度人特有的严肃而煞有介事的表情中,充溢着与无情难以分辨的虔诚。本多不知如何才能使自己的理智溶人这酷热的夕阳、以及这充满恶臭的瘴气般的河风中去,如何才能投身于这由祷告的唱和声、钟声、乞讨声、病人的呻吟声密集编织成的热烘烘的毛织物般的傍晚的空气中去呢?本多害怕自己的理智会像揣在怀里的匕首,刺破这块完整的织物。 关键是得抛弃理智。从少年时代起,本多就把理智的锋刃作为自己的职责,虽然几番转世突袭使它卷刃,却仍保存至今,但是现在只得悄悄把它扔在这充满汗臭、病菌和尘土的人群中了。 阶梯浴场上竖着无数个蘑菇似的遮阳伞,供沐浴的人们歇息。日出时是沐浴的高峰,现在是傍晚,所以见不到什么人。导游走下河边,跟小船上的船夫谈价钱。夕阳像烙铁似地烤着脊背,等候着的本多觉得时间似乎无限的漫长。 小船载着本多和导游渐渐离开了岸边。在恒河西岸遍布的浴场中,十马牺牲浴场大体位于正中。参观浴场的船只先南下,看过十马牺牲以南的浴场后再北上去看十马牺牲以北的浴场。 恒河西岸如此的神圣,而东岸则相反,甚至传说住在东岸的话,死后会投生为驴,所以遭人忌讳。从远处望去,是一片低矮的绿色灌木丛,一座房子也没有。 小船南下时,酷热的夕阳旋即被建筑物隐没了,许许多多壮丽的浴场和形成其背景的成排的大柱子,以及这些柱子所支撑的紧密排列的殿堂,被夕阳映照出一片背光。只有十马牺牲浴场背靠广场,夕阳得以肆意照耀。夕空把河面映成了柔和的玫瑰色,来往的船只投下了淡淡的帆影。 那是夜幕降临之前的,遍地洒满神秘光线的时刻。这一时刻端正万物的轮廓,细微地描绘出每一只飞鸽,给大地染上枯萎的黄蔷薇色,保持河面的反光与天空残照之间的阴郁的调和,支配着欣赏铜版画之精致的最佳光照度。 阶梯浴场正是与这种光照相称的雄伟的建筑群。与宫殿和大寺院相同的石阶伸向水中,其背后是高耸的巨大背壁,即便排列着柱子与穹隆,那柱子也是壁柱,拱廊是盲窗,因此阶梯更显示出圣域的威风。柱头采用科林斯式和近东式相混合的装饰。高达40英尺的柱子上,用白线标出了每年夏季的洪水的水位,特别幅度大的涨水,则除了白线外还注明1928年、1936年等年份来作为纪念。比令人晕眩的柱子更高的是有人居住的长廊,背壁的顶部是拱洞,石栏杆上常有鸽子停歇。房顶上辉映着逐渐减弱的夕阳的背光。 小船渐渐向喀达尔浴场靠近。附近有人在撒网捕鱼。阶梯浴场十分冷清,沐浴的人不多,浴场里和台阶上的人都像黑檀木般干瘦,兀自沉浸在祈祷和冥想之中。 本多的目光被一个走到台阶的中央,准备沐浴净身的人吸引了。他的背后是一排壮丽的黄土色立柱,柱头装饰在落日的余辉中看得非常真切。此人恰好站在神圣的中心地,与旁边蹲着的削发僧人们的黑身子比较,使人不由怀疑他是否真的是人。他是个身材魁梧的老人。只有他的眼中发出真正蔷薇色的光。 他的头顶留着很小的白发髻,左手撩着腰间沉甸甸的绯红色腰布,裸露着丰满而略显松弛的肉体。他仿佛无视周围人的存在,陶醉于深深的冥想中,茫然遥望着对岸辽阔的天空。他的右手缓缓伸向天空,像在企求着什么。他的面部、胸部和腹部在残阳中呈现出新鲜的淡粉色,显示了与其他人迥异的不凡气质。然而老人的现世痕迹的黑皮肤,却像黑痣或黑斑或黑纹似的在手腕、手背以及大腿上斑驳地残留着。正由于这个残缺,更衬出他那淡粉色皮肤的崇高。原来他是个白癜风患者。 一群鸽子飞了起来。 再次北上的本多坐在小船中,见一只鸽子受惊吓飞起,只一瞬间,无数的鸽子从菩提树丛中振翅高飞。在许多浴场的间隔处,都有伸向河面的菩提树枝,据说等待转生的亡灵,在10天丧葬期内就栖息在那一片片叶子上。 小船驶过十马牺牲浴场,沿河的红沙岩住家,用绿色和白色的瓷砖装饰窗框,室内都涂成绿色,这些都是“寡妇之家”。从窗口飘出袅袅香烟,传出阵阵钟声,齐声合唱的声音穿透天井,撒向河面。来自各地的寡妇们住在这里,一心等待死期的到来。她们觉得在不堪疾病的折磨,期待以死亡来解脱的这一段光阴,能在贝纳勒斯度过是最大的幸福,所以希望住进这样的“祈求之家”。因为一切都离这里很近。北面不远的地方是火葬浴场,而火葬场上面就是供奉着上千种性交姿势塑像的尼泊尔爱染寺的黄金尖塔。 本多看见船边有个包裹在水面忽隐忽现的。从形状、体积和长短来看,好像是两三岁的幼儿,果不其然里面包的是幼儿的尸体。 本多无意中看了下手表,是5点40分。天色渐暗,却见前方的阶梯浴场仍是灯火通明,那是玛尼克尔尼克浴场的葬火。 那个阶梯浴场在一座印度教寺院下面,面朝恒河的五层宽窄不一的祭坛构成寺院的基座。寺院中央高塔的四周有几座高低不同的宝塔,每个宝塔都有回教的莲花形拱洞露台。这座巨大的黄褐色寺院被烟熏得黢黑,又坐落在高高的柱廊之上,越离近越觉得它那烟雾缭绕,阴森可怖的威严像是浮在空中的幻影似的不吉祥。在小船与台阶之间荡漾着土色的水。黑沉沉的水面上漂浮着很多供花(其中也有在加尔各答见过的红色爪哇花)和香料等。葬火冲天的火焰倒映在河面上。 火焰升腾,塔上的鸽子骚动不已,天空变成了蓝灰色。 阶梯浴场临水处有个被烟熏黑了的石头小祠。供的是湿婆神和他的妻子沙蒂,沙蒂是为维护丈夫的名誉投身火中而死的,他们的塑像前也有供花。 附近停泊着许多满载火葬木柴的小船,连本多的船都难以靠近台阶中央。在熊熊燃烧的柴火后面,可以窥见寺院的柱廊最深处的小火焰。那是永不熄灭的圣火,每次火葬都是从这里取火种的。 河面上的风停了,空气中积淀着令人窒息的暑热。此时贝纳勒斯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喧嚣代替了沉静,从阶梯浴场也开始传来各种声响,叫嚷声、孩子们的欢闹声、诵经声浑然一体,不仅是人,皮包骨头的狗也跟在孩子们屁股后面跑。在距离葬火较远的石阶那儿,赶牛的大声吆喝着,把浸在水中洗澡的水牛赶出水面,它们光滑的黑脊背一个个浮了出来,晃晃悠悠地上了台阶,水牛湿淋淋的黑皮,像镜子似的映出了葬火。 火焰不时被笼罩在白烟里,从烟雾的间隙中窜出火苗。被风刮到寺院露台上的白烟,在黑暗的殿堂里生龙活虎地翻卷着。 这个阶梯浴场是净化的极点,是印度式的公然暴露的露天火葬场。正如在贝纳勒斯一切神圣洁净之物无不令人作呕一样,这里也毫无疑问是现世的尽头。 湿婆与沙蒂小祠旁的台阶上,放着一具浸过恒河水的红布包裹的尸体,等候着火葬。紧紧包裹尸体的布如果是红色的,表示死者是女人,白色的表示男人。死者的亲属和僧人在同一个大帐中等候着,他们要等尸体放到柴堆上点火时,将黄油和香料投入火中。不久又一具放在竹架子上的白布包裹的尸体,在僧人和亲属们的唱诵中抬了过来。几个孩子和黑狗互相追逐着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正如在印度随处可见的那样,活着的东西总是跃动着纠缠着。 6点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四、五个地方腾起了火焰。烟尘被吹向寺院,所以船上的本多闻不到臭味地观看一切。 最远处的右边,有个地方专门集中骨灰,浸泡于河中。肉体固守的个性消失,众人的骨灰混合在一起融入恒河的圣水,回归四大①和浩气。骨灰堆的最底层在被水浸泡之前,恐怕与其四周的湿土已难区分。印度教徒不建坟墓。本多突然想起去青山墓地为清显扫墓时,发现墓碑下确实没有清显而浑身战栗的情景。 尸体一个接一个投入火中。捆绑尸体的绳子烧断了,红的白的尸布烧成了灰。有的尸体突然抬起黑胳膊,有的好像在火中翻身打挺。先着火的地方成了黑灰色。煮开了锅似的咕噜咕噜声从水面传来。最难烧的是头骨。拿着竹竿走来走去的焚尸人,用竹竿敲碎那些身子已烧成灰烬,却还在冒烟的头骨。他使劲戳那头骨时,胳膊的黑色肌肉被火映得通红,咔咔的敲击声回响在寺院的墙壁上。 为回归四大的净化如此缓慢,而与之背逆的人的肉体,死后还要散出无用的芳醇,……在火焰中,红布掀开了,光滑的肢体颤动着,黑色的粉末与火花一起飞扬,仿佛生成了别的什么,透过火焰看得见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闪烁。有时轰的一声响,柴堆倒塌,火苗减弱,焚尸人加添了木柴,又升腾起火焰,火势几乎要将寺院的露台吞没。 ①四大:佛语。构成万物的四元素:地、水、风、火。 这里看不到悲哀。看似无情的东西都是喜悦。人们不仅相信轮回转生,而且把它看做是与水田生长水稻,果树结出果实等相同的天经地义的自然现象。就像收获、耕耘需要人手一样,转生也需要一些帮助,但是归根结底,人是为了轮流做自然的帮手而生的。 在印度,看似无情的事物都与隐秘的、巨大而恐怖的喜悦相连接!本多害怕理解这种喜悦。但是自己既然目睹了终极的东西,就再也无法视而不见了。就像贝纳勒斯患上了麻风病一样,本多的视觉本身也好像得了这种不治之症。 关于这终极的印象,在下面那一瞬间到来之前还是不够完善的。那一瞬间使本多的心感到了水晶般纯粹的战栗。 那就是圣牛朝这边望的一瞬间。 在印度,白色圣牛可以随意行走,有一头圣牛转悠到了这火葬场。它一点儿不惧怕火堆,不一会它被焚尸人用竹竿赶开,它便伫立在离火焰较远的寺院黑暗的柱廊前。柱廊里黑洞洞的,圣牛的白色愈加显得神圣凛然,充满了崇高的智慧。白色的腹部在晃动的火光映衬下,犹如喜马拉雅山的雪沐浴在月影里。那是冰冷的雪和庄严的肉在兽身上的无垢的结合。火焰包藏着白烟,白烟掩盖着火焰,火焰有时红彤彤地bi睨四周,有时被旋转的浓烟吞没。 此刻,透过焚尸的白烟,本多隐约看见圣牛那白色的庄严的脸正转向这边,他确信是转向自己这边的。 晚上,本多吃完饭,匆匆跟导游交代了一句明天拂晓前起床,就上了床,借着酒劲儿入睡了。 他梦见了许多景象。在梦中他的手指弹着从未摸过的键盘,发出了音响,他像个技师似地检查了宇宙机构的各个角落。忽然间恍然前面出现了洁净的三轮山,山顶的磐石千奇百怪地横卧着,从岩石的裂缝中迸出血液,伸着血舌的迦梨女神现身了。他还看见烧成灰的尸体复活了,一个美丽的青年站起身来,青年的头发和腰部遮着杨桐树叶。附近那座令人憎恶的寺院忽然变成白净沙地的寺内庭院。一切观念以及所有的神祗都在推动着巨大的轮回之环。这个宇宙的涡状星云似的环,载着感觉不到那轮回的,沉浸于喜怒哀乐的人们转动着,就如同每天生活在地上而感觉不到地球的自转一样。轮回之环又像是诸神游乐园里的,霓虹灯闪烁的夜空中的游览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