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比野沉默了。这个争论—再重复却毫无进展。 “优午沉默着被杀了,之后曾根川也被杀了,这两者有没有关联呢?”我接着问道。 “有关联?怎么说?” “我不知道啊。可是,我觉得这世上大部分的事情都有关联。好比说啊……” “好比说什么?” “嗯……像是燕子低飞就会下雨之类的。” 这类俗谚似乎是通用的。日比野也点点头。 “还有那个,像是蜻蜓在下雨前也会低飞。” “蜘蛛结大网也是一回事吧?” “那个啊,是因为低气压一来,就会开始刮起暖风,昆虫会变得焦躁不安。”我试着炫耀知识。 “什么意思?” “昆虫为了交尾,会在低处发出窸窣声。燕子和蜻蜓想要捕捉它们就会低飞,蜘蛛也会结大网。” “你到底要说什么?” “任何事都有关联,优午彻底理解了这一点。这个世上所有事情都会因为一点小事产生关联,进而相互影响。” “哼,那又怎样?” “所以,优午的死会不会跟什么有关?” “你该不会是想说,因为优午死了,所以曾根川被杀吧?”日比野不满地说道。 不过,我就是觉得两者互为因果。要杀死曾根川,就必须先杀死优午。优午死了之后,曾根川才会死。要曾根川死,优午就要先死。我在心中叨念着,虽然整个事件的轮廓模糊不清,但是感觉逐渐浮现脑海中。 “你看那棵树!”日比野打断了我的冥想。 我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只猫,在离我们大约二十公尺的一棵树下,坐著一只三色猫。 “那家伙一旦爬上榉树就会下雨,这和燕子低空飞过的道理一样。” “我问你啊。”我轻声地说。 “什么事?” “猫真的会爬树吗?而且还说什么那可以预测天气。”我含蓄地说出心里的疑问。 “你不相信吗?” “毕竟,猫会爬树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它就是会,它在地面加速,往树干一蹬,跳到树枝上,然后从这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越跳越高。” “是吗?”我说到一半,赶紧住口。心想,我们的对话会不会被猫听见?结果那只猫就在我们眼前跳上了树,它按照日比野刚才说的步骤,轻易地爬上了榉树, “你看吧!”日比野骄傲地露出笑容,“你还怀疑吗?” 我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它刚才爬上树,代表不久就会下雨哦。”日比野进一步断言。 我想说,不太可能,但是我没说。再说,我不想自以为是地否定之后碰壁。 果然是对的。十分钟不到,真的下雨了。 —股不吉利的黑色雨云如波浪般,朝着晴朗无云的蓝空涌来,忽然间天空就像扭开水龙头般,开始下起了雨。 我愣住了。 这场雨并没有下太久,但足以令我吃惊了。猫一爬树就会下雨。那是真的。 我们跑到一栋空屋的屋檐下避雨。 这下子你肯相信了吧?日比野嘟起嘴巴说道:“那只猫会预测天气。” “是、是啊。”我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 等到雨势开始转小,我们离开了那栋空屋。那房子没人住,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但是日比野不知是个性耿直,还是出于误会,竟对着房子道谢,真是个怪人。 “你不恨优午吗?”我在寂静的空气中说道。 “恨他什么?”日比野一脸诧异。 “听说你父母被杀了。”我尽可能不让话题变得感伤,选择平铺直叙的方式。 “干嘛,你要讲我老爸的事吗?”他的声音与其说灰暗,倒不如说像混杂在细雨中般赢弱。他睬过刚形成的小水洼。“是小山田说的吗?” “我还听其他人说了,听说凶手是个女的?” 日比野垂下头,自我解嘲地说:“我老爸好女色。” “优午没有把未来的事告诉你吧?他没有事先告诉你,你父母会被杀。即使他知道,也不告诉你要事先防范,你不恨他吗?” “优午他,”日比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咽了咽口水。那动作看起来像是要消化那算不上幸福的过去,“优午他扮演了那样的角色。” 从很久以前开始,每当他因孤独与愤怒差点失控时,就会那么告诉自己。这一点我也知道。 角色这两个字,在我脑中闪过一道光,那道光一闪即逝。 “优午知道所有未来的事,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什么都不说。这就跟真正的伟人一样不会摆臭架子。”日比野摸摸鼻子说道。 虽然我认为这是两回事,但我没有说出口。“你不曾恨过他吗?” “我恨的不是他?”他切中要点地说道,表情就像一只远眺大陆的狗。 “是啊,要恨就恨那个女凶手。” “不过话说回来,那样的女人真的存在吗?会不会不存在呢?” “可是,那是优午说的吧?”小山田也那么说。日比野的父亲对女人很放荡,后来就被那个女人杀了。 “如果我说,是我杀死父母的,你会怎样?” 这句话突如其来,令我倒抽了一口气,只能发出一声“咦”。他既没有笑着说“开玩笑的”,也没行多加解释。 我跨过水洼,突然想到,会不会是优午说谎呢?说不定他为了包庇杀害双亲的日比野,才捏造出一名女凶手。那女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所以警察也逮不到她,会不会是如此?优午说的话就是正确答案,即使他说的与事实不符,只要他说出名字,那人就是凶手。这跟名侦探所说的就是真相一样。那个稻草人预知未来,决定过去。优午为了拯救日比野,将“女人”变成了凶手,这不是不可能。不,不过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优午不对任何人说未来的事。”日比野静静地说。“不过有个例外。” “例外?”对于从前担任系统工程师的我而言,“例外”是我想敬而远之的事物之一。 “优午告诉我,伊藤会来到这座岛,然后他还告诉我该如何对待你。这是个例外,对吧?” “每件事都跟我有关。” “为什么?” “我才想知道为什么呢。” * 静香准时下班,她好久没这样了。交货期还早,而且货已经准备好了,研发员们配合主机维修,全都准时下班。那些平常就算放下做到一半的工作也要早点回家的男人,简直令静香无法置信。她在内心嘲笑,他们就像还没确认目前所在地就要熟睡的士兵。静香心想,当然是工作第一啊! 男人们对她说:静香小姐今天也早点回去吧。 有些人是因为她几乎天天熬夜而寄予同情,有些人是出自嫉妒,要她早点回家睡觉。 不论是面对哪一方,静香都笑着回答:嗯,好的, 如果是平常的话,就算程式研发工程师在休息,她也会继续工作。不过,那一天她却决定直接回家,反正也没办法专心工作。警察提到伊藤的事,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同事们听到她说:我先走了!惊讶地看著她。 天色尚亮的街道上人潮汹涌,朝气蓬勃,还没拉下铁卷门的服饰店看起来格外新鲜。静香深深感到自己完全脱离社会,害怕地匆匆离开大街。她告诉自己:是啊,这种地方什么东西也没有。 即使回到公寓也无事可做,这让她很惊讶。她已经过惯了回家倒头就睡的生活了。做份简单的晚餐,吃完之后却闲得发慌,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了没看过的演员在表演老套的电视剧,完全引不起她的兴趣。 她很后悔,与其在家里闲着,不如跟平常一样在公司加班。 她在想伊藤的事。 电视上没有报导他被警方逮捕的新闻,报纸的地方版会不会刊登他抢劫未遂而落跑的事件呢? 这时,电话响起,有人打电话来这件事本身就很稀奇,她甚至没察觉那是家里的电话铃声。 她接起话筒,彼端传来“姐姐,你的声音真好听”这种黏糊糊的声音。那声音不年轻,大概是喝醉了吧,还夹杂着下流的笑声。 静香盯着话筒,想要直接挂断。她不认为这通电话是打给她的。 “而且你长得真漂亮。我一直跟踪你,你都没发现吗?” 或许对方是怕披挂断,提高了嗓门说道。静香将话筒重新抵在耳朵上,没有应声。她觉得如果出声的话,岂不是称了对方的意。 “真令人期待。”这句话令静香的背脊一阵发凉,她感受到像是中年大叔过度期待公司温泉之旅的猥亵气氛。 她挂断了电话,站在原地盯着话机,总觉得只要移动一步,电话就会再次响起。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加速。被人跟踪这件事本身就令人难以相信,而且她也不知道打电话来的人有何目的。“他是谁啊。” 静香浑身发冷。她有一种湿湿黏黏、像蛇一般的恶意从脚底下钻人体内的恶心感受。 可以确定的是,对方说了“真令人期待”。也就是说,对方应该还会再打来吧。 * 日比野在我面前说:该拿安田怎么办。或许该说他的心情转换得很快,突然改变了气势与方针。 “你还在提那件事啊?” “没办法实现佳代子小姐的愿望,算什么油漆工。”他表现出莫名其妙的正义感。 我听见自行车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草薙。他以不寻常的速度在我眼前紧急刹车,吓了我一跳,他的慌张模样非比寻常。 “草薙,你怎么了?”日比野也察觉他的异样,向后退了一步,震慑于草薙的气势,说:“你眼睛很红。” 草薙双眼红肿,跟我昨天深夜拖他出门时完全不同: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嘴里这么问,但心里已经察觉到,除了他妻子以外,没有人能让他如此不安。 “百合不见了。”他的表情极度悲惨。 事情是这样的。 昨晚,他陪我去佐佐冈被枪杀的现场,回到家以后就发现百合不见了。当时已经过了十二点,百合那个时间不在家显然有异,于是草薙马上冲出去寻找。 “一直找不到人?”我不禁问道。 他大概骑着自行车四处奔走了好几个小时吧,一定在黑暗中挥舞着灯光,寻找失踪的妻子。在黑暗中呼喊妻名的他,究竟是愚蠢,还是异常呢?至少,我和静香的关系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就算我们其中一人不见了,另一方大概也不会去找吧。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草薙突然说:“刚才警察来家里,我觉得他们在怀疑杀害曾根川的人是百合。”几乎哽咽着。 百合小姐对曾根川没有好感,如果她在曾根川遇害的晚上失踪,会被怀疑也没办法。我和日比野不认为她是凶手,或许警方打从心底并没有怀疑她。不过,这件事必须确认。 “百合的工作是握病人的手。”草薙大概没睡够,讲话口齿不清,“像她那么善良,是不可能杀人的吧。” “如果对方是坏人或是她憎恨的对象,那又另当别论了。”日比野放冷箭。 霎时,草薙满脸通红,浮现出愤怒的表情,但旋即恢复原状,口吃地说:“可是……” 日比野才一闭嘴,马上又垮著一张脸,缓慢地左右摇头。 我仔细观察他的动作,保持警戒。我有强烈的预感,他会语出惊人。果然,他拍着手说道:“是安田那家伙干的。” 草薙睁开了那双充血的眼睛。 “因为那家伙好像会对岛上的女性伸出魔爪,百合小姐也危险了。”日比野煽风点火地补上一句。 草薙这个年轻人,因为不安加上一夜奔波却徒劳无功的愤怒,以致不管矛头对准谁都能接受。他立刻同意了日比野的说法:“是啊,绝对是安田干的。” 两人表现出马上要冲往安田家的姿态,但这时突然有人打断了他们, 一辆警车驶近,草薙被警方带走了。一名四十几岁的刑警说,我想问你有关百合小姐的事。 草薙半推半就地反抗,造成警察的困扰,于是日比野安抚道:“我们会先去安田家,你晚一点再过来!”草薙才极不情愿地上了车。 警察带走草薙之后,只剩下我和日比野,我们直接跑去安田家。情况突然变得很混乱,我有点亢奋。 安田家是一栋木结构的平房,就算要说恭维话也谈不上漂亮。房子散发出一股潮湿木头的气味,感觉发霉得很严重。 日此野用力敲打大门。我捏了一把冷汗,不知道这扇门会不会因此而倒塌或被敲坏,结果根本没人出来应门。 “他父母也很散漫,跑到哪里去了!我说啊,像安田那种家伙……”他嘴里念念有词,大发牢骚。 我不清楚“像安田那种家伙”指的是什么样的人? “像他那种人,大白天开车出去,到了晚上就躲在田埂旁偷袭女人。” “是那样吗?” “就是那样。好,我们等着堵他。”日比野断言,仿佛那已经确定的了。 不知道是该赞成他,还是安抚他,我愣住了。结果,我们暂时采取个别行动。他在日落前要找到安田,我决定独自巡视这座岛。我们约好碰面的时间、地点,就分手了。 我想去一个地方。 我想找人说说话。我觉得必须跟那个叫樱的男人聊一下。 所以,我和日比野分开后,凭着记忆前往樱家。当我远远地看到平房的蓝色屋顶时,心脏像是敲钟似的怦怦乱跳。 我内心搀杂着好奇与害怕的情绪,有预感他会一语不发地朝我开枪,因为我曾经跑进便利商店抢劫,威胁年轻的工读生。另一方面,我也觉得他必须尽早打死我。“樱是规范。”日比野说过的话还留在我的脑海里。 “有何贵干?”樱问道,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的模样跟以前一样,坐在平房外的木椅上跷着二郎腿,他有一双细长的腿,正在阅读诗集。直挺的大鼻子引人注目;双眼皮的眼睛兼具冷静与知性,很美;一头像女性般及肩的长发,看起来像个虚弱的诗人,不过他给人的感觉并不赢弱,反而是精瘦干练的样子。那把枪就放在圆桌上。 我吃了一惊,身体颤抖。我已有心理准备,或许会被枪毙。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找你卿一聊。”我拼命压抑着好像要发抖的声音,感觉就像使劲拉扯打结的毛线。 “话?花、诗?①”他回了我一句双关语,连这句话听起来也像诗。(① 日语的“话”发音为hanashi,近似“花”(hana)与“诗”(shi)的发音。) “日比野告诉我很多你的事情。” “我没见过你啊。”樱简短地说。 “因为我是从岛外来的。”我说了实话。 他这才将诗集放在桌上,看着我,不可思议地侧着头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我老实回答,就算说谎也会穿帮的。 “世上大部分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这种说法和优午正好相反。” “优午啊。”樱低喃道。 “这座岛上的人认为你很特别。” “说我是行刑者吗?”樱面无表情地耸耸肩。 “你知道大家怎么看待你吗?” “很多人误会了,跑来拜话我杀掉哪里的某某。” “如果那种人跑来找你,你会怎么做?” “就先毙了那家伙。我讨厌啰嗦的人。”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开玩笑。他的声音不带情感,充满一股寒气。 “你怕了吗?你该不会认为我会杀了你吧?” “老实说,我是那么认为。”我垂下眉毛。 “你认为人可以制裁人吗?” “我认为是的。”这是我的真心话。我讨厌每次出现死刑或刑罚的问题时,“人制裁人好吗”这种主张就会被提出来。无论杀死多少人也不必偿命的法律,本身就已经不是法律了。 “你吃肉吗?”樱唐突地提出问题。 “猪和牛,鸡肉也吃。” “狗呢?” “不吃。猫也不吃。” “鱼呢?” “吃。” “吃与不吃的东西,界线在哪里?” 我侧著头,不吃体积大的动物吗?不,牛比狗还大。说不定大象的肉也能吃。但是,我不吃宠物猫。 我想了半天,最后回答:“要看是不是朋友。不论是猫拘还是金鱼,一旦成了朋友,我就吃不下去了。” “人类也有朋友之分。朋友以外的人,你会吃吗?” 我答不上来。人吃动物存活乃是大经地义,但我从没想过吃与不吃的标准。 “在你住的地方怎么宰杀动物?” “它们都被摆在超市里。”我说完笑了。“食用肉会被放在店里,切成适当尺寸,包上保鲜膜准备好。” “保鲜膜?” “一种透明薄膜。超市会把肉放在盘子里,用保鲜膜包起来贩卖。” “这里也一样啊。动物会被家畜养殖业者宰杀,送到市场贩卖。总面言之,人类没有亲手杀死动物、吃它们肉的真实感,这一段过程被跳过了。” 我们杀死各种动物而活。可是,所有人都忘了这一点。社会这个系统让我们忘了这一点。 “一个人为了存活,究竟得杀死多少动物?”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寻求答案, “我没想过。” “那就想一想吧!”他命令似地说道,“人们靠吃动物、削树皮而活。一个人的生命建立在几十、几百条生灵的牺牲之上。我要问的是,有几个人值得牺牲那么多条生命。你懂吗?” 我沉默了。 “有几个人比丛林里的蚂蚁还有价值!?” “不知道。” “一个也没有!” * 将近二十年以前,樱问过优午同样的问题。 “人类有活着的价值吗?” 深夜,岛民都睡了。樱站在优午面前,当时的樱还是少年,那天晚上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开枪杀人。樱的双手因为碰到对方身上流出来的血而染成了红黑色。这名相貌堂堂的美少年夺走一条人命,却表现得异常镇定,丝毫没有恐惧。 “人没有价值可言吧。”稻草人爽快地回答。 “所有人?” “有一个叫禄二郎的人创造了我。” “他是例外吗?” 优午对于这个问题没有清楚回答。“不过,”他说,“不过,就算蒲公英开的花没有价值,依旧不改它的纯真可爱。即使人没有价值,你也犯不着生气吧?” 当时还是少年的樱,这才告诉优午,今天第—次杀了人。纵然优午早已知道,还是一副初次听见的口吻,简短地附和了一声。樱轻声低喃道,诗比死好①。 “花是美的。”稻草人继续说。(① 日语中的“诗”与“死”的发音相同。) * “来种花吧。”樱坐在椅子上,指着我站立的地面附近。 “咦?”我反问他也不回答我。“人没有价值,所以你枪毙人?” “不,”樱否定道,“我是为了保持理智。”他简短地回答, “你没办法保持理智吗?” “我之所以还能够勉强保持理智,是因为有诗和手枪。” “诗和手枪?” “人很吵,我讨厌吵闹。” “你怕吵?” “开枪。”樱说。他的话太冷酷,搞不好他呼出来的气息也会当场冻结。“樱在春天盛开,景色变成了粉红色。漫天飞舞,翩翩飞舞,然后凋零。” “那是指真正的樱花吗?” “我想要变成真正的樱花。”